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了我的手。”她红着脸说,“可我觉得没什么,比起上回的事,摸手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他温吞地勾了下嘴角,“娘娘这份心胸,实在叫臣钦佩。”

不管他是夸赞还是讽刺,音楼都安然生受了,“我总归是要进宫的,进了宫这种事免不了,现在犟脖子,以后就不伺候了?厂臣也曾劝过我,今非昔比,毕竟那是皇帝。您说您是草芥子,我何尝不是齑粉一样的人呢!”

他的眉头拧起来,要说和她的肢体接触他不亚于皇帝,为什么她不以为然?是没有芥蒂?抑或是因为在她眼里他就不是男人?他叹了口气,“娘娘能看得开,对自己有益处。臣尽快把手上的事交代妥当,好早些启程南下。免得耽搁久了,上头突然生变,近在咫尺没有推搪的借口。”

他这会儿倒不着急把她送进宫了,这么说来他这人也不是那么唯利是图。她扯了扯嘴角,“只是皇上有口谕,不叫我停留那么长时候,恐怕届时还要劳烦厂臣指派人先送我回京。”

他抬眼看她,略一顿才道:“不碍的,南下自有随行的人,什么时候旨意到了,娘娘要回宫也不难。”

谈话似乎进了死胡同,再也进行不下去了。两个人相对而立,起先像斗鸡,这会儿各自蔫蔫的,精气神都散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听他长长呃了声,“近来因着是梨花洗妆的当口,天桥那头有夜市,灯笼挑了几里地,一路都是光亮的。若是娘娘有兴致,臣伴娘娘夜游如何?”说完审视她的脸,她还想端着,脸孔下半截强自忍耐,上半截却旸旸笑起来。他心情转瞬大好,冲远处观望的彤云招了招手,“替娘娘换身轻便的衣裳,手脚麻利些,我在这里等着。”

音楼不等彤云来搀,提起裙裾便跑,边跑边招呼,“快快快,正好去瞧瞧有没有瓦罐,我要养油葫芦。”

她一阵风似的进了垂花门,肖铎看她走远了才转回身来。刚才迎驾,自己也还是一身官服。曹春盎这个干儿子不是白当的,早就先他一步进了上房,伺候他换了件玉色西番花暗纹地绢衫,四方巾后垂皂条软巾,镜中一照戾气全消,俨然是个风度翩翩的生员。

“干爹脚程略慢些儿,儿子这就传令厂卫远远跟着。”曹春盎打了个热手巾把子来给他擦脸,嘿嘿一笑道,“皇上对娘娘挂念得很,儿子料着日后晋位,少说也得位列四妃。”

肖铎没言声,只说:“跟就不必跟着了,你去传我的令,好好查一查吏部尚书姜守治。不单他上任以来的政绩为人,以前的事也一桩不许放过。查他的家底儿行藏,只要有一点错处,就给我咬住往狠了挖。”他轻飘飘一个眼风扫过去,“别怕他疼,好生着实的查。番役那儿把话传到,他们自然晓得应该怎么办。”

东厂办事有他一套单成的**,比方笞杖,下手轻重全在秉笔太监的字里行间。“打着问”是最轻的,通常打过一遍还能让人开得了口说话;再重一些的叫“好生打着问”,一顿下去皮开肉绽,离死还差一截子;至于打死不论,那就是“好生着实打着问”,裤子趴下没有回头路,几杖一抡直接就去望乡台了。曹春盎东厂司礼监两头跑的人,他干爹一说“好生着实查”就明白了。得罪他是可以随便蒙混的么?向来只有他找人茬儿,没想到有人胆敢背后捅刀子。欺负到头上来了是自寻死路,就算不见影的事儿也能让它有鼻子有眼,谁让那个姓姜的偏不信邪!

曹春盎应了是,“干爹放心,儿子这就去传话。可您现在和娘娘出去,不叫人跟着怕不安全。天桥底下鱼龙混杂,没的叫那些臭人冲撞了,那可怎么好?”

他整了整衣领说无妨,隔窗往外一看,她已经来了,穿一件白底绡花衫子,底下配了条青绿马面裙。头上的金丝发冠比男人戴的略高一些,颊上的妆都卸了,白生生的清水脸子,真正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他撩袍出去,她打眼一看就笑了,“厂臣这样打扮真好看,干干净净的,像个读书人。”

她夸起人来不知道拐弯儿,他听得倒受用,又有些不好意思,掩饰着清了清嗓门道:“太监有专门的学堂,好些人的学问不比读书人差。”

她仰脸说:“我知道,不成器的也不能替皇上批红了,对不对?”她高兴起来不忌讳那么多,自觉和他很熟络了,便过去挽他的胳膊往门上拉,“走罢,再晚夜市散了,那可就玩不成了。”

他任她拉扯着走,到门上接了盏风灯提着,袍角翩翩、裙角飞扬,两个人一闪身便下台阶走远了。

曹春盎和彤云对插着袖子目送,大伙儿都觉得很怪异。

“干爹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了……”

彤云觑着他敲缸沿:“我瞧督主脾气一直都挺好的。”

曹春盎乜斜她,“你瞧见的只是表面,司礼监和东厂那么厉害的衙门,提起他的名号哪个不是俯首帖耳?”他拿拂尘的手柄挠了挠鬓角,“刚才发那么大的火,一眨眼没事人一样,真是奇怪!以往他老人家总嫌别人臭,要是他瞧不上眼的,不小心沾了他的衣角,他都能脱下袍子砸在你脸上!”

彤云啊地惊叹:“督主高不可攀,真乃天人也!”

所以呢?这回他是看不太清了,反正下的本钱有点大,但愿事事皆在他老人家掌控中,别到最后白叫端太妃占了便宜才好。

第27章 游似梦

挑灯夜游,从小道上走,羊肠一样的胡同曲里拐弯,窄起来仅容两人穿行。挤着挤着到了尽头,一脚迈出来,眼前霍然开朗。

唐朝文人爱在梨花盛开的时节踏青,欢聚花荫下,邀三五好友饮酒作诗,这种风雅的活动有个名字,叫洗妆。后人推崇,于是一直延续到现在。坊间的夜市也应景儿,摊子一般要摆到四更天,大伙儿也不顾忌时间,漫无目的在外面游走。年轻男女这当下最有热情,心里存着一份朦胧而美好的憧憬,摩肩接踵间说不定一个转身就遇上了有缘人,眉间心上,从此惦念一生。

小胡同外垂杨和梨花共存,青白相间里绵延向远处伸展。路上也有赶集的人,挑着花灯慢慢前行,遇见熟人点头微笑,并不多话,错身就过去了。

音楼深深吸口气,空气里带着梨花凛冽的芬芳,叫她想起儿时睡在书房的窗台下,窗外花树开得正艳,幽香阵阵,随风入梦来。不甚快活的童年,却仍旧叫她留恋。有时候只是怀念一个场景,比方那时恰好响起一首曲子,因为正是衬着明媚春光,多少年后再听到,当时的点点滴滴,大到山水亭台,小到一片落叶,会像画卷一样铺陈在眼前。

“厂臣以前赶过夜市么?”她转过头看他,灯笼圈口的光亮不稳,灯火跳动,他的脸也在明暗间闪烁。

肖铎说没有,“臣晚上鲜少出门,自从执掌东厂以来只出去过一回,也是办案子。从北京到怀来,连夜一个来回,还遇到埋伏,伤了我的左臂。”

她显然不能理解,在她看来他是能稳稳拿住大局的人,怎么会有人伤得了他呢!她叹了口气,“他们为什么要刺杀你?”

“因为我是坏人,仇家也多,人人想要我的命。”他慢悠悠道,这样生杀大事仍旧无关痛痒的模样,“在我手上倒台的官员太多了,还有一些富户百姓,也曾遭到东厂和锦衣卫的屠戮,都恨透了我,最好的法子就是杀了我。”

“那东厂的厂卫呢?他们办事不力,没有保护好你?”她往他左臂看了眼,襕袍的袖口阔大,只看见那尖纤纤的一点指尖微露,还有他腕上手钏垂挂下来的碧玺坠角和佛头塔。音楼暗自嘀咕,真是个矛盾的人,明明说自己不善性,但时时盘弄佛珠,想来是信佛的吧!就因为杀戮太多,所以求神佛的救赎么?她轻声问他,“厂臣的胳膊眼下怎么样?旧伤都好了么?”

他淡淡应个是,“伤得不算太重,养息一阵子也就好了。”

“那些舞刀弄枪的人真可怕,厂臣以后出去要留神,知道仇家多,身边多带些人才安全。”想起来又呐呐道,“今儿就咱们俩,万一再有人窜出来,那怎么办?”

他请她宽怀,“那次是回程途中一时大意中了埋伏,真要论身手,臣未必斗不过别人。”他四下环顾,“再说这紫禁城里,哪一处没有我东厂的暗哨?老虎头上拔毛,量他们没有那胆量。娘娘只管尽兴,有臣在,旁的不用过问。”

她笑了笑,垂眼道:“我哪里是担心自己,我又没有仇家,谁会想杀我呢!”

不是担心自己安危,是在担心他么?他用力握了握拳,没有去看她的眼睛,只怕那盈盈秋水撞进心坎里来,回头就不好收场了。

他这里百转千回,音楼却没有想那许多。摘下头上冠子,把簪叼在嘴里,自己停在一株花树下抬手折枝桠。短短的一茬子,顶上连着三两朵梨花,很有耐心地一支支嵌在网子上,左右盘弄,再小心翼翼戴回去,在他面前搔首弄姿起来,“厂臣快看,好不好看?”

梨花插满头,年轻的女孩子,怎么打扮都是美的。他含笑点头,“甚好。”

她手里还有一枝舍不得扔了,犹豫一下,转身别在了他胸前的素带上,“以前我娘在世时喜欢戴花,初发的茉莉最香,用丝线把每个花苞扎好挂在胸前,那种味道比熏香塔子好闻多了。”

他低头看花,花蕊上顶着深褐色的绒冠,那么娇嫩,叫他不敢大口喘气,怕胸口震动了,那些细小的绒冠会纷纷掉落下来。

一路无言,再向前就是市集。远远看见人头攒动,大道两旁花灯高悬,底下摆着各式各样的买卖摊儿,有捞金鱼的、卖花卖草的,还有卖糖葫芦、吹糖人的。音楼是南方人,好些小玩意儿都见过,唯独没见过吹糖人。大行皇帝在位时买卖人走南闯北要缴人头费,过一道城门就是几个大子儿,所以北方手艺匠人一般不上南方来。

吹糖人儿是个好玩的行当,她一见就走不动道儿了,和一帮孩子赖着看小贩做耗子。那买卖担子的摆设和馄饨摊儿差不多,顶上吊了盏“气死风”,底下扁担两头各有分工,一头是个大架子,两排木棍上钻满了孔,用来插做成的小玩意儿;那头是个箱子,下层放个炭炉,炉上架一口小锅,锅里放把大勺儿,用来舀糖稀。

城里的小孩儿有意思,有钱的指了名头叫现做,没钱的不肯走,情愿流着哈喇子眼巴巴看着。孩子和孩子之间也窃窃私语,“这个好玩儿嘿,伸胳膊抻腿的,还撅个屁股。”

另一个摇头,“可惜了啊,来的都是穷人,等半天没看见一个猴儿拉稀。”

音楼转过头看肖铎,“什么是猴儿拉稀?”

他是高高在上的督主,胸口叫她插着花就算了,还要解释猴儿拉稀,未免有点折面子。再说这东西解释不清,干脆做给她看,便对摊主道:“给咱们来一个。”

那摊主高呼一声“得嘞”,底下孩子雀跃起来,轰地一声炸开了锅。音楼倚在他身旁看,见那小贩舀了一勺糖稀在手里搓,搓完放进抹了滑石粉的木头模子里,扽出一段来就嘴一吹,再稍等一会儿把模子打开,里头就是个空心的孙猴儿。

“也没什么,不就和范子货一样,照着模子的形状长嘛!”她有点不屑,这帮孩子眼皮子浅,这个也值得大呼小叫。

“您别急呀,后头还有花样。”那小贩咧着嘴笑,“要不孩子们怎么爱看呢,他们可都是人/精儿,专挑有意思的玩儿。您瞧好……”

他拿苇杆儿蘸了糖稀来沾猴儿,最后在天灵盖上凿个孔往里灌糖浆,慢慢灌了大半个身子,那乌油油的颜色在灯下晶亮。他伸手递过来,另一手托了个小碗子,对音楼笑道:“您在它屁股上咬个洞,屁股破了糖浆就流出来了,可不跟拉稀似的!”

想想真够俗的,可俗也俗得有意思。音楼听了龇牙去咬,肖铎在边上指点,“碗和勺都是江米做的,一整套全能吃。”还想提醒她小心嘬口子,谁知她用力过了头,屁股咬下来半截,糖稀瞬间倾盆而下,流得满身尽是。

她傻了眼,摊主和孩子们也傻了眼,心说这是哪儿来的乡下人,连吃都不会,白长了这么大个子!再看看衣着光鲜,也不像穷家子,赶紧抽出手巾递过去,一面打圆场给脸,“哟哟哟,头回吃这个免不了的,我们这些天桥小玩意儿入不了贵人们的眼,您瞧这闹得!”

音楼的白衫子上淋淋漓漓全是糖稀,她哭丧着脸对肖铎,“怎么办?这回可玩到头了。”

肖铎只管拿手巾替她擦,来来回回好几下,才发现擦的地方高低起伏,似乎不大对头。他抬眼看她,她涨红了脸,紧咬着嘴唇只不言声。他突然一慌,忙把手巾扔给摊主,摸了块散碎银子撂下,找头也不要了,拉着她就往人少的地方走。

人堆里穿梭,他仰着头看天上月,“刚才是臣一时失手……”她闷葫芦一样不说话,他停下来,显得有点局促,“臣是瞧您衣裳脏了,绝没有非分之想。”

还要有什么非分之想?她怨怼地看他一眼,隔着衣裳就不算么?现在天儿暖和,穿得也单薄,有个刮蹭都在手底下。

她鼓着腮帮子的样子像条河豚,他窘着窘着发现招式不对,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碰着了又怎么样?他无奈地笑,悄声在她耳边道:“娘娘对臣这样防备,臣的一片苦心岂不白费了?您不是气量狭小的人,臣原就在内廷伺候,有些什么,笑一笑就过去的事儿,耿耿于怀可不好。”

他在她耳边呢喃,温热的呼吸直钻进她耳蜗里。她缩了缩脖子,“我气量本来就不大,是您高看我了。您好好说话,再凑这么近我要发火啦!”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敢接着来就试试!

他果然抽身了,抱着胸审视她,“惹火烧身的事臣从来不干,您这么说,大约是不打算跟我去江浙了?”

他拿这个来危威胁她?他是吃准了她,打算一辈子捏在手里耍着玩吗?

“厂……厂臣,此话怎讲呢!”她结结巴巴说,“我跟您南下是皇上特许的,这是上谕,您公然抗旨好像不大好吧!”

“臣临行那天万一娘娘有旁的事耽搁了,留在京里对皇上来说求之不得,定不会为此怪罪臣,反而要赏臣呢!”皂条软巾被风吹到胸前,他两指挑起来往身后一扬,复哂笑道,“不瞒娘娘,娘娘忌讳的事儿,恰恰是臣最爱干的事儿,真急煞人了,这可怎么好呢!”见她张口结舌,他愈发舒心了,不过万事适可而止,真把她惹恼了,直肠子一根到底也难摆布。他正了正脸色左右探看,“当务之急还是找个摊儿买件衫子给您换上,您瞧瞧,孩子吃饭也不及您这样,要是遇上熟人,这副邋遢样子可要惹笑话的。”

音楼拗不过,只得跟他沿路找估衣铺子。夜市上真热闹,吃的玩的不算还有杂耍。头上顶盘子、顶缸,拿人当靶子扔飞镖,还有耍叉吞刀,把她看得眼花缭乱。

最令人惊讶的是胸口碎大石,一个胖子精着上身,那层肥膘叫她想起了蒜泥白肉。就那么个身条儿滚钉板,肚子上压块大青石,旁边人一锤下去嘛事儿没有,站起来还乱溜达。看客们拍巴掌称道,她也凑趣儿,拔嗓门儿叫了一声好。

她就是个孩子脾气,脚下拌蒜不肯迈步,肖铎只能拉着她走。走了一段迎面遇上个人,步子忽然就顿住了。

音楼转过头看,乍看之下大感惊讶——那是个年轻女孩儿,十四五岁年纪,眉眼生得极好。黑鸦鸦的头发随意绾了个髻儿,鬓边戴了个金蛙慈菇叶的小簪头,一对玉兔捣药耳坠子在灯下晃悠,兔子的两个宝石眼珠子嵌在白玉脑袋上,显得出奇的红。打扮其实不甚华美,可是那脸盘儿和通身的气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这些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姑娘见了肖铎的神情,活像见着了鬼。音楼心下奇怪,再回眼看他,他轻轻蹙着眉,似乎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这是遇着旧相识了么?到底什么情形暂时弄不清,只见那姑娘慢慢挪步错身过去,也不再流连市集了,带着贴身的两个人越走越快,一路往街口的马车方向去了。

第28章 宜相照

音楼目送着喃喃:“看那两个长随走路的样子,怎么像内官?”

宫里的太监低人一等,不似寻常人昂首挺胸,当然像这位督主一样目空一切的更是凤毛麟角。正因为卑微,到哪儿都挺不直身腰,低着头抚着膝,脚下步子挫得快,一晃眼就过去了。

可既然是内官,怎么见了面也不请安?肖铎不是司礼监的掌印么?她扭头看他,他屈起食指打了个呼哨,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五六个人,穿着百姓的布衣,却是满脸肃杀之气,上前拱手呵腰,叫了声督主。

他说:“都瞧见了?跟着那车,务必平安送到。”

番子们领了命,来去也只一瞬,顷刻就不见了踪影。音楼咦了声,“手脚这样快,会飞檐走壁似的!”又凑过去问他,“刚才那女孩是谁家娘子,生得这么漂亮!”

“娘娘从没见过她?”肖铎抻了抻衣袖,照旧不急不慢沿着街市走。找到一家门脸儿,不做衣裳只卖大氅云肩,也不挑拣了,拎了件鸟含花披风给她披上,盖住胸前那片糖渍就完事了。出门到一个古玩摊儿前停下来,捡起一串佳楠珠子左右打量,神情淡淡的,刚才的错愕也是风过无痕,和那摆摊的小贩议起价来。

音楼觉得奇怪,听他的话头倒像她应该见过她似的。她应选是直接进的宫,要是有一面之缘,也应该是在宫中。但是宫里的人等闲出不来,难道她也和她一样的境遇?她再想追问,碍于跟前有外人,只得忍住了。想想他刚才的模样,似乎颇有触动,反正他们头回碰面没看见他有那副表情,怪她长得不惊艳?还是他和那个女孩儿之间有渊源,不方便告诉别人?

音楼斜着眼睛看他,那姑娘瞧着年纪还小,肖督主和人家有牵扯,似乎有点不厚道吧!

肖铎并不理会她,低头只顾打量手里的珠串。佳楠木珠用来礼佛是最好的,上等材料在手里摩挲的时间长了,表面会起一层蜡,托在掌心看,温润内敛,比珠玉做的串子更加名贵。坊间也不是没有好东西,就是要静下心来慢慢寻摸,运道好,说不定就能捡漏。

音楼感觉落寞得很,越是不告诉她,越是克制不住要打听。她跟在肖铎身后念秧儿,“您说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儿怎么就跑出来了呢!身边带的人也不像有身手的,难怪您要打发人护送她。厂臣,她家住哪里?是哪个王府的千金么?和您早前就相识的么?”

她絮絮叨叨的,他古怪地看她,“您问这么多,到底是对人家好奇呢?还是对臣好奇?”

音楼讪讪住了嘴,究竟是对谁好奇,她也说不出个所有然来,可看他这讳莫如深的样子,那姑娘一定不寻常。

他把那串佳楠珠拍在她手上,低声道:“娘娘得空多念念佛,煞煞性儿吧!刚才那位的名号您也听说过,她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岁禄万石,仪同亲王。”他偏过头长吁了口气,“按理儿这个时辰宫门都下了钥,不该一个人偷偷出宫的。看来锦衣卫的差事办得欠缺,得好好开发才是。”

“哦,难为我猜了半天,原来是合德帝姬啊!”音楼听他报了名号,悬着的心莫名放了下来,转而笑道,“年轻女孩子总困在宫里也难耐,偶尔出宫一趟逛逛,你把宫门上的人都惩办了,势必要捅到皇上和太后跟前。您瞧她刚才见了您就躲,回头知道您把事宣扬出去,是不是会记恨您?”

他一脸漠然,“臣按章程办事,错了么?徇这种情,万一别人上疏弹劾,岂不是弄得自己一身骚?”

“锦衣卫上头还有指挥使,问罪也是一层一层的来。”她狡黠地眨眨眼,“再说公主出宫自然不愿意叫别人知道,只要她不认账,谁弹劾你都是诬告,厂臣大可以叫东厂法办他们。”

东厂的名声果然臭不可闻,反咬一口的事在她眼里也都顺理成章,不过她似乎并不反感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为什么?是因为有他么?他居然感到欢喜,脸上也露出一种复杂的柔情来,“既这么,那就暂且搁置,等我入宫问明了再说不迟。只是娘娘倒也奇,眼下人人明哲保身,您还有空操心别人。”

她笑了笑,低头抚摩那串佳楠珠,一圈圈缠在手腕上,“我知道这个年纪的人有多向往外面的世界,厂臣不是女孩儿,闺中岁月有时也难耐得很,出去走走是好事。”

他确实不懂女孩子的想法,她们的世界色彩斑斓,就算他愿意,也未必能走得进去。

他抬眼看夜色,地上灯火连天,把夜幕都照亮了。穹隆不是黑色的,隐约泛出一层青紫,像夏天的黎明,仿佛一眨眼就会朝霞满天。

“累了吗?”他问她,“散了这半天,再不回去明儿脚疼。要是喜欢,下次有机会再出来。离了京还要自在得多,一路上也有您瞧的了。”

“那咱们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她兴匆匆跟着他往回走,“沿途风光一定很好吧!”

风光虽好,车马颠簸,时候长了哪里还有什么兴致!男人耐得住摔打,女人身骄肉贵,只怕揉/搓不起。他说:“走水路,省些力气,想上岸随时可以停船,也不妨碍的。尽早出发,约摸六月头上能到金陵。秦淮两岸可是好地方,诗上不是写了么,‘燕迷花底巷,鸦散柳荫桥。城下秦淮水,平平自落潮’。娘娘生在浙江,可曾夜游过秦淮?”

音楼被他说得神往,笑道:“我哪有那福气!我父亲辞官后曾四处访友,音阁倒是跟着,把江南几乎跑了个遍。我那时候念书,有一段记得很清楚,说那里‘妆楼临水盖,粉影照婵娟’,要是能去看看也不赖。”

肖铎怜悯地看她,这人活得甚可怜,在夹缝里长大,花朝节才有机会出趟门,结果回来一看,屋里的兰花还被人搬走了。他怕惹出她的心事来,也没敢多言,换了副轻松的口气道:“这回娘娘南下,想去哪里只管同臣说,泊船上岸四处逛逛,花费不了多少时候。”

她轻轻地叹气,“嗳,我想这也是唯一的机会了,还是要谢谢厂臣,我运道好遇见了您和皇上,捞了一条命,要不这会儿坐在坟头上看风景呢!”

他笑起来,“娘娘倒是会调侃自己。”

“要不怎么样?”她裹了裹披风道,“如果样样计较,我早把自己给折磨死了。”

他们走的还是来时路,天桥离提督府有一程子,走通衢大道敞亮是敞亮,可是绕路,要多行一盏茶功夫。原路返回是最近的通道,一条斜街兜转过去,脚程省下一半。

去时兴致高昂,一路上话多,心思也分散,转眼就到了。回来的时候沉淀下来,步子有些重,不怎么爱说话,沉默着走了一段,进了胡同,两边是灰瓦灰墙的四合院,一座连着一座,院门紧闭,灯光照过去,门上红漆斑驳。白天和夜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风致和心情,音楼往道旁看,之前下了四十多天的雨,好些门对子都掉了颜色,被水浸泡了过一轮,变得淡而苍白。

“都成了这样,怎么不撕了?”她转头问他。

他说:“对子不能随意揭,就算残破了也要到年三十,换上了新的才能取下来。”

又是无言,胡同里转角重重,渐渐行至最窄处,不由有些紧张,预感会发生些什么,心里七上八下。寂静的夹道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步调一致,像同一个人。本来应该错开些的,一前一后走更容易通过,可两个人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越走越挤,墙脚还有堆放的杂物,几乎是肩抵着肩。好几次触到她的手,每碰撞一次就叫他心头重重一跳。他突然渴望起来,究竟怎样平息他不知道,只知道浪高千尺,不可遏制。他想牵她的手,这个念头始终贯穿他的思想,可是现在又不够了……到底想如何?他打算对这个皇帝钦定的女人如何?同样身不由己的人,莫非生出惺惺相惜的情义来了?

她终于绊到一只篾箩,人大大地踉跄了下。他也不知怎么想的,丢了灯笼两手来扶她,是乱了方寸还是借题发挥,全然不重要了。她保持住了平衡,然而那只灯笼毁了,热烈的一簇火光熊熊燃烧起来,就像昙花,转瞬又枯萎凋谢,周围陷进黑暗里。他闭了闭眼,手却没有从她肩头挪开,反而捉得愈发紧了。

音楼听见自己的心跳得砰砰作响,刚才险些磕着,真把她吓个半死。她开始哀叹那只灯笼,离家还有一段路,没了灯照道儿可怎么走?他的手指越收越紧,有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几乎要捏碎她的肩胛骨。她咝地吸了口冷气,“厂臣……”

“累了,歇会子。”他轻声耳语,然后手从她肩头滑下来,轻轻捏住她的腕子,“娘娘走得动么?”

音楼有点难堪,这样面对面站着,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要发作了,隔三差五来上一出,简直让人摸不着门道。刚要说话,他一手抬起来抚她的后脖颈,往自己胸前一压,声音里有笑的味道,“娘娘一定也累了,臣勉为其难,借娘娘靠一会儿。”

想谢绝都没有余地,他把她带进怀里,她试图挣脱又使不出劲儿。他的手像铁钳,把她固定住,音楼觉得自己成了被针钉在柱子上的蝴蝶,躯干在他掌握中,翅膀再折腾也是枉然。

“娘娘讨厌臣么?”他把一边脸颊贴在她头顶上,语气里不无哀怨,“臣有时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别人跟前倒还罢了,娘娘跟前落不着好,想起来就万分惆怅!”

他能有这自知之明,说明还有救。步某人没有戳人脊梁骨的习惯,她总是带着诚恳而谦虚的态度,很善于安慰别人,“厂臣自谦了,您就这么嚣张地活着也挺好。不能讨人喜欢就让人害怕,只要占一样,谁敢说您的人生不是成功的人生?”

他沉默了下,很认真地思索,然后语调越发暧昧了,撼着她轻声嗡哝:“那么娘娘对臣是什么样的感觉?要是臣猜得没错,一定是喜欢多过害怕吧!”

第29章 与谁同

“厂臣说话真逗趣……我对您喜恶平平,非要找出一样来,那绝对是敬畏!”她打着哈哈垂死挣扎,他显然对她的话不甚满意,她折腾半天都是无用功,最后只能放弃。靠着就靠着吧,黑灯瞎火的时候干什么都合时宜,两眼一抹黑,朦胧里看见也只作看不见。横竖他是个太监,慢慢习惯起来,就和彤云没什么两样。

不过那力道倒是男人的力道,单用一只手,也叫她生出四肢全上尚不能奈他何的感慨来。她一面开解自己,一面又心跳如雷,惙咕着少了一块到底也还是男人的外貌,这么高的个头,这么倜傥的作派……他的衣带上还系着她挂上去的梨花,幽幽的一点香气混合着瑞脑,飘飘摇摇钻进她鼻孔里,搅乱人的神魂。

“其实我不累。”她红着脸说,“东厂番子无处不在,厂臣虽是一片好心,可落了别人的眼,不知道会曲解得怎么样,传出去只怕不好。天色不早了,还是回去吧!”

她这么在乎名声,因为还要进宫,担心皇上怪罪吧!他对情绪尚且能做到收放自如,加之猛然之间醍醐灌顶,便发觉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他撒开了手一笑,“天底下并不是谁都可以监视的,东厂有东厂的规矩,臣是提督,谁敢往外泄露一星半点,臣管叫他那双眼睛保不住。再说娘娘想得有点多了,道儿走累了,要借臣的肩头靠一靠,这事原本就光明磊落,有什么可忧心的?倒是娘娘这样忌惮,反而叫臣诚惶诚恐了。”

音楼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明明是他硬把她揪住的,怎么现在都颠倒过来了?她张嘴想辩驳,无奈口才不及他,只得忍气吞声,“是啊,是我走累了偏要靠在厂臣身上,厂臣这回又是忠君之事,皇上还得赏您。”

他换了副谦卑的语气,“话虽如此,叫人说起来终归不好,还是不要传到皇上跟前为妙。臣知道娘娘不拿臣当男人,可如今太监找对食的事儿也颇多,蜚短流长,臣倒没什么,娘娘是女子,损了清誉,臣于心也不安。”

这下子音楼真的语塞了,话全被他说完了,他占人便宜还一副高洁的姿态,这世道真的变得让她摸不着框框了。

她垂头丧气,“就依厂臣的意思,这事儿不叫皇上知道。其实当真是芝麻绿豆一样的小事,有什么可说的呢,您道是不是?”

他满意地点头,“不单这个,往后臣和娘娘私下里的接触对外都要守口如瓶,这都是为娘娘好。”

私下里还能有什么接触?弄得有私情似的!音楼欲哭无泪,“您这样欺负我,真的好吗?”

他歪着头看她,“臣不会欺负娘娘,臣只会一心一意保护娘娘。”

这话是半真半假,至少在音楼听来是这样。因为她还有一点儿利用价值,所以他愿意兜搭她。等哪天后宫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宠妃,他找到更稳固的靠山,也许就像对待荣安皇后一样,随手把她丢弃了。

她知道靠不住,也不愿意当真,可是心里隐隐感到踏实。他说天暗,借口看不清路怕她摔着,伸手来牵她,她也没有回避。其实他说得对,她还是有些喜欢他的。这人除了性格刁钻说话刻薄,剩下的好像都是优点。

他紧紧攥着她,这回不是抬着托着,是结结实实握在掌心里。先头皇帝不是摸她手了吗?摸了又怎么样,现在总可以盖住了吧!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抚,心里也急切起来,想快些把衙门里的事料理妥当,带她下江南,给她撑腰,即使回到那个家,也让她不再担心受人压迫。

批红的差事说撂就撂下了,不过御前有耳报神,伺候笔墨的人看在眼里,转头他这儿也就知道了。番子探回来的消息盘根错节,挑了几样过目,大抵是朝中官员的家底私事儿。他把文书倒扣下来问闫荪琅,“姜守治的根底查得怎么样了?”

闫荪琅道:“撒出去的人回了话,姓姜的不是书香门第出身,他祖上是富户,家里田地房产数不胜数,在闽浙一代很有些名气。为富则不仁,这上头有把子力气可使。就算是个菩萨一样的大善人,咱们用点小手段,坐实几样罪名全然不在话下。”

他眯眼唔了声,“如此甚好,一个朝廷官员,家中田产数额惊人,谁能说得清这些产业的出处?越有钱,越是善财不舍。去查查他每年的收租,是三七还是二八,姓姜的说的不算,佃户说了算。上年闽浙又旱又涝,朝廷免了半年赋税,到底这项仁政摊到人头上没有?”他阴恻恻一笑,“我料着是没有,你找几个官员据本参奏,到了乾清宫,这桩案子还得落到东厂手上,到时候是揉圆还是搓扁,就看我的意思了。”

大邺从神宗皇帝起就痛恨贪官污吏,凡有为官舞弊者,皆以剥皮揎草处置。闫荪琅想起去年仲夏的一件事儿,几个小吏在自己家院子里露天喝酒,酒过三巡脑子管不住舌头,夹枪带棍把这位督主一通数落。其他三个吓得一身冷汗叫别说了,另一个正在兴头上,自以为家里的私话不会叫人听见,唾沫横飞表示自己不怕,“他还能剥了我的皮不成?”结果呢,门外涌进来一帮番役把人捆走了,下了东厂大狱,督主亲自监刑,让人把皮完整剥下来,放在石灰里渍干,填进稻草后缝合,给他家人送了回去。如今姜守治是要往贪赃上靠,一旦证据圆乎了,少不得是个灌人皮口袋的命。

东厂历代的提督太监都不是善茬,但凡有半点怜悯的心,也不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别看督主面上温文尔雅,背后有个诨名叫“屠夫”,要不是厉害到极致,也镇不住那十二档头和上万番子。

闫荪琅呵腰道是,“一切听督主示下。督主上回向万岁请命下苏杭,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他把伏虎砚的盖儿盖上,起身到盆架子上盥手,嘴里曼声应着:“有你打点,我也没有后顾之忧。还有些琐碎事儿,安排妥当了就走。”底下人送巾栉上来,他接过去细细地擦手,一面问,“荣安皇后和那些太妃们都消停么?”

闫荪琅向上看了眼,“大行皇帝后宫的妃嫔,除了殉葬和守陵的,余下有三十七位。如今新帝登基,位分高的留在宫里颐养天年,那些排不上名号的都送到别苑去了。荣安皇后近来凤体违和,前儿打发人传话要见督主,叫我给挡回去了。眼下督主瞧得不得闲儿,是不是过宫里探望一回?”

话是说到了,理不理会是他的自由。依照以往的惯例,那些过了气的主儿没有再搭理的必要,说不见也就是了。他天性这样,应付是没办法,对谁都没有十分的真情,说他凉薄,也不算冤枉了他。

原以为他撂句话叫太医过去瞧瞧就仁至义尽了,没想到他略顿了下,“要见我?说什么事儿了么?”

闫荪琅道没有,“单只请督主移驾一叙。”

“想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他仰脖儿长出一口气,也没说旁的,背着手缓步踱出了东缉事厂大门。

荣安皇后移宫奉养,早就已经不在坤宁宫了。他兜兜转转过御花园,进了喈凤宫,过琉璃影壁就看见她在大荷叶鱼缸前站着喂鱼。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再没有赫赫扬扬的富贵装扮了,狄髻上戴素银首饰,脸上薄薄扑层粉,一眼看去人淡如菊。

她大约没想到他今天会来,表情怔了怔,不过很快就平复下来,隔着天棚传他进来,自己转身进了殿门里。

跟前的人照旧都回避,荣安皇后在地屏宝座上端坐着。窗口半开,早晨的阳光穿过缝隙,斜斜打在青砖上。他的粉底靴踩过那道光线,停在离她两丈远的地方。一样的俊秀面貌,一样的风神朗朗,然而表情漠然,再不是一见她就眉眼含笑的模样了。

短短一个月而已,物是人非。赵皇后目光颤了颤,指着底下杌子请他坐。

他仍然站着,打拱作了一揖,“这阵子事忙,没得空来见娘娘,还请娘娘恕臣不周之罪。”

她有些悲苦地笑了笑,自己现在什么身份,哪里还能计较那些!从荣王暴毙那天到现在,她没有再见过他一回,也许是他刻意回避吧!她忽然觉得羞耻,那么多回的身体碰触没有让他产生一丝感情,她作为女人究竟有多失败!他今天愿意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她还能多说什么?

她吸了口气,低头看膝澜上的朵云麒麟纹,“厂臣近来好么?金銮殿上换了人,厂臣仕途想必一帆风顺吧!”

她是在嘲讽他被收了批红的权么?肖铎哂笑道:“有得也有失,拉了个平手罢了。娘娘差人来传臣,就是为了和臣叙旧?”

他这个脾气,永远和人亲近不起来,似乎懒得同她周旋,大概只差一句“有事请讲”了。荣安皇后心头荒寒,稍顿了顿才道:“叙旧只是一宗儿,还有桩事想托厂臣帮忙。”

他扯了下嘴角道:“娘娘也知道此一时彼一时,臣如今手上实权有限,不知能不能帮上娘娘的忙。或者娘娘说来听听,若是臣能斡旋的,一定尽力而为。”

荣安皇后道:“也不是多难的事……我目下这样子,大势已去了,也不稀图什么,求只求娘家有个好依仗,将来我的日子不至于太过艰难。”她看了他一眼,“厂臣知道的,都察院右都御史赵尚是我叔父,他府上有位小公子今年刚弱冠,在承宣布政使司任参议。我是想,自己这头算完了,能不能叫族亲那一头和慕容氏结个姻亲?合德长公主的年纪也到了,倘或我赵家能有一人尚主,再没落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这一手牌打得倒不错,合德帝姬是两任皇帝的胞妹,谁能尚她,日后必定平步青云。只是那个赵还止是什么样的人?他以前接触过,门面长得不错,可惜骨子里那份卑微,简直比太监还不如。他掖手笑道:“姻缘倒是一桩好姻缘,可公主下嫁谁,不是臣能决定的。娘娘把这事交给臣,臣人微言轻,恐怕难担重任。”

她牵唇一笑,“谁不知道帝姬最听你的话!你要是没法子,那世上就没有能办事的人了。找个时机叫他们碰面,倘或生米能煮成熟饭,还愁不成就么?”她下了宝座朝他走过来,站在他面前哀声道,“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瞧着咱们往日的情分,好歹要帮衬我。”复探手去牵他袖子,“无论如何,这深宫之中我能托赖的人只有你了,你忍心瞧着赵家家业凋零么?”

凋不凋零与他又有何干呢?不过借由这事更看清她的险恶而已。他不动声色撤回了手,“虽说合德帝姬与臣相熟,可主是主,奴是奴,做奴才的怎么去干涉主子的婚事呢!”他略带苦涩地蹙起眉,“娘娘这是给臣出难题了。”

荣安皇后见他迟疑,早就没了念想,咬牙转身到天鹅绒帐幔后,取了个大匣子搁在他面前,打开锁头推过去道:“这是我这几年攒下的体己,少作少,几万两还是值的。厂臣若是不嫌弃就拿去使,我托你的事,千万周全。”

肖铎往那匣子里看了眼,各色头面首饰数不胜数,单是鸽子蛋大的南珠就有十来颗。只是他虽爱财,该得的不手软,不该得的却分文不会取。

“娘娘既然谈起情分,那么拿钱说事就见外了。”他随手把盒盖儿盖了起来,“这些东西娘娘自己收着,臣还是那句话,只要能办到的,必定尽我所能。不过成功与否不在臣,得看赵氏的福气。”

她知道他的习惯,但凡他应准的,绝不会是这样模棱两可的语气。荣安皇后看着他扬长而去,气愤之余用力捶打了下匣子,把里头珠翠捶得哐当乱响。别当她锁在深宫之中什么都不知道,他如今有了新想头,府里留着那个神神叨叨的小才人,不就是打算学三国里的王允么!当时她就觉得死而复生的事蹊跷,果然里头有猫腻。

也罢,他肖铎以往铜墙铁壁水火不进,如今白落个短处在她眼里,逼急了人,就别怪她拿捏他的七寸!

第30章 此中人

端午将至,今年不同于往年,倒春寒后的天气一路晴朗,到四月收梢,迎面吹过来的风是温的。曳撒的圈领做得紧,里面高高交叠着素纱中单,日头底下走一回,热得恍恍惚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