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小笼包声名在外,滋味到底如何,实在见仁见智,致寒不是粉丝,吃两个已经力不从心,对着谭卫文苦笑:“好腻。”
他深表理解:“有一点。”然后把筷子上另半只油水淋漓的小包子送进口里,样子甚是陶醉,吃得有声有色,一点肉星星都没有留下,对着周致寒甚为敬佩的眼光他泰然自若,主动坦白:“小时候贪肉,大了也改不了了。”
致寒噗哧一笑:“我晓得,饮食习惯好难改,四十年怎么够。”
冷嘲热讽她一样有本事说得中听,谭卫文都佩服,笑嘻嘻低下头去,继续吃他的包子,忽然电话响起来。
这个时代,一个人有电话进来,是比街上有人走还平常的事情,但谭卫文的表情却好像很诧异的,咬着一口包子,半天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电话,看了看号码,接起来:“你好。”
对方讲了一串话,声音不高,周致寒本来就听不到,但她还是起身去上洗手间,给谭卫文留一个随意的空间。
等她回来,男人已经打完电话,包子被扫光,两人便在街上随便遛达,人模狗样,却无事可干,谭卫文忽然问周致寒:“你晚上有没有时间?”
致寒摸着自己的鼻子,严肃地想一想,转头说:“你看我的样子,像很没有时间吗?”
周致寒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闲过,身体和脑子,协同一致,无所适从。
年轻时候读书,一直读到要吐,然后搏杀在这个世界上,心耳口手并用。
而男人,她几时缺过男人。
忙的是拼老命去应付,有时候恨不得分身,一号西山远足,二号东海静坐,三号春光乍泄,在某处耳鬓厮磨。
谁知乍眼天色无常,嫣红姹紫,都付断井残垣,天才都未必想得出来的桥段。
因此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别人随便约,她可以随便应。
晃荡到中午时分,两人都很有默契的什么都吃不下,谭卫文要去公园看桂树,周致寒干脆到复旦踩教室的点,约了六点在大堂见。周致寒下午体力已经不支,回酒店好好补了一个午觉,看时间将近,她随随便便挽起如云长发,穿着穿了两天的脏衣服,就要出门去,在电梯处劈头遇到谭先生。
“你找我?我迟到了吗。”她有点慌张,急忙去看表。
谭卫文摇摇头:“没有没有,我是过来提醒你,晚上我们要去的地方,衣冠不整,可能不准入内。”
致寒不服:“我很整啊,我穿了长裤耶。”
谭卫文很好脾气,也很冬烘:“周小姐,你们女人的所谓衣冠,意思是指裙子。”
周致寒大惊失色:“什么?居然有地方是我穿着裤子进不去的???”
她很倔:“我不,我就穿这个去。”昂起头来,做大义凛然状。
两个人在电梯前面对面,谭卫文毫不坚持原则,只是笑,和气生财的样子,他自己的打扮其实也不算周正,蓝色衬衣和长裤,和去吃小笼包的行头差不多:“好好好,你就穿这个去,不过,等下如果后悔,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这位仁兄扮猪吃老虎,后悔轻轻两个字,却暗藏杀机。周致寒看了他数十秒,长叹一声,掉头回房间,一边走一边恨恨地说:“你逼我的啊,你逼我的。”
周致寒是美人,素面朝天,已然如是,她有两个本事,很少其他女人赶得上,第一,她三十一岁的时候,会比三十岁更漂亮,第二,她有所图的时候,本来只够博兔的容颜,能发挥出搏狮的能量。
时间是周致寒的同盟,与世间红颜皆为大敌,唯独对她忠厚。
现在,她的所图也微,不过想使人惊艳。
那人不是她要喝的茶,为什么让她动了全副武装去作战的心思。
似乎都拜后悔两个字所赐。
周致寒一生从未后悔过,将来都如是。
谭卫文在她房间客厅看电视,周致寒关自己在洗手间,细细化妆。
头发盘成发髻,乌云堕马那样多,浓厚丰茂,她在脸上布出勾引幻觉的阵势,南瓜与老鼠是灰姑娘的好伙伴,她高级一点,有上百年的国际大品牌撑腰,一点点勾划轮廓,布置阴影,点亮每一处足够炫耀的细部。她撒豆成兵。
最后定妆,她功德圆满,看镜子里,眉目如画---什么如画,本来就是画成,只是皮囊尚贴身,不须取下再用功夫---人当然比妖怪高级。
光着身子,裹了浴巾,她便直接走出去拿衣柜里的一条红裙,路过谭卫文的眼角余光,她见到叮当一亮,好熟悉。
那条红裙,量身定制,合她的腰,也合其他部分,一处都没有差池,曲线如问号。
最鲜艳的红,一铺下就把地毯烧穿一个洞的红,身体上贴着火焰烘烤肌肤一样热烈的红,洞穿心肺匕首上蘸一点恍惚血迹的红。
她肌肤如雪,有资格穿这纯粹的红,张扬的不可一世。
她换了纯金色的鞋,一面戴耳环,一面慢慢走出客厅,说:“走吧。”
谭卫文看着她,声色如常,他委实功夫到家,已然八风不动。
唯独眼睛是一切铁布衫金钟罩最后都练不到的部分,那里有许多超新星正猝不及防地爆发,往脑海深处狂奔而去。
打上周致寒记号的专属妖娆,日间藏在平常衣物下,此时扫射处身于这个房间的空气与男性荷尔蒙,看不见处已血流成河。
男人慢慢站起来,向周致寒伸出手:“走吧。”
周致寒和谭卫文从酒店大堂走过,但凡视力没有问题的,眼睛都跟着两个人看,出了门很意外,有一辆酒店专用的礼宾车候着,奔驰房车,不算太新的款式,司机迎上来为他们开门,周致寒向谭卫文望,低声说:“什么事这么隆重。”
谭卫文耸耸肩:“去看看夜景罢了。”
不知道他的初衷目的地到底何在,反正最后两个人真的是去看看夜景。
金茂大厦八十七层,上海滩驰名的九重天酒廊,落地玻璃窗外是陆家嘴夜景如焚,但见过旧金山,见过夜巴黎,甚至只要见过香港太平山下灯火,如此都不过寻常。
人不算多,他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致寒一口气点三份龙舌兰,谭卫文有点诧异:“喝这么烈?”
致寒一笑:“还好,三份喝下去,咱们立刻起身回酒店,进房间的时候你要借我扶一下,等我到床上躺着,就已经雷打不醒了。”
谭卫文静静看着她,低声说:“这么不愿意和我消磨共度一个晚上吗。”
他口气里的淡淡惆怅,呼之欲出,又分明,又微妙,半点不叫人讨厌。周致寒欣赏他的风度,反而后悔自家有点唐突,趋前握一握他的手:“对不起。”
她望着窗外夜色如绸,心乱如麻,叹口气:“我一肚子心事。”
谭卫文要的威士忌这时候来了,他按一按杯子,叫她:“说给我听。”
不容分辨或反对。
这个看起来沉默和蔼的男子,内里却具有强烈的个人气场,说一不二,他又不是霸道,倒像习惯了没有人会异议,因为说的仿佛都是真理。
周致寒唇角露出微笑,她在微醺的灯下好美,不需饮酒,已然有人半醉。她真的说给他听。
“男朋友刚和我分手,因为他和另一个女人有了孩子。”
说到这里停下来,胸口有被利刃逼迫的恐惧感,她小口呼吸,确认自己是不是要开多一次这潘朵拉的盒子。
谭卫文很有耐心,等了一阵,说:“就这样?”
她的酒来了,三个小小的杯子,骨瓷小碟里装着晶莹盐粒和数片柠檬,还有一杯漱口的水。致寒将盐粒撒在手背上,舌尖微微舔过,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再把柠檬放在唇齿间,强烈的数种味觉刺激相结合,酣畅淋漓,刹那间在她脸上烧起大片红霞,与胭脂交印,衬得致寒一双秋水双瞳,流转如波。
她带笑:“不然,还能怎么样?”
谭卫文说:“不像你的故事。”
他拉过致寒放在桌子上的手,拿桌上摆放的白色餐巾,一点点仔细擦干净上面残存的盐,说:“男人不会因为随便一个孩子,就放弃你的。”
致寒的小指在他掌心里轻轻点一下,低声说:”你又知道?”
他看她一眼:“我也是男人。”
放开她的手,谭卫文向后坐,靠在椅背上:“而你,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角色。”
周致寒神色黯淡,伸手将头发披散开来,慢慢整理,三千烦恼丝,犹如心事缭绕,梳理不开,她良久才粲然:“你看错啦。”
她说得惨痛:“我很容易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