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儿子分两个姓氏,当然有原因,难得谭卫文竟然不见外,自然而然地说:“我和小乔妈妈很早就离婚了,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所以分开姓。”

这倒是一个大意外,像乔樵这样好性情好脾气的孩子,致寒先入为主,觉得应当是一个再和美融洽不过的家庭里出来的才对,谭卫文对她的神色变化了然,接着说:“我们四个人一直住一起,他们直到成年才知道我们已经办了离婚手续多年。”

他显然是好男子:“我们是老派人,觉得孩子的成长最重要,自己可以排到最后没关系。”

乔樵耸耸肩:“服了你们了。离了婚的人,看起来比没离婚的关系还好。”

说得很感叹,看了看爸爸,又移开,眼神中的温情和感激,很明显。

谭卫文微笑不说话,慢慢喝餐后的咖啡。

他们的做法是不是正确,对自己是不是公平,姑且不论,至少这一刻他与儿子对坐,必然心存欣慰,一切付出都值得。

尽欢离席,乔樵回学校,临走不忘交代周致寒记得到了复旦就找他:“我请你吃学校食堂,别担心,他们不供应海鲜全餐的。”

周致寒笑着应了,看他从出租车里伸出手臂来,挥了两挥,绝尘不见。

她和谭卫文结伴回酒店,没有乔樵,言谈中就多了几分客气,话题则不过是上海的风土人情之类,谭先生显然是不爱闲聊的,唇角一直微微带笑,听周致寒大珠小珠落玉盘,偶尔应和一两句,幸好都在点子上,不至于让讲的人觉得尴尬。

一直到酒店大堂,谭卫文忽然说:“杭州的事,谢谢你。”他语气隆重:“乔樵很幸运,得遇贵人。”

这样的事乔樵都不瞒家人,亲子沟通的渠道,还真是畅顺,谭卫文点头:“他没有告诉妈妈,只是来问我的意见。”

意见?

周致寒何等聪明的人,一愣之下便明白过来,乔樵问的,自然是要不要和他的小女朋友继续下去的意见。

但一个十九二十,血气方刚的男孩子,如果真的有足够勇气挥慧剑,斩情丝,或有足够愤怒与失望支撑一次掉头他去,又怎么会去问谁人的意见。

当然是舍不得,又要一个旁观者的鼓舞,于是找上他认为最了解自己的人。

谭卫文对周致寒的分析有点惊奇:“你很了解小樵,他跟我说,是不是每个人都应该有两次机会。第一次用来后悔,第二次用来补偿。”

说得真好。真慈悲。

哪里像一个孩子的口吻。

周致寒按下电梯,沉默了一下,摇摇头。

可惜,慈悲在人世间,总是既寂寞,又脆弱。

我佛都要做狮子吼,大约有时候实在气不过。

她向谭卫文笑一笑:“你见过那个女孩子?”

男人说:“这个周日见。”

就是后天。

他邀请致寒:“你这段时间都在上海?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逛逛。”

致寒抿一抿嘴:“好啊。”

她没有掩饰声音里的一丝落寞:“我也并无地方可去。”

谭卫文看她一眼:“可以去的地方都不多,不过,明早一起去吃小笼包如何?”

这位仁兄,仿佛真的是来上海观光的,连吃小笼包的节目都隆而重之摆出来,周致寒想一想:“都好啊,本来我要昏睡到十一点的,现在昏睡到九点就好了。”

谭先生大摇其头:“九点太晚了,七点吧。”

他一点不像是搞笑的意思:“我每天六点起床,那时候才是一个早晨应有的样子。”

萍水相逢,他连人睡懒觉都要管,可能天生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倒是不讨厌,致寒笑起来:“你起来做什么呢,打一段太极么。”

谭卫文一本正经:“哪里,现在老人家都流行打八段锦。”

他偶尔也开玩笑:“你要学么?我打得不错。”

致寒的楼层到了,她跳出去,回头嫣然一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明天见。”

六点起床,对致寒来说算不上什么挑战,她惯于陪沈庆平起床,而沈庆平惯于清晨起床,无论多晚入睡,一定在七点左右就睁开眼,他倒是不打八段锦或太极拳,最多到小院子里溜达一圈,活动活动腿脚算数,彼时致寒便坐在卧室窗边,将最上方的窗门打开透空气,看一本书,溜达中的沈庆平经过窗户,便抬头向她看一看。

当时只道是平常。

梳洗入睡,五星级酒店的床永远有带着风尘气的柔韧,明明阅人无数,还要装出初夜的坚挺和洁白。

致寒放平身体,叹了一口气,关电话,关灯。

想都没有想,也许顾子维在等她的电话。

她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心事太多,原来也可以物极必反的不去想。

只是乱梦盘旋,多少人的脸孔争先恐后出场,一幕幕电光石火,人生在合眼后自己把自己的传记拍成断片,却和任何改编者一样忘记细节,忽略真相。

直到叫早铃忠实地响起,致寒一个精灵醒来,心脏怦怦乱跳,挂了电话,翻身起床。

洗澡,换衣服,衣橱里倒是挂了几件精致的裙子,但穿来做什么,她从行李架上捡回昨天飞机上穿的贴身长裤和开衫,走进浴室,仍然是下意识去开化妆包,仍然是一笑合上。

化了十几年妆,又得过名师指点,技巧第一流,连专业造型师都愿意和她讨论其中心得,渐渐变成,卸妆后她根本不愿意正视自己,不化妆,出门就有些微心理负担。

谁知道在什么地方会遇到谁。

许多教女孩子如何打点人生的书,都会这样说。

所以要对自己负责,每天穿得好好的,涂得满脸生花,之后才可以出门去。

预备下一个转角的MR.RIGHT和你撞个劈面,近得能够看到你眼影拼了五种颜色。

其实呢。。

那五种颜色必然带来你肤色暗沉,而你最想取悦的人,或者最看重女孩子肌理莹润。

一再都是说,人算不如天算。

致寒好好对镜子看自己,眉目清亮,不失美人,如果有一个化妆品专柜BA在一边,就会说,小姐,你是熟龄肌肤,重点要紧致提拉,不过你保养很好,抗皱反而不是那么紧迫。

她一笑,手机都不拿,捉了一个小零钱包在手里,准备出门,看到门下有一张纸条。

是本酒店给客人准备的信纸,上面的字力道个性十足:“周小姐,我在餐厅喝咖啡,你慢慢来,不用赶时间。”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谭字。

真体贴。

学会如何不强求,是时间带来的礼物。

致寒果然在餐厅找到谭卫文,对方在喝咖啡,看报纸,神态安详,看到她便点点头,说:“喝什么。”

致寒喝水,咕咚咕咚一大杯水,是早上指定的动作,然后来一杯咖啡,只不过是放着看的。她有点思念普洱茶,真正好,现在却去哪里找。

这点惆怅居然给谭卫文收在眼里,静静看她,说:“没睡好?”

致寒慵懒地歪少许肩膀下去,眼角瞟他一眼,娇柔地说:“谁让你叫我六点起床。”

她自然而然风情流露,稍后便醒觉彼此只有十几个小时的交情,对方也不是她绸缪的对手,待要立即坐正身,又太刻意,未免有点尴尬起来,幸好谭卫文对她语气身姿,似一无所感,仍然好整以暇看报纸,须臾饮毕手边咖啡,站起来:“走吧。”

他一马当先出门去,帮致寒打开出租车门,照顾她上车,然后自己坐在前面,说,去城隍庙---真的是去吃小笼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