小男孩道:“我不好,我不该推倒你的雪人,你别生我气好不好?今天我们一起堆一个很大很大的。”

  小女娃有些意动。

  小男孩立刻拉着她往外跑。

  两个人很快物色到一个适合堆雪人的新地方,哼哧哼哧开始揉起了大雪团,准备堆个大大的雪人。最后他俩玩得双手通红,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还觉得身上暖烘烘的。

  雪人堆完了,小男孩又有了新想法:“我力气可大了,能把你抱起来,你信不信?”

  小女娃道:“我才不信,我和你一样高,你哪里抱得起我!”

  小男孩道:“那你让我试试。”

  小女娃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点点头张开手让小男孩抱她。

  小男孩兴冲冲地伸手把小女娃抱离地面,才抱了一会就面色涨红,偏他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还想要把她再举高一点。

  结果就是两个穿得圆滚滚的小团子齐齐滚进了雪地里。

  摔在雪地上不疼,两个小家伙都没哭,而是一骨碌地从雪地里爬了起来,乐滋滋地看着摔得有点狼狈的小伙伴。

  小女娃埋怨道:“就说你抱不起来,你非说可以!”

  小男孩反驳道:“抱起来了的,就是我还想把你举高点。”

  小女娃道:“我爹爹可以把我举老高了。”

  小男孩一脸羡慕:“那你爹爹真好,我都没见过我爹爹,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小女娃听了,一脸同情地帮他拍掉他身上沾着的雪,说道:“那你真可怜,我把我爹爹分你一会儿,等会我让他也把你举起来。”

  小男孩高兴地说道:“好啊好啊,我们这就去找你爹爹吧!”

  两个小不点手拉手找到小女娃爹爹。

  小女娃让她爹轮流把他们举起来,要举很高很高的那种。

  她爹见小女娃玩得高兴,自然笑着把他们轮流举得老高。

  小男孩老开心了,又拉着小女娃满禅院撒欢。

  可惜没过多久,他们都各自回府去了,再没有见过面。

  小孩子忘性大,没几天就被新认识的朋友吸引了注意力,再也没有想起过在寺里一起快快活活玩耍过几回的小小玩伴。

  八岁那年,小女娃又到了寺里,她路过一棵大槐树时抬头看向那婆娑的枝叶,忽地想起自己似乎来过这个地方。

  没等她好好回忆一番,就见有人在推搡一个小和尚,竟是在以多欺少。

  小女娃眉头一皱,冲上去赶走了那群年纪比较大的和尚,转身去拉那个被人推倒在地的小和尚:“你没事吧?你的手肘好像擦伤了,来,到井边来洗干净再回去上药。”

  “我没事。”小和尚怯怯地摇头。

  小女娃对上他的眼睛,微微一愣,说道:“你的眼睛是墨绿色的。”

  小和尚有些难堪地垂眸。

  小女娃道:“好好看啊,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

  小和尚愣住。

  “……好看吗?”

  “对啊,可好看了。”小女娃拉着他到井边,打了小半桶水让小和尚把伤口洗洗,自己在旁边念念有词地指挥,“要仔细洗哦,不然伤口会越来越严重。”

  另一边,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夫人正领着个八/九岁的半大少年从回廊走过。

  年轻夫人正跟少年念叨着什么,那少年左顾右盼,明显没好好听。

  忽地,他的目光落到一处古井边,往那儿蹲着的两个身影看去,心里忍不住犯嘀咕:哪家小娘子在那跟小和尚玩呢?她家里人还真是放心,也不怕她被小和尚哄骗了去。

  “瑞哥儿?”年轻夫人见儿子走着走着人没了,不由转头喊了一声。

  “哦,来了。”少年百无聊赖地迈步跟上年轻夫人,把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抛诸脑后。

  小女娃也不知道自己刚和儿时玩伴错身而过,她想着出来很久了,也就挥别小和尚回去找她娘。

  她们这次来寺里,是要接她爹一个故人之子回家去,他爹娘都不在了,只剩他自己一个,所以在过来接人前爹娘对她耳提面命,一定要和这个哥哥好好相处。

  小女娃提起裙摆往回跑,很快见着自己的新哥哥。

  “你又跑哪儿去了?”她娘无奈地摸着她脑袋问。

  “刚才看到有人在以多欺少,我去帮忙了。”小女娃道。

  “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能帮什么忙?下次可别胡来了。”她娘教训道。

  “我们是香客,那些和尚不敢欺负我的。”小女娃逻辑极好,“要是真不能管,我就肯定会回来找爹娘的!”

  听着她振振有词的辩解,她娘只能随她去。

  十二岁那年,她的义兄偷偷离家,她知道他要走了,但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起。

  那一天她醒得很早,不知道自己不拦着义兄离开到底是对还是错,只希望自己拉着他读的那些兵法能有点用处,要不然她什么忙都帮不上。

  小小少女起身站在窗前叹气,忽听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

  她推窗往外看去,却见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远远地骑马而来,一阵风似的从长街上经过。

  他们身上穿着锦衣、胯/下骑着骏马,看起来意气飞扬。

  少女知道这是平西王世子又呼朋唤友出城玩儿,忍不住又轻叹一口气。

  人和人是真的不一样,

  同样是十几岁的少年郎,有的人可以终日呼朋引伴快活玩乐,有的人却从小背负着忘不掉、抹不去的血海深仇。

  十五岁那年,少女带妹妹出城去祭拜父母,回来的路上正好遇到打猎归来的平西王世子。

  “世子,你看,那小娘子长得可真好看。”有人朝着她们姐妹俩吹了声口哨,招呼平西王世子也瞧瞧他发现的美人儿,“都说女要俏一身孝,这话果然不假,你看她们这样穿就俏得很。”

  平西王世子转头看去,也被映入眼帘的一抹艳色吸引住了。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觉以前见过的姑娘再没有这样惊艳绝俗的。

  眼看旁边那满脸警惕的少女拉着妹妹要走,平西王世子立刻追了上去说道:“哎,先别走,让我再多看几眼!”

  少女刚才听见他们在那说什么“女要俏一身孝”就恼恨不已。

  别人失去了至亲的伤心事,到了他们嘴里就是一句轻佻的笑谈吗?

  这会儿见平西王世子竟还要上前拦人,少女不由边拉着妹妹往人多的地方走边扬声说道:“世子自重!”

  趁着不少人被这声“世子自重”吸引住了,少女拉着妹妹拔腿就跑。

  她再也不认他这个朋友了!

第135章 番外二:一诺半生终不悔(上)

  开泰帝自登基以来, 一直是个明君苗子。

  朝臣们每日看着他励精图治,心里比看着自家秧苗茁壮成长还欢喜。

  结果在登基后的第六年,开泰帝干了一件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大事。

  事情是这样的——

  前几年鹤庆先生大病一场, 弄得大伙紧张不已,每年都有门生跑去看望他。

  今年年初鹤庆先生嫌他们烦, 打发他们走人, 谁都不乐意再见。

  结果也不知哪个缺德玩意跑京城传了谣言, 说鹤庆先生病故了。

  这消息引起了士林轰动,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沉痛哀悼, 看得不明就里的人都跟着唏嘘, 各大书铺更是争先印刷贺庆先生作品集、回忆录, 抓紧时间赚个热乎钱。

  这消息传到宫中,众人起初是不信的, 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开泰帝本已叫人快马加鞭去鹤庆书院那边查问,不想人还没回来,太后就病倒了。

  没办法, 这次的传言实在太真实了,都快发展成万人同哭了。

  前几年听闻鹤庆先生病重, 身体一向健朗的太后就病过一回,如今惊闻噩耗,太后难以接受,一下子又是大病一场。

  开泰帝紧张不已, 带着儿子儿媳孙女一起去了太后那边。

  太后沉沉地闭着眼,似是睡熟了,谁都没有见。

  到了半夜,她睡不下去了,起身披衣往外走, 走到了月光皎洁如水的窗前,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天上的圆月。

  她前半生为父兄和他们的旧部入京,想为他们讨一个公道;后半生为儿孙的美满入京,不想他们遭人非议。

  她这一生无愧于云家,无愧于儿子孙子,唯一有愧的只有那么一个人。

  那个人分明皎若天边月,却不其然地降临到她面前,站在了她触手可及的位置。

  她那时候并不懂,直至很久以后才明白他的隐忍和付出。

  只是那时候她有了儿子孙子,她不能让人拿他们的事做文章让儿子孙子蒙受不白之冤。

  所以她装作不懂。

  她甚至没再见他。

  哪怕他们相隔不到一天的路途。

  她最后一次写信给他,还是想把孙子和孙媳送到鹤庆书院去让他教一教。

  她真是自私啊。

  世上再没有比她更自私的人了。

  她看着两个孩子,就像是看到了当初的他和自己。

  孙子冲动、直率、对什么都一知半解,孙媳聪明、明理、做什么都有条不紊,多像啊,她看着就觉得很欢喜,只觉心中的憾意一点一点被抚平了。

  只是惊闻他的死讯,到底还是意难平。

  她欠了他那么多,他还没让她还,怎么就不声不响地走了呢?

  “祖母,你怎么起来了?”太子殿下本来守在外头打盹,听到动静赶忙入内问道。

  太后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说道:“没事,睡多了,起来走动一下,松快松快。”

  太子殿下道:“夜里这么冷,你还开窗吹风,病情会加重的。”他抬手要扶太后回床上去。

  太后顿了顿,看着行事向来大胆的孙儿,忽地说道:“瑞哥儿,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太子殿下道:“您只管说。”

  太后道:“我死后不想葬入皇陵,你到时候把我送回西南去。就,”她顿了顿,缓声说道,“就找个景色好的地方,不封陵不树碑,也不用谁来祭拜我。”

  她当初入宫本就是无奈之举,死了以后也不想被人在墓碑上写她是先皇的妻子。

  到那时候,她还是她,她想去找谁就去找谁,而不是被困在幽深的皇陵之中永世不能脱身。

  太子殿下听得眉头直跳,立刻说道:“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就到了安排后事的地步了?您身体可好了,一定能看到重重孙子出生!”

  太后笑骂:“什么叫重重孙子?我要是活那么久,还不成老不死的了?”

  太子殿下道:“反正您年轻得很,不到九十九都不许提死字。”

  太后道:“好,我不提。不过真有那么一天,你要帮我劝你父皇,让我葬回西南去。”

  太子殿下想到先皇那荒唐好色的德性,知晓太后肯定不喜欢这个祖父。

  想想生前要嫁给这样的家伙,死后还要和他合葬在一起,简直浑身难受!

  太子殿下道:“好,孙儿答应你,到时候一定帮您说服父皇。不过您也要答应孙儿,至少得好好活到九十九!”

  太后笑道:“好。”

  第二日早上太子殿下就被太后打发走了。

  太子殿下见太后早上已经能吃下东西,也就不再强留,回了东宫找姜若皎说起此事。

  太子殿下道:“换了我,我也不愿意和不喜欢的人合葬。”

  姜若皎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思。

  太后身体一直健康无病,上回病倒还是鹤庆生病的消息传进京城的那几天。

  这次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鹤庆先生病故了。

  也太巧了。

  太后还和太子殿下交待起了后事,说想葬回西南去。

  要是太后不认得鹤庆先生,姜若皎也不会多想。

  可是太后认识鹤庆先生四十余年了。

  鹤庆先生还曾违背自己的理念,一反常态地支持当初身为藩王的开泰帝。

  这就让姜若皎不得不多想。

  只不过事关太后名誉,姜若皎也不敢往深里猜测。

  她见太子殿下忧心忡忡的模样,想了想,把自己分析出来的可能性给太子殿下讲了讲。

  太子殿下听得一呆。

  他不是那种迂腐的人,并不觉得自家祖母有个喜欢的人会怎么样。

  那么多人再嫁再娶,碍着谁了?朝廷还鼓励寡妇再嫁呢,他祖母怎么就不能有个心上人了?

  太子殿下只是觉得这个猜测有点不可思议,毕竟他祖母平日里爱吃爱笑爱看戏,鹤庆先生却是那种“梅妻鹤子”的类型,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凑到一起的。

  可偏偏他回想一下他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他们提起的那些往事,越琢磨越觉得姜若皎说得有理。

  就是因为看起来不可能,所以整件事才叫人怅惘难过。

  两个人都觉得这样更好,所以绝口不提心中的念想。

  太子殿下觉得要是换成自己的话,早就被逼疯了。

  太子殿下道:“我去找父皇商量商量!”

  姜若皎拉住他:“你怎么与父皇商量?告诉他祖母想和鹤庆先生合葬吗?我们只是私底下猜测,万一会错了意岂不是平白惹乱子?”

  太子殿下哑了。

  他坐回原位安静半晌,犹豫来犹豫去,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说道:“不行,我还是要去和父皇说一说,大不了我和父皇一起关起门问问祖母的想法再做打算。”他抓着姜若皎的手说道,“要是佑佑她们下学时我还没回来,就换你去接她们,我去寻父皇说话。”

  他们的女儿大名嘉祯,小名佑佑,取得和她爹的“时瑞”一脉相承,取的都是希望她福运加身、美满一生之意。

  为了解放自己的生活,太子殿下把拾掇出来的宫苑变成了佑佑她们上学玩耍的地方,专门挑选了一批老师和一批同辈陪他们玩耍,到他们空闲了再去把人接回来。

  本来宫中就那么几条路,由底下人抱回来也是可以的,不过太子殿下这人时常跑去接人,久而久之小孩子也就习惯等他们过去接再走,见不到爹娘死活不肯跟别人回东宫。

  还有小皇子,年纪大一些也被开泰帝以小孩子住一起感情更好为由,冷酷无情地撵到东宫让太子夫妻俩一并照看。

  如今也是太子夫妻俩的小跟屁虫。

  太子殿下觉得这么大一桩事,他可能得和开泰帝磨上半天。

  姜若皎知道太子殿下一遇到事情就坐不住,也不拦着他,让他只管找开泰帝去。

  另一边,开泰帝刚接见完一批朝臣正要批阅奏章,却听人说太子来了。

  太子殿下一向来去如风,通传的话刚落音,人就已经跑了进来。

  太子殿下一屁股坐到开泰帝面前,让开泰帝屏退左右,表示自己有很要紧的事要说。

  开泰帝见太子殿下一脸纠结和犹豫,没为难他,摆摆手让左右退下。

  太子殿下见勤政殿内只剩他们父子二人,才凑近和开泰帝悄悄说起太后那些话和姜若皎的猜测。

  开泰帝今儿一早也去看过太后,同样很快被撵走了。

  听太子殿下说出这么惊世骇俗的推断,他眉头皱了皱,在思索太子殿下这些话的可能性。

  太子殿下瞧见他爹那表情,不由说道:“父皇,你不会觉得祖母不该喜欢鹤庆先生吧?”

  开泰帝道:“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别一张嘴就嚷嚷什么喜欢不喜欢。”

  他端起茶猛灌了几口,感觉大脑清明了不少,才琢磨起太子殿下转述的那些话来。

  开泰帝当初手底下的幕僚几乎都是鹤庆先生的门生。

  当初东西会盟、合兵北上,也离不开鹤庆先生居中牵线。

  这样一位厉害人物不愿入朝为官,开泰帝也曾十分失望,但也尊重他自己的意愿。

  这样一个厉害人物,当真会对他母亲怀有那样的感情吗?

  不能怪开泰帝犹豫不定,有二十岁改嫁的,有三十岁改嫁的,有四十岁改嫁的,哪还有五六十岁改嫁的呢?

  这个岁数且不说不能再生孩子了,便是可以再生,那也是儿孙满堂的人了,再改嫁那不是徒增非议吗?

  可听他母亲那些话,竟是要独自葬回西南去,不愿接受寇家后人的供奉。

  倘若真的是因为鹤庆先生的原因,开泰帝倒宁愿成全了他们的遗憾,遂了太后的心愿让她日后和鹤庆先生葬得近一些算了。

  至少能哄得她开开心心度过余生。

  至于皇陵什么的,日后要是碰上朝代更迭说不定皇陵都给人撅了,葬不葬进去又有什么所谓。

  开泰帝拿定了主意,打发太子殿下离开:“我知道了,剩下的事你不必再管,忙你自己的事情去。”

第136章 番外二:一诺半生终不悔(中)

  开泰帝打发走儿子, 犹豫良久,起身走出勤政殿,亲自去寻太后说话。

  太后正躺在床上歇息, 察觉开泰帝过来了,缓缓睁开了眼睛。

  “怎么过来了?说了我没事, 正事要紧, 你不用太挂心。”太后坐起身来开口劝说。

  开泰帝道:“就这么点路, 不妨事。”他屏退左右, 坐到塌边开门见山地问, “母后你为什么与瑞哥儿说要葬回西南去?”

  太后静了一会, 说道:“一开始我觉得入宫没什么不好, 就应召入宫去了,后来才知道这地方没什么意思, 就是个大大的囚笼,我就带着你走了。本来你兴兵举事的时候我就想说,要么我就不回来了, 可我知道你孝顺,还是和瑞哥儿他们一起进京来。”她顿了顿, 神色有些怅然,“可我还是不喜欢这里,更不想死后和先皇葬在一起。生前的事改不了了,死后我想做回云家人……”

  开泰帝耐心地听太后说完, 过了许久才说道:“与鹤庆先生没有关系吗?”

  太后手微微一颤。

  很细微,但开泰帝注意到了。

  过了好一会,太后才说道:“为什么突然提起他?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他生前身后都应当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你莫要听信那些坏他声誉的传言。”

  开泰帝道:“我有派人留在西南照看鹤庆先生,听到外头的传言后也立刻派人过去一探究竟。现在他们还没有回来, 鹤庆先生不一定就真的病故了。”他拉着太后的手询问,“母后,若是鹤庆先生平安无事,你想见他吗?”

  他自诩是个孝子,却从不曾发现母亲深埋在心底的遗憾,要不是太子夫妇俩敏锐地察觉此事,母亲怕是要抱憾终生。

  太后没想到外头那么大的声势,竟只是以讹传讹。

  西南实在太远了,一来一回得费不少时间,一封信得走许多天才能送达。

  “若他还活着……”太后叹了口气,“见了又如何?不见也罢。”

  她嫁入皇家,还成了太后,生前注定要牢牢绑在这个位置上,再也不可能自由自在。

  她辜负了他这么多年,这辈子是还不上了。

  开泰帝道:“只要母后想见,为什么不能见?”他看着神色怅然的太后,“您不必顾虑我们,只说想不想见。您要是想见,我便把他请到京城来,让您和他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不管你们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们。”

  不考虑任何事,只说想不想见的话……

  太后喃喃说道:“……我想见他。”她想见他,想和他说说话,想和他聊聊过去的事。她一闭上眼,就想到他已经先走一步,世间再没有他这个人。

  这一想啊,心窝就发疼。

  开泰帝道:“您别着急,只要鹤庆先生仍在人世,我会让人把他请来的。”

  太后看着自己满脸认真的儿子,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任性这一回,也不知到底是对还是错。

  不过她当初既然有替父上阵的想法,本身便不是寻常女子。

  既然儿子知晓了一切还愿意让她们见面,她也不会死守着规矩不放。

  母子二人商定后,开泰帝当场写了封亲笔信,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去西南。

  要是鹤庆先生没事,那就囫囵着把人送到京城。

  鹤庆先生当然没事。

  当初那场大病确实挺严重,不过有两位太医精心调理,他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他甚至还把两位太医多留了些时日,让他们在鹤庆书院开了几节课,给学生们讲点为官必备的防疫常识。

  鹤庆先生收到开泰帝亲笔写的信后,已经是夜深了。他在灯下独坐半宿,一字一句地来回读着开泰帝信上的话,上面说他生病的时候太后也跟着病倒,如今京城都在传他病故的消息,若不赴京一见,恐太后忧思成疾。

  这信字里行间的意思无一不是让他到京城与太后相见,竟像是知晓他常年深埋在心底的念想却仍是乐见其成。

  作为一个皇帝,开泰帝无疑是不合格的。

  一个合格的帝王,怎么会放任一个肖想太后的人进宫去?他与太后少年相识,要是有人恶意地拿这件事做文章,表示太后混淆皇室血脉,朝野内外岂不是又要闹出乱象来?

  鹤庆先生脑子转得快,方方面面的考虑一下子占据了他的整颗心。

  可最终他的目光落到了“忧思成疾”几个字身上。

  他以为她不明白,他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她一如少年时那般天真放肆不知事,却不知她也什么都懂,只是心中有太多顾忌,所以才佯作若无其事地把过去的事当做笑谈说给儿孙听。

  她想见他。

  鹤庆先生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宫宴上,她一身盛装,看起来艳丽无双。

  她对他说:“你怎么还不娶妻,难不成真的要学那林君复来个‘梅妻鹤子’不成?”

  他心想,了不得,她都记住了林君复、记住了梅妻鹤子,为人母以后真是大有长进了。

  他面上却只恭恭敬敬地回道:“暂时没娶妻的想法。”

  她也没有多说。

  先帝在不远处朝她招手。

  她转过身走向先帝,离他越来越远。

  四十年啊,仿佛大梦一场。

  她爱玩爱闹爱说话,他却喜静得很。

  她总是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嫌她烦。

  后来她转身走向别人,他却又时常想起那个支着双颊笑眯眯让他尝尝新吃食的少女。

  那时候她永远都很开心,仿佛没有半点烦恼。

  在她入宫前,他是有机会求娶他的,可他没有。他想,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寒窗苦读十余年,为的就是实现自己的满腔抱负,他怎么能娶云家的孤女、随她回去守着荒凉又危险的西南。

  于是他就那么看着她进了宫,看着她被先皇捧上贵妃的位置。

  他以为这对她来说也算一种美满。

  可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在察觉有人想对她儿子不利后,决然地提出要带着儿子回西南。

  入宫的那十几年,她并不快活。

  只是没有任何人听她诉说罢了。

  有些东西会随着岁月渐渐磨灭,有些东西却只会随着岁月沉淀下来,变得越来越真切、越来越难以释怀。

  要是当初……

  鹤庆先生闭上眼。

  一切可以重来吗?

  一切不可能重来。

  她如今有儿子有孙子,有太后的尊荣,他能以什么身份去见她?

  鹤庆先生静静地坐在灯下半宿,烧掉了开泰帝那封亲笔信。

  这封信里的话要是传了出去,不免会惹人非议。

  第二日一早,钦使过来询问鹤庆先生可要随他们一起去京城。

  鹤庆先生没有说话。

  他安静地站了许久,才说道:“我先把书院的事交代清楚。”

  开泰帝在信中写得恳切,鹤庆先生却觉得没有任何一个儿子乐意看见自己母亲和别人有私情。他这一去,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可是她若想见他,他是必然要去的。

  当初他已经放弃过一次,不希望连她如今的心愿都无法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