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风和暖,他站在木桥上远远眺望三进的那个庭院,青瓦翘角红抱柱,本来无甚特别,今天却在寸寸斜阳里发现了异于平日的美。他低下头,佛珠在指尖一颗接一颗盘桓,蜜蜡的质地,相撞起来有脆而圆润的声响。驻足片刻下了桥堍,迎面遇上跨院里的那株梨花,虽落花不断,但顶上开得越发茂盛,一束束花团簇拥着,连绵接上了天边的流云。

正静静地看,曹春盎一溜小跑从院门上进来,喜孜孜叫了声干爹,“高丽、暹罗等属国贺新帝登基,从蕃地带了好些奇珍异宝进京来,拿大红铆钉箱子装着,板车足装了几十辆。这回不单有东西,还有七八个女人。高丽女人肉皮儿白,一掐一汪水似的,这会儿人都安置在四国驿站。那些使节进京还是老例儿,打听您在哪儿,说是新建了宅子,要登门拜访,儿子按您的示下都推辞了……只是干爹,以往都见的,这回怎么倒要回避?”

肖铎看了他一眼,“咱们在天下中枢当差,不光替主子办事,揣度好主子心思更是明哲保身的良方。新主子不比老主子,万事多留神,准没错处。那些进贡的使节,腰里揣着数不清的好东西,他们就是个香饽饽,谁亲近谁有好处。朝中文武百官,个个瞪着两眼细瞧着,分得一样半样的没话说,捞不着油水的,他们就敢在皇上跟前放冷箭。怕虽不怕,到底忌讳些的好。别叫新主子看了馋嘴猫儿似的,见不得一点荤腥。”

曹春盎忙道是,“儿子明白干爹的意思了,不过高丽人叫人送了上好的脂粉来,都拿白玉盒子装着,这会儿在前院搁着。儿子瞧了,小朱龙、媚花奴、嫩吴香、万金红……都是市面上几两银子一小撮的。说高丽人为什么肉皮儿好,就是洗参洗的。他们往粉里加了人参和珍珠,拿到咱们大邺来也是上等货。往宫里进贡的货色倒反而没那么精细,只说督主是讲究人儿,不能含糊慢待了。”

肖铎脸上木木的,这些外邦人觉得太监就该擦脂抹粉,所以每常进京,这类东西少不了。这片宅子的假山底下开凿了一条小河,通外头,是活水,库里堆不下的胭脂就倒进河里,把临水的石基都染红了。他不明白,送水粉就罢了,送胭脂是什么意思?男人往脸上涂胭脂,那些外邦人是看戏看迷了吧!

他背着手瞧天色,想了想道:“放着也是多余,都送到太妃屋里去罢!”

曹春盎奇道:“干爹自己不留些么?”

他拧着眉头剜他一眼,“你何尝看见我擦过粉?”

曹春盎讪讪的,心道也是,何郎傅粉都未必有他干爹这么好的皮色,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无用,雕琢了反而掩盖了他本来的姿容,画蛇添足罢了。遂弓腰应个是,“那儿子这就叫人送过去。”

他嗯了声,想起来有些话要交代音楼,也不多言,自己过跨院去了。

游廊窄而长,弯弯曲曲多少回转。经过步步锦槅心的槛窗往里看,园子里两个下人提桶跟着,音楼正拿毛竹做的长柄水呈浇花。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明明离得很远,一抬眼视线碰个正着,她抿嘴嫣然一笑,撂了手里东西往院子中路的青石道上迎过来。

他快步进月洞门,两边站班儿的太监对他行礼他也置若罔闻,走近了冲她揖手,“西向的日头,娘娘不怕晒着么?”

她掖了掖脸,视线在他眉眼间流转,和声问:“厂臣进宫怎么样?皇上有没有为难你?”

倒叫她猜了个大概,发难是一宗,晚间要来才是个难题。他转身替她挡住了日光,故作轻松道:“为难倒也算不上,不过缴了臣披红的权,臣总算可以轻省些日子了。”

他说不算坏事,她似乎不大相信,仍旧眯着眼打量他,“我倒觉得,情愿放弃提督东厂的差事,也比罢免司礼监批红的权来得好。”

他眼里有笑意,背着手道:“娘娘此话怎讲?”

“内阁的票拟不再经厂臣的手,你不害怕么?”

还是变着方儿的说他坏事做绝吧!没看出来,她也是个口风犀利的人,先前低估了她,只当她傻乎乎什么都不明白。他叹了口气道:“是啊,娘娘说得没错,皇上当时收权,臣心里是不大受用。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臣原本是草芥子一样的人,得先皇器重才有今天,不说主子封赏的东西,就连人都是主子的,自己心里明白,还有什么可不平的?”

她淡淡地笑,“厂臣这么想是好事,该是你的,你就是虚拢着十指捧也一分不会少。我瞧厂臣一直以来辛苦,有个时机歇一歇,也不是坏事。”

“娘娘说得是。”他呵了呵腰道,“皇上做这个决定在臣意料之内,所以下令的时候并不觉得突然。早前臣和娘娘提起过南下的打算,刚才进宫向上奏请,连带着替娘娘表了个愿,万岁爷也首肯了。”

音楼大喜过望,肖铎的形象在她眼里一下子又拔高许多。他是有把握的人,真如他说的那样,只要愿意,没有一样干不成的。别人提起他的名号,都不那么待见,她却结结实实感激他,悄悄伸手牵了牵他的衣袖道:“好话我也不会说,厂臣对我的恩情,我怕是没有能力来报答。”

“这是打算撂挑子赖账么?”他低头看那纤纤五指落在他的云头袖襕上,笑道,“咱们打交道那天起我就对娘娘直言不讳,娘娘他日得了荣宠不忘记臣的好处就足了。臣可不是什么良善人,您尊养在我府里,看不见我做的那些坏事,要是哪天见了,只怕对臣再也亲近不起来了。”

她翣着大眼睛看他,“我听说东厂的酷刑骇人听闻,都是厂臣想出来的?”

他摇头说不是,“东厂成立有一百多年了,历史只比大邺短了几十年。厂卫杀人名目繁多,什么梳洗、剥皮、站重枷,全都是前辈们的法子。臣接手后无甚建树,不过略略改进一些,娘娘这么问,实在是太看得起微臣了。”

音楼听了大惑不解,“东厂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下了大狱的人还能梳洗打扮。”

他仰唇笑道:“娘娘会错意了,东厂的酷刑爱取文邹邹的名字,比方鼠弹筝、燕儿飞、梨花带雨……梳洗是拿滚水浇在身上,浇完了用铁刷刷皮肉,直到肉尽骨露,这个人就废了。”

他轻描淡写,并没有表述得多详尽,音楼却听得骇然,惊惶捂住了嘴,吓得愕在那里。青天白日下明明是那么个温雅的人,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汗毛林立。她有些难以置信,难怪世人提起东厂和锦衣卫都谈虎色变,她看见的似乎只有他的好,却忘了他是以什么谋生的。

他和她并肩散步,分花拂柳而行,见她不说话了,转过脸来看她,“臣吓着娘娘了?”

她嗫嚅了下,“有一点。”

他嘴角微沉,语气无奈:“这些手段是用来对付触犯了律法的人,娘娘一不作奸犯科,二不贪赃枉法,有什么可怕的?再说臣在这里,就算您害尽天下人,有臣给您撑腰,娘娘自当有恃无恐。”

这就是和恶人交好的妙处,不问因由地维护你。不过这种庇护不是无条件的,像他这样的人,八成和商人一样无利不起早吧!

两下里无言,她的身影就在他眼梢处。他轻轻叹了口气,“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皇上答应让娘娘随臣南下,全是出自皇上对您的一片心。今晚圣躬亲临,请娘娘早做迎驾的准备。前院已经布置好了,待入夜就请娘娘移驾厅堂,这么的,臣在一旁也好有照应。”

正说话的当口,门上曹春盎带人捧了木椟进来,躬身冲音楼行礼,朗声道:“请娘娘金安!督主命奴婢给娘娘送胭脂水粉来,都是外邦进贡的上等货,颜色也合适,娘娘用来梳妆最为相宜的。”

廊下彤云忙迎上去接下了,给曹春盎道个福,便把盒子请进了屋。

肖铎不理会旁的,凝目审视她的脸,“皇上过会子就要来,娘娘这么素净不成。臣命人给娘娘备香汤,娘娘好好打扮,是接驾的礼数。”

音楼支吾一下,怯怯问他:“还要沐浴?依厂臣的意思,今儿皇上是不是……”

她没说完就红了脸,两颊染上薄薄的柔艳的粉,那颜色比施了胭脂更好看。他夷然一笑,眼里微芒点点,“臣料想有了上回的事,万岁爷不至于那么唐突。不过圣心难测,究竟什么打算,一切仍旧在皇上。臣要叮嘱娘娘几句话,如果皇上有临幸的意思,请娘娘务必妥善周旋。女人的贞洁是最后的本钱,好歹要坚守住。皇上施恩不是不可,只是未到火候。臣看娘娘……婉媚不足,恐难留圣眷,所以还是先晋位再翻牌子,才能叫人信得实。至于怎么周旋,全看娘娘的本事了。像上回咬人的事儿千万不能再发生,要知道今非昔比,触怒了天颜,后头的事就不好料理了,娘娘明白臣的意思么?”

明白是明白了,但是他说什么婉媚不足,分明直指她没有女人味,留不住男人么!音楼觉得很不服气,她有时候照镜子也孤芳自赏,越看越觉得自己漂亮,哪里就不能入他的眼?

她忿忿的,鼓着腮帮子道:“我知道厂臣的意思,可后宫妃嫔又不是外面粉头,婉约是必要,妖媚用上来岂非大不妥?”

他扬着眉梢调过视线去,“娘娘还是不懂,风情万种的女人,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不爱。后宫争宠,靠的绝不单是诗词歌赋,怎么留住万岁爷的心,全凭闺阁里的手段。我问娘娘,怎么叫男人挪不动步子,娘娘有没有成算?”

她生于诗书旧族,虽然凑合着长大,好歹也懂礼义廉耻,怎么叫男人走不动道儿不是她的强项,他问这个问题,她答得上来就不是好姑娘。

他等不到她的回答,唏嘘不已,“看来臣得替娘娘请两个师傅,娘娘要学的实在太多了。这些暂且搁置不提,娘娘赶紧叫她们伺候入浴,时候晚了怕来不及。”言罢看她面色不豫,他对拢着袖子歪着脖儿问她,“还是娘娘嫌她们手脚不麻利,要臣亲自伺候呢?”

第24章 怯初尝

她当然不会答应让他在场,自己闷声不吭去了。

彤云替她脱了衣裙,仔仔细细在她肩背上打胰子,边搓边道:“有肖掌印在,我都不敢近您的身。他好像喜欢同您独处,不爱边上有人跟着,您说怪不怪?”

音楼掬水擦脸,含糊道:“他是不愿意叫人亲近,也没什么怪的,各人秉性不同罢了。只是刚才说起他们东厂的刑罚,把我吓得不轻。他这仪容,不报家门还当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谁知道是这么辣手的人物……”

小小的浴房里光线黯淡,四周围都落了帘帐,只有东边槛窗开了微微一道缝,有风送进来,帘上穗子便一阵阵轻摇。她往下缩了缩,水面上热气氤氲,熏得脸色绯红,唉声叹气道:“过会儿皇上就要来了,我怕他像上回似的,你说我怎么应对才好?”

彤云也想不出好办法,只说:“那也没辙,先前他夜闯二所殿时还是个亲王,这回可不一样,人家金銮殿上掌人生死,打定主意要临幸,我看您只有认命的份了。”

“可是肖厂臣说不能叫他得手。”她还在气恼,闷声道,“说我天分不高,留不住男人,要请师傅教导我。”

彤云正打手巾把子给她擦脸,闻言嗤地一声笑,“您别说,肖掌印瞧人真准!有的人媚骨天成,一个眼风就能把人勾得摸不着岸。您呢,您要是抛媚眼儿,八成就跟翻白眼似的,您天生没这份根骨。”

她被彤云取笑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了,早就没了气性,转过身趴在桶口上问她:“你说他会给我请什么师傅?”

彤云把她的头发解开,皂角熬的膏子剜出来一把,慢慢在她发间揉/搓,嗡哝道:“什么师傅?八成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嬉爱的积年。肖掌印想把您调理成一代妖妃么?您这样的,教出来味儿不知道对不对。”

音楼不平地吸了口气,“瞧不起人么?我怎么就不能成妖妃?往后用心学,你瞧好儿吧!”

“我就说当下。”彤云满脸不屑,“您说说您,和肖掌印站在一块儿,您比他更像男人。”

音楼被打击得不行,真是个悲哀的事实,她就是空长了个女人的壳子,不懂善加利用,暴殄天物。说起暴殄天物,她眨着眼问她,“那你说我漂不漂亮?”

彤云唔了声,“漂亮当然漂亮了,不漂亮也进不了宫。您瞧您浑身上下,四肢匀称,身条修长,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脱了衣裳您也算个尤物,和我以前的主子比起来还强那么一丁点儿。”

“是吧?我也觉得自己能看,先前被肖铎一说,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长得不得人意儿了。”

她愁眉苦脸无限惆怅,彤云顺嘴调侃:“您这么在乎他的看法儿倒也怪,他又不是皇上,好不好的他瞧了做不得准。您要是生得歹,皇上也不能费这气力来捞您。”

音楼怏怏应了,洗得也差不多了,叫彤云传人进来伺候。擦干身子穿了件鹅黄色撒花烟罗衫,自己挽发进了明间。

打帘出来,乍一看有点吃惊,“厂臣还没走?”

他正立在梳妆台前查看胭脂,也没瞧她,托着一方白玉盒子,打开了盖儿低头嗅了嗅,那样慵懒从容的举止,衬着窗外的风光,既像个俗世翩翩佳公子,也有傲杀人间万户侯的气魄。

真个儿妙人也!音楼看得心头小鹿一通乱撞,这模样卖弄姿色,不知道存的什么心。所幸两代帝王都没传出好男色的传闻,否则这花容月貌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鬼才相信!

地上铺着缠枝花的地毯,踩上去寂寂无声。有他在的地方四周围人总不多,音楼左右看了,屋里侍立的仆婢都被打发出去了,彤云从里间出来,福了福身也退下了。她手里拎着软鞋有点无所适从,地毯上短密的细绒拱着脚心,她蜷起脚趾,忙把鞋放下趿了进去。

他捻起一点粉末在指尖轻揉,粉质细腻,香味也好,便抬眼道:“臣替娘娘挑胭脂晕品,娘娘容光高洁,用太艳丽的颜色反倒衬不出,还是这小红春……”

话没说完顿住了,她才出浴,水里过了一遍,人像早春新发的柳条,尤其新鲜灵动。轻而柔软的绫子覆着年轻的身体,站在一片缂丝弹墨帐幔前,眉眼生怯。头发没拿巾子包裹,随意搭在胸前,把肋下一片都打湿了。

这么呆愣愣又惹人怜爱的形容儿突然令他感到无措,只是那无措也不过一霎那,再定下神来,他仍旧可以闲适地戏谑她,和她说话。

“娘娘怎么愣着?”他搁下玉盒向她伸出手,“到这儿来,臣给您梳妆。”

她听了低着头过去,软烟罗有点薄,本来这气候在闺中穿正合适,没想到他在,叫她大大觉得不自在起来。到衣架子前取了件牡丹团花褙子边走边披,还没等胳膊伸进袖陇,被他轻轻掀开了。

“头发还湿着,穿这个做什么?”他把褙子扔到一旁的圈椅里,牵她的手,拉她到妆台前坐下。

大铜镜里映出他们两个,一坐一立,他就在她身后。她是轻淡的一身装束,他穿朱红曳撒,戴描金翼善冠,浓淡相宜,倒可入画了。

他仔细地看,慢慢弯□腰和她齐高,盯着镜子里的她的脸,在她耳边呢喃:“娘娘把刘海儿捋起来臣才发现,原来娘娘眉心有颗朱砂痣!这样好的面貌,藏起来失了风韵,可惜了。”

她不太习惯和他靠得那么近,往后让了让,勉强笑道:“我们那里没出嫁的女孩都打刘海,等出阁那天喜娘开脸才撩上去。”

他把手按在她肩上,隔着薄薄的纱地能感觉到融融的暖意。她刚才为了避让偏过身子,他不大满意,仍旧把她正了回来。挑了个莲纹青花的宣窑小盒子托在手里,棉纱上沾足香粉,就着镜子给她脸上匀匀扑了一层。

他流程熟稔,像是行家里手。音楼刚开始还不大适应,后来见他一本正经,心里又隐约落寞起来。他这么精细,想来是早前伺候皇后练出来的。她往铜镜上看了眼,轻声道:“我这位分,怎么敢叫厂臣伺候,还是自己来吧!”

她打算去接那个粉盒,谁知他腕子一转,她的指尖正好压在他手背上。说来奇怪,他的体温似乎比常人要低些,几次接触都不觉得温暖,只有股子冷香。说不上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凉煞煞的,夏天大约比别人更受用。

他没有和她对视,眼梢瞟了下,见她脸上带着些尴尬,忙把手收了回去。他心里觉得好笑,越性儿把她转过来,开盒换了螺子黛,略蘸了点水,弯腰与她画眉。盈盈秋水,自带七分潋滟,左面添两笔,右面添两笔,再三再四地斟酌计较,眉宇间颜色加深了,愈发显出她的好气色来。

他满意了,丢了石黛笑道:“娘娘平素都不上妆,那样的懒习惯要改了才好。女人容貌摆在头一条,就算等不来心头爱,也要打扮得光鲜亮丽,因为不定什么时候要紧的人就会出现了。”

他离她那么近,近到呼吸几乎相接。音楼的心嗵嗵跳起来,嗓子一阵阵发紧,浑身紧绷,如临大敌。她实在受不住了,简直是要人命,他光明正大些会死么?替人梳妆非得这么暧昧么?她恼起来,太监就算不拿自己当男人,也该照顾照顾别人的感受吧!

她吸口气准备扭身,无奈又被他绊住了,一道份量落在她肩头牵制,他低低道:“别乱动,臣给娘娘上胭脂。”

他取玉搔头挑了一小撮小红春在掌心里,拿水化开了混合铅粉扑在她颊上。她底子生得好,加上脂粉都是高丽出的上等货,就着屋外的光看,细洁里透出一层朦胧的红晕,有种满带少女风韵的美。

他眯起眼,从前也曾和荣安皇后周旋,从来都是过目即忘,没有像现在这么上心过。他自己也有些混沌了,论色相,她并不是无可挑剔,大概就因为她偶尔的憨傻,才显得和别人不一样吧!

旁枝末节都料理妥帖了,好的自然留到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她唇上,她是正宗的樱桃小口,微微有些上扬的嘴角,唇峰分明,乍看之下动人心魄,仿佛随时准备亲吻。他按捺住了,徐徐换口气,挑一盒颜色略深的石榴娇来,用细簪拈上点儿擦在她唇间,原本淡淡的唇色染了一抹腥红,立刻奇异地艳丽起来。她似乎想要闪躲,他哪里能由她!一手固定住她的下巴,另一手探过来,指腹在那柔软的唇上游移,只觉满手幽香,禁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音楼也懵了,眼前这人像毒药,轻易便能沁入她的血肉里。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的动作缓慢缠绵,一寸寸一分分地靠过来,她看到他越来越放大的脸孔,幽深的眼睫、直挺的鼻梁,还有不点自朱的嘴唇。

急促的喘息,彼此都听得清清楚楚。血潮翻涌,像浪头一样打过来,拍得人头晕目眩。音楼脑子里一片空白,忘了他的身份,也忘了他的残缺。这么善于捕捉的猎手,比任何男人都来得可怕。她紧紧攥住衫子的下摆,心里慌得几乎要晕厥过去。他越靠越拢,唇与唇的距离不过三指远,就在她以为他要亲她的时候,突然听见他说:“娘娘抿一抿吧,这样唇色能均匀些儿。”

说话的当口他撤回了身子,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单留铜镜前一个呆呆的女人,满脸呆呆的表情。

音楼觉得自己要羞死了,这是睁着两眼做了场白日梦么?她躬下腰背,把脸偎在臂弯里,才发觉出了一身汗,蓬蓬的热气从领口蒸腾而上,烘得她面红耳赤,没了计较。

所幸他转开身没再看她,悠着步子踱到八卦窗下,随手捡起棍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逗那笼中的画眉鸟。其实逗也逗得没章程,他知道自己并不比她好多少,这是犯了大忌的,莫名其妙动起了小心思,难道是疯了不成!

檐头铁马叮咚,廊下帘子卷起半边,几只大燕子忙于筑巢,衔了新泥从外面飞回来,两翅扇动,发出扑棱棱的声响。

太阳渐渐西沉了,半边脸儿挂在女墙上。他终于回过头来,她还倚着妆台,面上倒是淡淡的,也许缓过来了,不见有异。他走过去,取巾栉要来给她拭发,她先他一步站起来,接过巾栉退让开道:“多谢厂臣,劳烦厂臣半日,罪过大了。请厂臣自去歇息,我这里有人料理的。”说完了扬声叫彤云,几个婢女鱼贯都进来了,她也不去管他,自顾自去拉西边的竹帘,自己坐到余晖里梳理头发去了。

肖铎知道她是生气了,八成认定他又在捉弄她,心里不定怎么恨他呢!他无可奈何,有时真真假假,自己也混淆起来。这么下去好像要出事,他扶额叹息,正苦恼该怎么料理,院门上曹春盎脚下生风碎步进来,到廊庑底下垂手回禀:“干爹,宫里传消息出来,万岁爷起驾了,正往咱们这儿来呢!这回没坐轿子,自个儿带着几个侍卫骑马来的,估摸着两盏茶工夫就到了。”

这头说话她那头也听见了,着急换衣裳绾发,忙得鸡飞狗跳。

接下来怎么样,事情也不那么容易控制。他收回视线迈出门去,抖了抖曳撒道:“叫齐人,上大门上准备迎驾去吧!”

第25章 约重来

皇帝是文人出身,大多时候讲究个诗意排场。上回急吼吼对付音楼是情之所至,这回再见,势必要在美人跟前把面子拉回来。为王的时候可以放浪形骸,登上帝位之后少不得自矜身份,那份从容体现在信马由缰上,不急不慢地,从街口的牌楼下缓缓游进了府学胡同。

肖铎在门前翘首以待,远远见通衢大道上来了一队人马,打头的皇帝倒是寻常装束,头戴紫金冠,身穿鸦青团领袍,背后随扈的人却着飞鱼服、配绣春刀,这样掩耳盗铃的出行少见,大约以为换了龙袍就算微服了吧!

他回首一顾,音楼打扮妥当了就站在他身后,脸是俏丽的脸,只是眼睫低垂,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他心头微沉,现在暂且顾不上旁的,有什么不快都往后挪一挪,等接完了驾再议不迟。

他低声提点:“圣驾到了,娘娘不需上前,跟在臣身后就是了。”

她无甚反应,耷拉着眼皮恍若未闻。他心里隐约不快,女孩家闹起脾气来憋屈死人,有什么话也不直说,钝刀割肉,比东厂的酷刑还叫人煎熬。

他以前没遇上过这种情况,荣安皇后那里向来是高高捧着,只要一味的顺着她的心思,你来我往的些些小意儿就叫她受用不尽了,哪里像她这样难伺候!替她描眉画目,靠得近点儿就摆脸子。他忽然觉得灰心,愤懑里夹了点委屈。早知道是这么回事,当时就不该无所顾忌。原来女人和女人也不相同,有的爱勾缠,有的却轻易碰不得。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他敛神领众人下台阶,在阀阅底下三跪九叩,朗声高呼:“恭迎圣驾。”

她和他微微错开一些,泥首顿在青石地上,香妃色如意云头的袖襕铺陈在他膝旁,缠绵的纹路洒在他眼底,他皱了皱眉,略侧过了头。

已经是将入夜了,暮色沉沉里掌起了灯。皇帝下马来,一眼看见人群里跪着的女子,肩背纤纤,头上戴狄髻,也是钿儿掩鬓,打扮得富贵堂堂。他快步上前去,一面让众人免礼,一面伸手去搀她,和声笑道:“仔细磕着了,起来。”

音楼谢了恩,皇帝的手指搭在她腕子上,隔着袖口都能感觉那股力道。这样尊贵的身份,长得也不赖,只是目光如炬叫人生受不住。她不能避让,只有一再微笑,“皇上驾临,叫奴婢诚惶诚恐。厂臣早早就置办下了宴席恭候圣驾,皇上里面请吧!”

皇帝心里很称意,她细语款款,不像大行皇帝丧礼时候一张苦瓜脸了。甬道两旁按序有内廷的太监站班,隔几步挑一盏西瓜灯,烛火摇曳里看她的眉眼,盛装出迎果然是不一样的,不再涩涩的,像打磨好的玉,看上去也更圆润细致了。

“这阵子难为你,那么多的事儿凑在一块儿,叫你不得安生了。”皇帝道,在正座上坐下来,两手抚膝看她,“朕瞧你气色还好,在这里住的惯么?”

音楼欠身应个是,“承蒙厂臣照应,一切都好。奴婢进提督府这些天,吃穿用度都是厂臣亲自过问,他一头忙着差事,一头还要照应我,我真不知怎么感激他才好。”

她绵里藏针的这一通,面上是在替他邀功,心里大概不无嘲弄他的意思。肖铎听了按捺下来,躬身道:“娘娘纡尊在臣府上,寒舍蓬荜生辉。能为主分忧伺候娘娘,是臣职责所在,娘娘这话言重了,臣愧不敢当。”

音楼还在为傍晚的事生气,知道他这样媚宠,无非为了拿她讨好皇帝。她有些恼恨起来,索性送他一程子,因转身含笑对皇帝道:“皇上若是怜我,就替我好好赏肖厂臣吧!厂臣这样不辞辛劳,我心里委实过意不去,皇上就这么白白瞧着我难受么?”

这神来的一笔华美转折叫皇帝心头漾起来,看来肖铎果然说服她了,原先像头倔驴似的,这会儿居然懂得君须怜我了。他是那种功过完全可以相抵的当权者,白天吏部报上来的什么“立皇帝”惹他勃然大怒,现在看看肖铎的忠君之事,火气顿时消了一大半。不过批红缴了便缴了,赏赐还是不能少的,一桩归一桩嘛!

皇帝打量那张尚且稚嫩的脸,她羞答答低着头,大约没有这么和男人说过话,连耳朵根都红起来。这小模样当真惹人怜爱,他心痒难搔,养在别人盆里的水仙不去触碰它,看着它一天天丰艳,慢慢开出花,倒比随手可以攀摘的妙趣得多。

皇帝心情大好,颔首道:“厂臣辛苦,朕都瞧在眼里。候着吧,回头宫里自然会下旨意。”肖铎磕头谢恩,他三言两语打发了,只管就灯看美人,看了半天想搭话,又发现称呼是个难题,叫太妃似乎不合时宜,想了想还是直呼名字方便。等进了宫先复太妃位,看准了时候请太后的示下,再另外册封也无不可。

叫皇帝单坐着不是方儿,肖铎呵腰道:“主子这时辰出宫想是没有用过晚膳,臣这里备了宴席,请主子和娘娘共进。”

皇帝道不必,“出宫前用了几块小食,不好克化,到现在还囤在心口。朕晚间有晚课,不能在这儿久留,没的叫太后知道了怪罪。朕就是来看看音楼,说几句话罢了。”

音楼听见他叫她名字不由抬起眼来,皇帝和颜悦色,在上首端坐着也没什么架子,看上去像寻常富家的公子。要论相貌,慕容氏的美名是历代皇族中拔尖的,鲜卑人五官立体,到他这里也是一样。尤其那眼眸,深得幽潭也似,要是把面貌和性格拆分开,高高立在庙堂之上,倒可以用来糊弄人。

有时候人很奇怪,仿佛喜不喜欢就在一瞬。本来音楼也不是死心眼,要是他能循序渐进,她自己权衡利弊还是心甘情愿充入他后宫的。可没想到中间出了那种岔子,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不说,还夜闯进她宫里打算霸王硬上弓,她慌了神难免心生厌恶,现在看见他还是隐隐不大自在。可是没办法,皇帝总是皇帝,她对肖铎还能赌气耍性子,对那位却不敢有半点不恭。

皇帝也知道,女人家面嫩,他那点不堪的腔调落了她的眼,后面要挽回大概得花些力气。他咳嗽一声,打算换个牌面示好,便道:“今儿厂臣进宫请缨,过阵子要南下和外邦协商丝绸买卖,朕听说你思乡情切,想随厂臣一道去,有这事儿么?”

肖铎早就把皇帝首肯的消息告诉她了,她暗自高兴,脸上也要做出可怜的神情来,怯着声气儿道:“有这回事儿,奴婢离家两个月了,家父身子不大好,我在外也惦记得紧。本来进了京就不该再寻思回去的事了,可是奴婢眼下不在宫中,既然借居在厂臣府上,厂臣要南下,奴婢知道了难免动心思。”说着跪下叩头,“求皇上成全,让奴婢回去问老父一个安,回来后必定兢兢业业回报皇上。”

她这一跪,皇帝自然要去相扶,肖铎见状一个眼风把侍立的人都打发下去了,自己也却行退出了上房。不敢走远,站在檐下听动静,却不知怎么总是心绪不宁,一阵风拂过来,毛孔像全张开了似的,生生打了个寒战。

厅房里人转眼都散尽了,皇帝携她起身,音楼忐忑不已,略往后缩了缩,他察觉了,也是轻轻一笑,“你一片孝心,朕准你回去探望。不过去去即回,能做到么?”他好言道,“朕对你一直挂念着,所以要快些回来,好早早入宫来。”

音楼其实不了解,她以为时间长了他就放下了,没曾想他居然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说情不知所起,委实有点美化的嫌疑,她知道自己是个呆呆的人,在一道进宫的秀女里也不算拔尖,怎么就一眼叫他看上,实在说不过去。

“奴婢答应皇上,去去即刻就回。可是浙江到京畿有程子路,皇上不叫我和厂臣一起回来么?”

皇帝拉她在帽椅里坐下,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张香几,几上的青花瓷盆里供着一株兰,透过宽阔的叶片,她的脸半遮半掩。他说:“丝绸生意谈起来不费力气,要紧的是按时完工。从蚕茧到织机,样样都要查验把关,所以厂臣在江南逗留的时间恐怕有点长。你要回来不费什么事,他手下有的是锦衣卫,派几个人护送也就是了。你先前说朕若怜你,这话说得没错,朕是怜你,这段时候你大约过得也不高兴,往家乡去一趟,至少散散心,对你也有好处。”

他这样温煦,叫音楼大感意外,迟疑道:“皇上的心真好,奴婢以为您不会答应的。”

他愈发笑得得意了,“那你说,我和先帝相较怎么样?”

这样的问题实在很难回答,音楼道:“我是妇道人家,朝堂上的事也不懂,就拿皇上早前和我说过的那句话来论,皇上说活人生殉有违人道,光是这句就叫奴婢折服。至于大行皇帝,我听闻推行的是仁政,应该也是个好皇帝吧!只不过奴婢未曾有幸见过圣驾,所以并不知道先帝是怎样的人。”

皇帝点头道:“也是,你进宫没有蒙过圣恩,真要谈缘分,还是咱们更有渊源。朕问你,你是不是遗失过一方帕子?素面黄绸底子,角上绣了梅花的?”

那是刚进宫时,她们一批人经过四五轮筛选留下了五十人,那天皇后领着几位嫔妃来瞧人,她随众从听差房里列队出来,不小心挂在蝴蝶扣上的手绢掉了,又不好去拣,眼看着被风吹远,后来就不见了。本以为找不回来的,没想到中晌一个小太监给她送了回来。横竖就是这么回事,但不知他怎么问起这个来。

“我是有这么一方帕子,丢了又失而复得了。”她古怪地看他,“皇上怎么知道的?莫非……”

“书生拾钿,美人捡扇,本来都是佳话嘛!”皇帝夷然道,“朕当时协理选秀事宜,正巧从花园那头过来,眼看着你掉了的。还就是那么巧,那方帕子兜兜转转被风带到了朕面前,朕捡了,叫惜薪司的黄门给你送去的。你看见上面提的字没有?朕写了‘幼梧’二字,那是朕的小字,你竟不知道?”

音楼觉得脑子被木槌子敲了一下,尴尬道:“帕子送回来奴婢就叫人洗了,没有看到皇上的墨宝。”

皇帝听了分明一愣,这么香艳风雅的事足可以引为美谈,结果她居然没看到,直接就叫人洗了?皇帝有点着急,“你不细看看是不是你的帕子就收下了?”

她眨着眼睛道:“我看着像我的,那枝梅花是我的绣工我认得,也就没管那许多,交给底下婢女了。”

是了,婢女不识字,就算识字也未必想到和他有关。皇帝感到一阵头疼,捂着前额咝咝吸气儿。音楼吓了一跳,忙离座去看他,“皇上这是怎么了?被我气着了?这可怎么好!我去传厂臣进来吧!往后再有这种事儿,我一定打开好好看明白,成不成?”

还有往后么?这种事就要巧遇,刻意安排什么意思!大邺民风算是开放的,一些闲杂书流入闺阁不稀奇,她就没有看过那些戏文?比方《牡丹亭》、《白蛇传》什么的,对爱情没有一点少女情怀和向往?

皇帝拉住她说不必,“你晓得朕和你有过这么一段就够了,所以也别怕朕,朕不会害你的。”

有过这么一段,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其实不过捡了回帕子,弄得缘定三生似的。音楼不敢置喙,唯唯诺诺答应了,皇帝这回很上道,她原以为八成借着机会又有一出戏的,没曾想他不过捏着她的手来回抚了好几下,边抚边道:“惠王家上月生了一窝叭儿狗,今儿送了几只进宫给娘娘们玩儿,朕瞧了,宽脸大眼睛,长得很漂亮。要不要给你留一只,等你回宫了送到你殿里去?”

音楼一听来劲,也由得他摸小手,追着问:“一直让我养着么?别不是养大了又叫别人抱去。”

“哪儿能呢!”皇帝心满意足,把那柔荑握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给你就是你的,你不答应,谁敢抢狗,朕治他的罪!”

所以有皇帝撑腰是个不错的行当,音楼笑道:“谢皇上了,我爱养狗,您好歹给我留一只。我听说叭儿狗胎里有缺陷,容易歪嘴,您叫人给我挑个嘴不歪的,搁在那儿先喂着,等我回来了给我做伴。”

皇帝说成,“给你挑个毛色好,叫起来响亮的,你瞧了准喜欢。”

两人说狗倒找着话头了,絮絮叨叨讨论半晌。最后还是皇帝看时候不早,起身说要回宫,她才跟在后面送出来,一直送到正门外。和先前不情不愿的态度截然相反,帕子甩了一程又一程,娇声道:“皇上好走,奴婢恭送皇上。”

皇帝上了马,拉着缰绳原地转圈,笑道:“进去吧,有的是时候说话。”

她含笑那么一点头,居然风情万种。肖铎看在眼里,不由大觉反感起来。

第26章 意徘徊

“娘娘和皇上相谈甚欢?”跪送过后他起身,伸手去携她,却被她躲开了。手尴尬地僵在那里,倒比挨了一记耳光还叫人难受。

她瞥他一眼,表情淡漠,“和皇上相谈甚欢不好吗?不是正如了厂臣的愿?”

她这话扔过来,有一瞬竟叫肖铎哑口无言。的确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他一心一意把她往那条道上引,这会儿怎么又积糊起来了?可他自有一股傲气,向来都是他一手遮天,如今一个小小的太妃也敢这样拿话噎他了!

他哼笑一声,冷冷道:“娘娘忘了臣的嘱咐么?娘娘和皇上在堂内两盏茶功夫,单只是说话这样简单?”

真是可恨可笑!音楼蹙眉道:“厂臣管得未免太宽了!我与皇上如何,不劳厂臣操心。”

他两个斗嘴,把边上众人吓得呆若木鸡。曹春盎拿肘顶顶府里管事的张溯,使眼色叫他上去劝谏。到底在大门口剑拔弩张不好看相,且不论步音楼是什么位分,像督主这样权势,和个女人大呼小叫扫了自己颜面。谁知张溯也怵,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大胖脸一晃,满脸肥肉直颤。

曹春盎狠狠瞪他一眼,自己吸两口气,正打算张嘴叫干爹,却听他干爹一声低叱:“你们都走开!”

众人一激灵,纷纷缩脖儿溜进了大门里,谁也没敢回头,顷刻之间人都散尽了,门上一片氤氲烛光里,只剩乌眼鸡似的互瞪的两个人。

“你待如何?”音楼别过脸,尖尖的下巴高高抬起,“费了那些心思,不就是要我邀宠好给你开道儿么!我先前在皇上跟前替你美言了,皇上也答应赏你,虽不至于立时给你个高官厚禄,但是往后我尽我所能也就是了,你有什么不满意?”

他脸色阴沉,自问平常控制情绪的能力不差,今天被她撩得火冒三丈,她还真有四两拨千斤的本事!

“我是为这个么?”他咬牙道,“娘娘哪里不满只管说出来,这么零星割肉,有意思?”

她闻言一哂:“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厂臣何不明说?这世上人并不是个个都如厂臣一样心思缜密的,厂臣这么雷厉风行的人物,竟不明白我就是个傻子?”

她呲达他的时候,居然还可以一脸无赖样。肖铎只觉心口火气翻涌,一阵阵冲得他腿颤身摇。

月色如霜,彼此对站着,也不说话,就这么虎视眈眈。其实也不知道到底在气愤什么,照音楼的的想法,她还在为他下半晌的所作所为恼火。一个太监,完全不自省,对她如此这般言行暧昧,不是引诱是什么?她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孩,他这么肆无忌惮,当她是面团捏出来的?反正她是打定主意了,他下回再敢靠得这么近,就别怪她不客气。他不是要调戏她么,谁怕谁?她不过是个半吊子大家闺秀,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给她上妆的时候真悔断肠子,要是她咬牙嘬上去一口,倒看他能怎么样!

这须臾工夫,谁知道她动了这些心思。肖铎昂首立着深深缓了两口气,他这么失态,叫人看了不像话,对她来说也是个笑谈。不是想着将来倚仗她的么,要调理她,让她接荣安皇后的班儿,那他现在的态度就大大逾越了。捧着、敬着,全然忘了,那么混杂不清下去,怕到最后他打错了算盘,反被她拿捏住了。

“娘娘息怒。”他勉强作了一揖,“臣适才无状,得罪之处望娘娘海涵。天色晚了,请娘娘进府,站在外头说话也不方便。”

胡同里偶尔有人来往,大庭广众确实有碍观瞻,她只得提裙迈进了门槛。偷眼看他,他很懂得自我掌控,很快就调整过来,且眉目平和没有一丝波澜,简直让她怀疑刚才气得直喘气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既然下了气儿,她也不能把架子端得太高,毕竟他暂时是她的衣食父母,回头还要跟着他回浙江,闹得太僵了,万一人家路上下黑手整治她,那她无依无靠可怎么办?

她咳嗽一声,换了副笑脸儿,“厂臣言重了,我说话也有不当的地方,厂臣大人大量,别和我计较才好。”

“臣不敢。臣毕竟是担心娘娘,下半晌的话不知娘娘记下没有?”他委婉一笑,“皇上和娘娘在厅房内……”

就是说女人身子什么的,她焉能记不住?今天得以全身而退,还是皇帝手下留情了,要是像那天半夜里一样,凭她的榆木脑袋,除了被生吞活剥,想不出别的好出路来。

她拿脚尖挫挫地,嗫嚅道:“我觉得皇上也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坏,我们刚才就聊聊天,皇上言行举止还是挺尊重的。”

他嗯了声,“单说话么?没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