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楼莫名看着他,心道你已经够坏的了,还需要别人教吗?不过这话打死她也不敢说出口,装样儿谁能和他比高低?她悻悻败下阵来,摸着鼻子道:“没有,我就这么一说,厂臣听过便罢了,别往心里去。”

他却细细斟酌起了她的魂牵梦萦,“那位连城公子样貌不及我?”

音楼连连点头,“不及不及,厂臣风华绝代,连城公子比您差远了。”

“差了那许多还能叫娘娘魂牵梦萦,娘娘真是没挑拣啊!”他垂着眼睫拭了拭腕上珠串,“不过臣在想,娘娘话里是否另有寓意?莫非娘娘对臣肖想已久,却碍于身份不好明说,所以假托连城公子名头,好叫臣知道么?若果真如此,臣想想,娘娘早在悬梁那天,就已经被臣的风姿所折服了吧?”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番话来,说完好整以暇打量她,把音楼弄得张口结舌。

究竟有多大的自信才能做到这一点啊!她眨眨眼,调过视线看花树,“梨花花期短,这么谢法儿,估摸着再有个两三天就落尽了。”

她顾左右而言他,他的笑容有点悲哀,她和皇后不同,皇后目标明确,要什么一门心思只求达成。也许因为她还太年轻,不懂得里头周旋的妙处。不过常逗逗倒是挺好玩,她不傻,当然明白里头玄妙,可惜碍于太稚嫩,使他有种难逢敌手的孤独感。

“夜深了。”她抬眼四顾,“大约快丑时了,厂臣早些回去安置吧,明儿还要入朝。”

他以前常忙于批红彻夜不眠,丑时对他来说不算太晚。况且眼下又有她在府里,说话取笑,更不觉得时间过得快了。不过怕她累着,仍旧低低应了个是,“娘娘颠踬半夜,也是时候该安置了。臣送娘娘入园,横竖没什么事儿,明天晚些起来,再叫她们领着四处逛逛。”

她笑着说好,这么交谈才是上了正轨,像刚才那样胡扯太不成个体统。音楼心里暗暗揣摩,不知道他在皇后跟前是不是也这么卖弄,抓住话把儿紧盯不放,直到把人逼进死胡同里,叫她这样下不来台面。

宫里的娘娘,走到哪儿都要人托着胳膊,这是一种排场,渐渐也成了习惯。他仍旧来搀她,她略顿了下,还是把手交给了他。

他引她上了湖旁小径,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那是片极大的屋舍,直棂门窗、青瓦翘脚,廊庑底下四根大红抱柱,乍看之下颇有盛唐遗韵。她侧耳细听,有风吹过,檐角铜铃叮当,也不是多聒噪的声响,是细碎的一长串,很悠扬悦耳。

园里几个丫头提着桶在台阶下走动,上夜有专门的灯座,半人高,石头雕成亭子模样,四面用竹篾撑起桐油刷过的细纱,既防风又能防雨。灯亭里的油灯是整夜不灭的,所以每隔一个时辰就必须有人添灯油。彤云以前在宫里就干这差事,提起来咬紧槽牙恨之入骨,现在当然是避之惟恐不及。

音楼进门的时候她正掖着袖子旁观,看见她忙上前来接应,笑道:“奴婢算开了眼界了,先头跟着绕了一圈,脑子到现在还晕乎乎的呢!督主这宅子真大,处处都是景致,真漂亮呵!”

肖铎瞧她是音楼的丫头,待她也算和颜悦色,只道:“你又不是东厂的人,也叫督主么?”转过头叮嘱几个婆子,“好生伺候着,不许有半点怠慢。”对音楼呵腰打拱,“娘子安置,臣告退了。”

音楼欠身让礼,目送他出了院门才进屋。

房里帐幔堆叠,一层层的锦绣,一簇簇的妆蟒,这么像样的闺房,她只在音阁那里见识过。仆婢掌灯请她进卧房,打帘进去就是巨大的一张紫檀拔步床,乌黑油量的木质,精雕细刻的人物鸟兽缠枝纹样,单单这么个木工活儿,挑费恐怕也巨万。

“难怪好些人甘愿净身入宫,看看,真是穷奢极欲!”音楼摸了摸银杏金漆方桌,这一屋子细木家伙真叫人肝儿颤呐!她突然笑了笑,“不过我喜欢!”

彤云从外面接了个三脚红漆木盆进来,隔着袅袅白烟招呼她洗漱,又道:“这样精雕细琢的东西谁不喜欢?所以肖掌印合您脾胃。想想奴婢家里的兄弟们,里头小衣明明有富余,情愿发臭都不换,难怪都说臭男人呢!您瞧肖掌印就香喷喷的,大约只有太监能这么精细。”解了她领上葡萄扣儿又解中衣,拧热帕子来给她擦背,问她,“我先头左等右等您不来,哪儿耽搁了?”

音楼想起肖铎那手戏弄人的功夫耳根子发烫,含糊敷衍着:“没什么,经过一棵梨花树,看了会儿落花。”

“嗬,三更半夜看花儿,您二位真好兴致!”

音楼摊着两臂让她左掏右挖,都擦完了换水洗脚,一面对搓着脚丫子一面道:“你进园的时候没看见那棵树吗?估摸有百把年了,花开得密密匝匝,要是树龄短,开不出这么些来。我经过那儿都走不动道儿了,这府里人也懂美,怎么好看怎么妆点。白花下头挂红灯笼,衬起来真可人意儿。”

“宅邸大,不知道有几条道儿呢,我来的时候并没有见着。”彤云道,“太监那类人,最爱弄些诗情画意的东西来讨好主子,要是自己有花园,当然怎么喜欢怎么打点了。只不过肖掌印倒是一点儿不忌讳,他权大招人眼,府邸弄得这么富丽堂皇,不怕那些言官弹劾么?”

“弹劾就对骂,以他的口才还怕骂不过别人?有多大的脑袋戴多大的帽子,他这宅子好像是大行皇帝赏赐的,别人拿来较劲也说不响嘴。”音楼不为这些忧心,肖铎捏着批红的权,内阁的票拟要到皇帝面前必先经过他的手,拟奏弹劾他,他比皇帝还先一步知道呢,谁有那个胆儿!做人做到这么猖狂,可算登峰造极了。一般坏人都很难扳倒,要是轻而易举就解决了,这世道不就河清海晏了嘛!

洗完了上床,褥子早熏过了,又香又软,和泰陵里天壤之别。音楼折腾了这么些日子,今儿可算能够适意睡一觉了。撩帐子往外看,对彤云道:“我明儿去问问他,看闫荪琅的宅子在哪儿,他要是答应,我想去瞧瞧李美人,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

彤云往她值夜的床上一躺,瓮声咕哝,“自己这头才太平就操心别人……我听说肖掌印不常回府,他没家没口的,在衙门里也凑合。您且等他回来再说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这么的也没办法了,音楼叫吹灯,各自安置不提。

 

第20章 空外音

音楼在肖府奉若上宾,因为府里主子不常在,又没别人要伺候,如今她一到,下人闹不清原委,自然百般尽心。

肖铎真是个体贴入微的好太监!音楼对着他派人送来的金银角子直乐,袋口揪拢了提溜起来约份量,对彤云笑道:“估摸有二三十两,这下子咱们有钱了。”

先前真穷得底儿掉,在泰陵里虽然狐假虎威,但一毛不拔还是不成的,她最后压箱底的那几两银子还是全供出去了,摸摸荷包儿,比肚子还瘪呢!如今到了这儿,一下子就又富余起来了。她知道肖铎的意思,深宅大院别愁花不了钱,下人们往来,打赏做脸还是需要的。没的叫人说新来的娘子小气,当面不好喧排,背后少不得指点。

近前服侍的人见者有份都发了赏,音楼又觉得不大好意思了,“你看咱们在肖掌印面前穷出了名,八成是高从多嘴说咱们到处赊账,他都知道了,才打发人给咱们送钱。”她捂住了眼睛,“往后可没脸见他了。”

彤云开解她,“没事儿,您连命都是他施舍的,再施舍点钱财,那也不算什么。”见左右没人,又道,“您别当他这些好处是白扔的,肖掌印行的是长远之计,他瞧准了您就是个矿,开出来最次也有狗头金,到时候还愁不能连本带利收回来吗?就跟地主放账似的,年底一块儿结算。地主督主一字之差,实际也是个差不离。”

彤云世事洞明,音楼也心安理得起来,横竖欠了就还,他以后派得上她用场,她竭尽全力也就是了。月洞窗外凤尾森森,她站在窗前看了一阵子,想起了家里人,叹道:“我进宫,弄得要死要活的,那么长时候了也没人来探我,大约都当我去了吧!”

她的根底彤云都知道,她的确是步太傅家的小姐,不过不是嫡,是庶出。她母亲在她六岁时过世了,她就记在正房太太名下养活。那位太太自己有个女儿叫音阁,比她大半岁,谈不上飞扬跋扈,但处处占优,这也是人之常情。音楼就那么窝窝囊囊地长大,长大后恰逢宫里选秀女,又窝窝囊囊替音阁进了宫。说起来还是有些辛酸的,不过她倒没有怨天尤人,就像摔了一跤把脑子摔坏了,不高兴的事全忘了,仿佛从来没有受过委屈,管大太太叫娘也叫得心甘情愿。只是难过的时候想家了,等不来慰藉,自己爱站在窗前愣神。愣着愣着愣红了眼,就说风里夹沙迷了眼睛,三句两句玩笑一说,就带过去了。

那会儿才进宫,要提防的人多,不敢让别人知道步家拿她顶替嫡女。现在在肖府上,就算肖铎摸清了底细也不打紧,因为皇帝瞧中的是她的人,和她的出身没什么相干。

“您别再惦记那个家了,往后咱们好好的,混出点出息来给她们瞧瞧,叫他们进京跪在您跟前磕头,求着管您叫姑奶奶,咱们还不愿意搭理呢!”彤云忿忿道,“我们家那会儿是太穷了,那么多孩子怕养不活,才把闺女送进宫的。但凡手上灵便的人家,哪个不想法子躲人头儿?您家倒好,老太爷朝中为官的,不知道皇上病势沉疴时选秀是为什么?还让您顶替嫡女,这不是把您往火坑里推吗?您不是太太养的,难道也不是他养的?”

音楼不爱记仇,因为总能发现点别人的好处,她垂着嘴角道:“我爹不当家,家里都是太太说了算。我爹人很好,我上京城,他心里难过,送了我很远。”

那么一点恩德,亏她逢人就说,傻乎乎感动了那么久。彤云哂笑,“那是他对您有愧,既盼着您能有个好位分,又忧心您前途未卜。死了终归还是心疼的,毕竟自己的骨肉么!”

这人这么不留情面,音楼直瞪她,“你不能叫我好过点吗?”

彤云忙着给鸟儿倒食水,根本没空看她,“您别装样儿了,其实心里都知道,装傻充愣糊弄自己呢!”

说得也是,音楼看着糊涂,其实她可聪明了。但是人活着,糊弄不了别人再糊弄不了自己,那日子没法过了!总要自我麻痹一下,安慰自己至少父亲是疼爱她的,要不她魔症了,记恨上全家所有人,那活着也没意思了。

她们正说着,门外有人迈进来,没来得及换衣裳,还穿着宫监的月白蟒袍,两手背在身后,操着单寒的喉咙斜眼道:“真是一出好戏,没想到娘娘居然不是步太傅的嫡女,这样贸贸然进宫,要是给查出来,可要祸及满门的。娘娘恨不恨他们?要是恨,臣一本参上去,叫步氏把那个逃避选秀的女儿送进泰陵守陵,您就可以正大光明进宫受封了,如此一来岂不两全其美?”

主仆俩一看是肖铎来了,彤云忙蹲身行礼,他摆摆手叫免了,自己对音楼唱了个喏,“给娘娘请安。”

音楼吓成了雨天里的蛤蟆,愕在那里半天,讶然道:“厂臣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笑道:“这府邸建成有半年了,我在这里逗留的时间不超过三天。眼下娘娘在我府上,不瞒娘娘说,肖某归心似箭。”

他嘴上占便宜也不是一回两回,不叫她局促誓不罢休。音楼老实,果然规规矩矩飞红了脸,可也顾不上,期期艾艾道:“咱们先不说别的,您刚才说要具本参奏,还是不要吧!我一个人遭罪就算了,音阁都许人家了,让她太太平平嫁人,别去祸害她了。”

“自己弄成了这样,还管别人死活?”肖铎旋过身,捋了曳撒在圈椅里落座,底下人敬献了茶,他翘起小指捏着雨过天青的杯盖儿,眼波在她脸上兜了个圈,含笑道,“我可不信您一点儿怨恨都没有,心里有恨就发泄出来,臣不会坐看您受委屈,只要您一句话,管叫步氏好受。”

他的笑容里有阴狠的味道,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开玩笑,她果然同意,明天就能把步驭鲁一门挫骨扬灰。

她惶惶摆手,“不不,那是我的根基,你把步氏毁了,我算什么呢!我的那点私事上不得台面,不敢劳动厂臣费心。再说吃亏也不是一回,我早习惯了。”

他嘴角的嘲弄遮挡在茶盏之后,曼声道:“娘娘心地真好,情愿自己吃亏也要成全别人,您的嫡母和姐姐可念着您的好处?只怕别人正舒舒坦坦受用着吧!”

这话自不必说,她们能感念她才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她也有点气恼,不过一霎儿又想通了,坐在炕沿嘀咕:“她们待我是不怎么好,可也不怎么坏。我在家时没苛扣我吃喝,穿衣打扮也过得去,为这么点小事就把人怎么样,我心里会不安生的。”

彤云讶然道:“这还小事呐?您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您忘了您挂在梁上做腊肉啦?要不是肖掌印,您这会儿已经入土为安啦!”

“那不是没死吗!”她献媚地冲肖铎笑笑,“我也是因祸得福,如果没进京来,我也不能认识厂臣您啊!可见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我不怨家里人,还要感激她们呢!”

既然她自己不在意,他也没什么可追究的,因一笑道:“娘娘果然会说话,这么一来倒是臣多事了。也罢,打断骨头连着筋,臣也知道里头的难处,不提便不提吧!”又问,“娘娘用饭没有?臣那里置办了席面,请娘娘赏臣个脸面?”

他笑吟吟的,打商量的语气,手却已经递到她面前了。如此这般,音楼不能拒绝,只得打扫下嗓门道:“厂臣一片心意,我要是不去好像不大好。”

她迟迟没来搭他的手,自己捏着帕子往外走,走到廊下才发现不知道花厅在哪儿,还是得等着他来领路。

彤云本来要跟出去,肖铎抬手阻止了,“咱家用饭不爱边上有人闲站着,要么坐下一起吃,要么走得远远的。”

真是个不讲情面的人啊!要跟他同桌吃饭,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也不够格。这是摆明了不要人跟着,彤云没办法,隔着窗目送她主子,越看她越像砧板上的肉。也是个可怜人,被皇帝惦记就算了,太监还来凑热闹。左右逢源的日子不好过吧?逼/奸倒不至于,毕竟肖铎忌讳皇帝,尚且不敢把她怎么样,不过揩油剪边肯定少不了。女人心软,便宜被占惯了也就默认了,渐渐把他当成了知己,当成了贴心的人,没准儿就开始走荣安皇后的老路了。

肖铎不是好人,音楼也是知道的,可他表面功夫实在做得漂亮,叫人误以为他不会算计你,其实都是假象。不两面三刀,那就不是个太监!忠肝义胆的也有,但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他,因为耿直的太监干不出这些撩拨人的破事儿来!

“娘娘?”他有些幽怨地望着她,“您这是……”

这是不自在的表现!音楼无语望苍天。她憋得慌,也只能憋着,谁让她寄人篱下!他托她胳膊,能不能架着一个地方不动?能不能不要来回抚?这不是调戏是什么?打着伺候的幌子这么对她,她年纪不大,受不了他这么作弄!

她把胳膊往后撤,尴尬道:“厂臣,这是在你府上,咱们不兴宫里那一套吧!您每天司礼监东厂两头忙,回来还要关照我,我心里过意不去。”

他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看得她寒毛乍立,心肝都搅成了一团。他眼风锐利,她实在招架不住,讪讪道:“厂臣,我年纪还小……”

他嗯了声,“我比您大七岁。”

她咽了口唾沫,“所以我不能让您伺候着,实在不成我伺候您吧!我来搀着您,成吗?”

他爽朗笑起来,眯着眼,咧着嘴,在这春日时光里显得出奇明朗,“娘娘知道伺候太监的是什么人么?臣倒是想,可惜没有闫荪琅那么好的福气。娘娘是皇上看重的人,臣心里舍不得,也还是要忍痛割爱。或者娘娘不愿意跟着皇上,倒愿意留在臣身边?”

他半真半假,转过眼来看她。她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奇怪心直往下沉,也不知哪里不对劲,仓促调过头去,只说:“厂臣别这样,我的命是你救的不假,可也不能这么揶揄我。”

他的笑容凝固住了,见她要走,匆忙拉住了她的腕子,低声道:“我是无心,不过随口一说,叫你不舒坦了?”

音楼抬头,透过头顶疏疏的枝叶看天,天上没有云彩,那么蓝,蓝得醉了人心。她摇摇头说:“我没有不舒坦,也知道自己今天在你府上是为什么。时候到了自然要进宫去的,我早有准备,厂臣不必一再提醒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慢慢松开她,心头有些惘惘的,自觉失态,忙敛起心神道,“既然娘娘不喜欢,臣以后自省便是了。”朝不远处的抱厦比了比,“花厅就在前头,请娘娘随臣来。”

她这一通脾气发得过了点儿,肖铎是这样的人,叫他碰个大钉子,弄得自己愧疚得很。两个人拉开了一段距离,似乎都僵着手脚。他在前面带路,她在后面跟着,几次想和他搭讪,话到嘴边又犹豫不决,最后拐个弯,囫囵吞了回去。

第21章 感君怜

小花厅确实不大,窄窄的一长溜,南北搭着架子,架子上摆了各色的兰花。音楼跟他进屋,迎面异香扑鼻,她嗅了嗅,恰好找着个机会和他说话。

“厂臣喜欢兰花么?养了这好些!”她矮着身子看那惠兰,花瓣是浅黄的,外围镶了圈紫色的裙边,愈发显得玲珑精致。她喃喃道,“我以前也养过的,养了很大一盆,伺候了好几个冬天。后来叫音阁看上了,花朝那天趁我不在房里,偷偷给搬走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无奈的笑,看得出不情愿,但也似乎并不特别生气。她不是个善于描画凄凉的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心里惆怅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往远处看,依然可以发现潇潇的明丽的天空。

肖铎请她坐,给她斟上一杯酒,问她,“喜欢的东西被人抢走,不觉得难过么?”

“难过又怎么样?我以前也哭,哭了没有觉得好受些,反而胸口堵得慌。音阁的眼泪一掉就有大堆的人哄她,我的不是。因为我娘早不在了,我是乳母带大的。可能是我不讨人喜欢,我记得我只要一放声儿,她就隔着小衣掐我,掐在背上,我看不见有没有瘀青,也不敢告诉我爹,所以自己识相,下决心把哭给戒掉了。”她说着,端起酒盏呡了口,微微一点辛辣,但是入喉又淡了,恍惚浮起甜来。她转而笑道,“这酒酿得真好,夏天放到井口里湃着,我大概能喝一壶。”

“喝多了会醉的,酒这东西品一点儿无伤大雅,过了头就不好了。”他托起琵琶袖给她布菜,一面曼声道,“若是娘娘能在臣府上住到八月里,等螃蟹肥了,咱们赏月喝花雕,那才有意思。只不过皇上怕是等不到那时候的,臣这里盘算着和娘娘一道过节,万岁爷没准也在养心殿算计着呢!”他举杯朝她抬了抬手,“臣敬娘娘,娘娘自便。”

音楼回敬他,两人默默对饮了,窗口上一只鸟飞过,“唧”地一声拖出去好远。音楼转过头看外面春光,三四月正是最美的时节,花圃里种了两棵棠棣,枝桠欹伸到窗前,也没修剪,几片叶子从雕花的镂空里探进来,油亮的绿,颜色喜人。

肖铎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暗里也嗟叹,这种疏懒的脾气,在宫里生活再合适不过。可是不争就不上进,不上进很快就会被遗忘,他放下乌木筷子,拿巾栉掖了掖嘴道:“昨儿大行皇帝的丧期过了,原先的太妃们都移宫奉养,皇上也下诏册立了后妃。贺兰氏是万岁龙潜时的原配,封后无可厚非。另有两个侧室晋了妃位,贵妃位却悬空着,对娘娘来说可算是个大好时机。”

音楼听了转过头来,愕然道:“厂臣的意思,莫不是叫我去争那个位置?我这样的身份……我是先帝后宫的人啊!”

“所以臣说把步氏李代桃僵的事宣扬出去,这样千载难逢的好几回,娘娘何不好好考虑考虑?”他脸上无甚笑模样,薄薄的酒盏在如玉的指间摇转,缓声道,“娘娘刚才说起小时候的境遇,臣听了,心里替娘娘不平。要办大事,就得把儿女情长都放下。这件事交给臣去办,里头的官司也由臣去打,娘娘只需静待,什么都不用过问。”

音楼垂头丧气,“我说了,不能够。”

她榆木脑袋不开化,他紧逼着不放不是法儿。论起骨肉亲情,她说得也没错,恨的时候满腹牢骚,真要死了怎么能舍得呢!他长长叹了口气,“娘娘想不想家里人?”

她嗯了声,笑道:“我就是个没气性的,他们不惦记我,我却一心惦记着他们。其实也不是多想念他们,就是故土难离。我们家门前有条小河,我那会儿常在河边上溜达。芦苇结得高了,芦花就在头顶上招摇,要是往哪儿一坐,自己不出来,没人找得着。”

他怜悯地注视她,心道猫儿狗儿似的长大,能顺顺当当活到现在,的确算她命大。

“朝廷今年同外邦的丝绸交易到眼下还没谈妥,江浙一带又是养蚕织帛的要地,臣打算请缨,过阵子往江南去一趟。”他夹了百合片到她碗里,侧过头道,“娘娘要果真想家,和臣同行,也未为不可。”

音楼一时没转过弯来,嘴里叼着百合片怔怔看他,“厂臣说什么?要带我同行?真的可以?”

她那副傻傻的样子很讨人喜欢,也许自己欠缺,就觉得那份豁达难能可贵。肖铎含笑道:“臣这里没有可不可以,只有愿不愿意。”

她啊地一声,忙站起来给他斟酒,絮絮叨叨地说:“厂臣……厂臣……您这么好的人,以后谁敢说您坏话,我就和他拼命。”

他听得极受用,“此话当真么?”

她腼脸道:“只要您答应带我回浙江就当真。”想想又不大对头,他掌管着批红,这么要紧的差事,放下了怎么成?职权不能卸肩,一松手就归别人,他现在突然说要下江南,难道朝里遇着什么沟坎了?她觑他脸色,小心翼翼问,“您被人弹劾了?”

他气定神闲尝他的菜色,呷口酒道:“敢弹劾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不过皇上才御极,广开言路是必然的。娘娘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吗?昔日再依仗,一旦位置有了变化,看人的眼神儿就不对了。司礼监的权掌得过大,圣上心里未必不忌惮,既然有了嫌隙,一点点收拢把持是早晚的事。臣和朝廷官员不同,再有能耐,不过是慕容氏的奴才。奴才是玩意儿,跑腿办事还犹可,独当一面得瞧皇帝的胸襟。与其被拉下马,还不如自己识趣儿,娘娘说对不对?”

音楼莞尔道:“以退为进,厂臣做得对。东厂和司礼监经手的事多,千头万绪,要想立时拔除恐也不易。我料着,皇上总还有托赖厂臣的时候,暂且蛰伏,紧要关头再出山,比时时戳在眼窝子里来得好。”

这番言论出乎他的意料,本来不觉得她是那种万事考虑周全的人,没想到不哼不哈,对朝中局势自有见解。

“娘娘对臣这样信得过么?万一有个闪失,权力架空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他说着,天热起来,花厅里流动的风渐渐有了沉闷的感觉。他抬手解领上盘扣,略透了口气,叫人把酒撤了另送菊花茶来。

音楼背靠着圈椅上的花棱,脊梁骨硌得有点疼,挪了挪身子道:“您自然有万全的准备,我这里记挂的只是去南边的事儿,厂臣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杯里的白菊花被水泡得胖大起来,在杯里载浮载沉,喝上一口,酒气渐渐就淡了。他盖上盖儿说:“要瞧形势,到底什么时候还说不好,快则十几日,慢则个把月。带上娘娘不成问题,只是娘娘行动不好那么随意。譬如见家里人,论理儿您应当在泰陵守陵,这要露了面,倘或步家有人背地里使绊子,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这个她都明白,他能发善心让她跟着回趟老家,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她点头不迭,“我都听您的,知道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我说过,见家里人并不是必须,我就想回去看看。从当初进京到现在,虽然只有两个多月,可生生死死经历了这么多,一下子像过了十年八年似的。还能喘着气回浙江,我自己都没想到。”

“娘娘就没有挂念的人?”他抚着食指上的筒戒,突然想起来,“或者咱们去见见连城公子吧!其实臣对这人也挺好奇,究竟有多美,能叫娘娘芳心暗许。”

歪曲成了这样,音楼可算知道那些冤狱是怎么来的了。她干咳两声道:“其实不怎么美,只比一般人眉眼生得好些。听说他通音律擅丹青,那种地方的人原都是穷家子充进去讨生活的,能舞文弄墨的不多,像他那样的奇货可居,身价就水涨船高了。不过那位公子的身世也可怜,据说出自书香门第,后来一夕之间家里没落了,就流落到了酩酊楼。”

肖铎长长哦了声,“酩酊楼是个什么地方?青楼酒馆?粉头小倌卖笑的地方?”

这么一问倒把她问着了,其实她也就是听闻了连城公子的大名,知道他是那里的台柱子,具体以什么谋生真不知道。大约少不了陪着喝酒猜拳什么的,可是那么个清高的作派,又不像是供人调笑戏谑的。她眨着眼睛迟疑道:“连城公子卖艺不卖身……吧!”

“那种地方厮混,未见得有几个出淤泥而不染。”他摇着山水折扇道,“下回咱们去了浙江,点他的名头叫他伺候娘娘,如何?”

“不不不……”她吓得不轻,“我好好的女孩子,吃花酒成个什么体统!”

他笑起来,“那娘娘就在边上瞧着,臣来同他周旋,让您瞧瞧您的连城公子是不是您想的那样。”

世上总有好些她想不通的事,就比如一个小倌比花魁娘子还吃香,名声闹得那么大,钱总也赚足了,却还迟迟不从良,是不是人习惯了某种生活就产生惰性,再也不想挣扎出来了?音楼自诩为上道的人,当然着急要撇清。她拿团扇遮住了半边脸,细声道:“我不过是爱美之心,见他顺眼多留意了一下儿,哪里是什么芳心暗许!我那会儿小,见识也浅,当天做了一回梦,所以才牵扯上了魂牵梦萦。其实是我混说,当不得真的。”

她果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老实头儿,不说做梦梦见人家,谁还能知道里头的缘故?偏偏说出来,让他捏着话把儿,存心的调侃她,“娘娘昨儿说过连城公子不及臣,那娘娘梦见过臣没有?”

起先不过玩笑,不知怎么自己当起真来,屏息看着她,只等她点头似的。她却呆呆摇头,“我还没有梦见过厂臣,到底不是谁都能入梦的。”

他沉默下来,也不言声,一味盯着手里的杯子出神。

她摸摸鼻子,赶紧转了方向打听闫荪琅的府邸,试探道:“要是我和李美人往来,厂臣会不会不高兴?”

闫荪琅是他手下得力的人,里头的内情都知道,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她在深宅里无聊,外人见不得,他们那头却可以走动,“娘娘想见李美人就打发人传话,请李美人过咱们府上,比娘娘外头串门子要妥当。”

他点了头,自然一切都好办。音楼正想应他,出廊底下有人隔着窗纱回话,说宫里发了口谕传督主,请督主即刻进宫面圣。

既然已经回来了,怎么突然又传?别不是皇帝要发难吧!音楼从案头上拿了描金乌纱帽递给他,轻声道:“我送厂臣……今儿夜里回来吗?”

他倒是眉舒目展,没什么忧心的样子。她送他到角门上,外头早有东厂的番役候着,他请她止步,自己撩袍登车,坐在垂帘里想起她刚才的话,问他回不回来,突然觉得这府邸沾染上了人气儿,过了一个寒冬回暖了似的,真有种的家的感觉了。

隔帘看她,她举扇遮挡头顶的日光,伽南坠子下垂挂红穗子,丝丝缕缕拂那弯弯的眉眼上。他抿了抿唇,想说话还是忍住了。收回身倚在靠背上,车围子隔断了视线,她在雕花挡板的另一端。

 

第22章 乌金坠

肖铎午正时牌入宫,到乾清宫时中衣染了层薄汗,站在庑房前的穿堂里,风一吹有些寒浸浸的。

殿门上两个太监抱拂尘侍立,见他过来远远躬身做了一揖。他上丹陛,透过隔扇窗朝殿内看一眼,空旷幽深的殿堂里静悄悄的,只有湘妃帘轻拂,底下竹篾儿叩击在抱柱上,发出清脆的一点声响。

乾清宫有统领御前伺候的带班,原本司礼监的人因为大行皇帝的薨逝都撤换了,现在的一批人是明治皇帝钦点的内官,有宫里调拨的,也有当初福王府的老人。皇帝近身的人,自然要再三的挑拣,当今圣上这方面较为注重,这点倒比他皇兄强得多。

肖铎扫了眼迎出来的人,这是个男生女相的太监,个头不高,眼梢耷拉着,似哭似笑的一张脸孔,嗓门尖得吓人。见了他插秧拜下去,呲牙笑道:“哟,督主来了,平川给督主请安!”

不是他门下,但他在宫里是大拿,但凡净了身的,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督主。

他嗯了声,“主子不在乾清宫?”

平川道个是,“主子晌午见了两位章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发了一通脾气,连膳都用得不香甜。恰逢太后那儿传话来,说几个侍卫在后边煤山上打了两只野鸡,炖了一锅子汤,请万岁爷进些儿,主子就过慈宁宫去了。倒也没耽搁多久,回来脸色还是不大好,也没再看奏章,到了点儿就回养心殿歇觉了。”

皇帝的行踪,这么透露原是不合规矩的,肖铎听得出平川特特儿套近乎,大有投靠门下的意思。皇帝既宣了他来,又不见,照旧该歇就歇,看来这通脾气是冲着他来的。他有了提防,自问前前后后办的差事圆滑,并没有叫人挑剔的地方,回头问起来也不见得搪塞不过去。

他在平川肩头拍了拍,“你是个伶俐人儿,好好当值吧!”

平川点头哈腰应了,见他下丹陛忙往月华门上引,一面笑道:“奴婢才进宫,单挂在御前,身后还没个根基。今儿见了督主,厚着脸皮求督主个指派,奴婢往后必然处处以督主为先,竭尽所能孝敬督主。”

这么的也好,双赢的局面么!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往司礼监挤,在那地方有一席之地,简直就是所有太监的理想。肖铎看他一眼,这副皮头皮脸的样子,又是福王府带进宫的,做个耳报神倒不赖。因笑道:“我记下了,你们这一拨人都是要指派的,明儿叫闫少监给你在司礼监谋个缺,填进去就是了。”

平川千恩万谢,他回了回手,提袍进了遵义门。

皇帝午觉歇在养心殿的后殿里,这时候正是沉沉好眠,没有旨意谁也不能擅自进入。肖铎微微挑了帘子给里间侍立的人使个眼色,里头会意了,皇帝一醒必然要通传的。

太监就得有个太监的样儿,即便不在御前伺候,主子发了话传人,不管什么时候召见,都得在这里踏踏实实候着。他掖手站在廊下,估摸着还得再静待上半个时辰。皇帝午睡都有定规,也不会随着性子一觉到傍晚。

风轻日暖,正是柳困桃慵的时候,他想起临走时音楼的样子,这会儿她应该搭了竹榻在荼蘼架下小憩吧!这头思量着,倒觉时间漫长起来,静静等了两盏茶时候,恍惚像过去了大半天。

也不知是不是皇帝发威,有意的给他小鞋穿,伫立移时不见里间有传唤。他平时那样一个有头脸的人,先帝在世时向来有事便吩咐,无事便叫跪安的,如今换了个主子,愈发样样要谨慎小心起来。

正神思游转,忽闻得帘内一声咳嗽,听着是皇帝声气儿,他忙敛了神跨进门内,御前的管事上来回禀,说万岁爷起身了。恰好身旁有尚衣的宫人走过,他接了那个描金红木漆盘,微呵着腰进了体顺堂内。

皇帝才下床,正坐在南炕下的宝座上喝茶,见他托着常服进来只略一瞥,嗓音里无甚喜怒,缓着声气儿道:“候了多长时候?”

肖铎搁下漆盘揖手行礼,“回皇上话,臣是午时进的宫,到眼下正满一个时辰。”见皇帝站起身,忙请了衣裳上去伺候穿戴。整理了通袖的柿蒂云龙纹,又半跪下整腰带、膝澜,那份恭顺小心,足叫皇帝称意了。

也是的,皇帝御极前和他交情匪浅,能顺顺当当登上帝位也有赖他的协助。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既然登了顶,眼前豁然开朗,帝王的尊荣威严转眼之间就能生成,瞧人瞧事自多了几分挑剔捡点。肖铎这会儿低眉顺眼得恰到好处,他是聪明人,知道自己的位置。不管头上的衔儿多高,到底是主子给的。说得难听些,今儿能捧他,明儿就能灭了他。

皇帝垂眼看他,他在他脚下,卑微顺从。他少年得志,放眼整个大邺朝,有几个宫监能到他这样地步?司礼监掌印,替皇帝掌管军机宫务,连锦衣卫见了他都要下跪……

“厂臣。”他轻轻叹了口气,“朕今天听见一个传闻,你猜猜是什么?”

肖铎手上没停,照旧替他拾掇玉带。挂好七事左右端详,都收拾停当了方起身退到一边,恭敬道:“臣虽执掌东厂,然近来宫中事忙,有些消息搁置了,还没来得及过问。臣不知皇上所说的传闻是哪一桩,不敢妄揣圣意。”

皇帝背着手绕室缓步游走,半晌才道:“朕坐在奉天殿,消息倒比你还灵通些,看来你这东厂办得远不如朕想象的那么好。市井间给你取了个雅号,叫‘立皇帝’,你难道没有耳闻?”他忽然顿住了脚,回身狠狠盯住他,“朕问你,你们东厂是干什么吃的?这样叫人心惊的话居然流传出去,究竟是你办事不力,还是不拿朕当回事,有意的叫朕难堪?”

肖铎心头一惊,本以为都压下去了,没想到死灰复燃,这话终于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他心里明白上头正找不着错处做筏子,如今有个好契机,大约是不会那么轻易罢手的了。说不恐慌,那也显得太笃定了,脑子里忙着想辙应对,人先泥首跪拜了下去,伏在地上作诚惶诚恐状,颤着声道:“主子这番训斥叫臣栗栗然,求主子息怒,容臣禀报。这话出自大行皇帝在世时,彼时秋闱放榜,各地生员云集京师,人多,难免有落榜举子哗众取宠。臣得知后立时就查办了,只因当时牵连甚广,况且这种嘴皮上的狂言,要找出处委实不易。也幸得主子皇恩庇佑,那个制造谣言的监生叫臣拿住了。臣是一时大意,原当找着了源头,事儿过去了便不给主子添堵了,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深深又磕一头,吸了口气道,“臣自知罪无可恕,求主子问臣的罪,对朝臣、对天下人,都是个警醒的榜样。”

其实到了这时候,要追究的早就不是那个始作俑者了,一切矛头对准了他,分明就是借此弹劾。中晌音楼说得对,暂且蛰伏比时时戳在眼窝里给人添堵要强得多。一动不如一静,他自己有把握,皇帝还有用得上他的时候。此时就算收了他手里的权,只要没下令要他的脑袋,他东山再起亦不是难事。

皇帝自然也有他的考量,他从来不是手段老辣的人,皇父驾崩前考验他们兄弟才学武艺,曾深恶痛绝骂他妇人之仁。如今言官请旨清君侧,磨刀霍霍对肖铎,真如了他们的愿,朝中势力靠什么来制衡?中宗时期倒是收缴过司礼监的权,结果弄得朝纲大乱,那些大臣拉老婆舌头,当着皇帝的面敢在朝堂上对骂。好好的奉天殿,一转眼就变成了市集菜场。他要处置肖铎容易,短期内找不到称手的利刃,留着他不是为旁的,还是为巩固自己的政权。毕竟肖铎手上案子办得多了,午门外掌刑,十杖就要了人命。有他在,朝臣们有忌惮,他的江山便坐得安稳。

他不像先前那样震怒了,踱到他面前虚扶一把,换了个较为温和的口气,“厂臣不必惊慌,朕今儿既召你当面问话,就是念着以往的情义。朕对你,终归与旁个不同,为了这么个谣言就治你的罪,朕于心也不忍。眼下司礼监树大招风,全是从批红这上头来。朕看这个职还是先卸下,你仍旧执掌东厂,替朕监督朝中官员一举一动,便是你的本分了。”

肖铎早料到了,皇帝要权力集中,必定先从批红上头来。批红和提督东厂,两者原密不可分,但既然到了这一步,不撒开其中一样是不成的。所幸东厂的番役不是吃干饭的,谁在背后打他主意,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反馈消息。只不过批红是大头儿,不拿回来到底不安生。他垂眼看皇帝膝澜上的海水江牙,这位君父做事全凭喜好,才上任风风火火,等兴头过了,再寻摸几个绝色女子分分他的心,甩手掌柜干起来毕竟舒爽,不愁他朝政霸揽着不放。

他深深揖下去,“皇上是圣主明君,大事小情比臣周全百倍,臣在主子面前无地自容,一切但凭主子发落。”略顿了顿又道,“不瞒主子,臣早前有个想法儿,一直没寻着机会同主子说。前头顾忌批红的事儿放不开手,现如今卸了肩,臣倒要奏一奏江南缫丝的事儿了。往年这个时节,同外邦的绸缎买卖早就谈妥了。今年因着蚕茧欠收,织造厂的织机也老旧,码头上大笔的订单没人敢接,空放着有钱不赚,白白浪费了好时机。臣是想,坐在京里,断不能瞧出外头经济之道。若是主子应允,臣请旨南下,先把这笔账务理清,于朝廷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不知主子意下如何?”

皇帝长长哦了声,“头前儿操持大行皇帝丧仪,倒把这茬忘了个一干二净。你既有这心思,于国是大利,朕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么着,朕封你个钦差,下月初就动身……”突然想起来,问他,“音楼在你府上好不好?”

肖铎沉住气应了个是,“今儿娘娘同臣说话谈及主子,臣听得出,字里行间对主子感恩戴德。臣和娘娘相处不多,但娘娘的脾气也摸着了些。娘娘毕竟年轻面嫩,心里想一出,说出来的又是一出。在臣跟前虽不讳言,见了主子却未必出得了口。”

皇帝听了个很高兴,“朕眼下想起那晚的事还有些后悔,当时是欠考虑,弄得像个急色鬼,难怪叫她害怕。你回去知会她,只要她好好听话,朕这里不会亏待了她。”吮唇琢磨后又道,“你要南下,她一个人留在你府里怕失了照应。朕想着,过两天传道恩旨让她进宫就是了。横竖是这么回事,弄出这些弯弯绕来也啰噪。”

肖铎垂手道是,“主子念着娘娘,臣都知道的,可认真算时候,从大行皇帝龙御归天到如今,左不过二十来日。眼下匆匆召进宫来,主子固然疼爱,但宫中倾轧,臣唯恐娘娘难以立足。况且……”他蹙眉斟酌了下遣词,“主子代天承命,要做仁治天下的令主,为这点子小事致使白璧蒙尘就不好了。臣以为主子且耐下性儿等阵子,或者到明年选秀时,臣想法子把娘娘充进秀女之中,届时主子是封是赏,也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这法子好是好,可等得时候太长,到明年开春还有十来个月,这叫人怎么等得及!皇帝又在地心旋磨,“明年进宫未必就防得住悠悠众口,宫里人多,见过的也不在少数,自欺欺人好玩儿么?越性儿就以太妃的名头回宫,朕特许的,量着没人会有异议。不过你的话也不无道理,里子可以不要,面子还是得顾全些的……”他竖着一根手指头指点,“那就再过两个月,且叫她安心在你府邸,朕得了空便过去瞧她。”

肖铎有些迟疑,觑了皇帝脸色道:“臣无意间同娘娘提起南下的打算,娘娘听说了,脸上惘惘的,约摸是近来发生了太多事,心里记挂家人,似乎有些思乡情切。主子若真体恤娘娘,何不准许娘娘随臣同行?娘娘若是得知我主体天格物,自然对主子更生仰慕。至于娘娘一路的行程安危,有臣在,定然保娘娘万全。”

皇帝对着檐头挂的鸟架子琢磨半天,那鹦哥脚上拴着细细的银链,不论如何翻转腾挪都逃不出桎梏。他眉心舒展开来,颔首道:“也罢,这段时间委实难为她,她要是想出去散心,有你仔细看护,朕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肖铎暗暗舒了口气,拱手长揖道:“臣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娘娘,娘娘必定要高兴坏了。”

皇帝抬了下手,“用不着你说,今晚宫门下了钥,朕微服到你府上,亲自把恩旨告诉她。你且回去,叫她准备接驾吧!”

肖铎心思百转,终归不便多说什么,自领命去了。

第23章 已着枝

皇帝要莅临,这是亟需筹备的大事。肖铎回府后便命人置办起来,御用的东西要再三查验,大到坐褥龙套,小到杯盏碟勺,一应都要照规矩安排妥当。

府里的仆婢来来往往,他站在地心却不由发怔。也不知皇帝此行是抱着什么目的,为王时行事便不羁,现在成了九五至尊,某些无伤大雅的细节就更不在眼里了。倘或就此临幸……虽然早晚有这一天,可总觉时候不对。还没有进宫,无论如何不能叫他沾身子。得不到时愿意花心思惦记,一旦到手不过如此,还有什么念想?

横竖就是不能够!他迈出屋子,在茜纱窗外的门廊里踱步。半仰起头,风从颈间流过,西边的日影移过来,映在他足尖前的青砖上。他慢慢退一步,旋开去,沿着抄手游廊转到了院子那头的女墙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