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喈凤宫出来,往南是一溜夹道。他松了松衣带看远处,红墙、黄琉璃瓦殿顶,衬着蔚蓝的天幕,有种雄浑而别致的况味。过天街进保善门,掌印秉笔值房就在慈庆宫东南角关雎左门外。他撩袍过跨院,谁知一抬头恰好看见了昨天偷溜出宫的人。

她梳了个祥云髻,身上穿浅绿色挑丝双窠云雁宫装,大概在已经门上伫立移时,脸颊烘得有些发红。出身高贵的帝姬,从落地就有无数的管教妈妈教授言行举止,笑不可露齿,目不可斜视,所以不论何时,她站在那里就是一片傲然的风景,叫人等闲不敢忽视。

他忙整整衣冠上前行礼,“臣请长公主金安。”

合德帝姬抬了抬手,“厂臣不必多礼,我打发人到司礼监和缉事厂找你,都说你不在。后来听说上喈凤宫去了,料着你要回值房里来,就在这里等你。”

帝姬是个轻而柔的声口,文质彬彬进退有度,那是天家的教养和尊崇。但是年轻的姑娘,要她一直老气横秋地活着,确实够难为的。所以她昨儿背着人出宫,半道上偶遇叫他吃了一惊,后来再想想便也可以理解了。那么今天来找他,还是为昨儿夜里的事吧!他料了个七八分,她在他面前有些扭捏,他知道她的意思,左不过想打招呼不好开口罢了。

他静静地看她,突然间发现她大了,长得这样高了。还记得他任秉笔的时候,曾经被指派到她宫里督察宫务。她的乳娘因为一点私情和堂官勾结,公主那时知道要处置,惘惘立在月台上,哭得满脸都是泪。她从小养在太后宫里,但和祖母不亲,只倚仗乳娘长大。现在乳娘要发落,也许流放,也许杖毙,她不能求情,只能吞声哽咽。帝王家的公主,金尊玉贵的体面人儿,暗里有无数的条框束缚,有时甚至不如平民女子。他看在眼里,居然动了恻隐之心。彼时她还小,七八岁的孩子,身量够不着宫门门扉上的金铺首。他站在一旁观察她半天,她只是哭,乳母被带走的时候跌跌撞撞追出去好远,却不敢再喊她一声。

按理是不轻不重的罪,他背后使了把劲儿,那乳娘受了笞杖后逐出宫,仍旧发回原籍,并没有取她性命。他把乳娘的情形告诉她,帝姬对他感恩戴德。他在她宫里伺候了将近一年时间,除了日常的琐碎事物,也负责监督她的课业。他和她的关系说起来有点复杂,明面上是主仆,私下里他是她的良师益友。帝姬年纪小,面嫩心软,对他敬重和敬畏兼存,还有那么点刻意讨好的意思。她特许他在没人的时候喊她的名字,她的闺名叫婉婉,自从有了封号后,这个乳名几乎不再使用了,她带了些轻轻的哀怨,皱着眉头对他抱怨:“我将来死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究竟叫什么了。”

只是后来司礼监的掌印老祖宗年迈,他使了极大的力气才把那把交易接过来,里面的艰难也不足为外人道。任了掌印离开毓德宫,转头提督东缉事厂,人贵事忙,渐渐就与她疏远了。

“长公主找臣,定是有事吩咐吧!”他缓声问,“臣要是猜得没错,是为昨儿夜里的事?”

合德帝姬面上一红,讪讪道:“厂臣何等聪明的人,哪里用得着我多言!正是昨夜的事儿,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来托付厂臣。大行皇帝从显了病症到晏驾,这里头拢共半年时间,宫里愁云惨,也看不见谁脸上有个笑模样。上月龙御归天,我又连着在奉先殿祭奠祈福七日,弄得人都恹恹的。前儿听人说起宫外梨花节当口有夜市,就想出去找点儿乐子……”她顿了下忙又摆手,“你别怪罪我宫里人,没谁撺掇着我,是我不听劝,执意要离宫的。今儿来找你,就是求你别往上回禀,要是追究起来,只怕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好歹替我捂着,我不能为了一时贪玩儿害了身边的人。横竖我答应你,往后必定恪守教条,再不敢越雷池一步。这回的事儿厂臣就网开一面,叫它过去就是了。

肖铎明白她的意思,皇权虽更替,太后依旧是她父亲惠宗皇帝的元后,并不是她生母,要是有点小纰漏,就算哥子能带过,传到太后跟前,她一顿挂落儿少不得要担待。他颔首道:“长公主不必多言,臣昨儿早早就歇下了,外面的事一概不知,何来捂着一说呢!”

合德帝姬脸上闪过讶异的神情,很快回过神来,又馨馨然笑了笑,“厂臣说得是,是我失言了。”语毕眼波悠悠递送,踌躇了下,还是没能忍住,“那个姑娘……是谁?”

他听她这么说,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长公主问的是哪一个?”

既然从来没有在外面相遇,那么他和别人同行的问题她也没理由问。她顿时住了口,一时不知道怎么把话圆过来。他了解她的秉性,她太实诚,年纪又尚小,他的那些迂回的手段也不忍心用在她身上,因道:“臣这两天就要启程南下了,恐怕要在江浙苏杭一带停留阵子,您在宫中多保重,等臣回来,带些江南的小玩意儿供您取乐。”

她脸上倒淡淡的,“哦,江南好是好,但并非久留之地,厂臣还是尽早回来,没的走久了朝中格局大变,再要挽回又得花一番工夫了。”

肖铎听得出她话里有话,眯着眼道:“您是爽快人,今儿怎么积糊起来?”

帝姬有些难为情,“厂臣别取笑我,我是吃不准消息有没有用。前儿太后宫里设宴,皇上也去了,在东配殿里和人说话,提起什么西厂,恰好叫我听见。这事儿厂臣知道么?”

肖铎听了倒一怔,东厂监督天下官员,紫禁城内却不能明目张胆安插太多人手,眼线一个未及,有些消息就错过了。好在帝姬是顾全他的,这会儿知道为时也不晚。他拱手长揖,“多谢长公主提点,臣记下了,自有应对。”想起荣安皇后先前的嘱托,再看看眼前人,低声道,“臣这一去三五日等闲回不来,长公主万事多小心。这浩浩紫禁城,人心隔肚皮,不是万不得已千万不可贸然赴别人的约。臣临行会在毓德宫安排靠得住的人手,您有拿捏不住的地方只管交代他办。越是盛情难却,越是要称病推脱,长公主记着臣的话了?”

合德帝姬是明白人,他这么说,心里大抵也有了分寸,点头道:“厂臣放心,我都记在心里。”

他这才仰唇一笑,“臣还有别的事要交代底下人,就不在这里多逗留了。天儿热起来了,您在外头走久了也不好,请早些回宫,臣办妥了差事再进毓德宫给您请安。”

帝姬脸上露出留恋的神色来,呐呐道:“我在宫里盼着厂臣的,好歹早去早回。”

他也未多言,比了个恭送的手势,她转过身,让宫婢搀扶着缓缓去了。

他进值房,坐在高座上盘弄蜜蜡佛珠,心思百转千回,全在西厂二字上。司礼监秉笔有三员,除了闫荪琅还有魏成和蔡春阳,见他心事重重都撂了手上事儿过来支应他,沏一杯茶往上敬献,小心翼翼道:“督主遇着什么烦心事了么?卑职们虽愚钝,也愿意为督主排忧解难。”

他半晌才长出一口气,“皇上要设立西厂了,事出突然,打了咱家一个措手不及。”

那两人面面相觑,“东厂和大邺同寿同辉,这会儿横生枝节,究竟什么意思?”

他哂笑道:“新帝登基,急于替自己立威,不想倚重东厂,倒也情有可原。”

这件事牵扯到众人的利益,创立一个新衙门,多少人手上的权要跟着削减,大家一棵树上吊着,一损俱损,自然都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蔡春阳道:“怎么料理?督主拿个主意,属下们听上峰调遣。”

怎么料理……他站起身踱步,“皇上有新想法,好事儿啊,皇权集中嘛,哪朝哪代没有几次?东厂成立百余年了,要立时取缔是不能够的,再说皇上定准的事,我纵然手眼通天也难力挽狂澜,接下来如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要是我料得没错,圣上急于让西厂立功,少不得把要紧差事都指派给他们办,别的我不管,姜守治的案子不能松手。西厂提督不论指派哪个,凭修为都不足以和东厂抗衡。咱们不必死盯着,只需紧要关头使些小手段就足够他喝一壶的了。到时也让皇上知道,兜个大圈子,最后靠得住的仍旧只有东厂。”

魏成一点就透,笑道:“东厂旁的不多,就是番子多。那群牛黄狗宝,正事儿能办,砸窑倒灶也是一把好手。”

肖铎放下心来,“我不在京里的这段时间你们多费心,我这头避了嫌,好多事儿更容易施排。手别软,但也不能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正愁找不着你们错处,送上门让人捏后脖梗就没意思了。我的行程耽搁不得,以免授人以柄。余下的事儿你们料理,倘或实在吃不准的,再来请我的示下。”

他笼统交代一番,自己进养心殿辞了行便出宫去了。

世事多纷扰,他坐在轿中捏眉心,下手有些狠,隐约觉得生疼。大概是捏破了皮吧!瞥见轿围子上挂的绣春刀,东厂的兵器配备是锦衣卫制式,不过锦衣卫是单鞘单刀,东厂是单鞘双刀。他随手抽出一把柄上刻“厂”字的来,刀身煅造得镜面似的,就着窗口的光一照,果然端端正正一个红色的菱形,像拔痧拔/出来的。他哀哀叹口气,拿手指推了两下,被音楼看见,少不得借机嘲笑他。

回到提督府没进自己的屋子,负手过跨院,想去知会她一声把东西收拾好,明儿上船安置完了,后天就要动身。刚到廊子底下就听见里间窃窃私语,是音楼的声气儿,“李美人,圆房的时候瞧见闫少监的身子了吗?还能不能剩点儿?宫里净身没准儿也有漏网之鱼,我总觉得肖厂臣没割干净,看见姑娘两眼放光,哪里有个太监样儿!”

肖铎站着,眼皮重重跳了一下。

第31章 怜幽草

里间的李美人嗫嚅了下,“太监也是人,看见漂亮的也会心动,这么就说人家没去干净,回头押到黄化门再割一回,可要老命了。”

“都没了还那么爱勾搭,敢情是骨子里坏。”音楼往前凑了凑,“那闫少监呢?怎么样?”

李美人愈发局促了,支吾了半天才道:“瞧是瞧见了,没法儿说。”她拿团扇遮住脸,隔着薄薄的绡纱还能看见她酡红的双颊,略顿了顿唉声叹气,“嫁给太监的人,这辈子苦是吃不尽了,还能指着有体面么?你不知道他怎么作践人……罢了,你是没出阁的女孩儿,告诉你也不好,没的污了你的耳朵。”

音楼和彤云对看了一眼,“他对你不好?”

太监这类人,阴阳怪气的心理,谁也拿捏不准。前一刻还是好好的,转瞬就拉下脸来折腾你。李美人满面哀凄,皱着眉头道:“我就是个玩意儿,什么叫好呢?吃喝不愁,日子上头没什么不足,就是夜里难耐。可人家救了我的命,要不我这会儿在地宫里躺着呢!捡着一条命还有什么可说的?所以你听我劝,千万不能叫太监沾身。往后回了宫,就算再空虚寂寞也要离那些人远远的,记好么?”

李美人这话一说完,音楼立马想起肖铎来。自己也纳闷怎么牵扯上了他,大概被他三番四次的挑衅,那点小小的怨念都刻在骨头上了。不过她实在对太监找对食的内/幕感到好奇,和李美人关系又不赖,便不懈地追问她,“你不说怎么回事,我回头心猿意马收不住怎么办?”

李美人垂着嘴角打趣她,“太监也能叫你心猿意马,那你该让太医开方子败火了。”言罢叹气,“我也不避讳你,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不就是净身么……”她说得豪迈,脸上恨不得红出血来,可是想起受的那些罪,转眼又觉灰心,“太监去势割的是子孙袋,里头东西掏出来,前面倒不去管他。你想想,那处血脉都不通畅了,单剩一片皮肉,顶什么用?我听说有的人去不干净是两丸里只去了一丸,那些有权有势的想回春尽干些造孽的事儿,据说吃小孩儿脑子顶用。”

音楼啊了声,对彤云道:“上船后活动不开,咱们留神瞧肖掌印,看他会不会偷着吃什么奇怪的东西。”

彤云木着脸看她,“主子您和他走得近,顺道儿打探就得了,奴婢可不敢,奴婢还想多活两年。水路上走不是好玩的,把我竖在江心里,我不会水,还能活得成吗?”

李美人笑道:“这也就是乡野传闻,真吃小孩儿脑子的谁也没见过。别说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嚷,叫外人听见了要出事的。”

她点头不迭,“我知道,这不是你在么,外头我也不会说去,到底督主的脸面要紧,这么大尊佛押到黄化门,那太丢人了!”

屋外的人感觉浑身气血逆行,气得他平稳不住呼吸。她到底对他有多好奇?背后这么喧排他,还一口一个为他着想!果然女人是不能宠的,太抬举就爬到你头顶上来了。再侧耳细听,她的注意力集中到李美人怎么度过漫漫长夜上去了。女人凑在一起的话题居然这么外露,平时端庄贤淑的样子看来都是装的。

李美人很觉难堪,满肚子苦水没处倒,她问了索性一股脑儿告诉她,“除了那处不济事,别的也没什么两样,全套功夫一样不落。只不过他心里憋闷没出发泄,一个伺候不周就打我。”她捋起袖子让她看,胳膊上瘀青点点,有的是新伤,有的时候长了,边缘渐渐发黄,横竖是满目疮痍。她掖了掖眼泪道,“咱们这些人哪里还算是个人!他打完了后悔,给我赔礼,跪在我跟前扇自己耳刮子,你叫我怎么样呢!虽然做对食有今生无来世,可浑身上下叫他摸遍了,和真夫妻又有什么差别?我知道他心里苦,挨了两下并不和他计较,过去就过去了,可他第二天变本加厉,不叫他碰就疑心我外头有人,叫他碰,我实在没这命给他消耗。”

各人有各人的苦处,既找了太监就别指望过好日子了。音楼听了也淌眼抹泪,“这么下去怎么了得,三天五天还忍得,十年八年怎么料理?你好好同他说说,夫妻之间你敬我我也敬你,要是闹得不痛快了,往后还过不过?”

李美人摇摇头道:“这道理谁不懂呢,就是他心眼子小,说我的命是他给的,作践我是人家的本分。”

“那他何必要救你?救出来还不叫你好过,这人心肝叫狗吃了?”音楼恼恨不已,“这会儿是瞧准了你有冤无处诉,恁么猖狂也没人治得住他。”

李美人对现状感到疲惫,“家里私情儿,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找公亲都认不准门。”

“宫里那么多对食,宫女死了,那些太监置办了牌位供在庙里,清明冬至都去吊唁,哭得什么似的。都是人,他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音楼恨恨道,“回头我和厂臣说说,求他给你主持公道,也给闫荪琅醒个神儿。”

这是拿他当救星使,这些杂事儿也来麻烦他,谁有那闲空替旁人操心!肖铎面上做得不快,心里却隐约欢喜。一片雀跃像鹞子,高高地飞上了云端。

李美人识趣儿,摆手道:“不敢劳动肖掌印,你别管我,我如今活一天都是赚的,照理阳寿早在两个月前就到头了。你只要好好的,往上爬,我将来兴许还能借你的光。他脾气虽不好,总不至于把我弄死,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后头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私房话,他没了再听壁脚的**,料她回头要来找他的,自己悠闲地迈着方步去了。进上房换了件宝蓝底菖蒲纹杭绸直裰,路上要筹备的东西自有府里管事料理,他坐在荼靡架前看书,颜真卿的真迹,花了好大劲儿才淘换来的,市面上买不着。他逐页品评,一撇一捺铁画银钩,真是稀罕到骨头缝里的好东西!只可惜东西有些年代了,外乡人保管得不熨贴,有几张纸叫虫咬了,品相没那么好。他举起来对着光看,看着看着发现垂花门前有人,手里拎了什么东西,晃晃悠悠从甬道上腾挪过来。他转过身假作没看见,单拿余光瞥过去,她笑吟吟站在矮榻边上,把手往前一伸,说了声“喏”。

他这才看清,是五彩丝带编的网兜,里面灌了一只鹅蛋一只鸡蛋。

他有点搓火,给他送蛋,拐着弯儿骂人么?他抬头看她,“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音楼道:“今儿是立夏,吃了蛋就不痓夏了。”说着掏出一个来给他看,“鹅蛋放在粽子锅里煮的,壳儿都给芦叶染黄了。鸡蛋皮薄,时候一长就裂开,还是鹅蛋好。我叫人送点调料来,厂臣蘸着吃,好不好?”

这人花花肠子不少,求人办事就开始大献殷勤。他起身接过蛋篓子道谢:“搁着吧,臣不爱吃白煮蛋。”

她歪着头问:“为什么呢?是不是嫌太大了?那我换几个鹌鹑蛋来?”

他不愿意和她讨论蛋的大小问题,刚才在外面听到的那些话他还耿耿于怀着,因放下蛋篓问:“听说李美人过咱们府了?”

他说“咱们府”,想来没有拿她当外人。音楼很高兴,笑道:“我要跟您回浙江了,您又不叫我出去,我只好差人请她来话别。”

他嗯了声,“单只话别么?”

“倒不止,李美人过得艰难,说闫少监对她不好,总是打她。”她眼巴巴看着他,“厂臣,男人打女人,换做您您瞧得上么?没本事的男人才拿女人撒气,您说是不是?”

他颔首道是,“不过太监不算男人,拿男女那套来下定规,似乎不大妥当。”

她窒了下,“别人不拿太监当男人,太监自己也这么想?”

他请她坐,两个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那娘娘把臣当男人了么?臣是觉得对路的女人要疼爱着,善加保护,但别人的想法未必是这样。一样米养百样人,就是这个道理。”

当不当他是男人,她也说不上来。论理儿他是残缺的,可他做出点暧昧不明的事来,她又面红心跳六神无主。这个话题不能继续,否则又要被他绕进去。她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会勾人,看了要着魔的,她只好耷拉着眼皮道:“我想闫荪琅是您手底下秉笔,您能不能劝劝他,让他对李美人好一点儿?”

他哧地一笑,“人家两口子的事儿,外人掺和进去合适么?我是管不得别人的,自己这里处置好就不错了。”

她显得很失望,悻悻道:“又不费事儿,顺便的一句话,难为么?”

“臣和底下人除了公务没别的交集,闲事管到闺房里去,叫人说起来成什么话?”他正了正身子,婢女端了个盅放在他榻旁的矮几上,他原不想用,忽然想起什么来,探手去揭那青花瓷盖儿,才揭开一点儿又扣上了,慢回娇眼打量她,“娘娘回头收拾收拾,后儿一早就要起锚的。还有旁的事么?没事就请回吧,臣要吃药了。”

音楼脑子里激灵一声,拿盅吃药没见过,吃的什么药?别不是李美人说的小儿脑吧!她只觉五脏庙翻腾,低头看看手里那个鹅蛋,喃喃道:“再大也不能变成两个,敲开了尝尝吃口又老,真可惜。”

他眉眼弯弯含笑问她:“娘娘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什么一个两个?”

她不能明说,迟疑了下把鹅蛋放回网兜里,挨在边上看那个盅,“厂臣身上不好?这是什么药?烫不烫?我替您吹吹好么?”

他好整以暇望着她,“臣是净过身的人,有些暗疾不方便和别人说。近来不知怎么,心头乱得厉害,唯恐带累到别处,所以时不时的要压制一下。臣的药不是寻常的药,轻易不能让人看见。娘娘请回吧,这药温着吃最有效,冷了烫了都腥气,您在这里臣没法用。”

她越听越惊恐,难怪他在荣安皇后跟前那么吃香,现在又用这么造孽的药,她果然是高看了他,忘了他是多丧心病狂的人。

“既……既然如此,”她没有勇气指责他,结结巴巴应着,站起来道,“那我这就回去准备。”

他不说话了,一双眼睛直望进她心里去,“娘娘脸色不好,是在担心臣的病势么?娘娘对臣一片情,臣也知道……”他靠过去,几乎和她贴身站着,“有什么好奇的不必同别人探讨,直接来问臣,岂不更准确直接?太监净身,刀尖儿上留情就够人受用的了,只要调理得好,将来悄悄娶妻纳妾,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皇上前阵子说起要赏臣几个宫女,臣也怕辜负了圣恩。”

音楼鄙夷地乜他,“哪个皇帝愿意让太监留着孽根淫/乱宫闱?史上一个嫪毐还不够么?厂臣想什么呢?宫女摆在那里望梅止渴就成了,还想伸手?抓着了仔细剥皮抽筋!”

做了太监都不消停,想入非非他也不嫌累得慌!以为他和闫荪琅不是同类人,谁知竟一样!她有点生气,呲达了他一通又觉得不大对劲,他怎么知道她刚才和别人聊了什么?难道一不留神疏忽了,让他刺探到了军情?

她顿时头皮发麻,扭身就待走,谁知被他牵住了衣角。他勾手一扯,皮笑肉不笑道:“娘娘且留步,臣问娘娘,臣怎么见了姑娘就两眼放光了?神天菩萨看得见臣的心,娘娘疑心臣是假太监,就请娘娘跟臣进屋查验,省得后头你我同船而渡,瓜田李下有避不完的嫌。”

第32章 弄晴昼

他力气很大,拽着她往上房拖。音楼吓得三魂七魄都移了位,使劲锉着身子哀告,“这个怎么验?不好办呀!我看算了吧,还是给您留点面子,要不您该不好意思了。”

“臣好意思。”他一本正经道,“臣没有对食,衣裳底下也从来不叫人看见,既然娘娘好奇,臣在娘娘跟前无需隐瞒。”他眼波潋滟,复低低笑道,“至于怎么验,光看是看不准的,另有试探的法子。臣教娘娘,保管一教就会。”

音楼也就是嘴上厉害,动真格的她不是对手。他说光看没用,大概还得上手摸,这可难为坏她了,怎么说也是个黄花大闺女,不管他是不是真太监,叫她验身实在强人所难。怪她多嘴,道人长短居然会让他听见。这下子好了,人家打上门来了,想哭都找不着坟头儿!她决定努力挣脱,边挣边道:“玩笑话,厂臣何必当真呢!您别拉拉扯扯,叫人看见了不好。不就是说您两眼放光吗,何至于恼成这样!放光的不是您,是我,成不成?嗳,您大人大量息怒吧!”

他不为所动,“娘娘随口一说,臣却字字在心上。娘娘随臣南下,几千里水路朝夕相处,要是个假太监,娘娘的名节可就保不住了。臣身为司礼监掌印,本来就统管皇城中所有内侍,倘或监守自盗,就如娘娘所说,少不得落个剥皮抽筋的罪责。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半点不能含糊,与其战战兢兢相互试探,倒不如敞开了大家瞧瞧。”

他一头说,一头像老虎叼黄羊似的把她拽进了屋子。反手把门关上,他大剌剌站在她面前宽衣解带。音楼目瞪口呆,美人脱袍的确叫她神往,可是这种情况下并不显得多有情致。他解开了直裰上的衣带,她慌忙给他系了回去,嘴里絮絮道:“厂臣您不能破罐子破摔,我知道您心里苦,再苦也要周全好自己。我往后再也不敢质疑您有没有留下点儿了,假太监怎么能生得这么好看呢,您说是不是?您快把衣服穿上,万一叫谁撞见,以为我怎么您了,我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他侧目瞧她,“不管臣在别人面前如何,娘娘这里落了短儿,娘娘不替臣遮掩?当真不看么?”他说着又解裤带,“还是看看吧,看过了大伙儿都放心。上了船臣要服侍娘娘的,娘娘对臣心有芥蒂,往后处起来也不松泛。”

她开始和他抢夺裤腰带,红着脸说:“我相信您,冲您今儿愿意让我查验,就说明您是个不折不扣的太监!”

这个话听着有点别扭,他拉着脸道:“瞧瞧也没什么,臣都不臊,您臊什么?真不看么?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音楼忙点头,“不看不看,看了要长针眼的。”

“娘娘是怕太丑,吓着自己么?”他苦笑了下,十分哀怨落寞,“臣就知道,太监果然不受人待见,上赶着脱裤子验身都没人愿意瞧一眼。”

音楼愕然,不看反而伤他自尊了?可一看之下缺了一块,他自己不也感到寒碜么!她甚无奈,犹豫道:“您要是实在坚持,那我就……勉为其难吧!”

她居然松开了手,这下子轮到肖铎发怔了,她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他拎着裤腰带迟疑起来。这人的思路和别人不一样么?好歹是个姑娘家,你来我往几回就顺水推舟,她还真给他面子!他以往没遇见过这么尴尬的事儿,原只想戏弄她一番,谁知把自己给坑了。她要是个伶俐人儿,断不会走这步棋,是他太高估她了,其实她就是个傻大姐!

可是傻大姐也有灵光一闪的时候,音楼突然想起来他是个不做亏本买卖的人,万一看了他那处,他要求看回去,那她怎么应对?她到底打了退堂鼓,捂住眼睛说算了,“非礼勿视的道理我还懂,厂臣就别抓着这个不放了,尽心当好差才是正经。您不是说皇上要赏您几个宫女么,您盼着自己有能耐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劝您一句,别吃那种伤天害理的药,要不就算能尽人事,心里也会不踏实的。”

什么有能耐,什么尽人事,她觉得自己就是在胡说八道。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奇特,似乎也不打算追究了,双手抱胸低头道:“那几个宫女上月就赏了,臣拿身体抱恙推辞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陪着我这个废人,岂不是暴殄天物么!臣自以为洁身自好,和娘娘相处这些日子,只有瞧见娘娘才两眼放光,对别人从来就没有肖想,娘娘竟不明白臣的心么?”

他又来这套,从行动到语言,暧昧无处不在。音楼也努力让自己习惯,可是每回仍旧忐忑不安。他的心思比海还深,凭她的功力不足以和他周旋,只要时时提醒自己不可当真,那就是独善其身的良方了。

他背靠着菱花门,天光透过镂空的万字纹照进来,把他照得周身镀金,像庙宇里的菩萨。她仔细看他一眼,他眉心的那点红对比着雪白的面皮,显出一种妖异的美来。以前有寿昌公主的梅花妆,如今有肖督主顾盼流转间的一抹胭红,叫人觉得神韵天成。

“这是哪儿来的?”她努力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咧嘴道,“发痧了吗?拔得二郎神一样,真好笑!”

他就知道她没好话,想起来又觉隐隐作痛,转身揽镜自照,边照边道:“下手过了头,好像擦破了皮。”

音楼头疼起来拿牛角刮痧,很少拔眉心,怕留下印子难看。不过偶尔一回,弄出细长的一道,也没有把皮蹭破。他虽养尊处优,好歹是个男人的相貌,也不至于嫩得这样吧!这叫吹弹可破么?难怪彤云说她比他更像男人。

太监爱臭美,手把镜举在面前翻来覆去地照,音楼问他,“这会儿痧退了没有?”

他扶额叹气,“头还疼着,回来听见娘娘那些话,愈发疼得厉害了。”

她大感愧疚,“是我的不是,我叫人来给你刮痧,单刮颈后几道就行了。”

他皱了皱眉头,“我不爱叫那些臭人近身。”略一顿,满怀希冀地望着她,“娘娘不觉得报恩的时候到了吗?”

她迟迟地哦了声,“厂臣的意思是要我动手?不是我不愿意,我以前没给人刮过,怕把您弄疼了。”

他撂下镜子一笑,“那就试试吧!臣经得住摔打,娘娘只管放心大胆,练好了臣以后就有指望了。”

不把她归在臭人一类,原来是想培养一个专门替他刮痧的人。音楼没办法,再看他脸色发青,也料他现在很不受用。就像他说的,报恩的时候到了,他总是尊称她娘娘,其实她算哪门子的娘娘,没有他,她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儿飘呢!

她搀他在罗汉榻上坐下,往杯子里叙了茶水,找出一枚大钱来站在一边等他解衣领。他脱了外面的直裰只着中衣,薄而细的素纱把人衬得没了锋棱,歪在榻头的大迎枕上,惫懒雍容,病起来也很**。交领解开了,露出结实的肩背,音楼偷着瞄了眼,有点难为情。没想到衣裳下的身体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以为那么漂亮的面孔后面应当是纤纤素骨,至少看上去带些柔弱的,谁知他没有。明明是练家子的身形,但又不似那种肌肉虬结的,他很适中,有力度却不粗犷。这么一来倒发现了另一种相得益彰的美,仿佛这具身体比脸更有男子气概。

音楼垂涎归垂涎,顿在这里不是办法。他的冠下有碎发低垂,她一手撩起来,一手去蘸杯里的茶汤,拇指扣着钱眼儿,用力地划将下来,长长的一溜,皮下起了星星点点的红。

“疼么?”她问,“疼就叫一声,我轻点儿。”

“不疼。”他咬了咬牙笑道,“轻了出不来,再用力一些。”

音楼也知道拿捏分寸,他让重就重,没的刮破了油皮。她还是那手势,在这道红痕上反复刮了几遍,看瘀血像云头似的一簇簇聚集成堆,低声道,“你这两天外头跑得辛苦,看看这么重的痧,难怪要头疼。我以前听说,索性从来没有刮过的人,一辈子也那么过,反倒是破了例的,隔阵子不刮就浑身难受,像有瘾头似的。”

他伏在隐囊上应她,“以前家里穷,请不起郎中,一有病痛我娘就这么给我们兄弟治。我倒难得,我身底子好,扛得住。肖丞多灾多难,他刮得最多,每回背上横七竖八全是杠,吃了鞭子模样,夜里仰天睡就抽冷气儿。”

她很少听他说起他兄弟,泰陵回来的路上也是一笔带过,便问他,“肖丞是你弟弟么?”

他沉默了下方道:“是我哥哥。”

“不在了?”她探手蘸水,觑他脸色,“是得了病?”

他说不是,“这人吃人的世道,病死倒算好的了。他受人欺负挨了打,面上看不出伤,回去躺在床上,半夜里就死了。我只剩那么一个亲人,也丢下我撒手去了,你不知道我多恨那个打死他的人!后来宫里当值,坚持不住了就想起他,不管受多大委屈都能挺腰子扛着。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坐上掌印的位置,仇人落到我手上的那一天起,东厂十八样酷刑轮番让他尝了个遍。我恨他多久,就要让他受多久的罪。死得痛快便宜了他,每天割他一块肉,插上香供奉肖丞,最后没处下刀了他才咽气。尸首扔在外头喂野狗,我就那么看着,直到最后一块骨头进了狗肚子,才觉得这些年的怒气得到了疏解……”

音楼听着,手上的动作早停下了,捂着嘴说:“我八成也发痧了,恶心得不成话!”

他知道她在影射他的残忍,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杀人就被杀,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闺阁女子不能理解,因为她们只看到春华秋实,花绷上永远绣着花开锦绣,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悲苦?

他接过她手里的铜钱打岔戏谑,“那正好,臣来服侍您。”

她往后退了一步,摆手不迭:“不必了,我有彤云,让她伺候就行。厂臣这里也差不多了,那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有话咱们上船再聊。”

她落荒而逃,他站在榻前目送她。她上了中路,走出去好远还能感觉到他视线相随,回头看一眼,他白衣飘飘恍如谪仙。刚才那些话像中途打了个盹儿,怎么都和他这个人联系不起来了。

第33章 楚天阔

音楼果然是小才人出身,眼皮子浅,以为南下的船无非就是乌蓬,一叶扁舟在山水间游荡,多么的孤寂且富有诗意!其实不是,督主到底是督主,不管实权怎样变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排场还是少不了的。

登船那天天气奇好,一行人出朝阳门乘的是哨船,到天津卫才换宝船。碧波蓝天下远远看见码头上停着个庞然大物,船头昂船尾高,上下足有四层。船艏正面是巨大的虎头浮雕,两舷有凤凰彩绘,艉板还有展翅欲飞的大鹏鸟。人站在陆地上,仰头也只看到船帮,要是登了船,不知是怎样一幅景象。

曹春盎见音楼观望,趋身过来笑道:“老祖宗没走过水路吧?福建沿海管这种船叫福船,能远航、能作战,当年郑和下西洋就是用的它。这船是尖底,吃水深,九桅十二帆,开起来平稳,也经得住风浪。听说长有四十丈,宽也在十六丈,光一只锚就上千斤重呢!”

音楼点头道:“是大得很,我没坐过船,这回倒是托厂臣的福了。”

彤云在边上问:“小曹公公,您也随行么?”

曹春盎说:“督主下江南,我这个做干儿子的不贴身侍奉,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不是?”他对音楼作揖,“督主临行前就知会奴婢了,老祖宗在船上一切用度只管吩咐奴婢。这趟南下扈从一多半是东厂番子,老祖宗千万别随意走动,那些人都是大大咧咧的莽夫,一个闪失得罪了老祖宗,督主要问奴婢罪的。”

东厂和司礼监不同,只有提督是太监,底下的档头和番役是从锦衣卫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拔尖儿,都是结结实实的真男人。运河里航行,过沧州到镇江,少说也得跑上个把月,督主这么嘱咐,大抵是怕端太妃接触了男人,再弄出什么岔子来。他啧啧感慨,他干爹不知在上头花了多少心思,苦就苦在人是皇上先看中的,要不然供在府里做个管家奶奶,干爹这一辈子也就有了作伴的人了。

再厉害的人物,也指望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但凡外面遇着点波折,再或者心里装了点儿心事,不告诉枕边人告诉谁呢?人不能憋久,久了要憋坏的。像他干爹这样的人才风度,要是上下齐全,多少女人排着队让他挑拣他都不稀罕!

音楼往前看,肖铎穿着官袍站在渡口,临水的地方风比别处大,狂啸着卷过去,吹起了他曳撒的袍角,高高扬起来。

船上放木梯下来,闫荪琅并几个送行的拱手长揖,“督主一路顺风。”

肖铎嗯了声,撩袍上台阶,走了几步回头瞥了眼,“能拿得定主意的事不用问我,切记胆大心细,莫逞匹夫之勇。”

闫荪琅道:“从北京到南京,飞鸽传书一日应当能到。属下们不敢自作主张,必定事事请督主示下。”

他的话半真半假半带试探,即便是再倚重的人,也绝不敢十成十按谜面上的意思办,必定再三斟酌才敢回话。肖铎听了还算称意,又昂首想了想,“你府里的事,我也有耳闻。劝你一句,终归是宫里出来的人,留些体尊脸面,不单是为她,也为你自己好。”

闫荪琅吃了一惊,抬头看他,很快又垂下眼来。没想到他会关注他府里的事,李美人和端太妃走得近,料想是这里走漏了风声。他有些惭愧,躬身应了个是,“属下失策,叫督主笑话,实在是没脸见督主。”

他仰唇一笑,“牙齿和舌头还有磕碰呢,夫妻间这种事免不了的,日后自省就是了。”恰好音楼过来,他便不再多言,扶着扶手上船去了。

京杭运河是黄金水道,漕运往来都靠它。宝船起了锚,把帆都鼓起来,这就离港南下了。音楼原想到船头看看的,可是上了甲板环顾,四周围全是锦衣华服腰配双刀的人,只得作罢。跟曹春盎进了后面船舱,里头帷幔重重,细木的家具摆设也很雅致,和陆上的卧房没什么两样。

她问曹春盎,“督主的舱在哪里?”

曹春盎喏地一指,“和您的舱一墙之隔,您在这儿敲敲木板,他那头听得见的。”言罢又抚膝道,“水路长得很,中途有几回停船靠岸,到时候老祖宗就能活动筋骨了。开头几天难耐,老祖宗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打紧,船上有太医,随传随到的。您瞧这阵子天儿热,快晌午了,一会儿我让人给您送食盒来,您将就用点儿,没事儿您就歇觉,也是作养身子的好时候。嘿嘿,我瞧着,老祖宗到咱们府里这么长时候,气色好了不是一星半点,还是提督府的水土养人!您只管好好歇着,到时候请太傅一叙,他老人家见您过得滋润,心里定然宽慰。”

这话说得很是,她这个位分的人,没有受过宠幸,吃穿都有限度。以前照镜子,觉得自己像个蔫茄子,自从进了肖铎府上,油水足了,人也活泛起来了,曹春盎这个功邀得很有道理。

彤云千恩万谢把曹太监送出去,转回来伺候她坐下,挨在边上给她打扇子,“水上风大,咱们晚上睡觉窗户开条缝儿,后半夜只怕还得盖被子呢!”

音楼头有点发晕,船在水上走,再稳也觉得腾云驾雾。她长出一口气,仰在藤榻上喃喃:“这么多人,弄得打仗似的。我还想上船头看看,这下子也不能够了。”抬起手,拿手背盖住了眉眼,“刚才看见肖掌印和闫太监说话,我就在想,上回求他给李美人说情,他一口就回绝了,这人真是铁石心肠。”

彤云却不以为然,“他哪里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还管人家两口子床上打架?李美人虽然可怜,今天这条路也是她自己选的,要不是闫荪琅救她,她能有命活到今天吗?有得必有失,活着本来就艰难,再熬一熬,兴许就熬出来了。”

也的确是,大伙儿都在苟且偷生,往后谁管谁的死活呢!

音楼翻个身阖上眼,不知怎么心口堵得难受,胃里一阵阵翻腾起来。左右不是,坐起来往外看,两岸景色快速倒退,越发感到不自在了。

彤云看她脸色不对,急道:“主子怎么了?哪儿不舒坦?晕船么?”

“好像有点儿。”她坐在榻上直喘气,半天顿住不动,感觉嗓子里直往外推,忙让彤云找盆来,捧在怀里张嘴就吐。

彤云傻了眼,“好好的,又没风浪,怎么就吐了?”上去给她拍背顺气,一面往外张望,“您忍忍,我去找人请大夫。”

正巧曹春盎进来,哟地一声转身又出去了。没多会儿踢踢踏踏来了好几个人,音楼吐完了歪在榻上,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勉强看清了人,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肖铎指派大夫给她把脉,静待片刻问:“娘子身上如何?”

那大夫道:“回督主话,把不着尺脉,应当不是有孕。娘子只是心亏脾虚,气血不足,或针灸或按压穴位,都能起到缓解的功效。不过针灸不能立竿见影,要七日一次,连续十次才能根治。娘子眼下这情形,还是压穴更快捷些。”

音楼哼哼唧唧没力气瞪人,就是觉得大夫太不靠谱。她这副模样肯定是晕船,他先瞧的居然是喜脉,真有他的!

肖铎倒很镇定,问他该按什么穴位,那大夫报出个“鸠尾穴”,说着就捞袖子打算上手,被他出言制止了。鸠尾在肋下三分脐上七寸处,那地方对于姑娘来说太隐秘,虽然病不避医是正理,可叫陌生人动手,他也怕她脸上挂不住。

“你去熬养胃的药来,这里交给咱家。”他把人都支了出去,坐在榻沿上看她,巴掌小脸惨白一片,全没了生龙活虎的劲头。他低声道,“臣给娘娘治晕船,可好么?”

音楼又不习武,不知道鸠尾在哪里,料着大概是在掌心那一圈吧!因点了点头,愧疚道:“我这不成器的样儿,给厂臣添麻烦了。”

他温煦一笑,“别这么说,前儿娘娘还给臣刮痧呢,算两清。”犹豫了下去解她胸前钮子,调开视线道,“臣唐突了,不叫外人治就是这个道理。穴道的位置……不太好料理,娘娘别介怀。”

音楼看着他揭开交领,脸上顿时一红。天热穿得少,里面妃色的肚兜透过薄薄一层白绸贴若隐若现,她简直没脸见人。彼此都沉默着,他探手摸她肋骨,难免有些跑偏,微微的触碰让她倒吸口气,颊上那片嫣红便无限阔大,一直蔓延进领口里。

美人胸,温柔乡,肖铎花了大力气才把持住不叫手乱窜。找到那个点反复按压,她起先皱着眉头说疼,慢慢平静下来,脸上神情不那么痛苦了,他轻声问她,“娘娘眼下感觉如何?”

她说:“有劳厂臣,好得差不多了,已经不想吐了。”

他收回手仍旧替她把衣襟掖好,彤云端药来喂她,他立在一边看她喝完,这才道:“闫少监那头我已经撂了话,他是个懂分寸的人,想来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娘娘大可以放心。”

这算出乎人预料的好消息,音楼刚才还和彤云抱怨,岂知他早就悄没声地办妥了。她病怏怏在榻上拱手,“难为厂臣,其实我知道要求有点儿过了,别人的事那么着急,真是个穷操心的命。您给我脸,我感激您。您看我现在这样,没力道说话,只有等好了再郑重地谢您了。”

他寒暄了两句,没有久留便去了,也是顾忌日里人多,关心过了头叫人起疑。

音楼一向身强体壮,这回晕船俨然像得了场大病,一整天粒米未进,从榻上挪到床上,拢着薄被只顾昏睡。

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际,窗外渐渐暗下来,不知道日行了多少里,船靠在一处弯道口扔了锚。这船上少说也有两三百人,吃饭是件大事。伙夫搬炉灶在甲板上生火造饭,锅铲乒乓,伴着水浪拍打船舷,她在半梦半醒间想起了乡里的生活。石板长街,早上有邻居淘米泼水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