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已死的东西,不可能再回来。
1
从来没有谁敢在我的不停里如此放肆,这只猫做到了。
椅子翻了,茶杯倒了,果盘里的水果滚得到处都是,犯罪嫌疑猫此刻正蹲在房内最高的装饰柜上,本该摆在柜子里的我特别喜欢的一个花瓶,正四分五裂地睡在地上。
浆糊挡在未知前头,我挡在浆糊前头,敖炽挡在我前头,武力值为零的胖三斤不知从哪里抓来个锅盖,煞有介事地挡在自己前头,五双眼睛的焦点都在那只猫身上。
浆糊的右手背上多了三道抓痕,不轻,见了血,刚刚未知的尖叫也是因此而来。
我们一冲进去便看到浆糊抓起脚边的小凳子往那只猫身上砸,未知惊魂未定站在他身后,而凶手则仗着自己天生的敏捷躲开浆糊的攻击,一跃上了柜顶,原本黑亮温顺的猫眼中刺出了不怀好意的凶光,它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时不时舔着自己的爪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受到了惊吓的未知看见我们的第一句话是:“好好变坏了!!”
浆糊的描述是,他们正在看好好睡觉,谁知这只猫突然跳起来,目露凶光,疯了似的一爪就朝离它最近的未知脸上抓去,被他给挡住了。
我就说这只猫来得蹊跷。
敖炽皱眉:“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我看了看惊慌得要哭出来的未知,以及浆糊手上的伤,说:“能活捉就活捉,不能就算了。此物邪性,你留神。”
“一只猫罢了。”
敖炽盯着它,顺手从桌上抓起胖三斤刚留在那儿的抹桌帕,一跃而起,以帕为鞭,狠狠朝那小东西抽过去。
猫顿时拱起身子,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眼中红光犀利得像两把刀。
啪!柜顶被抹桌帕击出了一道裂纹,猫却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间避开了,但它不是逃,而是反攻,尖利的指甲全部从内垫里刺了出来,在扑向敖炽的瞬间对准了他的眼睛,毫不留情地抓过去。
一人一猫在半空中上演了你死我活的画面,也亏得敖炽有多年打架斗殴的经验,及时避开了凶残的猫爪,但是耳边的鬓发还是被抓断了几根。
敖炽落地,面色严峻,迅速从脚下挑起一块花瓶的碎片接在手里,回身击出,只见瓷片快成一道白线,精准击中了已经朝我这边扑来的疯猫,一击中头。
猫跌在地上,瓷片深深嵌进它的头骨,它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室内一片死寂,好几秒后,未知才“哇”的一声哭出来,跑到浆糊面前,想抓他的手又不敢,一个劲儿问他疼不疼,而浆糊只是嫌弃地看着她,让她赶紧把鼻涕擦掉看着好恶心……
可是,一定很疼啊!
胖三斤取来药箱,我负责给浆糊上药包扎,敖炽负责处理猫尸。
还好,只是外伤,看起来也不像有中毒的迹象,我问浆糊有没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他摇头说:“这么小的伤,能把我怎样。你们别操心我了,看看那只猫吧。”
越来越像个小男子汉了……
“死透了。”敖炽踢了踢猫尸,“没有异常,有血有肉的一只猫。”
我上前,蹲下来摸了摸尚有余温的猫尸,确实没有异常,也没有妖气,一切的狂暴与邪性都随着它的死去而终止。
未知抽抽噎噎地跟所有人道歉:“是我不好……是我要养它……差点害死浆糊……呜呜呜。”
看来这丫头真是被吓到了,不由分说抱住浆糊,声泪俱下:“浆糊,以后好吃的都给你,我不跟你抢了。以后你要是有危险,我不要性命也会救你的,像你救我这样!”
我跟教炽哭笑不得,也难怪小丫头反应这么大,他们长到现在,被打屁股拧耳朵虽然是常事,但从未受过见血的伤。
“你有病呀,我是男人诶,哪能让女人救我!”浆糊皱着眉,用左手笨拙地擦掉她的眼泪,“就知道哭,哭能当饭吃啊!”
“你真的不疼啊?”
“烦不烦啊!”
我上去摸摸未知的脑袋:“你哥哥没事。你也不要再责怪自己,连妈妈都没看出这只猫有问题,何况你。”
未知这才稍微好了些,后怕又不解地看着地上的猫尸,小声问我:“它是讨厌我们吗?不然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大概它生病了吧。”我也不知如何跟她解释。
“好了好了,没事了。”胖三斤收好药箱,松了口气道,“你们都休息去吧,我来收拾。”
我叫住他,问:“这只猫真是自己跑来的?”
胖三斤点点头:“是呀,一大早就在咱们院子里溜达着。”
我点点头,牵起浆糊跟未知的手道:“今天这件事到此为止,猫咪为什么变成这样,爸爸妈妈会查清楚。回房睡觉吧。”从敖炽身边走过时,我对他道:“再把这只猫检查一下,仔仔细细地。”
“还要怎么仔细?”敖炽打量着猫尸,“要真有什么,我早该看出来了。就是一只失去理智的猫而已。”
我瞪他一眼:“再看看!”
把两个小鬼带回房,看着他们爬上床躺好,又把房间四周检查了一遍之后,我亲了亲他们的额头,又将油灯的灯芯拨暗,守着他们睡着,这才安心朝房门口走去。
可是刚走过衣柜,便听到里头传来嘭一声响,柜门被撞开了一半,信龙弟弟应声滚了出来,吧唧一下摔到地上。
我压低声音怒道:“你们两个搞什么鬼!没看到两个小鬼刚刚睡着吗?”
两只信龙喜欢睡在衣柜里,有时睡在我的衣柜里,有时睡在两个小鬼的衣柜里,自打敖炽回到我身边之后,这两个家伙的存在感几乎为零了,除了每天在不停里头游荡睡觉吹牛之外,无事可干,我跟养了两只米虫没两样。
信龙哥哥从衣柜里探出头来,小声说:“我们俩闹着玩儿呢。”
“闹着玩?”我把信龙弟弟从地上拎起来,看着它脖子上的一道明显被抽出来的红印,“你们俩没事打耳光玩吗?”
一贯话痨的信龙弟弟居然没吱声,在我手里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真是闹着玩儿,这不是天热睡不着么,刚刚你们又那么吵……”信龙哥哥敷衍道。
我把信龙弟弟扔回衣柜里,想了想,问:“刚刚发生恁大的事,你俩居然没来围观?”
“我俩需要围观吗?我们可是信龙,一双耳朵征服世界。”信龙哥哥摇晃着尾巴,“那只猫太凶了,我们才不要跟它面对面呢,又打不过它。”
我眼睛一亮,一把将信龙哥哥抓起来:“差点忘了你们的本事,快说,你们从那只猫身上听到什么异常了?你们不是能靠声音分辨一切妖魔鬼怪的信龙么?!”
信龙哥哥从我手里挣脱出来,跳到我肩膀上,振振有词道:“我跟我弟弟的耳朵确实能听到许多你们听不到的声音,但我们也仅仅是听到而已,我们只能告诉你我们听到了什么,并不能解释那声音因何而起,代表了什么。”
我白了它一眼:“你弟弟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它说它能靠声音分妖魔辨生死,连亡者的声音都逃不过它的耳朵。”
“生活总还是需要一些夸张的……你体谅一下这个年轻龙吧。”
它抬起爪子抓了抓脑袋:“通常情况下,我们确实能分辨发出声音的是死物还是活物,但如果遇到段位特别高的非人类,又或者人类中真正的高手,我们的耳朵也会受到阻碍的。”说着他看向我,继续道,“比如你跟敖炽,我们便只能在近距离内听到你们说出口的那些话,除此之外,我们无法从你们身上听到任何别的‘声音’,毕竟你们一个是千年妖怪,一个是龙王后森,修为比我们高太多。而且去听那些非常态化下的声音,是十分耗损精力的,会头晕恶心,比怀孕还难受。”
“反正我是不爱听的,我宁可‘关上’耳朵,像个普通生物那样去听身边正常的声音,不要让自己走路或飞行时撞墙上就够了。我的生活态度比我弟弟踏实多了。”
信龙弟弟趴在衣堆上,“切”了一声。
“说得像你怀过孕似的。”我哼了一声,“但那只猫不算高手吧?你们什么都没听出来?”
信龙哥哥跳回衣柜里,说:“它没有任何奇怪的声音,就是一只活着的猫。”说着,它又踢了它兄弟一脚,问:“我说得对不对?”信龙弟弟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扫了兄弟俩一眼,点点头:“行,睡吧。”
说罢我又走回床前看了看,两个小鬼一贯睡得沉,丝毫没有被我们这边的动静影响到,只是未知偶尔会皱皱眉头,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几句梦话,也许她又梦到了那只猫。
我把手轻轻覆在她的额头上,片刻之后,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身为他们的亲妈,我会尽我的一切努力守住他们的安稳。
关上房门,我回到敖炽面前,看着他收在盒子里的猫尸,问:“如何?”
“没有异常,要不要解剖来看看?”敖炽盯着我。
我伸手摸了摸这具已失去温度的身体,闭上眼,屏息静气地捕捉任何留在它身上的气息。
一无所获。这真的就是一只已经死去的猫。
我睁开眼,说:“让胖三斤埋了它吧。”
说罢我走到窗前,看着浓重的夜色,道:“你快去那个客栈看看,如果女婴的父母已经报了官,你就把白天那老头干的一切都告诉聂巧人,先把那老东西抓了再说。我留在不停,出了这样的事,咱俩不能都走了。”
“我知道。”敖炽转身就走,出门前又折回来,叮嘱我道,“你给我小心一些,如果有什么,打不过就跑!”
“哪有那么严重。谁敢跑到我的不停来大动干戈。”我笑,“怎么觉得你越发胆小起来,像个有被害妄想症的老太婆。”
他瞪我一眼,没有回答,只在出门前停了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说:“因为你跟浆糊未知是我最大的软肋。”
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胖三斤边扫地边说:“他除了脾气暴躁点,对美的定义奇怪奇怪了点,倒也没有什么缺点。”
“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熟了?”我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他的缺点堆起来比长城还长。你一定不知道当年我跟他的第一次正面交流,是互相给了对方一记耳光。”
胖三斤捂住嘴直笑,说:“您还是嫁他了。”
我笑笑:“以后你找老婆,记得找个温柔贤淑的。你这薄如蝉翼的小身板,母老虎吼一声就四分五裂了。”
说着,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被我忽略了很久的问题,我问他:“你在这里蹲了这么些年,就没有看上哪家姑娘?就没有成家立室的打算?”
“我一个人挺好的呀。再说伺候国主大人是大事,我也无暇分心。”胖三斤把碎瓷片小心翼翼地扫起来装好,“我如此忙碌,少不得轻慢了人家姑娘,何必呢。”
我想了想,不太相信,脱口而出:“你该不是喜欢男人吧?”
胖三斤被呛得直咳嗽,拍着心口道:“老板娘您莫要这么吓我,我无断袖之癖。”
我撇撇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长得也不丑啊,就是瘦了点,难道就没姑娘看上你?”他哭笑不得道:“老板娘,夜深了,您该歇着了。或者我给您煮碗青菜肉丝面吃了再睡?”
不说煮面还好,一说面,我就开始想念赵公子了。不知道他跟纸片儿有没有照看好另一个世界里的不停。
等我回去了,不知道纸片儿会不会又把自己哭得全身湿透,又得拿吹风机吹好久……
见我突然出神不说话,胖三斤举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老板娘,您吃不吃啊?”
我回过神,摇摇头:“不吃。会胖。”
他一笑:“那您快去歇着吧。明天我熬些鱼汤,对小浆糊的伤口恢复有好处。”
说罢,他把扫到一起的垃圾收拾好,握着扫把往外走去。
“胖三斤,”我叫住他,“为何你从来不进食?”
他站定,回头笑:“因为我不饿啊。”
“那为何你每次做饭,都会在给我们难备的份额之外再额外留一份起来,你又不吃,也不给别人吃,只放着,坏掉之后就扔掉。”
我放下喝光的杯子:“夜深人静没别人,咱们主仆二人也聊一聊呗。”
“一定是浆糊跟未知告诉您的。这两个小家伙经常跑到厨房捣乱。”
他无奈地摇摇头,转过身,望着门外如墨般的夜色平静道。“我曾允诺过,给一个家伙做一辈子的饭。”
咦,好像被我挖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谁啊?男的女的啊?”我一下子精神抖擞,“所以你每次留出饭菜,是为了履行这个承诺?”
“是。”胖三斤深吸了一口气,“不过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但我还活着,所以不想失信。”
认识胖三斤这么些时日,头一回觉得他的背影染上了一点落寞。
这个每天只把心思放在做饭与家务杂事上的、总是笑呵呵的没有脾气的男人,突然像此刻的夜色一样,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歇着吧。”胖三斤回头,又恢复到了我熟悉的模样,笑眯眯地说,“明早我蒸糯米粑,您要吃豆沙馅儿的还是肉馅儿的?”
“都要!”
本来我还有一肚子的问题,突然就没办法再问出口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守着的故事,要不要说,不强求。
桌上灯火如豆,我盯着它,宁神静气。
今晚不能睡,我得守着不停,等敖炽回来。
2
“你怎的在这儿睡着了?”
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声音由远而近,温柔熟悉的口吻把我从梦里一点点牵扯出来。
睁开眼,四周一片光亮,我坐直身子,揉了揉眼睛,懵懵懂懂地想这么快就天亮了么。
“你就是这样,随便哪个地方就睡着了。不像树,倒像只小猪。”
一身月白衣裳的人站在我面前,笑吟吟地摸了摸我的头:“去洗把脸清醒清醒,一会儿九厥要来,你去采些野果吧。”
我抬头,看清了那张迎着晨光的脸,打了个呵欠,脱口而出:“我才不要伺候那个讨厌鬼,你让他自己去采果子。子淼,我好困,再睡会儿行不行?”
他笑着转身离去,说:“外头的山花都开了,姹紫嫣红,你不出来看看?”
我扑通一声趴回桌子上,浑浑噩噩道:“我要睡觉……”他笑而不语,径直朝最明亮的一束光里走去,月白的袍子在风中飞拂,像流动的云,离我越来越远。
“我再睡会儿就去摘果子,总有一天撑死九厥……”我把脸埋在自己的手臂上,喃喃着。
子淼……
九厥……
我的身体突然似有电流窜过,整个人一下清醒过来,猛然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天没有亮,我也还坐在桌前,油灯不知几时熄了,只有轻薄的月光在窗上浸出一片微光。
我赶紧坐直身子,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说了不睡的,还是没挺住。
梦中子淼的脸到现在都还印在脑海中,仿佛他刚刚真的就在我身边,时光倒流,我不是老板娘,只是浮珑山上随他左右的小树妖。我轻轻吁了口气,梦境确实是世上最无道理可言的东西了,你无法控制只能顺从,许多被遗忘被深藏的片段,只能收留在梦中,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来去都不由你自己说了算。
短暂的怅然与思维的散乱,很快被回到现实中的理智驱散了,我深呼吸了几下,敖炽还没有回来,胖三斤应该也睡了,整个不停到了一天中它最安静的时候,一切正常,没有异样。
我起身,摸黑往里屋去。两个小鬼睡得很踏实,我把未知踢开的薄被盖回她的肚子上,轻手轻脚地离开。
走过衣柜,我突然停下,把耳朵贴近了一听,里头好安静。我明明记得信龙兄弟是著名的呼噜组合,虽然没有敖炽的呼噜厉害,但很有节奏感,有时跟山东快板似的。
我小心地将衣柜门拉开一小半,里头除了衣服,并没有信龙兄弟的身影。我又在里头摸了一遍,确实没有它们,但最上头的一层衣裳还留着一丝温度。
这就太奇怪了,虽然我从不干涉不停里这些家伙的自由,但这个点儿往外跑就不太合情理了吧。再说,我印象中的信龙兄弟,几乎是大们不出二门不迈的,毕竟两条瞎龙,对逛街应该没有太大兴趣才是。
应该刚离开。我立刻出了房间,直奔不停门外,整条巷子皆无人迹,更没有信龙的踪迹。折返回来,我又在不停里上上下下搜索了一番,也不见它们。
回想起之前信龙弟弟明显被信龙哥哥打了一顿的事实,我心里有了巨大的疑感。
想了想,我摸去厨房找了个空碗,装了一大半清水,回到院子里,面朝弯月站定,默念出几句咒语之后将盐水往空中一洒,水化弧光,于半空中拢成一面微光流动亦真亦幻的大圆镜,我以食指轻触其上,低呵了声:“现!”
这是子淼教过我的水月悬光之术,能看到施术者身周百米范围内发生过的事,不过仅限于一个钟头之前,且出现的场面并不受人为控制,多为杂乱无章的片段。此术比较消耗灵力,又没有太大的实际用处,且还只能在有月光的夜里才有效,故而我很少使用。但现在,或可碰碰运气。
半空中虚化的“镜面”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不停的院子,接着又跳到在床上翻了个身的浆糊,然后是伏在桌上睡着的我。
灵力从我的指尖源源不断灌入镜面,我清楚感觉到身体在迅速地疲倦,但“镜子”里一直没有我想看到的画面。
我咬牙坚持,手指开始微微颤抖。
突然,镜中的窗口出现两道白光,正是那信龙兄弟鬼鬼祟祟飞过院子,停了在大门前。
落地时突起一团白雾,雾散之后,信龙无踪,只有个白衣公子站在那里,左听右听,确认四周无人后他才伸手开门,而他的身体里,却隐隐有两个声音在交谈——
“你现在去找那家伙又有什么用!”
“我就是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未知浆糊差点被害死!”
“我老早让你不要同她往来!”
“说我?你不也一样不放心她吗!”
“我……”
嘭一声轻微的响动,我造出来的“镜面”在这个画面下四分五裂,碎片化成水滴,无声落地。
我的手臂无力垂下,强撑着走到藤椅前坐下。原本最近身体就不太强健,撇开这法术对我的损耗,真正令我诧异的,是那两条在生活里永远是被忽视对象的信龙。
好歹也相处多日,我知道它们能互相传递信息,知道它们能倾听寻常人听不到的声音,但却不知这两个家伙还有化成人形的技能。
不过修为应该是还差了些火候,得集齐双方之力才能化成个人身。
但最击中我的,是它们化成的白衣公子我见过啊!!!
白天在众乐场里,给那个青童姑娘当托儿的盲公子不就是这两个小王八蛋吗?!
也怪我大意,当时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这个陌生公子身上,难怪白天这厮见了我居然走得那么快,不是心虚是什么?!
现在我的身体有点虚弱,心情也很复杂,靠在藤椅上努力调匀气息。
我最讨厌的,是自己人出问题。我不止一次说过,我不惧外敌,最恨内贼。
这只猫的事,可大可小,因为我跟敖炽都在,所以浆糊未知不会出大事,但若我们不在呢?想想也是后怕。
可我还是不愿用恶意去揣度信龙,哪怕它们对我刻意隐瞒。
凉风乍起,弯月入云,院子里骤然陷入了更深的夜。
我理智地回想着镜中的片段,又想了想白天遇到的一切,所有看似不挨边的事情,好像都隐隐沾染到一个人——青童。众乐场里,变成盲公子的信龙兄弟,有杀人嫌疑的怪老头,他们都是冲着这个以挨打谋生的小姑娘去的。
3
我一夜未眠。
天快亮时,敖炽回来了,进门时肩膀上还扛着一个硕大的塞得满满的麻袋,眉头绞在了一起,熨斗都熨不平的样子。
“如何?”我赶忙迎上去问,又指着那麻袋道,“这是啥?”
“先别管这个。”他把麻袋放到地上,把我扯过来,“你干吗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一晚没睡死不了。”我着急道,“怎样了?找到孩子的父母没有?聂巧人知道了吗?”
“压根没有人报官。”敖炽的眉毛绞得更厉害了,“整个客栈里没有任何人承认自己丢了孩子。”
“啊?”我愕然。
“可其中一对年轻夫妇被我问到的时候,眼神躲躲闪闪,尤其是妻子,眼睛又红又肿,明显是哭的呀。然而她丈夫说他们几年前生过一个女儿,但是夭折了,现在不能提孩子,一提他老婆就会哭成泪人。”
敖炽撇撇嘴:“这种段位的谎怎么可能骗过我,我假装离开,然后又摸回去,先把那两人弄晕过去,细细翻了他们的行李,其中一个包袱全是婴孩换洗的衣裳与尿布,其中一条红花肚兜跟那女婴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我更愕然了,丢了女儿硬说没有丢,为人父母者,但凡心智正常的,干不出这事。
“还有别的发现么?”我问。
“当然。我可是目光如炬心细如尘的敖大爷!”
敖炽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继续道:“我在包袱里找到了一个瓶子,里头装了半瓶极有可能是人血的液体,而那对夫妇的手腕上都缠着纱布,我解开看了,是割伤。
“你意思是,这对夫妇把自己的血收集在瓶子里?”
“不然呢,哪有那么巧两口子都是手腕受伤,那么巧包袱里又正好有半瓶血?”
敖炽皱眉:“但我就是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两口子非妖非鬼非术土,就是街头路人,但行为偏偏如此古怪。丢了孩子死不承认,就算不是亲生爹妈也没必要否认啊,毕竟一条人命。”
我想了想,又问:“那两口子现在如何?”
他踢了踢麻袋:“这儿呢。”
我一惊:“你把他们绑了?”
“事情没弄明白之前,我可没打算放他们走”
敖炽蹲下来把麻袋口解开,两个身形都十分瘦削的年轻男女露了出来,被绳子扎实地绑在一起,昏迷不醒。
我叹气:“如果他们去报官,你在聂巧人那儿又多一条绑架罪。”
敖炽不屑:“连女儿丢了都不敢报官的人,你觉得他们敢对我怎样吗?”
“解开吧。”我动手去解他们身上的结,“万一有什么内情呢。”
可我居然解不开敖炽打的结,手指到现在都还不是很有力气。
敖炽看出我的不妥,抓住我的手问:“你究竟做了什么?就算一夜没睡,也不至于连绳结都解不开吧。”
我只得坦白:“你走之后,我用了水月悬光术。”
他眼睛顿时瞪得比牛还大:“那个只能看到一小时前零碎片段的屁用都没有的还要耗费大量灵力的,子淼教给你的破法术?”他所有的重点都在最后半句上。
我白了他一眼:“子淼教的是破法术,你教的就是好法术?!”
“难道这不是事实吗!”他十分不满,“你用它做什么?还想再晕一次?!”
我把信龙的事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一遍。
“信龙?”敖炽一脸的难以置信,“那两个活体手机怎么会牵扯进来?在东海的时候,我也从来没见过它会变成人样啊。这两个小王八蛋,居然隐藏得这么深!”
我摇摇头:“这些只能问它们了。”
“它们上哪儿去了?”敖炽愤愤道。
“不知道。”我看向大门处,“不过我大概能猜到它们去找谁。”
“谁?”
“众乐场里那个靠挨打赚钱的姑娘,青童。”
“她?”
敖炽百思不得其解,旋即又诧异道:“那老头也是冲她去的呀!且跟信龙一样给了她不少银子。全场只有他们两个最大方。”
我点点头:“这个姑娘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敖炽思忖片刻,说:“如果我们现在去找她,好像连个质问她的理由都没有。她根本没有在这些事件中出现过。”
“是。”我看向麻袋里的夫妇,“所以还是得先问问这两位。把他们带到房里去吧。”
夫妻俩被我们安置到椅子上坐好,敖炽以指为笔往二人额头上各划了一下,不消片刻,两人眉目松动,渐渐醒转过来。
意料之中的惊恐在他们身上爆发,两个人抖如筛糠,以为自己成了倒霉的肉票,跪在地上一个劲儿说自己无权无钱只是平凡的小老百姓。
“我们不要你们的钱,也不要你们的命。”我看那妇人骨瘦如柴,面色憔悴,也就收了先吓唬吓唬他们的心。说罢上前把她扶起来坐下,继续道:“我们请你们来,只想要句实话。”
妇人跟她夫君对望一眼,哆嗦道:“我们……我们并不认识你。”
“你们绑我们来究竟想做什么!”男人两腿发软地挪到妻子身边,紧紧扶住她的肩膀,语无伦次道,“我们夫妇都是老实人,从不伤天害理,你们不要害我们!”
“没有谁要害你们。”敖炽不耐烦道,“只要你们说实话,我们就放你们走。”
妇人带着哭腔道:“实话?什么实话……”
“你们的女儿。”我直言不讳。
夫妇俩脸色一变。
“为何女儿被人抢走,你们竟不声不响,甚至都不敢承认有这件事?”我盯着妇人的眼睛,“别骗我,我能听出来。”
夫妻俩对望一眼,犹豫着不敢说话。
“我数三声,再不回答的话我就把你们装回麻袋捆上石头沉到水底。”敖炽发了狠话,一把将麻袋踢到他们面前。
妇人的声音颤抖不止,抓住夫君的手道:“说吧……”
“可我们答应了青童姑娘不说出去的!”男人脱口而出。
青童姑娘……我跟敖炽对视一眼。
“我夫君亲眼见到有人将你们年幼的女儿,埋在了河边的树下,人命关天,既然我知道了,就不能不报官。”我沉下脸,“你们既然不跟我们讲,那便留着时间同官府讲吧。只怕深牢大狱坐起来,可没有我家里这么舒服。”
妇人一听要报官,慌张地跪下了,连连摆手道:“不要报官!不要!那是我们的孩子……”
她顿了顿,紧接着又摇头道:“可那又不是我们的孩子。”
“说清楚!”敖炽呵斥。
男人咬了咬牙,说:“我们家在南坊,三年前,确实有个不足一岁的女儿,原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可是一场伤寒要了小女的性命。为人父母,再没有比失去儿女更痛苦的事,之后这几年,我们夫妻没有一天过得好,夜夜梦中都见到女儿在到处寻找我们,我们喊她的名字,她听不到,去抱她,走不动。我娘子总是哭着醒来。
“只可惜我们命途多舛,女儿出生时本就是难产,稳婆好不容易保住了大人和小孩的性命,但我娘子却再无做母亲的机会,就这么一根独苗,到头来还是保不住。”
他停住,擦了擦发红的眼睛,继续道:“多年积郁,我娘子的身体越来越差,前不久又患上了心悸心疼的毛病。有人介绍说东坊有个大夫善疗此病,我们这才从南坊赶来寻医。大夫诊了病,说得扎一个月的针,故而我们暂时落脚在云来客栈,想着治好了病就回家。
“大概六七天前,我听闻东坊有一处名为众乐场的地方,热闹好玩,便带着娘子去散散心。在那儿,我们遇见个拿自己当沙包让别人打的姑娘,当时我们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怎能有人拿这种法子赚钱呢。想来,若真有别的法子,谁又愿意以此为生呢。那天,直到她做完最后一笔生意,围观者散尽之后,我娘子才走过去把刚刚从另外一个摊子上买的跌打药塞给她,说了一句‘你爹娘要是见你如此艰辛,该有多心疼’。
“这姑娘接了药,笑着说我们是好人,我见她一直在擦那个铜盘,擦得特别干净,把我们的脸都照得一清二楚,可惜之前她拿铜盘要打赏时,却没有一个人解囊,也是心酸。我额外给了她一些钱,说‘姑娘,能转行还是转行吧,天天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她只是笑,说不妨事。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离开了。”
他顿了顿,眉头深深锁起来:“本以为我们与她只这一面之缘,谁知翌日深夜,这姑娘竟寻到我们的住处,还……还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女婴。”
说到这里,夫妇二人的神情骤然复杂起来,一种交织着希望与绝望,欣喜与悲伤的矛盾浮现在他们接下来说出的每句话里。
“我们被吓住了。”妇人眼里闪着泪光,“她抱来的,分明是离开我们三年的女儿,那双圆眼睛,那张红苹果一样的脸蛋,连哇哇的哭声都一模样。她把孩子放到床上,回头笑着跟我们说,梦境里最清晰的那个人,一定是你们的挚爱。我们都呆了,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没什么,就是想我们高兴,所以特意来把这个孩子还给我们。”
“‘还’给你们?”
我承认我也被惊到了,一个天天挨揍的姑娘,凭什么把一个已经死去三年的孩子“还”给她的父母,而且她跟这对父母不过一面之缘。
男人点点头:“她确实这样讲的,一字不差。我初以为这孩子是她偷来的,可那眉眼那模样,真的同我们的女儿毫无二致。我问她这孩子哪里来的,她却笑言是从我们的梦中来的,让我们放心养着。我们哪里肯信,可一看到孩子的脸,我们又再无力量拒绝,这分明就是我们失去的女儿啊!离开时,我们问她名字,她说她叫青童,还叮嘱我们,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
“你们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敖炽朝他们的手腕努努嘴。
夫妇俩陷入了沉默,半晌妇人才说:“她走后,我们抱着孩子泣不成声,也不想再计较孩子的来历,三年来的痛苦都在这一瞬间化解了。我们甚至以为这个青童姑娘是隐于人世的神仙,专门解人痛苦。可是这种失而复得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太久。我们发现这个孩子不肯进食,不论米粥还是羊奶……就在我们无计可施之时,她竟抱住我的手,一口咬在我的手腕上……”
我皱眉:“这孩子嗜血为食?”
她垂下头,男人把她揽得更紧了些,道:“起初我们也害怕,但是,‘不能再失去她’这个念头很快压制了我们所有的恐惧。这孩子除了这个之外,并无其他异常。所以我们才……”
“所以你们觉得就算让她喝一辈子血,你们也认了。”我冷笑,“如果有一天她不止要喝你们的血,还要喝别人的血呢?”
夫妇二人愣了愣,无言以对。
我加重语气:“昨夜发生了什么?”
男人深吸了口气,道:“我们刚要熄灯休息,一个从未见过的老头子竟在没有开门的情况下闯了进来,一把从床上抱走了孩子,临走时扔下话,说‘你们就当做了场梦,这孩子留不得。也不要对外张扬,仔细惹了麻烦。”
情势转变有点快。老头是善是恶,突然不是那么好判断了。
敖炽合上惊讶的嘴,转头问我:“怎么看?”
“有点乱。”我如是道,“但信龙一定知道怎么回事。”
此刻,天已大亮,我们将夫妇二人毫发无伤地送出了不停。
分别时,我对他们说:“已死的东西,不可能再回来。”
他们沉默,颓然离开。
然而,一直到夕阳西下,信龙兄弟也没有回到不停。
4
暮色初临的众乐场,人潮不减,灯火闪亮。她今天的生意似乎也还不错,一个揍她揍得满头大汗的年轻人慷慨地给了她一锭银子,身心舒畅地拨开人群离开。
直到此刻我依然不能理解,正常人怎么可能用这种法子谋生。至于那些付钱揍她的人,但凡有些理智的,纵然心有积愤,又怎能对一个无辜的姑娘下得去拳头?
说实话,我对这种“买卖”充满反感。我追出帐外,叫住刚才那个年轻人。
他回头,疑惑地看着我:“您哪位?”
“看热闹的。”我笑笑,“就是好奇想问问小哥,你揍那姑娘时是不是特别高兴?要是打人真这么舒爽,我也想试试。”
年轻人的表情松懈下来,说:“高兴也谈不上。最近我是被一些事烦躁到想揍人,但给钱打人这事吧,一开始我只是好奇罢了,也没想真打。可也不知怎的,一站到那姑娘面前,一股邪火就打心里冒出来,脑子里只得一个念头,便是狠狠打她,等我打得没力气了,这邪火才散了。唉,世道不好混哪,谁心里没点戾气,也说不准啥时就爆发了。”
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我皱眉想着他刚刚说过的每个字。
敖炽从帐内快步出来,将我扯到一边:“她准备回去了。”
“信龙没有出现?”我望着陆续从里头出来的围观者们。
敖炽摇头:“老头子也不在。”
他朝帐内望了一眼:“看来只能直接向嫌疑犯下手了。”
“跟她回家,我想看看这姑娘路上还会干些什么。我对她太好奇了。”我把敖炽拖到了更隐蔽的角落里,“我还怀疑她有一种让人愤怒的‘能力’,不然那些人不会跟疯了似的揍她,毕竟大多数人还是正常的。”
敖炽耸拉着眼皮道:“那这种能力跟这个人的智力肯定成反比,谁会有事没事惹人打自己啊!”
“可目前的事实就是这样。”我叹气,旋即又想起一个更要紧的事,“不停的结界你确定布置妥当了?”
“这事哪能马虎。”敖炽信誓旦旦道,“我下的防御结界最少能维持三天,这三天除了我们俩谁也进不去。再说还有阿灯在呢,不是交代了它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把两个小鬼吞了跑路么,阿灯好歹也曾是龙王坐骑,有隐形变化的本事,想抓到它并不容易。咱们尽可放心出来把这姑娘的事料理明白。”
我点点头,心里稍微安生了些。在等了一天都没等到信龙兄弟回来时,我猜这两兄弟要么是心存愧疚不敢回来见我,要么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回不来,而唯一牵扯到它们的人,只有众乐场那位青童姑娘。
我原本要敖炽留在不停照看,我去众乐场瞧瞧,但他说心里毛躁得很,无论如何不能放我一个人去。权衡之下,我们设了防御结界,以免再有奇怪的东西跑进来影响到两个小鬼。
唉,只在这个时候我会特别想念我的世界里的家伙们,要是九厥在,孩子交给他是再放心不过。不知他现在如何了,是不是把我存在不停里的白酒红酒全给喝光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青童从帐中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个用布包起来的圆圆的玩意儿,我猜就是那个她拿来讨钱的像镜子般亮的铜盘,除此物与她挂在腰间的钱袋之外,她身上再无别的物件。一块新添的瘀青挂在她的眼角,却不见她有半分苦色,步履轻松无比地朝众乐场出口而去。
我和敖炽跟了上去。她没有代步工具,全程靠走,出了众乐场便往集市上去,在一家小店里买了一袋肉包子,又在另一间干杂铺里买了一包晒干的小鱼干,然后一路往北。
目前看来一切正常,不过肉包子跟鱼干都是她自己吃的话,量可能有点多。
夜色已浓,今晚的天空无星无月,闷热异常,怕是有一场暴雨。
她走的路,越往前人烟越稀少,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跟着她走到临近郊外的荒芜之地,几团青白色的磷火在前方的黑暗里闪跳着。
坟地?!
没了来往不息的路人为我们掩护,我跟敖炽早已隐了身形,小心翼翼跟上去。
这里确实是一片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包之间纵横着长满野草的窄路,她轻松地在里头绕行,连灯火都不需要,一直走到坟地背后一座挂了一盏白灯笼的房舍前。
我跟敖炽无声无息落到她身后不远处,灯笼微弱的光线,勉强照出一座朽烂的不板屋,随便一推就会倒掉似的。
她坐到木屋的门槛上,一边解开包着鱼干跟包子的纸包,一边朝四周轮番地大喊着:“大米,二妞,胖胖!”
很快,几只野猫野狗从暗处钻了出来,它们围到她面前,熟门熟路地大吃起来,呜呜喵喵的声音此起彼伏。她把所有食物送到它们面前,自己却一点也不碰,抱着膝盖笑眯眯地看它们大快朵颐。
我蹑手蹑脚绕过她,走到只剩半扇的窗户前往里瞅,光线太差,费力辨别了好半天才隐约看出房间里除了几副乱七八糟放置的棺材之外,中间的空地上就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她是住在这里,还是仅仅来给野猫投食?
走回来,她仍目不转睛盯着进食的猫猫狗狗,眼神里的慈爱与温柔像溪水一样自然地溢出来,不但与四周的气氛背道而驰,反而令到这块死气沉沉的地方也有了些微妙的生机。
曾有人说,能善待小动物的人,坏起来也有个限度。
很快,猫狗们吃饱了肚子,在她的腿上蹭了几下之后便四散而去。
她起身,朝着它们离开的方向,笑着说了声晚安。言毕便转身进了房间,关上那扇形同虚设的门,看似惬意地躺到了里头那张草席上,把铜盘当枕头,侧卧着闭上了眼睛。
我们所想象的都没有发生,她的所作所为风平浪静,除了住的地方诡异了些,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再看下去也是看不出什么苗头了,到此为止吧。
我跟敖炽现了身形,站在门前,我把敖炽打算踢门的腿打回去:“好歹里头是个姑娘,你斯文点。”
“我可没拿她当姑娘看。”敖炽直言,“哪有送人小吸血鬼的姑娘。如果信龙真跟她有瓜葛,那只凶到想杀人的猫肯定也是她的杰作。”
“这些都是推测。答案在里头。”我伸手敲门,没敢太用力,生怕把门敲垮了。
没多久,门后传来她的声音:“谁?”
“青童姑娘,我是昨天说要给你介绍工作的那个姐姐。”我用轻松的口气应道。
细碎的脚步声之后,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青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我:“是姐姐你呀?你如何找到我家来的?”
我环顾四周,反问:“这是你家?”
她点头:“来到东坊之后,我就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妥么?”
“这是坟地……”敖炽插嘴道,“你是缺钱么?”
“我赚来的钱足够我生活。”她奇怪地打量着敖炽,“您又是哪位?”
“他是我夫君,昨天跟我一道看你表演来着,后来有事先走了,你大概没有印象。”我笑笑,探头朝屋里看了看,“你一个人?”
“嗯。”她点点头,又问,“都这么晚了,姐姐你们找我有何贵干?从没有人能寻到这里来的。你们跟踪我么?”
“是。我来是为了跟你打听个人。”我直截了当地问,“昨天也在现场看你表演的,并且给了你不少银子的白衫盲公子,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么?”
她一愣:“你说幸公子?”
幸公子……这两条瞎龙起化名倒也随便得很。
“他今天没有来过众乐场。”她笃定道,“我在众乐场这个把月以来,只要我有表演,他一定到场。我也有些奇怪呢。”
她神色自若,一点都不像在说谎的样子。
“你跟幸公子是朋友?”我问。
“是啊,他是个极好的人。”青童认真道,“我去过好多地方,多数人都把我当一场好戏看,他却把我当朋友,不不,当亲人那么看。像你一样,他也劝过我好多次要我改行,有一次我被个客人打得厉害了,他居然跳进来把我护在怀里,他那么文弱,又看不见,白白挨了对方好几下拳头。你们也是幸公子的朋友?他是出什么事了么?”
呃……她说的信龙跟我认识的信龙真是同一只吗?
“我们也不瞒你了,这家伙本是在我们夫妇开的店里工作,那天在众乐场碰到他才知他常来捧你的场,他怕我们责骂他溜出来玩耍,那天赶紧就跑了。我见他今天一整天都没回来,店里的活儿还堆在那儿呢,心想是不是又来找你,所以才专程来问你。”我编了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
“哦,原来如此。”她还是一脸不解,“可你们应该早点来问我呀,何必一路追到我家。”
我眼珠一转:“我怕你瞒着不告诉我,万一这喜欢偷懒的家伙先跟你打过招呼要你帮他隐瞒,然后等你表演结束你们再在别处碰头呢。”
她笃定地摇头:“没有,他今天确实没有来找过我。”
“哦,那算了吧,也许这家伙又跑去别处玩耍了。”我摇摇头。
这时,天边隐隐响起了雷声,蛰伏已久的风也一阵强过了一阵。
青童望望天,说:“要下大雨了,要不你们进来坐?”
敖炽的表情特别复杂,只有我知道他现在的内心戏是姑娘你是不知道你房间里摆着的不是桌椅板凳而是棺材么,就这么心大把人往里头请?
“不过,我这里头没什么东西,而且还堆着几具不知是谁留下的空棺材,你们介意的话,就算了吧。”她指了指屋里头,表情稍有些尴尬。
我赶紧道:“棺材而已,没什么可介意的。”
我跟敖炽对视了一眼,怀着十二万分的警惕走了进去。
夏天的暴雨,说下就下,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砸下来,荒野坟地,空棺孤宅,转眼被淹没在巨大的雨声中。
5
青童从角落里找了一截蜡烛,又花了更多时间去找来了火折子,边点蜡烛边抱歉道:“我睡得早,也从未有人在这个时间来拜访我,所以连一盏油灯都没有买,你们别介意。”
蜡烛点燃了,又没有东西安放,她又匆匆跑到房间另一头找了只豁口的碗过来,回来时不知脚下踩到了什么,一不小心滑倒在地,碗被摔得粉碎。
我赶紧过去把她扶起来,她特别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有些紧张,家里从未来过客人。”
“受伤了?”我盯着她突然捏起来的右手。
“不碍事,划了一下。”她笑笑。
敖炽重新找了个碟子,把蜡烛放到上头,三人围着这一小团维持不了多久的光芒坐下来。
“你这姑娘也是奇怪,就不怕我们是坏人,随随便便就往家里引?”
敖炽大概跟我一样,到现在都没有从青童身上找到任何跟“坏”有关的东西,此刻在眼前的不过是一个会因为来客人而紧张得摔倒的笨丫头。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对她放松半分警惕。
“不怕。”她摇头,又笃定道,“我分得出好人坏人,姐姐是对我好的,你是姐姐的夫君,自然也不会坏。”
烛光在她明亮的眸子里跳动,她曲起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定定地说:“世上愿意对我好的人太少,所以分辨起来并不费力。”因为这个姿势,她本就单薄的身子显得更小了,无法想象这样微弱的一个驱体,是如何承受下那些重击的。
“你对自己都那么差,凭什么要求人家对你好?”我忽然有些生气,“你干什么不好,什么要靠这种奇葩的‘工作’赚线?哪伯去洗碗、去卖菜、去写小说,哪样不比现在好?就不怕哪天被人当场打死?就算不被打死。那也疼啊!”
说着说着,我下意识扯起她的右手,指着她掌上那道刚才被碎碗划出来的伤口:“血肉之躯,就算这样一个小伤都会疼的!你……”
话没说完,我却愣住了。那道半寸长的割伤虽不严重,但也是破了皮肉的,可烛光之下,伤口之中却不见半点血迹,她没有洗过手,没有上过药,有伤无血,不合常理。
她将手抽回去,低头道:“你发现了。”
不止我,敖炽也发现了,我们不会放过她身上任何一个细节。
“姑娘,解释一下。”敖炽冷冷道。
她抿了抿嘴唇,说:“我同你们不一样。”她比我们想象中更镇定,并不因为秘密被撞破有任何慌张。
我沉住气:“哪里不样?”
她笑笑,摸着手上的伤口:“我没有痛觉。”
我一怔。
她接着说:“我连呼吸都是装出来的,为的是白天能尽量看起来跟你们一样。”
“你是……”我重新认真地打量着她。
“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我是生死之间的怪物,世间人管我们这样的存在,叫僵尸。”
她小心翼翼地说,生怕这些字眼吓到了倾听的人似的,“没有痛觉与呼吸,我不是活人,能看能听能说能走,我又不是尸体。”
她忽然又笑出来:“我总说讨生活讨生活,其实我都不知道我每天的日子算不算是‘活着’。不过我一般不太去想这个问题,毕竟我现在每天都过得挺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靠自己的本事赚钱,买点食物回来喂猫喂狗,偶尔还能遇到像幸公子跟你们这样的朋友,我要说我挺开心的,你们信么?”
我盯着她的脸好几秒,突然抓过她的手,摁在她的腕子上——确实没有脉搏,我又伸手去摸她的脖子,却被她把手带到她的心口上。
她笑:“没有心跳对不对。”
我信了,但是她跟我见过的僵尸完全不一样,世上绝大多数僵尸是没有自主思维的,不过是一口死了都没咽下去的撑起一具残躯,除了力气大点,除了想咬人,跟机械没区别。她没有攻击性,至少到现在,她都像个理智的正常人。
敖炽挪到了离她更近的地方,心里盘算着万一她有什么不好的动作,他可以一击即中。说起来,在我们漫长的生当中,妖怪见得多,僵尸倒是很少遇到,大约都被道土们制服了吧,毕竟对付僵尸比对付妖怪容易得多。
我把手收回来:“幸公子知道你的身份?”
“知道。”她点头,“他虽然看不见,耳朵却特别厉害,他说他曾有一个时辰听到我没有呼吸的声音。”
她笑:“有时候忙起来我会忘记呼吸。”
“所以你对他坦白了你的身份?”我问。
“想瞒也瞒不住啊。何况我也不想瞒他。”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自己把自己都逗笑了,“别人是提醒你按时吃饭睡觉,他提醒我却是记得按时喘气。”
看她的神情,是真把信龙当成了朋友。
“你们不怕我吗?”她问。
“一路跟到坟地都能面不改色,你觉得我们会怕吗?”我反问,笑道,“我是个生意人,见过的世面也算多,深知世上并不止人类一种存在。”
“那就好。”她舒了口气,“我多怕吓到你们。”
我的目光移向草席上的铜盘,暗淡的烛光都掩藏不住它异乎寻常的光彩。
“我见你到哪里都抱着那铜盘,”我好奇道,“拿它当枕头不嫌硌得慌?”
她看了那铜盘一眼,说:“它不是铜盘,是一面镜子。”
“镜子?”我记得它的确光可鉴人,连我的头发丝都照得很清楚。
“每当我想送别人礼物时,就得靠它。”她认真道,“所以一定不能丢了,到哪里都得跟我形影不离。”
礼物?
我心里咯噔一下,正要问她那女婴的事,她却抢先对我道:“姐姐,虽然我之前说不需要你的帮忙,但心里是感激的。所以,我也准备了礼物给你,本想明天送到你府上,既然你都寻到我这里来了,不如就提前交给你好了。”
“我也有份?”我表面受宠若惊,内心疑云翻滚,一种奇怪的紧张攫住了我的神经。
要不是我及时瞪了敖炽眼,他肯定脱口而出我们不要吸血婴也不要暴躁猫!
“姐姐,你随我过来。”她起身,举起快要燃尽的蜡烛,带着我走到了角落里的一副棺材前,敖炽紧跟在我身后,暗自攥紧了拳头。
“算算时辰,也差不多该醒了吧。”她自言自语,伸手去推棺材盖。
一寸,两寸,棺材盖渐渐挪开,倒在地上。
她举起蜡烛照着里头,回头对我笑:“姐姐,你来看。”
我跟敖炽一起凑上去,顺着跳跃的烛光朝棺材里看去。
当躺在里头的那个人清清楚楚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时,敖炽竟然“啊”一声怪叫出来,表情跟见了鬼没两样。
他是见过腥风血雨大场面的东海敖炽,再厉害的妖魔鬼怪也没让他露出过任何跟“惊恐”有关的表情,但这次却是罕见的例外。
至于我,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心跳跟呼吸瞬间弃我而去,眼中除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孔,四周一切都化成了混沌的乱流——
子淼,静静地躺在里头。
黑色的头发,月白的衣裳,温和的眉眼,一切一切都跟我的记忆没有任何差别,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交叠着放在胸前,心口正在微微起伏,我甚至还听到了他轻微的鼻息声。
我完全蒙住了,脑中除了嗡嗡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这绝对不可能,青童只是僵尸,她不可能如当初的玄武那般,利用子淼封存在手镯中的元神将他从过去暂时带到现在!
可是子淼现在就活生生躺在我面前,我不相信这个僵尸有与神匹敌的能力,也不相信她能施展出能同时迷惑到我跟敖炽的幻术,更不相信她能靠什么别的把戏凭空变出一个子淼,因为她身在鱼国,根本不可能见过子淼!
我的身体微微颤抖,我不知道如何去形容我现在的情绪,一个已经只能活在我们回忆中的,确定了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的故人……
我得用非常大的力气与意念,才能撑住自己不要晕过去。
敖炽跟一座石像一样在棺材旁凝固了许久,突然深吸了口气,然后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那声音响得,连我都觉得疼。
“大爷的,不是做梦。”他揉了揉发红的脸颊,多少恢复了些理智,犹豫片刻之后,他伸出手去,捏了捏子淼的脸,旋即像被蛇咬了似的弹回来,哭丧个脸看着我,“暖的……还很有弹性……这混蛋是活的!!”
我呆看着他,又呆看着那睡梦中的人,不知怎的,我只想往后退。
这个人离开我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失去了判断他真伪的能力。本以为忘川一别便是永不复见,连梦中的重逢也渐渐稀少,我与子淼的一切都终结在我写在他手心里的四个字里……
敖炽的脸色也越发难看起来,与其说子淼是我的心结,倒不如说是他的。
我俩的反应大概吓到了青童,她站在棺材的另一边,不安地看着我们:“姐姐,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本应该狠狠朝她吼叫,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吼不出来,全身都没有力气。
窗外雷鸣不止,雨声犀利,倒是很好地配合了我此刻的心境。
而敖炽心里,应该是大地震吧。
见我们二人都不说话,她咬了咬嘴唇,又小心地问:“姐姐,这个人难道不是你心头最要紧的吗?”
她的话,不啻于当头一棒,打醒了我,还打疼了敖炽。
我回过神来,跑过去把抓住她的胳膊:“你如何知道子淼?”
“子淼?”她脸茫然,“这个人叫子淼吗?”
“你不认识他?”我脑子里简直乱作一团。
青童继续茫然着:“他是姐姐你梦中的人,我如何识得?”
梦中的人……梦?
我突然想起昨夜的梦,子淼的音容依然清晰,可那只是一个梦罢了!
“我能从镜中看到你们的梦。”她认真道,“最清晰的那个,一定是你们最在乎的,但又无法再回来的。”
我愣住。敖炽摁住快要爆掉的脑袋,指着青童道:“给我说清楚!什么镜子什么不能再回来的?”
话音未落,棺材里却有了动静。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子淼的嘴里送出来,微闭的双眼也渐渐睁开。
敖炽一把将我拽到一旁,如临大敌。
老朽的木材随着子淼的动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慢慢从里头坐起来,四下扫视,目光从青童身上移到我们这边,不诧异也不惊慌,只淡淡道:“这是何处?”
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子淼?”我要用很大的定力才能让自己的发音足够清晰,但我不知我是在问他还是在问我自己。
他低头看看自己所在的地方,摇头一笑:“怎的坐在棺材里……”
他站起来,连跨出棺材的动作都斯文优雅,没有哪一点不像我认识的子淼。
轻轻掸掉衣裳上的木屑,他抬头望我,阔别多年的目光依旧如水温柔:“姑娘是?”
我跟敖炽锁紧的眉头同时松开了——他不认识我?!
微妙的轻松感从心头闪过,这家伙果然不是子淼,不管有多么像他。
“你是子淼?”敖炽走到我跟他中间,指指身后的我,冷笑,“但你不认识她?”
他将敖炽上下打量一番,礼貌地笑了笑:“在下正是子淼。但是在下并不识得这位姑娘,也不识得公子你。”
屋外突然声惊雷,劈过的闪电照亮了屋子里每张脸。
纵然电光惨白,眼前这男人依然眉目若画,泰然自若,竟无端端让我想起浮珑山上那些暴雨滂沱的日子,他端立山巅,俯瞰世间,也是如现在这般,不急不躁,不动如山,以一已之力平暴雨之灾。
皮肉可以假装,嗓音可以变换,但是个人生在骨子里的气场,怎么装……
不待敖炽回应,他侧目看看窗外,自言自语道:“雨势如此之大,低洼处想必要遭难了。”旋即又问:“已下了多久?外头可有人家?”
“你在担心这场雨?”我死死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每有暴雨,必致水患。”他走到窗前,长发在灌入的凉风与雨丝里拂动着,“保人界平安,在下责无旁贷。”
话音未落,他微闭双目,捏诀念咒,一团水光似的气流自他指尖而出,拖着长长的凤尾般的光迹,嗖一下飞出窗外,穿过雨夜直刺空中。
敖炽的惊讶,大概是没想到一个冒牌货还能似模似样地耍法术,不管此人身份为何,他指尖生出的灵气却有实实在在的力量,四周本来平稳的气流明显被这道水光扰动了。
而我的惊讶,是他刚刚使出的息雨之术,是我亲眼目睹过无数次的。
从前,每当子淼要止住某地大雨时,便以此术相制,他说只要不是滂沱成灾的雨势,都可奏效,但若已成洪涝之灾,此法便制不住了。
很快,窗外的雨声消失了,雷电也偃旗息鼓。
我不愿意相信我看到的一切,这根本说不通,他不是子淼,却能使出只有子淼能用的术法,在我们面前停住一场大雨。
我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跑出门去,站在湿气未散的地上,伸出手,试图证明我看见的不对,现在一定还在下雨,除了子淼,没有人可以让一场雨水说停就停。
但是,不管我的手伸出去多久,一滴雨水都没有,天边黑云也薄了,隐隐透出月光。
敖炽追出来问我干什么,我抓紧他的手,摇头道:“这绝对不可能,他不可能有子淼才有的能力。”
“子淼才有的能力?”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走到我们身后,仰头看天,“我本就是子淼,姑娘你何出此言?”
“你不是!”我断然道,“子淼不可能再回来。”
“能!”
青童匆匆跑出来,怀里紧抱着那个铜盘,停在我面前笃定道:“姐,我说过我可以让那些回不来的人回来,我不骗你,更不会害你。”
我揽住她的肩膀,死死看着她怀里的铜盘:“你说这是镜子?”
“是。”她点头,“它叫魇镜,与我形影不离,也只有我有使用它的能力。”
说罢,她不解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子淼,又道:“难道姐姐你不想见到这个人?”
“当然不想!”
敖炽到底是爆发了,他站到子淼面前,声音冷得要冻死人:“我虽然非常讨厌子淼这个人,但他既然都死了,我再是讨厌他,对一个死了的家伙,也该存有几分尊重。你这样光明正大地冒充他,大爷我可不高兴!”
子淼听了,无奈一笑:“公子,在下与你素昧平生,无仇无怨,如今好端端站在此处与你说话,你却非要说我死了,在下实在难以理解。”
敖炽最后的忍耐终于在子淼的一脸无辜前烟消云散,他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妖孽!”
坏了,这家伙要动手!不等我阻止,敖炽已经一掌朝子淼的面门击去,然而子淼的身形一虚,敖炽的手掌扑了空。
“公子,你过分了!”他再出现时,已在敖炽身旁几米开外的地方,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认识的子淼,身无戾气,不喜兵器,打架斗殴更是罕见,但他一旦皱了眉头,拳头也就不远了。
“打死你都不过分!”敖炽回头,目露杀气,摊开右掌,一柄红蓝火焰生成的长剑横卧其上,他执剑而起,剑锋直刺子淼眉心。
子淼腾空而起,险险避过。
他就是这样,即便是在愤怒中,也还能保持着不破口大骂的风度:“无故对人痛下杀手,究竟在下是妖孽还是阁下是妖孽?!”
嗖!剑光又起,火焰如龙,被反讥为妖孽的敖炽追到空中,也不跟他对骂,所有怒气都转到手中的武器上,招招凌厉,直取性命。
子淼也不示弱,躲闪回击,更召出一条巨大的水龙与敖炽缠斗在一起。
夜空之下,两人打得难分难解,白衣与花衬衫在水流与火光中迸发出愤怒的火花。
真是烧死我我都不相信,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再看到这样一幕……
想当年,我与敖炽初相见,断湖之上,他以火相攻,子淼以水龙对抗,敖炽没有讨到半分便宜,最后还被子淼的水箭剜掉几片龙鳞,狼狈而逃……陈年旧事,仍历历在目。
有时难免觉得生命就是个圆,一不小心就回到原点。
青童被他们的刀光剑影吓到了,紧紧挨在我身旁,焦急地说:“他不是坏人,你夫君也不是,为何会这样?不能再打了,会出人命的!”
我看了下战况,双方势均力敌,谁都没讨到便宜,且战火正旺,不是劝架的好时机,何况,劝架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青童,”我转身看定她的眼睛,“你同我说实话,这个男人,还有云来客栈里那对夫妇的女婴,跟你的魇镜究竟有什么牵扯?”
她愣:“你知道那孩子的事?”
“回答我的问题。”我用力扣住她的肩膀,“再不说实话,就真的会出人命了!”
她咬咬嘴唇,把怀里的铜盘抱得更紧了些:“凡被魇镜照过的人,我能在镜中看见他们的梦,能被魇镜捕捉到的梦,是做梦人心中最深的牵挂。而出现在魇镜中的人或别的活物,都是模糊不清的,但是,始终会有那么一个能被我看见完整容貌的家伙,而这个家伙定然是做梦人最在乎最思念的对象。不过……”她眉头微皱,“会以这种清晰之姿出现在魇镜中的人,现实中必然已经不在了。”
我愕然地看着她怀里的铜盘:“你意思是,它能照见我们心中牵挂的亡者?”
“对。”她点头,“不但能照见,我还能把他们自魇镜中带出来。”
我心下一沉,答案就是这个……这面镜子加上这只僵尸,能把我们梦中的亡者具象化,重新带回我们身边,不止是人,甚至还有猫狗。
不可思议,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连神都很难做到这点吧。
可是,被带回身边的,真的是我们牵念的那个家伙吗?
空中的两个人依旧战斗得如火如茶,敖炽大概把心中对子淼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出来了,虽然可能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究竟对子淼在不满些什么。
唉……
渐渐地,子淼落了下风,敖炽的剑好几次都差一点就刺到他。
被逼无奈的他突然一脚踢中敖炽的背脊,自己朝后一窜,跟敖炽拉开了距离,一段流光自他掌心而现,弯弓利箭,以水而成,犀利夺目。
他连这个武器都有……我一惊,急飞空中,几乎同一时间,水箭出弦,直指被踢了个趔趄还没来得及转身的敖炽。
“敖炽闪开!”
我脚踢向那支水箭,可惜慢了一点,脚尖与它刚刚擦过,但幸而带起的气流稍微改变了箭的方向,最后它是擦着敖炽的右腿飞出去的,箭气划破了他的裤腿。
他的箭一开始就瞄准的是敖炽的腿,不是头或者心口。
我虽惊出一身冷汗,但这个子淼的行为,跟真正的他确实没有区别,当年子淼与敖炽大战,战况再激烈,他也从未真正起过杀心。
当年没有,今日也没有。
我挡到他们两人中间,怒道:“给我住手!”
夜风飒飒,我们这三个原本不可能再同框的人,站在半空中,气喘吁吁地对望彼此。
“这是个妖孽!”
敖炽依然不肯放下他的剑,扯着自己的破裤腿愤怒道:“你看!我裤子都破了!”
子淼哭笑不得:“公子,你招招取我要害,我处处手下留情,如此颠倒黑白,你也是世间罕见。”
事实也的确如此,敖炽涨红了脸,长剑一挥,不服气道:“少废话,今天我必然不会放过你这假冒他人的妖孽!”
我忙上去拉住他,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他脸色一变:“你说真的?”
“真的。”我点头,“如此一来,说他是冒牌货好像也不妥当。毕竟他的来处太特殊了……”
敖炽执剑的手突然失了力气,慢慢垂下去,剑上的火焰也越来越小。
“鱼门国里怎么会有这种不按套路的镜……”他有些沮丧,看看对面的子淼,又看看我,酸溜溜地问,“那现在咋办?你是不是想请他回去吃顿饭啊?我先说好啊,不停里头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不会跟他一桌吃饭的,想都别想!”
我捶了他一拳:“都什么时候你还吃醋!”
“可是,可是……”
他又急又恼地指着子淼:“这厮现在就活生生杵在我们面前啊!你看他的眼神,跟你看卖烧饼的老陈的眼光就是不一样!”
我真后悔没让子淼的箭扎到他,应该多扎他几次!!
“姑娘,我从不认为武力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子淼右手一挥,弓箭消失无形,“若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不妨坐下来说清楚。”
我看着他,但很快又把目光挪开,到现在还是很难接受一个活生生的子淼站在我面前,哪怕他的来处只是我的一场梦。
“别飘在天上了,下去说吧。”我拖着敖炽落回地上。
青童慌忙跑过来,问我们有没有怎样。
我不知该责怪她还是该感谢她,也许这个僵尸姑娘还不太懂人世间的种种规矩,也许她真的是只想用这种旁人看来匪夷所思,但对她而言易如反掌的方式,对那些她觉得对她不错的好人有所答谢。在她看来,能让你牵挂的但又永远回不来的人回来,世上还有什么礼物比这更珍贵。
“我们没事。”我还是无法责怪这个姑娘。
“谢谢你送了我们这么大一个礼物啊!”敖炽就没有那么好的态度了,气哼哼地说着反话。
这个时候,子淼走了过来,对我们笑道:“初次见面,尚未请教二位尊姓大名便先动了干戈,也是罪过。在下确实没有冒充任何人,更加不是你们口中的妖孽。”
我说服自己看着他的眼睛,问:“那你现在认真告诉我,你是谁?”
他微一躬身,声音依然如淙淙山溪般轻缓明净:“天帝座下,四方水君,子淼。”
多熟悉的一句话啊,隔了这么多年,又听到了。
不知怎的,我忽然就笑了,酸着鼻子笑的。
他的记忆以及对他自己身份的认知,究竟是他的,还是我的,已经分不清楚了。
当你的梦用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真真实实的方式站在你面前时,你看到他的眉眼,听到他的呼吸,甚至只要你愿意,往前一步就能给他一个拥抱,这种感觉实在找不出任何词汇能形容。
我此刻唯纠结的,是以后怎么办。他不是子淼,但又是子淼,虽然以这种方式“回来”的他根本就不认识我,也没有任何跟浮珑山的过往有关的记忆。
我稍微从混乱中清醒过来的脑子里冒出了奇怪的念头,也许对他此种状态的最佳比喻,应该是一台被恢复了出厂设置的手机。
手机的牌子没有变,固有的硬件没有变,原装的系统没有变,他还是水君子淼,还是那么温和好脾气,但是,曾经装在这手机里的软件都没有了,照片没有了,音乐没有了……
“姑娘?!”子淼见我神游太虚,又轻声喊了几次,“姑娘?还未请教你尊姓大名?”
“哦,我是……”
我回过神,刚开口就被敖炽粗暴地打断:“喂,你怎么不先请教我?本大爷姓敖名炽,东海……啊不是,东坊相思里著名的寻找失物的店铺‘不停’的唯一男主人!你可以叫我敖先生,敖大爷也行。”
说罢,他把将我揽过来,指着我的脑袋道:“她是我夫人,所有人都喊她老板娘,我们已经有两个孩子,生活十分幸福,旁人没有任何插足的机会。”
“插足?”子淼不是很懂的样子,旋即笑,“原来两位是开店的商人。”
我拿手肘撞了敖炽一下,痛得他赶紧撒了手,我走到子淼面前:“你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抱歉地摇摇头:“如大梦初醒,虽不知身在何处,倒也不觉慌张,且随遇而安吧。”
我想了想,说:“要不你先随我回不停吧,好歹暂时有个容身之处。”
在敖炽大喊大叫之前,我及时捂住了他的嘴,又回头对青童道:“你也一道吧。”
“我?”青童一愣,“你让我去你家么?”
“对。”我环顾四周,“虽然你不是常人,但好歹是个姑娘,居于荒坟之地始终不妥。”我的目光移回她脸上,“大隐于市的道理不懂?你就不怕有术土之流寻到这里找你麻烦?”
她想了想,道:“这些年月,倒是没有谁真正来寻过我的麻烦。我并不害人,不过是照自己的心意四处游历,努力赚钱,旁人又何必与我过不去。”
“今天没有,不代表明天没有。”我笑笑,“而且我还有些问题想问你。老实说你住的这块地方横竖都不是个适合聊天说话的地方。还是去我家中吧,只要你还打算留在东坊,以后的日子你都可以住在我的店里,不收你房钱。”
她思索片刻,道:“姐姐盛情邀请,本不该拒绝,但我住惯了这里,高床暖枕倒也未必消受得了。”
见她态度坚决,我也不好勉强,只说:“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算了吧。不过我还是邀你去我家中坐坐,哪怕就是一天。就算你不吃饭,也让我送你一身新衣裳”
“送我新衣裳?”她有些受宠若惊。
“就当我给你的回礼吧。”我看了子淼一眼,“毕竟你送了我这么贵重的一份礼物。”
她终于点了头:“也好,我就去打扰一天吧。”
我松了口气,又对子淼道:“你有没有意见?”
“我未想好去处,既然老板娘盛情,我却之不恭。”子淼朝我一躬身,“打扰了。”
敖炽的眼睛已经能吃人了,拽下我的手冲他大喊:“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见他如此狂躁,子淼摇头笑笑,退后一步对我道:“敖公子如果不欢迎我去,我也可以不去。”
“我们家我说了算。”我踹了敖炽一脚,然后下意识地拉住子淼的胳膊,“走吧。”
这完全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曾经的浮珑山上,我总是会习惯性地拉子淼的胳膊,遇到有求于他时还会摇几下,而他总是温和地对我微笑,就算不能答应我,也会摸摸我的头同我讲道理。
许多我不理解的事,都是这样被他一点点耐心教授明白。
我曾以为,此生是再没有机会拉住他的胳膊了。
真实的体温透过他的衣裳传到我的指尖,我有些失神,然而除开这种熟悉的温暖,一点仿若针刺的痛觉突然扎进我的手指,我倒抽一口凉气,一下子松开了手。
没有谁注意到我这个小动作,敖炽硬是钻到我跟子淼中间把我们隔开,恶狠狠瞪我一眼:“我还活着呢!你居然当我面抓别的男人的手!不过看在你知错能改马上撒手的态度上,我原谅你。”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那细微的痛感还在。好奇怪,现在是夏天,也不容易起静电啊。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敏感!”我无奈道,“你我都知道他不完全算是子淼。”
“我不管,反正他们一模样。”敖炽撇嘴,“反正我看到那张脸我心里就拧巴。你说那厮是不是八字有问题啊,怎么老是死不干净样?”
“敖炽,会不会说人话啊!”
“爷本来就不是人!”
吵闹着走出几步,我回头,发现子淼并没有跟上来,而是站在原地,垂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我折回去,停在他面前:“怎么了?”
“我……”他的口齿突然含混起来,慢慢抬起头,脸色比刚才难看了许多,白皙中透着一股青灰之气。
不等我开口,一阵疾风扑面而来,只听噗一声响,一支铁箭悍然从子淼心口钻出来,乌黑的箭头寒光慑人,殷红的鲜血沿着箭尖迅速滴落下来。
子淼微张着口,本能地捂住心口,软软地跪了下来,倒在我身上。
我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子淼,可为什么他倒下时,那支由背后而来的暗箭却像扎在我的心口上一样?
敖炽冲过来,青童在惊叫,我跪在地上抱着血流不止的子淼不知所措。
为何会这样……
天边,又隐隐响起了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