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危险的不是“暗”,是那些不愿被人知道的秘密。

1

“站住。”

我听话的站住,回头:“有事?”

聂巧人站在冰柱前,不太能理解的看着我:“你们就这样走了?”

我左右瞅瞅:“难不成你还指望我们替你清理现场?那具尸体是就地销毁还是你回官府替他寻到来处,你决定,我不管的。”

“带回官府?”聂巧人微愕,“你知晓了关于我的一切,我本相如此,我吃过人,我没有过去,不知未来,你还……”

“等我确定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之后,我才会做你以为我要对你做的事。”我打断他,“在那之前,还是让这里的百姓继续有一个被他们所信任的聂大人吧。不过……”

我顿了顿,盯着那具曾经被“暗”所利用的尸体,然后继续道:“所有的内疚与罪恶感,都不及尽量去弥补来得有用,我留下你的性命与身份,你别浪费才是。”

聂巧人紧锁眉头:“我是你朋友?”

我撇撇嘴:“普通朋友而已,别指望高攀。”

“我明白了。”他背靠着冰柱坐了下来,“你们走吧。”

“不用把他绑起来?”敖炽不放心地问,“不是说他靠冰柱恢复人样时会失去理智么。这种危险的生物还是控制一下比较好吧?”

“比起他,你才是真正危险的生物。”

我白了他一眼,顺手捉了一只寒明虫在手中,又对聂巧人道,“不绑你了,留给你一次磨炼理智的机会,连自己身体都不能掌控的人,拿什么去掌控自己的人生。”

聂巧人嘴角一扬:“恢复人形所要承受的痛苦,换做你们,只怕没有机会跟我谈人生了。”

“后会有期。”我冷哼一声,拽着敖炽往外走。

“不能放过那个妖怪。”他突然又在我们身后说,“太危险。”

我停下,头也不回道:“危险的不是‘暗’,而是那些不愿被人知道的秘密。你我能做的很有限,尽人事吧。”

“老板娘。”他很少如此正经的称呼我,“你的影子里,有没有那样的秘密?”

敖炽不高兴了,回头骂道:“关你屁事?就算有秘密也只能告诉我,我才是她的夫君!”

“没有人要抢你的位置”,聂巧人闭上眼睛,“我只是不希望以后连你们都要成为被威胁的对象罢了。如果有,不妨在暗找来之前,自己处理一下,不要弄成我这样。”

敖炽冷笑道:“你敖大爷我一生光明磊落,唯一的黑历史,无非是当年在断湖洗澡间接害了人命,这个所有人都知道?当然,私房钱藏在哪里也是秘密,如果那只老妖怪敢给我爆出来,我一定弄死它,我保证。”

“终于承认有私房钱了哈?”我狠狠拧了拧他的胳膊,“还有那东海三公主呢?”

敖炽叹气:“你到现在还那么记挂她,不如你去娶了她吧!说不定你们才是真爱……”

“行啊,到时候你别抱着我的腿哭!”

“你试试看!”

聂巧人听了这乱七八糟的一堆,摇头道:“你们快走吧,不然我更痛苦了。”

“行,你自己悠着点,一会儿要是痛死了没人埋你的。还有啊,以后不许单独跟我老婆去任何地方!”敖炽翻了个白眼,拖着我走了出去。

寒明虫从我手中飞了出去,我们跟随着这团黑暗里的微光快步前进。

“恐怕还是得去找找天衣侯。”我说。

“打听‘暗’的事儿?”敖炽皱眉道,“这老妖怪跟咱们以前遇到的那些不是一个段位的,说不定连他都不知道。”

“不只是‘暗’,还有寒明洞。”

我认真道:“上一次是什么人封印了‘暗’?能对付这样难缠的妖怪,能力怕是不会在你我之下。要是能获知此人的信息,我们对付‘暗’也许会更容易些。”

“不过封印一只妖怪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敖炽不以为然,“最厉害的难道不是那个曾经封印了十二天神的人么?虽然我们东海龙族有媲美于神的尊贵身份,并不太把天界那群老家伙放在眼里,但真要我们出手封印他们,可能是还是有点难度……”他顿了顿,又道,“你知道我从不高看谁,但唯独有这个人能让我放在眼里。”

说的倒也没错,寻找那十二块石头的事虽已过去许久,但那个从未露面的、以一己之力封印天神的人,再加上同样为露面的“将军”,我有所应于深处的最大不安归根结底就在这里。

前者能制服高高在上的天神,后者将万千妖物玩弄于股掌,他们从未实实在在出现在我面前,但也从未离开过我的生活。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们离我很近,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窥视我的一举一动。

“也许那个人已经不在世了。”我说,“一个人有多少能力去拯救,就有多少能力去毁灭,如果他还在,对这世界未必是好事。”

“可我始终很好奇。”敖炽道,“什么人能做到这一步……”

“你有这心思好奇倒不如担心担心你爷爷。”我叹气,“你说跑就跑了,现在咱们跟外头也算断了联系,万一……”

“在我这儿没有万一。”敖炽打断我,“老家伙不会有事。”

“敖炽,”我突然问了一个在他看来一定特别蠢的问题,“我再慎重问你一次,为什么你一定要来鱼门国?就不能好好在你家等我一年吗?”

黑暗模糊了他的脸,却让他的声音分外清晰:“你离开东海之后,我天天都梦到你。”

“就为这个?”我哭笑不得,“梦见我找到你的私房钱了?”

“你说你要走了。”他缓缓道,“我问你去哪儿,你不回答,我生气去拉你,却始终碰不到你,而你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我笑。”

我愣了愣,旋即哼了一声:“别人都说梦是反的。你坦白吧,现实里是有多巴不得我走!”

“我很少会记得自己的梦。”敖炽居然不跟我抬杠。“但天天做同一个梦,我想忘记都很难。”

“你天天都梦到我跟你说我要走?”奇怪的感觉从我心里跑过去。

“是。”敖炽坦白道,“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来,我不在乎梦里是怎样,我只要现实里你整整齐齐站在我面前,我想拉你的手就能拉到,我想跟你吵架就能跟你吵架,我想同你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我要我自己踏实下来。你要我的答案,这就是答案。”

我沉默片刻,说:“明白了。”

也许,真的没有任何力量能把我们两人从彼此身边带离——我得让自己相信这一点。

但那样的梦,听起来真是让人不舒服呢。

眼前的光线渐渐多起来,洞口就在不远处了。

胃里空的难受,一直被我刻意忽略的饥饿感潮水一般压过来。光线越来越强,刺痛了我的眼睛,体力的消耗与精神上的起伏所带来的虚弱拉慢了我的脚步。

我看见了洞口,然而那片白色的光线开始摇晃,破裂,我背上冒出了冷汗,本能的抓住了敖炽:“走慢些,我有点……”

“晕”字还没说出口,我的意识已经断了。

耳边留下的最后的声音,是敖炽在喊我的名字……

2

据说,我昏迷了整整三天。

在据说,敖炽把他能找到的所有大夫都抓来抢救我,然而每个大夫诊脉之后都说我没病,不过是饥饿引发的体虚晕厥。

敖炽不信,说我平时体壮如牛连个感冒都没有,区区肚子饿哪儿能昏迷三天,然后边骂人庸医边把人打出去。

其实他也是病急乱投医,我是妖怪啊,人类医生真的适合我吗?!

其间,胖三斤把各种食物打磨成浆混到米汤里喂我,但我基本没有吞咽的意识,浆糊未知守在我身边一边叫我一边哭,信龙兄弟俩听说我最不喜欢人骂我,于是坐在我头顶骂了我一个通宵,希望我突然跳起来打他们一顿,连阿灯都趁人不注意从水塘里吸了水然后全喷我脸上……

不停里所有成员做了他们能做的一切,但我依旧没能醒过来,直到第四天早晨,我才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三天而已,敖炽的下巴好像都尖了,用几乎勒死我的力气把我抱在怀里干号了五分钟,两个小鬼的眼睛肿成了桃子,信龙小心翼翼的问我有没有听到他们怎么骂我的,阿灯高兴地又喷了我一脸的口水。

最挺的住的还是胖三斤,一句废话没有,直接把厨房里能吃的全堆到我面前。

我其实想笑的,不过是睡了三天罢了,至于搞得跟死而复生一样么,我要是再睡几天他们是不是连追悼会都开起来了……

但是我又不敢笑,我怕敖炽会掐死我,所以只能埋头大吃,把胖三斤拿来的所有食物都给消灭得一干二净。

一连打了三个饱嗝之后,敖炽才盯着我的脸:“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哪里都舒服。”我忍不住又打个饱嗝,“吃饱了还能不舒服么?”

“妈,你吓死我们了!”浆糊瘪着嘴,“怎么叫你你都不睁眼,还以为你……”

“以为我死啦?”我戳了戳他的脑袋,“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我死了,好吃的就都被你们霸占了,想得美!”

未知一把抱住我,把小脑袋紧靠在我心口,泪汪汪地,一句话都不说。

看到她这个模样,铁打的心都软了,我亲了亲她的额头,轻声对她说:“这样吧,以后我不睡这么久了。”

未知不撒手:“你保证!”

“我保证以后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八小时!”我认真地举起左手发誓,“做不到的每天胖十斤!”

小丫头这才罢休,依然赖在我怀里不肯离开。

“你确定没事?”敖炽还是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我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眼下新鲜的黑眼圈:“你都没睡觉么?”

敖炽拉下我的手:“你必须说实话,究竟身体还有什么不妥?”

“没有没有啊!”我一把抱起未知跳下床,神经病一样在地上跳来跳去,“要力气有力气要精神有精神!你让我马上打你一顿都没问题啊!”

敖炽赶紧拽住我,上上下下打量半响,皱眉道:“莫非那些庸医说的是真的?你这个蠢货只是饿晕过去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白他一眼,又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不过咱们得有默契,我饿晕了这件事你以后不许跟任何人提起!好丢人……”

敖炽长长吐出一口气,冷冷一笑:“那你为什么把我缺氧的事到处跟人说?”

“因为你奇葩呀哈哈哈!”只要想到这件往事我就没法忍住不笑。

“你更奇葩!没见过把自己饿晕三天的奇葩!你家一户口本都奇葩!”

“说得就像你不在我们家户口本上似的……等等,咱们家什么时候有户口本啦?连身份证都是假的好吗!”

“我不管!反正你也是有把柄的人了哈哈哈!”

一旁的胖三斤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边收拾碗筷边笑:“你们不吵架我都不习惯了。”

“我们是在双边会谈,谁说我们在吵架!洗你的碗去!”敖炽白他一眼,又把我摁回床上,“继续躺着!别乱动!”

这次我听了他的话,刚刚蹦了几下好像是有点气紧,该不是吃太多了吧……

“嗯嗯,洗碗洗碗。”胖三斤永远好脾气的样子,又看着我道:“老板娘,不管怎样都不能亏了自己的身子,您不在了,我只是少个要伺候的人,但对他们来说,是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他顿了顿,又笑笑,“这滋味不好受。”

世界变了呀,连胖三斤都这么感性了……

“所以你以后更应该潜心研究菜谱,多弄些好吃的来伺候我,别再想着当音乐家当诗人了,你就不是那块料。”

其实我心里有点小感动,跟胖三斤相处的这些日子,这个男人毫无怨言地照顾我的起居,虽然偶尔有点娘娘腔,但从不给我找任何麻烦,他一直用最亲切简单的方式跟我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不听我任何私事,尽管他也从来不解释为何他这么瘦却叫胖三斤,以及为何他从来不用进食,更不提起他伺候过的历任国主。

“不冲突,我可以一边做饭一让想想怎么谱曲子:”胖三斤哈哈一笑,端着碗筷走了出去。他刚一出去,我便听到外头传来他的声音:“呀?聂大人来啦?”

闻声,我跟敖炽对视一眼。

弥漫在房间里的暑气因为聂巧人的出现突然消散了不少,这些我跟敖炽共同的感觉,从寒明洞出来之后,聂巧人就变成了自带冰镇模式的男人……

胖三斤很殷勤地给他搬了个凳子过来,但他不坐。站在我床边打量我:“几时变这么弱了?我都没事,你倒躺下了。”

我让胖三斤把两个小家伙带出去,把信龙也撵了出去,这才抬头打量他。

此刻的他红光满面,中气十足,浑身上下看不到一处伤口,如此一来我还就真找不到词来反击他了,仿佛之前那个巨大而丑陋的怪物只是我们的一场梦,眼前的聂巧人依然还是那个姿容飒爽众生赞赏的官府首领。

于是我只能故作虚弱地叹了口气:“所以你好意思吗,来探病连个水果都不带!”

“少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一个老爷们儿,跟女人比身子骨,你是找骂呢还是找骂呢?”敖炽嫌弃地瞪着他,一点不跟他客气。

“你别只顾着跟我耍嘴皮子。”聂巧人认真地回应着他的视线,“我来时,有两个大夫和一个药店老板拉住我,跟我哭诉说你不但绑架他们,还无故殴打他们。如果情况属实,按照官府规矩,

你得捱五十到一百大板,并且需要向受害者赔偿其因伤而起的各种损失。”

敖炽一听脸就绿了,火冒三丈地指着他的鼻子:“你打我的板子?你敢打我?是哪几个王八蛋说我殴打他们的?证据呢?”

“回头我自会查明,反正你已经在我这儿备上案了。你是叫敖炽对吧?”

聂巧人一如既往地严肃,说的每个字都硬气地像拿铁凿子凿出来的一般。

“你行啊你,翻脸不认人呐?”敖炽大概被这个男人毫无预兆的另一面气昏了头,转过身去指着自己的屁股就道,“你打!有本事照这儿打!我就看你敢不敢!”

“抱歉,罪犯都由专人执行处罚,我身为官府首领,不可滥用私刑。”聂巧人都不拿正眼看他,只对我道:“老板娘,你夫君很狂躁,给他抓些清火静心的药是正经。”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跳起来照准敖炽的屁股就是一脚:“带着你的臀部速度滚!你就不能好好跟人说话吗!”

聂巧人叹了口气:“显然你也没有学会好好跟人说话。果真天生一对。”

“喂!你不念着我的好,也请对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善良些吧!”我揉着有点发疼的脑袋,白了他一眼,“从寒明洞出来之后你都还没来得及回官府吧,直接跑到我这儿来干吗?”

“既然我还是官府首领,该做的事就不能耽搁。”他严肃道,“七日之后,便是三府会考之期,我特意来通知你,届时需要你移步东坊知秋馆,以国主身份主持这场大事。”

他脑子里到底塞了什么啊?一个刚刚经历了那么大变故的人,一个差点就当不成“聂巧人”的家伙,好不容易保住了现状,居然不给自己一丁点休息时间,刚一复原就把那狗屁考试当成一等大事,还如此兴师动众专门来通知我?!他要是来跟我商量如何对付“暗”我心里还好受一点,这家伙在角色切换上的本事太大了!

“七天?胖三斤说以前的三府会考不都是在大暑之后么!”我声音拔尖了几个度,“为什么缩短了?谁同意了?”

“天衣侯府提出的,我们官府觉得早几天晚几天并无区别,也同意了,若不是被前几天的事耽搁,我早已签下正式文书发你手里了。待我回到官府后,便将文书送来。”他轻描淡写道。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啊!我才是一国之主!我还没死哪!凭什么你们两个说什么就是什么?”

“鱼门国惯例,三府之中有两者赞成,另一府不得异议。”他简直不给我一丁点活路!

“我不去!”我也气昏头了,跳到床上扯过薄被蒙住脑袋,又打滚又赐腿,“有本事你们俩把我打晕了扛出门去!”

聂巧人看看我,又看看敖炽,又是一声深重的叹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知道你嫉护我们两口子一样貌美。”敖炽冷哼,“我老婆为了帮你都累晕了,你还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反正一句话,只要我在这儿,她不想做的事就可以不做!”

聂巧人依然油盐不进的死样子,道:“在其位,谋其事。三府会考乃国中大事,选拔贤能关乎国之将来、百姓福祉,她身为一国之主,如何能缺席?”

可我年底就要走了啊!等那个什么龙门一开我就要跑路了啊!

我只在这里呆一年啊!我连我在忘川的小店都没工夫管理,怎么可能把一国社稷扛到肩上啊!我没兴趣啊!我只想安安稳稳过完剩下的日子啊——我的内心在咆哮。

我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态度坚决地说:“既然你们两府就能做决定,那么这次会考你跟天衣侯看上谁就是谁,我不管!反正我不是没资格否决你们俩的意见吗?”

“不可。若我与天衣侯在最后选取之时意见相悖,你的意见便是决定性的。”他认真道,“而且,我相信你识人的眼光……也不是那么差。”

你能把后半句省了么!!

我哼了一声,扭过脸:“就是不去!”

聂巧人摇摇头,说:“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好奇?”

“好奇?请问这里有什么值得我好奇吗?”我把脸扭到另一边。

他皱眉:“鱼门国各色人才齐聚一堂,坑蒙拐骗之辈固然居多,但身怀本领的人也有,你就不想见识见识?”

“切!我这辈子见过的高人比你吃过的肉还多。”我不屑。

“那鱼门国的过去呢?”他突然道,“难道你从未想过鱼门国的来历,从未想过在你之前的历位国主的种种,从未想过为何在龙域之中会有这样一个易进难出的世界?”

三个问题都击中了我。

回想起来,第一天来到鱼门国时,我便问过胖三斤,可那厮当时就直接拒绝了,只告诉我之前的国主们都挂了,还教育我衣食住行才是要紧,往事已成烟,不提也罢。

身为历任国主的贴身保姆,他甚至连我的前任们是怎么翘辫子的都不肯告诉我,是他自己都不知道所以故弄玄虚,还是另有别情,我不得而知。

国主府中留下的书籍札记虽然不少,但没有一本是跟鱼门国本身有关的。这个疆域不明的国度诞生了多久,住在里头的人们是原住民还是从别处迁移而来,为何犯了大罪的人会被流放到这里当一把手,为何有“鱼门人,龙门出”的说法?如果要离开这里仅仅是走过一道门,那为何我的前任们的结局,却都只是在远山之上留下一座孤坟?!这一切我到现在都找不到一丁点蛛丝马迹。

胖三斤说过,除夕之夜龙门开,在等我的,真的只是一扇门而已吗?

我把脸扭回来:“这跟那场考试有什么关系?”

聂巧人看了看门外:“看来,胖三斤还真是只管照顾你的起居,其他一概三缄其口呢。”

我笑笑:“能天天给我做好吃的,已经算尽职尽责了。倒是你,难道不也是对我三缄其口么?”

聂巧人转回头:“我?”

“你不要跟我说连你都不知道鱼门国的来历。”我收起笑容,“你生长于此,又供职官府多年,见多识广,连谁家丟了一只狗都知道。”

“你想知道的,也正是我想知道的。”他认真道,“你忘记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了吗?虽然乌川尽头也是鱼门国范围,但我一无所有流落到四坊之中,跟你从外头来到鱼门国,没有本质区别。这些年我尝试过各种渠道去探查鱼门国的底细以及乌川尽头的种种,皆无所获。这里的百姓生活安稳,鱼门国如何来的,乌川尽头又是什么,他们根本无心关注,也无人知晓,对他们而言,鱼门国里的日子很好,保持现状就是一切之王道。‘习惯’会损耗掉许多东西,包括好奇心。”

在聂巧人跟我的日常对话里,很少出现这么长的句子。

“需要整这么麻烦吗?”敖炽不耐烦道,“你往那个什么乌川尽头去看看不就啥都知道了?我就奇怪了,你宁可花无数年在这里瞎打听,却舍不得花一点时间自己去看看?”

聂巧人的眼神有些复杂,脸上有片刻的犹豫,他说:“我暂时无法化解我的恐惧,但又始终丢不开过去。”

“又怕又想知道?”我觉得自寒明洞事件之后,聂巧人离我更“近”了,起码,从前这个男人不会轻易跟人谈起自己的“恐惧”。我也好奇究竟他曾经历过什么,才会对那乌川尽头无法释怀,他本可以对过去不闻不问,继续当他的聂大人就好,反正我已经不打算揭穿他了。

他点点头:“这种心情大概很难理解。”

“是要弄明白的。”我表示并不难理解,“过去虽然并不太重要,但起码是我们的来处,可以不在乎,但这种不完整感也挺讨厌的,”

聂巧人没说话。

“你既然查了这么久,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我又问,“胖三斤只告诉我,此地易入难出,只有一年一开的龙门是唯一出口。那么龙门在哪里?开启之时是否谁都可以通过?这些你应该知道才是。”

“事实是,不到龙门开启之期,谁都不知龙门位置所在。”他如是道。

“鱼门国中百姓众多,能有幸亲见龙门者,凤毛麟角。每年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能收到‘龙骨帖’,据说那是一块用龙骨切成的方牌,上刻龙门位置,得之者可往龙门去。但仅得帖者一人可以,即便你将龙门位置告诉他人,别人也是去不了的。此物珍贵,连我都不曾亲见过。”

我想了想,突然问:“你想过要离开鱼门国吗?或者说,这里的百姓们有过‘离开’这个概念吗?从我这些日子的经历跟见闻来看,大家好像并不热衷这件事。”

“求而不得太久,大概就会习惯成自然了。”他看着窗外,“但,始终有人无法习惯吧。”

“你吗?”我直言。

“对我而言,身在哪里都一样,我只是不想活得像一只被豢养并且随时可以被戏耍的兽。”

他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道:“你也不想,不是吗?”

我本来想跟他说年底我就会离开了我只是鱼门国的过客,但又把话吞了回去,总觉得一说出口,就把他推入了孤军奋战的境地,有点不忍心。

“你用‘被豢养’来定义你现在的生活?”我反问,“你觉得鱼门国是个笼子吗?”

“难道不是?”聂巧人皱眉,“你,我,这里每个人都没有说走就走的权利。此地唯一的优势,是绝大多数被关起来的人,并不觉得自己是囚犯。”

是,连我都不觉得自己是被流放于此的“罪人”,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过日子而已,而且这地方还不赖……

“所以你跟我讲了这么一堆,跟你要我出席三府会考究竟有什么关系?”说再多,我也必须回到这个问题。

他深吸了口气:“天衣侯。”

我一愣。

“据说天衣侯之所以叫天衣侯,是因为他做事天衣无缝。”他又一次皱起眉头,“他一直活得像个影子,但鱼门国之内,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可能连我都难以例外。我一度担心过有朝一日他会揭穿我的身份。但是,没有。是他没有发现,还是知而不言,我猜不到。”

他顿了顿,道:“但是,鱼门国的‘国书’在他手里。”

“国书?”我不解,“什么玩意儿?”

“国书记载了鱼门国的来历,以及进入与离开的方法。”他认真道,“若真要论国中最珍贵的东西,除了龙骨帖,便属此物。只可惜从没人见过,它就跟天衣候的真面目一样,至今隐于暗处。”

“等等……”我突然觉得不对,“既然是国书,为啥不在国主府而在天衣侯手里?”

“具体缘由,我也并不是太清楚。自我定居弥弥村之时直到你出现,这些年来国主之位一直空置。”他左右环顾了一番,“此物由他看管也算合情合理。若放到你手里,我反而不敢放心。国中百姓大多不知此物之存在,但总归有些别有他意的‘高人’对此物颇为上心。想来也是一群不愿接受被囚禁这个事实的人吧。”

“那你是怎么知道有国书的存在的?”我狐疑地瞪着他。

“查的地方多了,自然有蛛丝马迹,以我的资质,顺藤摸瓜也不是难事。”他坦白道,“当初我几乎查遍了国中所有可供查阅的文献典籍,包括官府璇玑塔中的各种记录,除了那首七言诗,我竟然找不到跟鱼门国诞生历史有关的任何资料,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后来我知晓了国书的存在,也就格外留心起天衣侯府了。但天衣侯深居简出,行事太过低调诡秘,我纵是官府首领,表面与他平起平坐,却也难以接近他分毫。这些年我们最多的交集,无非是偶尔互通些无关紧要的公文罢了。”

他顿了顿,道:“再说,我对这个人也确实没有多少好感。”

我有点明白了。

“你大概还不知道。”他又道,“因国主之位悬空,本该三年一次的三府会考暂停多年。这次重开,却是天衣侯提出。”

“是他提出来的?”我确实没想到这个,一个彻底的死宅为什么会对这种需要抛过露面的事这么积极?

“不管他本意为何,至少这是我能接近他的最好机会。”他看定我,“如果你跟我有一样的好奇,我想不出你拒绝出席的理由。”

我确实无法否认我的好奇,任何一个世界都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或许弄明白某些事之后,我心中的不安才能得到消解。

“行了行了,”我又跳回被子里,“你先回去,反正还有七天,我再考虑考虑。”

“好。我先走,你考虑。”他转身离开,步伐比来时轻松,似乎很满意我的答案。

“等等。”我叫住他,“这些日子你多留神些吧,我想‘暗’不会舍得放过你我。如果有什么不好的‘谣言’传出来,你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会想法子替你摁下去。只要我还是鱼门国的国主,官府一把手就不能换人。”

他没回头,我听到他笑了笑:“谢了。那妖物刚刚脱离封印,元气未丰,想来最近该是寻个无人之处喘息恢复,怕是没有多少力气兴风作浪。此番会考之期,不妨顺便跟天衣侯讨教讨教,以他的本事,同我们聊聊与这妖物有关的故事,应该不难。”

也算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比起对付一个麻烦的敌人,更麻烦的是根本不懂这个敌人……

我跟敖炽对“暗”的了解,仅限于西海龙王提起的只言片语以及在寒明洞中所知道的一切,这些太不够了。

我需要更有用的信息,否则,一只自由自在的“暗”完全有能力令眼前的世界不得安宁。

“记住,七日之后,东坊知秋馆见。”聂巧人出门前再次提醒我,“已过初选的考生们已执云头白笺陆续入住,就看老板娘,哦不,国主大人你如何施展慧眼识人的本事了。”

“等等,已过初选?什么又是云头白笺?”我蹭一下坐起来,一头雾水。

“想参加会考之人多不胜数,怎么可能全都放进知秋馆。”他解释道,“会考之事公之于众后,欲参加者需先将自己的身份履历以及擅长之事详细列出,交由天衣侯府审核,合格者可获一张绘有云纹的白色纸笺,称云头白笺,执此物方可进入知秋馆参加正式考试。”

我居然有点高兴,这么看来,并不会剩下很多人让我应付吧。

“那还剩下多少考生?”

“每次的考生数目并不固定,你去了便知。”

“哦……”

聂巧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之后,我拉住敖炽,伸出两根手指:“两件事,一,灭了‘暗’。二,把国书弄回来,如果确实有这么个玩意儿。”

敖炽却不由分说把我摁下去,再把被子甩到我身上:“在我这儿只有一件事,就是你得好好的。睡觉,休息,晚饭时再喊你。”

“睡不着……”

“那我给你唱歌。”

“我睡了……”

3

吃饱睡好,我的身体迅速恢复到正常状态。

这几天我天天一睁眼就掐着手指算还有几天到会考之期,然后就是一阵唉声叹气,给我吃多少好吃的都不开心,平时听来不觉得烦的蝉声也突然变得闹心起来,非要让敖炽拿根杆子去树枝间搅和搅和把蝉赶走。这厮又说我提前更年期,被我拿拖鞋撵着打了十分钟。

两个小家伙倒是很听话,天天搬个小桌子坐在树荫下读书识字。不擅数学的未知已经能把九九乘法表完整准确地背出来了,为此浆糊又输了两个晚餐的鸡腿,而从来对文字不敏感的浆糊居然都可以写诗了,比如:“爹在前头跑,娘在后头追。两人都暴躁,世界真不妙。”

你们说我是该夸这孩子呢还是该教育他诗歌其实并不需要太写实?!

不过从昨天开始,小未知脸上却看不到什么笑容了,整天都闷闷不乐,默默练字,默默做数学题,时不时还要托着腮帮子叹一口气,像是一只被放了气的小皮球。

今天依然如此,她的桌子上摆着胖三斤特地给她做的果肉水晶冻,只吃了一小块,那可是小丫头最近最爱的小点心,吃起来没够的那种。

我当然知道原因。

前天傍晚,我跟敖炽带着两个小鬼出散步,还没走出相思里,正跟浆糊打闹追逐的未知在一块围墙根下发现了一只幼猫。

黑身白爪,奄奄一息地趴在那里,最揪心的是,幼猫的两只眼睛都被故意戳瞎了,肚子上还有被刀割的伤口。

散步取消了,我们立即把猫带回了不停。我一边让胖三斤找来止血消毒的药膏,一边用清水混了茶给猫清洗创口,即便我下手很轻很小心,但那样的重伤还是免不了疼痛的,不过猫全程没有反抗,应该是早已经没有反抗的力气。

其间未知一直问我:“猫咪不会死的吧?妈妈你能救活它的吧?爸爸也可以的吧?”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小丫头这才安下心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抢救这个小东西,唯一跑开了一次也是去衣柜里翻找衣裳,说一会儿等猫咪好了要拿自己那件小袄子给它当床垫。

可能在大多数孩子眼里,自己的父母都是无所不能的,我跟敖炽这样的身份更不可能让孩子失望,可事实是,我们确实没救回这只猫。

当未知抱着她精心挑选的小袄子跑回来时,我很抱歉地跟她说小猫没能活下来,它的伤太重了,能支撑到我们发现它,已经是它的极限。

小丫头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抱着小袄子,看看小猫的尸体,又看看我,抽噎着小声说:“可是……你不是会法术吗?”

我擦干净手,蹲下来摸着她的脑袋:“未知,这世上没有任何技能是万能的,尤其在生死这件事上,我们只能尽力而为。等你再长大些,再多看看这个世界,就能明白这件事了。至少,比起见死不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低着头,半晌才抬头,问我:“猫很坏吗?”

我愣了愣:“为什么这样问?”

“不然为什么要用刀子割它,还要弄瞎它的眼睛?”未知红着眼睛,不解地说,“你们总说坏人才会受惩罚。”

小孩子的问题很简单,但有时候偏偏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这不是惩罚,只是欺负。”

一直旁观的敖炽走过来,把未知抱了起来继续道:“欺负比自己弱小的存在,会让一小部分人幻觉自己很强大,然而这种‘强大’的唯一意义就是证明他们的人生有多失败。所以爸爸总跟你们说,作为我的孩子,你们永远不能干这样的事,否则我会觉得非常非常丢脸。明白吗?”

未知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明白了就自己把眼泪擦了,眼泪流得再多,猫也不会活过来。”敖炽盯着她哭花的小脸,“眼泪不能帮你保护到任何人,把哭的力气花在反击上才不叫浪费。”

“就是,爱哭鬼!”浆糊从敖炽背后跳出来,“我要是你才不会哭呢,我的时间要花到抓坏人身上!”

“那你去把伤害小猫的坏人抓出来呀!”未知在敖炽怀里呼呼道,“我是爱哭鬼你就是吹牛鬼!”

“好了,都不许说话了。都是大孩子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我把未知抱下来放到地上:“去把小猫埋了吧。”

正好胖三斤进来,一听我这话,不禁掩口一笑,说:“老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孩子也是有样学样罢了……”

不等我反击,敖炽已经顺手拿起我刚刚剪纱布用的剪刀,冷冷指着胖三斤:“你具体阐述一下我哪里‘歪’了?”

“我什么都没说。”胖三斤缩着脖子,把桌子收拾干净后赶紧出去了。

我们给小猫举行了一个简朴的葬礼,未知跟浆糊一起在院子里的花丛中挖了一个小坑,未知把小猫裹在她的小棉袄里,放进胖三斤专门钉的木盒中,抱了好一会儿才放进坑里。

填好土之后,未知还在上头插了一块做成小鱼形状的木牌子,牌子上写着“好好”,那是小丫头给猫咪起的名字。

埋好之后,小丫头跑回我身边,抱着我问:“以后它不会疼了吧?”

我点点头。看着花丛中那个小小的木牌子,我心头有些莫名的压抑,一个人可以轻易杀掉一只猫,那么我们自己呢?如果这个字宙中有比我们更“高级”的存在呢?我们是不是也变成了可以被随便欺负的“猫”,生死都要看他人的心意?

敖炽见我发愣,拽了拽我,不放心道:“你没事吧?又头晕?”

“没事。”我回过神,摇头。

他放下心来,抬头看天:“月亮不错啊,要不要晒晒月光?”

此时,半弯月亮挂在天上,青蛙在荷叶上发呆,阿灯在水里吐泡泡,我跟敖炽坐在藤椅上,中间的茶几上摆着两杯余烟袅袅的浮生。

未知赖在我怀里已经睡着,浆糊拿着一把小木剑,在面前的空地上认真比划着,一招一式都还蛮像个样子。

这孩子现在每天临睡前都要到院子里练练拳脚剑法,我问过他为何这么勤快,他说现在不练习,以后你们老了谁来保护你们,如果有一天你们都不在了,谁来保护未知——浆糊说出这句话时,我才突然觉得这孩子的心智已经成长到我预料之外,尽管他依然会跟妹妹抢东西吃,但他的外表似乎渐渐追不上他的内心了。

看着这仍旧一脸稚气的小东西,我欣慰于他已然是个小小的男子汉,但我内心最隐蔽的角落里,却无端想起石姨在婚宴上对我说过的话……

然而,我尽量让我所有不妥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端起细致的茶杯,我看着杯子里微微荡漾的碧绿茶水,笑着对敖炽说:“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喝过浮生了。”

被视为不停特产的浮生,我跟敖炽反而很少一起喝。

“我又不爱喝这个。苦得要死。”敖炽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又吐舌头又皱眉,“所以你说那些妖怪是不是有病啊,要死要活地想跟你喝这杯茶。”

我抿了一小口,笑:“他们想要的不是茶,而是在一杯茶的时间里弄明白自己弄不明白的事。”

敖炽咂咂嘴:“我一直认为我们自己不怎么喝浮生的最大原因是,我们俩都活得特别明白。”

眼前这居住了大半年的院子沐在一片微白的淡光里,浆糊的身体灵巧得像一只小豹子,手里木剑的每次舞动似乎都带着光迹,那有板有眼的样子居然有点帅气。

未知则睡得呼呼有声,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时不时听她含含糊糊地喊着喵喵或者好好之类的梦话,娇憨地让你忍不住想使劲揉她肉乎乎的脸。

儿女安好,夫君在旁,我们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一直这样行不行?

“敖炽,我们认识多少年了?”我忽然问。

“鬼才记得。”敖炽打个呵欠,抓了一颗瓜子扔到嘴里,“我只记得你暗恋子淼的那副蠢样子。”

我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出来,抓起桌上的瓜子壳砸他头上:“小心眼。”

“你说实话吧,晚上做梦有没有梦到过那厮!”他不依不饶。

子淼……

他离开我后的几十年里,我没有一晚上不梦见他,但时过境迁,这个曾改变我一生的人很少再光临我的梦境,即便偶尔梦见他,也仅是一个远远的影子,虽然看不清脸,但我知道那是他。上次东海三公主事件,能再见到他,哪怕那只是一个“暂时”的他,我心头的遗憾也算有了了断。分别时,我在他手心里写了四个字——非亲胜亲。

我与子淼曲曲折折的情感,终是寻到了最好的去处,再没有比这四个字更贴切,更坦然的了。

敖炽一直很想知道我写了什么,我就是不告诉他,于是他瞎猜了诸如“敖炽太丑”“嫌钱第一”“下次再约”等等各种毫无下限的内容。

他越是这样,我越不告诉他,我就喜欢他这种又气愤又不能弄死我的蠢样子,夫妻之间若没有点有意思的小秘密,拿什么去抵抗漫长的时间与重复的生活,对吧。

“我梦见了子淼又如何?”我白他眼,“有本事你上我梦里揍他一顿呗。”

他气哼哼地抓了一把瓜子扔进嘴里,指着我,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精神出轨!你!”

我嘻嘻笑出来。

青娃扑通跳进水里,青翠的荷叶微微摇动,几片浮云慢吞吞地从弯月上移过去,混着花香的夏夜把最好的模样呈现在我们面前。

“等离开鱼国之后,我们继续去周游世界吧。”敖炽吐着瓜子壳,“不要再为了什么石头什么天神,只为了我们自己。”

说着,他又扭头对浆糊道:“小子,我们家去环游世界,开不开心,惊不惊喜!”

浆糊停下,擦了一下挂在脸上的汗,认真道:“那可是要花很多钱的哦!”

“你这小鬼咋一点都不按套路来呢!”敖炽痛心疾首地看着儿子,“你难道不该像只快乐的小鹿一样蹦过来,抓住我的胳膊说‘爸爸你太伟大了’吗!”

他说完还不解气,又指着我说:“看看看,说这不是你儿子都没人信!就知道钱钱钱!平时都怎么教育的!”

“我儿子像我很正常,不像我才不正常。”我指了指完全不为外界所动沉睡在自己世界中的未知,“你女儿也很像你啊,蠢到深处自然萌。”

“我女儿再蠢,也没蠢到把自己饿晕过去啊哈哈哈哈哈。”

“……”

如果不是顾着未知,我真的会跳起来拿抱鞋抽他的嘴。

但是,我也真的想跟他继续周游世界。我们结婚旅行那阵就发过誓,只要我们还活着,就要不停地走下去,走遍世界每个角落。

当两个人的旅行变成四个人时,我要带浆糊未知再去南非,让他们看看生活在动物园之外的动物是什么样子,跟他们一起坐在猴面包树上,给他们讲一只叫小青的猎豹的故事,我还要带他们去南极的雪地上打滚,去乌尤尼盐沼照照天空之镜,我还要带他们回一次浮珑山……

太多地方要去了。

想到这些,我的意念便比任何时候都坚决起来,不论内心若有若无的不安来自哪里,会不会变成现实,我都会好好活着,绝不食言。

4

三府会考倒计时,三天。

我拖着敖炽大早地去街上转了一圈,人来人往,热闹如故,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与人。

敖炽照例买了个西瓜,喜气洋洋地盘算着一半切片吃一半榨汁吃。

回家路走到一半时,我突然站住,说:“咱们去知秋馆看看吧。”

“知秋馆?”敖炽不解,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发烧了吧你?你不是烦那个考试烦得要死能晚去一天是一天吗?”

我打开他的手:“避不开的事就不避了。既然通过初试的人都聚集在知秋馆,先去摸摸虚实,省得到时候正式入场之后不小心跌坑里。顺便再帮我想想怎么才能又当考官又不暴露我国主的身份。”

“暴露就暴露了呗,你怕个啥?”敖炽奇怪地看着我。

“如果我只是个老板娘,我们的安全系数会高很多。枪打出头鸟这件事你又不是不懂。”我叹气,“换成以前我倒也没那么多顾忌,可现在有浆糊未知,低调些总不是坏事。”

敖炽想了想,大概也觉得我说得没错:“那……像胖三斤建议的那样,你戴个面纱?要不换件衣服再把脸涂黑?”

“我收回让你给建议的权利。”

“你咋没幽默感了呢?这有啥难的,随便使个变身法不就行了。变成志玲姐姐嘉欣姐姐都可以啊,冰冰也行啊!”

“一时半刻没问题,三府会考要持续多久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肯定不是三两天的事。变身术虽然不难,但是要长时间维持另一种面貌需要耗费不少灵力,万一中途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我如何全力以赴?”我否决了他的建议,“不过,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志玲姐姐了?”

“我一直都很喜欢啊!”

玩笑归玩笑,我想,到时候我就说国主大人身体违和,特别授权我为金牌特使,全权代表国主处理会考事宜,这样也算合情合理,能够蒙混过关吧?

反正来考试的人只想出人头地罢了,谁当考官有什么要紧。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又问了一个路人后,我跟敖炽穿过三条大街两条巷子,走到一座绿树掩映,藤蔓满围墙的宅子前。

门庭不大,九级石阶上左右各立一只黑石貔貅,左天禄,右辟邪,栩栩如生,除此再没有多余的装饰。“知秋馆”三字刻于正门顶端,草书,飘逸谦洒。大门两侧还各刻了两句疑似对联的玩意儿,左为“天知地知春去秋来”,右为“风起云起君生吾息”,笔力倒是不遒劲,字面看去也是平庸随意,但多读几次,总觉着有些绵里藏针的一味。

敖炽打量着两只貔貅,撇嘴道:“这里又不是银行又不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立两个貔貅也是多余。”

我笑笑:“有进无出。”

“嗯?”敖炽看我。

“我猜这两只貔貅不是为了招财,而是给所有进去的人提个醒,没有真本事勿入知秋馆,否则落个有进无出的下场就不好了。”我边说边抬脚往台阶上去,打算从门维里偷看几眼,然而,却突然停在了第八级台阶上——奇异的气流波动将我迈出去的脚“推”了下来。

我也没有强行继续,转头走了下来。

“你干吗?不是要去偷看吗?”敖炽奇怪地问。

“这宅子不让我进去呀。”我耸耸肩,“有结界阻隔。恐怕只有拿到那张云头白笺的人能进去。”

敖炽不信,自己也去试了试,发现果然迈不到第九级台阶。

知秋馆所在之处颇僻静,但也不是荒无人烟,一对貌似夫妇的中年人说笑着走过,见了门口的我们,热心的大叔冲我们道:“你们干啥呢?也是来参加三府会考的考生么?榜文没看吗?昨天就是入知秋馆的最后期限,过时不候啊,错过就只能等下次啦。”

榜文?

肯定又是天衣侯搞的,反正他做任何事都不需要知会我,既然这样他怎么不当国主,切!我这么想着,转头笑嘻嘻跟大叔道:“我们就是听说快考试了,所以专门来看热闹。不是说全国各地的高人都往这儿来了嘛。”

“那是啊,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听我爹说过三府会考不得了,能在这里胜出的,都是栋梁之才,咱们普通百姓只能仰望呀。”大叔啧啧道,把烟杆往鞋底磕了磕,“可惜中断了好多年,要是赶上我年轻的时候,我也来!”

旁边的妇人瞪他一眼:“酒还没醒吧?你有啥本事?就你,连知秋馆的门都进不了。”

“我养猪的本事一流。”大叔嘿嘿一笑,“不然你咋能长这么好。”

妇人掐了他一把,扭头对我们道:“别瞅了,知秋馆只有被认可的考生才能进去。”

说着,她又左右瞅瞅,见四下无人方才压低声音对我道:“这宅子邪性得很,没事别跟这儿瞎转悠。”

我装作特别诧异的样子:“邪性?不会吧……我看这宅子挺好啊。”

“大家都知道这是给考生准备的住地。”妇人又道,“可也只在会考之期才有人,平日里这么大个宅子都空着,这都空了多少年了。我还以为我有生之年都看不到什么三府会考了呢。”

“可这跟邪性有啥关系啊?”

“你也是年轻。”妇人煞有介事道,“山深必有精怪,屋空自来鬼魅,听说这宅子已有千年的岁数,也只有那些艺高人胆大的才敢往里去。莫说我没这本事当考生,就算有,我也是万万不敢进去的。既然你们不是考生,劝你们他莫在此围观了。咱们老百姓,只要安安分分等着考试结束后的庆典就成,听老人们说,每次会考结束后全国上下都会大庆三天,热闹得很呐!”

“好了好了,啰嗦,走走走。”见她说得眉飞色舞,大叔赶紧把她拖走了。

我走回台阶前,仰头看着“知秋馆”三个字,住到里头的人,究竟有多“艺高人胆大”呢?以我的见识与能力,又能不能应付呢?而且我还肩负着跟聂巧人里应外合找出那本“国书”的秘密任务……

奇了怪了,明明那么讨厌这场考试,现在居然有点期待了。

敖炽却对妇人的描述很是不屑,连声说人家是无知妇孺,然后又不甘心地绕到围墙下,见左右无人,把西瓜一扔,一跃而起。

那围墙不过两三米高,敖炽要通过本该易如反掌,但,他离地不过一米时便被“拍”了下来,落地姿势又不好,吧唧一声趴在了地上。

“都说了这宅子有结界。”我无奈地看着他。

他骨碌爬起来,恼怒地把脑袋伸我面前,指着某处道:“快给我看看起包了没有!你大爷的拍得我还真疼。”

“你的脑袋不用拍也全是包好吗。”我检查一番,倒是没事,只不过能一下子就把敖炽拍地上,这结界也是有个性。

敖炽抬头,边揉着脑袋边骂:“我看能住在这种变态房子里的人,也只能是变态。你可得留点神。”

“刚刚看到什么了吗?”我望着围墙,“好歹你也跳了有一米高。”

“就那一下子能看到啥?”敖炽走近围墙,但也不敢完全贴上去,竖起耳朵听,“不过好像能听到一点声音,你来听听。”

我凑上去,屏息静气听了半天,一阵轻微但有节奏的“当当”声从围墙里头传出来,听起来倒像是打铁的动静。

“好……打铁?”我说。

“也可能是有人在拿刀互砍!”敖炽的脑洞永远不会小,“我跟你说啊,考试这种事本身也是一种竞争,少不了你死我活的场面。你刚刚不也说这里‘有进无出’么。”

“你砍人会砍得这么有节奏感吗!”

“那你又会在这么一个充满神秘感的宅子里打铁吗!”

正在我们互呛时,紧闭的知秋馆大们突然传来开门的动静。我跟敖炽赶紧躲到最近的一棵大树后头。

伴着吱呀的开门声,一个花里胡哨的人迈过门槛走了出来。不就是那天在市集上遇到的骑驴老头?就算不记得他的脸,我也记得他那一身可以挑战敖炽花衬衫的大花褂子。

他一出来,大门便自动关上了。

这把岁数居然还来当考生,这小身板风吹就倒了吧。

我跟敖炽目不转睛地窥看这个家伙,既然能进知秋馆,照聂巧人所说,那这老头必须是经过天衣侯首肯的,也就是说,他起码在表面上是有本事的。

他一手握着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另手背在身后,整个背脊已略有佝偻,加上那一身大红大绿的褂子,活像一只被炸坏了的老虾。

他慢吞吞地下了石阶,停下来上下左右地瞅了半天,也不知在看什么,反正就是不走,最后干脆坐在石阶上,不慌不忙地抽烟。

我跟敖炽都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吗,难道只是出来透透气?

就在我站得脚发酸时,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从另一头蹦蹦跳跳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老头懒懒的表情突然有了变化,站起身,笑眯眯地朝孩童味道:“小朋友!”

梳着瓦片头的小男孩站住,左右看看,问他:“老爷爷你喊我吗?”

“是啊是啊。”老头朝他走过去,“小朋友你跑这么快去哪里呀?”

“回家。”小男孩舔了舔糖葫芦。

老头笑看着他的糖葫芦,又问:“跑出来就为买糖葫芦?”

“嗯。”小男孩点头,“可好吃呢,我天天都要吃的。”

老头哈哈一笑:“这个可不能多吃,牙会坏的。”说罢,他看了看前方,又道,“小朋友,你可知众乐场如何去啊?就是那个有各种好吃好玩的,还有人唱大戏玩杂耍的地方。”

小男孩立刻点头,给他指了个方向:“知道知道,沿着这条路直走,看到一间茶铺时左转,再直走下去就到啦。”

说着他上下打量了老头一番,又道:“不过路程还蛮远的,老爷爷你这么老了能走得动吗?前头有雇马车的地方。”

“好孩子,真是懂事。”老头赞赏地摸摸他的头,“要是爷爷拜托你背我过去,你愿意吗?”

小男孩想了半天,说:“可是我连我家的大狗都抱不动啊,如何背你呀?”

“如果爷爷让你马上变成一个特别有力气的家伙呢?”老头的嘴角露出诡秘的笑。

不等男孩回应,老头的烟杆出其不意地敲在他的脑了上。

一个活生生的孩童在我们眼前消失了,地上只见一只昂昂叫的小黑驴,驴头上飘着一块瓦片似的毛,只吃了一块的糖葫芦躺在驴腿下。

老头拍拍小驴的脑袋,心满意足地跳上驴背,一拍驴屁股:“走吧,有你驮着爷爷,咱们就能好好出去转转啦。”

小毛驴居然也听话,甩着尾巴,嘚嘚嘚地朝他指定的方向走去。

我跟敖炽的嘴半天都没合上……老头每次出门,都是用这种方式寻找交通工具?

“他只拿烟杆敲了一下孩子的头,就把他变成了驴?”我看着敖炽,“我没漏掉什么吧?”

敖炽都懒得回答我,拉起我就朝他们消失的方向追去。

所以,这就是三府会考的考生的实力?

我要应付的,不止是一个可以随便把孩子骗过来变成一头驴的怪爷爷,还有一群即将跟他同场竞技的人物?

这个……我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吧?!

5

众乐场我跟教炽也去过,此地也确是立了它的名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由白色围栏划出来的庞大场地,可说是整个东坊娱乐业最集中的地方,很像外面世界的游乐场,除了没有现代化设施。

来自各地的手艺人都在里头占了一席之地,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吸引来客,唱戏的杂耍的变戏法的更是此起彼伏。

当然其中也不乏卖假药的开赌档骗钱的,甚至还有一家名为“惜花小筑”的酒馆。说是酒馆,里头全是花枝招展的姑娘,内里勾当,心照不宜,总之是形形色色鱼龙混杂。

我们也曾带两个小鬼来过,未知最喜欢里头卖的拔丝栗子糕,浆糊则最爱围观各种功夫表演。不过我始终认为此地太过复杂,常有小孩子走失被拐之类的事,加上我自己本来也不太喜欢过于吵闹的地方,也就渐渐不往这里来了。

想来那怪老头也是人老心不老,连路都走不动还想沾染这份热闹。

我跟敖炽一路跟着他,还没到众乐场,便有各种丝竹之乐混着喧天锣鼓铺天而来。任何时候,众乐场都跟安静无缘。

入口处,老头跳下来,找了根绳子把小驴拴在门口的马柱上,又给了负责为客人看守坐骑的小厮几个钱,然后笑眯眯地摸摸驴头说:“一会儿你还得送我回去,乖乖等着。”

见他离开,我跟敖炽才快步走到小驴旁边,这小东西倒也安稳,完全没有想逃跑的意思。

“别打草惊蛇,先让它在这儿吧,看起来还算健康,死不了。”敖炽的目光追上正随着人流往里走的老头,拽着我离开。

此刻已是中午,来众乐场觅食的游客达到了顶峰,场内各处食肆都人满为患,一路上还不断有人来拉我跟敖炽去吃饭,在如此混乱的状况下敖炽还能不丢失目标,也算他一个小本事了。

老头中途没有任何停留,专注朝一个方向走去。

“再往前可就是那个‘惜花小筑’了。”敖炽忽然说,啧啧道,“这老家伙还真是人老心不老呢。”

可是,老头却在快到惜花小筑时停了下来,钻进了右手边一个大约四五十平方的简陋帐篷里。

我跟敖炽加快脚步跟过去,印象中,惜花小筑前并没有这样一顶大帐篷,也许是新来的杂耍班子?

帐篷门口立了一块木牌,上头歪歪扭扭写着——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恭候诸君,大驾光临。

从没见过这么骨骼清奇的招牌,既不是店名,也不说经营内容,头两句话更是吓死个人。

就在我跟敖炽还在纠结牌子上的话是什么意思时,身后来了两个年轻男子,其中的矮个子精神萎靡,耷拉着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一碗饭,高个子则不断跟他说:“你且信我,我包你去了之后,所有怨气一消而尽。你只管下手往死里打便是,有多大的委屈就下多重的手!”

敖炽拦住他们,问:“你们去这里头?”

高个子把敖炽上下打量了一番,大概是觉得穿这种奇怪的花衣裳的男人肯定不太好惹,有些胆怯地点点头。

“这里头卖啥的?”敖炽指着帐篷入口。

“不不……不卖啥。”高个子摇头,结巴道,“有个人在里头……可以随便打,打完了给钱就是……”

“打人?”我愣住,“还随便打?”

天下还有这种奇葩的生意?

“真的。”高个子用力点头,“但要给钱!”

我跟敖炽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帐篷。

全是人!

不大的空间里简直围了个水泄不通,幸而有敖炽开路我才能顺利挤到前排。

刚刚站定,我便在我的斜对面发现了怪老头,他也挤到了第一排,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地中央。

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胖得像个汤圆,袖子撸得老高,正把另一个身穿黑衣的小个子摁在地上,拳头雨点似的落到对方身上,边打还边骂“你也有今天!”“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骂我!”之类的话。小个子蜷着身子,双手护住头,一动不动。

看客们有的在欢呼加油,有的表情漠然,有的双眉紧锁,面对这样野蛮且不正常的场面,每个人都在脸上摆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是,没有人阻止。

我想跳出去,敖炽拦住了我,他低声道:“你忘了小音吗?我们当初就是出手太快才让他得了算计我们的机会。既然这里开做生意,就该估算到风险,我们看看再说。”

很快,中年男人没了力气,满头大汗坐到地上,揉着发疼的双手。

小个子动了动,缓慢地舒展开身体,费力地站了起来。

我应该没眼花,小个子居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黑发编成了一条大辫子,斜垂在身前,但是没什么光泽,还透着一些黄气。鱼门国没有染发这门技术,有这样的发色只能说明这个人的身体并不够好,起码营养不良。

“一两银子,谢谢。”她朝中年男人伸出一只手。还真是个姑娘,说话都细声细气,看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

“咱们不是说好的半两银子么?”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没有掏钱的意思,反而还一脸上了当的不满。

“我们约定的是一两银子。”姑娘的脸上看不到一滴汗,也没有明显的外伤,除了脸色过于苍白之外,看起来还不算太狼狈。

男人有些恼羞成怒,喊道:“你这是讹钱!无凭无据,我们明明说的是半两!”说罢,他摸了一小块碎银子扔到地上扬长而去,“爱要不要!”

姑娘没有骂也没有追,俯身拾起银子,又朝围观者们鞠了一躬:“接下来给大家表演一段拳脚,还希望大家捧个场!”

然后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专注地耍起功夫来,虽然她的拳脚功夫看起来并不够娴熟,好几次差点把自己摔了。

人群中传出失望的嘘声,有人在说“不挨打有啥好看的”,她的一套功夫还没要完,观众已然散去大半。但她不为所动,依然很投入地表演。

老头没走,还是站在那儿,全程保持着同样的表情跟姿态。

表演完毕,姑娘脸不红气不喘,转身去角落里捧了一个光可鉴人的黄铜圆盘出来,像所有的江湖卖艺人那样沿着围观者走了一圈。

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回避离开,有的即便打赏也只是几枚铜钱,只有老头跟一位年轻的白衫公子往里投了几块银子。

不论钱多钱少,姑娘对每个人都是相同的感激的样子。

到了我这儿,我在给她银子的同时,忍不住问她:“姑娘,你不疼吗?”

她微愕,旋即笑着摇摇头。

我在近距离里仔细观察她的脸,嘴角那里还是有一小块瘀青的,被人那样打,没有伤是不可能的,既然有伤,又怎么可能不疼。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让这样一个小姑娘用这种简直是自杀的方法来赚钱……

她很快离开了我,朝剩下的几个人走去。

那边,老头一言不发地朝帐篷出口走去,验上还是那种悠悠闲闲的神情。

我低声对敖炽道:“你跟着老头。别让那孩子出事。”

“你呢?”敖炽不解。

我看着那个还在跟人鞠躬的姑娘,说:“我跟这姑娘聊聊,她太让我不能理解了。”

“这世上你不能理解的事情多了!”敖炽眼看着老头走出了帐篷,只好叮嘱,“反正你只能跟她聊天,聊完就回家!”

我点头:“你也别瞎胡来,老头子不是省油的灯。”

“我有分寸。”敖炽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

一圈打赏讨下来之后,姑娘的铜盘里只有零零落落的收入,她走到一旁,小心地把里头的钱收到一个钱袋里,只留了一块在手里。

现场观众只剩下我跟那白衫公子。

“多谢了,幸公子。”她走到白衫公子身边,把他给她的银子放回他手里,“你这么帮我,我都不知该如何答谢你。”

公子一缩手,银子掉在地上:“别说笑了,除了在这里带头给钱,我根本做不了什么。”

“可我不能每次都拿你的钱。”她把银子捡起来,“没有谁赚钱是容易的,无功不受禄。”

“你打了功夫给我看呀!”公子连忙道。

她噗嗤笑出来:“你什么都看不到呀。”说完又马上觉得自己失言,连声道歉。

“傻丫头,我本来就是瞎子,你说不说出来有什么打紧。”公子不以为然,“你下午没有客人了吧?”

“没有了。总是看热闹的多,花钱的少。”她摇头轻笑,“我收拾好就回去了。明早再来。”

“那……明天见。”

咦?认识的?传说中的“托”?

当白衫公子拄着一根竹杖从我身边走过时,原本不快不慢的脚步突然加快了一些,用一个盲人不该有的速度走出了帐篷。

瞎子还走那么快……我心里嘀咕。

姑娘发现我还在,边收拾边说:“请回吧,下午没有表演了。明天请早。”说着又抬头冲我笑,“如果你心里有什么怨气一时又找不到发泄的地方,不如试试让我帮你。”

“打你一顿么?”我也笑,“我再愤怒也不会把怨气发泄在无辜者身上。”

“都像你这样,我就没法子赚钱了。”她把那铜盘捧在手上,用袖口小心地擦干净。

“赚钱有太多方法,为什么一定要用如此危险甚至不可理喻的方式?”我看着她那张并不难看的脸,“你是个人,不是木头,更不是沙包。”

“这位姐姐,我真的不疼,也不难受。”她一面头也不抬地擦着铜盘面道,“我就想靠自己踏踏实实地赚钱。”

“我可以给你介绍别的工作。”我认真道,“可以去客栈里帮忙,也可以去成衣铺帮掌柜卖衣裳,哪怕你在街头摆个卖烧饼的小摊也比做这个安全,赚来的钱也未必比现在少。”

她又笑:“可是我不会做烧饼。”

“我只是打个比方……”

“姐姐,我知道你好心。”她抱着铜盘走到我面前,擦得真干净,把我的影子照得清清楚楚,“可我并不需要你的帮助。”

大概我已经太习惯被求助,姑娘如此直接的拒绝倒是挺让我意外,不过能把自己当沙包卖的人,也难怪会执拗成这样。

良言不劝该死鬼,我也只好收起那份恻隐之心:“好吧,祝你好运。”

“谢谢。”她又给我鞠躬。

我正要离开,忽然又回头:“姑娘,你叫什么?”

她微微一笑:“青童。”

6

顶着快起火的太阳回到不停,敖炽还没有回来,胖三斤坐在院子里哼着歌择菜。

“这么晚才回来呀?给您留了午饭。”胖三斤站起来擦擦手,“我还熬了消暑的绿豆汤。”

我还没说话,房间里便传出未知欢喜的笑声,要知道这丫头因为小猫的事,可是一连好几天都愁云惨雾的。

“发生什么了吗?”我问胖三斤。

胖三斤一笑:“还不是因为猫。”

“猫?”我一愣,扭头看向花丛里,木牌还在。

“不是那个猫。”胖三斤解释道,“今早你们出门之后没多久,一只小猫不知从哪里溜到了咱家,这颜色模样大小又跟之前死掉的那只一模一样,未知见了,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之前的伤心难过是再也没有了。”

“自己找上门的猫?”

“嗯。”胖三斤点头,“怕是之前那只的兄弟姐妹?都说猫也算个灵物,说不定有些什么感应,知道咱家小未知难过,所以才找上门来安慰她。”

“你想太多了吧。”我是个妖怪我都不相信一只寻常的幼猫能有这种觉悟。

走进房间,未知见我就兴奋地跑过来:“妈妈你看你看,跟好好一模一样的猫猫!三斤叔叔给它钉了一个小床!”

我走过去一看,桌子上的木盒子里铺着未知的衣裳,一只黑身白爪的幼猫正蜷在里头呼呼大睡,除了它没有任何伤痕看起来很健康之外,确实跟那只抢救无效的猫咪一模一样。

“妈妈,”未知拉住我的手,“我们可以收养它的吧?”

虽然这只猫咪来得有点奇怪,但我没办法拒绝未知。

养不养一只猫真的只是件小事,但是大人眼中的“不值一提”,有时候会是一个孩子的全部世界。

“那么,你以后就要勤快起来,照顾它的责任就交给你了。”我摸摸她的脸。

“你答应啦!”未知高兴得跳起来。

“猫粑粑好臭的。”浆糊从外走进来。

“你的粑粑也不是香的。”未知冲他吐舌头。

浆糊哼了一声,把一碟蒸得很软的鱼肉放到桌上:“三斤叔叔做的,说小猫能吃这个。”

未知顿时笑出来,跳过去挽住浆糊的胳膊:“我就知道你其实也很喜欢好好。”

“我不是喜欢它,只是有它陪你,你就不用老是烦我了。”浆糊一本正经道。

“说谎话!”未知腻在哥哥身上挠他痒痒,浆糊就是硬绷着不笑。

兄妹俩难得有这么和谐的时候,既然一只小猫就能让他们高兴,那就养下吧。

整个下午,兄妹俩都忙着跟猫咪玩耍。

但是,直到天黑,敖炽还没回来。

我到门口张望了几回,还是不见他的影子。虽然老头看起来有两把刷子,但真要硬拼起来,敖炽不可能收拾不了他。

正当我心有不安,出门打算再去一趟知秋馆时,巷子那头匆匆走来了熟悉的身影。

我快步迎上去,斥责道:“这么晚才回来?又跑哪里鬼混去了!”

敖炽居然没有用一贯的吊儿郎当的语气反驳我,反而眉头深锁,一副思考人生但又怎么都想不透的难受样子。

我奇怪地盯着他:“咋满脸都是大写的‘我吃错药了’?让你跟踪的人呢,那男孩怎样了?”

一直走到不停门口,敖炽才站定:“他放了那个孩子。”

“哦?”我有些惊讶,“真放了?没有别的附加伤害?”

“真放了。”敖炽点头,“我一路跟着他回到知秋馆门口,他又拿烟杆敲了敲驴子的脑袋,那孩子便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样子也是清醒的,他还变戏法似的给了孩子一串糖葫芦,让他快回家去。他进了知秋馆之后,我追上那孩子,问他知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孩子说自己挺好的,还说爷爷说他白天突然就睡着了,好像确实是,而且他还做了个梦,梦里他变成了一头小毛驴,驮着爷爷到处走。”

我皱眉:“老头的目的真的只是给自己找个临时交通工具?”

“目前看来的确如此。”敖炽道,“我仔细看了那个孩子,确实没有受到伤害的迹象,活蹦乱跳的。”

“也好,孩子没事就行。不然父母多伤心。”虽然满心疑惑,但我始终是松了口气,又看着敖炽,“既然事情也算圆满解决,你为啥还这副表情?”

按照敖炽的性子,他回来必然会喋喋不休绘声绘色地跟我夸奖他出色的跟踪技巧,但这次他脸上完全看不到相关的表情,甚至我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到底怎么了?”我追问道,“你在跟踪他的时候还发生别的事了?”

“这老头是个疯子。”敖炽吸了口气,“他从众乐场出去之后,我跟着他到了一处民宅,宅子里只有一个老太婆和他的孙子,还有一只狗。他翻墙进去,二话不说就朝那狗头上劈了一掌,那狗当场毙命,然后他没事人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老太婆跟小孩都惊呆了。”

“闯到别人家里把人家的狗杀了?”我愕然。

“对。”敖炽继续道,“之后他继续在市集里瞎逛,一会儿去面馆里吃东西,一会儿去赌坊里晃悠,什么都没做,直到傍晚,他才骑着驴进了一条小巷。我看着他拐进了一间客栈,正要跟进去时,这老东西已经出来了,只是手里多了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我寻思他多半是偷了客栈住客的财物,就一路跟了上去。老东西径直往人少的地方去了,一直走到无人的河边才终于停下,鬼鬼祟崇地把布袋子埋到了一棵树下,然后便驴不停蹄地回了知秋馆,中途再没有去任何地方。”

我听得糊涂:“就这些?那也不至于让你出现这么深邃的表情啊。”

“我回来晚了,是因为我从知秋馆又返回到河边那棵树下。”敖炽说,“我肯定要知道老家伙在那里埋了什么呀。”

“埋了什么?珠宝还是金子?”我试图让他轻松一点。

敖炽摇摇头,脸色越发不好看:“一个女婴。应该只有三四个月。救不活了。”

我的表情,终于跟敖炽统一了。

“老头子去客栈里抢了别人的孩子,还把孩子给活埋了?”我实在不能接受这种设定,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下得去手?

敖炽沉默半晌,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继续跟踪他,而是在他离开后就把布袋挖出来的话,也许孩子能活。”

我这才明白,敖炽的反常不是因为一只狗以及一个孩子的死去,毕竟生死之事他经历过太多,他只是觉得自己有机会救活那个孩子但是错过了,所以一时间无法消减心头的懊悔。

我知道这个男人内心的最深处,跟他的外表从来不一致。

“咱们俩的字典里没有‘也许’跟‘早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握住他的手,“这件事太蹊跷了。你还记得那间客栈的名字跟位置吗?我们马上去。丢了孩子是大事,父母一定急死了,虽然结果很难让人接受,但这事既然被我们遇到,再难受也要尽快给他们一个交代,顺便打听一下他们跟老头子有什么仇什么怨。”

敖炽表示同意,回想了一下:“好像是……云来客栈。”

话音未落,不停里突然传出未知的尖叫。

我跟敖炽心头骤紧,飞快冲了进去。

真是不省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