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对不起,我不想逃命,不想等十年,如果要发生什么,就在今天发生好了。

1

染到我身上的血,没有半分虚假,黏稠,温热。

惊雷之中的夜空还没有落下雨来,危险地集聚着爆发的力量。我眼里暂时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只有一支穿心铁箭与怀里奄奄一息的人。

“子淼!”我不敢摇晃他,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敢动弹半分,我怕自己任何一个动作都是莽撞,会让他再一次消失眼前。

奇怪的是,明明在严重失血中的他,脸上那层诡异的青灰之气反而消失无踪,只剩越发苍白的颜色。

他半睁着眼睛,强留着最后丝意识,吃力地看着心口上的箭尖,无奈地笑笑:“此箭甚准……”

命都要丢了,还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谁!哪个孙子在背后暗算人!滚出来!”我却被他危在旦夕的笑容实实在地量激怒了,左右环顾,四下除了破败的木屋,风声与孤坟,哪里都是黑的。

敖炽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紧握着拳头,不乱看,只定下心神看着前方,头也不回地说:“还能说话就没死,你号什么号。”

“姐姐……”

吓不了的青童手足无措地朝我们这边挪,敖炽一声怒吼:“站住!马上趴在地上,抱住头。”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二支箭,也不知道藏在黑暗里的人还想锁定哪个目标。

青童一哆嗦,赶紧抱头趴下,嘴里喃喃:“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

看来,天天挨打也不能锻炼胆量,纵然是只僵尸,还是逃不脱小姑娘的性子。可我没有时间去安抚她,这支铁箭不寻常,子淼的血流得异常快。

“你们速速离开,勿要管我。”他的嘴唇白成了纸,“能驭此箭必为高手,你们莫要为我这一面之交的人伤了自己。”

他真的跟我记忆中那个人没有丝毫区别……不等我开口,敖炽抢先道:“我说那个人,受不受伤这种事我自己说了算,你要是还有口气就留给自己,把嘴巴闭上。这世上最该弄死你的人是我,我不能把这个殊荣让给别人!”

子淼虚弱之极地笑:“在下依然不明你我之间何仇何怨……”

这两个家伙真是……我深呼吸一口,扭头对敖炽道:“我要救他。”

“你……”敖炽回头,瞪大眼睛,“你是个失去过知觉的人!你现在的身体没法支撑你想干的蠢事!”

“能做多少是多少。”我闭上眼,凝神静气,心口下渐渐亮起一团光。

不用看我也猜到此刻敖炽脸上是什么表情,我甚至有极大可能在接下来的一秒钟被他一掌劈晕扛走,但我还是不能眼看着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子淼死在自己怀里,这样的时刻我已无暇介意他的来历,就算他是我的梦,我也不要这个梦支离破碎。我从来不敢骗自己有多希望他能好好活着,有妻有子,安稳自在,天气好的时候会偶尔来看我,聊到过去时,我会笑着说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多恨你,然后他会笑着说“那今天我请你全家老小吃饭赔罪”——这才是我的梦,一辈子都不会实现的梦。

我也不知道如何去解释此刻“一定要救活这个人”的执念,我跟许多人或者妖怪都说过执念是最不必的东西,但现在我居然不能说服自己。

深藏在我身体里的光,是我的元神,我的身体可以残破,灵力可以不灵,但元神受损的话,我可能失去人形变回浮珑山上的那棵树,也可能连从头来过的机会都没有,不但人形不保,连一脉相承的真身也枯萎成灰。但是,要救一个必死的人,也只有这样的风险才匹配相等的机会。违逆天命,不是摆个帅气的姿势就够了。

冰凉的雨点落到我脸上,但我什么都听不到,世界被静音了。

“被我的箭射中的妖邪,救不活。”

一个老迈但中气十足的声音撕破了虚假的安静。

闪电亮起,我猛然睁开眼,被打断的气息让心口的光骤然隐去。不远不近的木屋顶上,站出来一个人影,闪电照出了他滑稽的花褂子,以及握在他手中的一张并不太大的铁弓。我跟敖炽当然一眼认出来者是谁,连青童也脸错愕,连声道“怎么是他”。

老头以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敏捷跳下来,可落地时出了洋相,没控制好缓冲与平衡,摔地上了,脸着地那种。真丟人!

我眼见着他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脸上沾的泥,一瘸一拐地朝我们走过来,停在离我五步开外的地方,咧嘴一笑:“老了,腿脚不灵活,莫要见笑。”

“花爷爷?”青童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脸,下意识地走过去,“你为何在这里?”

老头后退一步,朝青童做了个停止的动作:“你站住,不要再过来。”

青童一愣,停下步子,不解地问:“花爷爷,你究竟是怎么了?”

“你跟他很熟?”我警惕地看着老头子。

青童摇头:“他只是我一个观众,不管我在哪里扯场子,他都会来看,给的赏钱也多。他每次给了钱就会离开,我们连句话都没说过。花爷爷是我给他起的名字,因为他总是穿得花里胡哨。”

“路都走不利索了,箭倒是射得挺准。只剩一只眼睛是不是特别方便瞄准啊?”敖炽一步挡在我前面,冷笑,“风雨这么大,也不怕吹散了你的老骨头?”

老头嘻嘻一笑:“这把老骨头早晚是要散的,但不是今天。”

“少跟你敖大爷废话!”敖炽反手指着我怀里的子淼,“这个男人虽然死了也没什么可惜,但也轮不到你说杀就杀。”

老头看看他,又看看我,说:“不管你打算用什么法子救这个男人,我都是不允许的。”

我笑:“你以为你有资格说这种话?”

“不是我有资格,是我的小盒子有资格。”老头从身上摸出一个亮闪闪的小玩意儿扔到我们面前。

一寸见方的小盒子,通体银白,没有多余的装饰,盒盖上镶了一块透明琉璃,能看到盒子里似乎有什么小东西在动弹。

“没毒,不是暗器,拿起来细看吧。”老头胸有成竹地微笑,“看清楚里头,你们也许会改变主意。”

敖炽白他一眼,用两根手指拈住焊在银盒上的细链子,嫌弃地把盒子送到眼前,然后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

我话音未落,银盒摇摇晃晃摆到面前,琉璃之下的狭小空间里,信龙兄弟在里头有气无力地扭动着。

“信龙?!”我伸手一把将银盒拽到手里,用力眨了眨眼睛,信龙还是在盒子里没错,“怎么缩成两根牙签了!”

老头嗤嗤笑出声。

“你干了什么!”敖炽一步上前揪住了老头的衣襟,“你不知道这是我家宠物吗?”

“它们若与你们无关,我就不用把它们关起来了。”老头啧啧道,“信龙可不比寻常人家能养的猫猫狗狗呢,虽不算真龙,也算龙的近亲,我活到这把年纪,也是头回见到活物。想必二位也跟我一样,不忍心看它们白白困死在我的寸步盒里吧。”

“寸步难行……寸步盒。”我冷笑,“名字倒是起得贴切。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两个家伙的生死吗?何况我的孩子差点遭了横祸,我正怀疑跟它们脱不了关系,你替我抓了,我得谢你。”

“说这种反话没啥用的。”老头不慌不忙道,“令嫒那只小猫虽跟它们脱不了关系,但你们也不至于为了这个要它们的性命。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救你怀中之人,它们就能活下来。”

敖炽把盒子从我手中夺回去,咬牙一捏,不知使了多少气力,那看似单薄的小盒子却连个凹印都没有。

“提醒一下,万一您手重把盒子捏碎了,里头的活物也会跟着四分五裂。”老头指了指敖炽手里完好无损的寸步盒,“我家的玩意儿都是死心眼儿,没有我的命令,永远不会放人,最坏不过抱着一起死。”说罢老头嘴角又扬起诡秘的笑,“关在寸步盒里的滋味可不好受,活物在里头呆不过三天就会虚弱而死。’

“你个死老头子!”敖炽一手揪住他,一手把盒子送到他面前,“立刻给我打开它,你知不知道世上只剩下多少信龙了?你又知不知道它们在黑市上的市价有多高?活的才能卖高价!大不了你放了它们,我拿去卖掉一分半钱给你!”

老头用坚定的眼神表达了“我不需要钱我也不相信你!”

我看了看怀里不知何时昏厥过去的子淼,小心地把他放平,起身擦了擦满脸的雨水,看定老头:“如果我说你威胁我的砝码不够呢?不管你什么来头,你真以为一个小小的盒子能难住我?”

老头见我并不像是开玩笑,摇头叹气:“你还真是固执啊……好,就算你不在乎信龙的命,那么鱼门国里的百姓呢?那些无辜的人,很可能被你此刻的决定推上绝路。这你也不在乎?”

头顶又一声惊雷。

“想想令嫒那只猫吧。”老头拉开敖炽的手,将铁弓用眼花缭乱的动作折叠起来,咔咔声中,不消半秒,铁弓变戏法似的成了一根不起眼的发簪,被他顺手插进花白的发髻里,“一只小猫尚且惹了乱子,何况是这样一个人物。”他顿了顿,看向敖炽,别有深意地笑笑,“方才我可是看得清楚,两军交战,大爷您可没占到半分便宜哪。”

敖炽恼羞成怒:“刚才要不是我手下留情,他能活着让你一箭穿心?”

“你把话说清楚。”我打断敖炽,“现在我们在谈一个人的生死,你扯猫做什么!”

老头看着地上的子淼,鲜血在雨水里流成了一条小小的溪。

“花爷爷……你……你再胡闹下去,他就真的活不了了。”一直不敢说话的青童突然给他跪了下来,指着子淼道,“他是姐姐非常非常重要的人,你跟姐姐都对我好,能不能不要再这样对峙下去?有话好好说行吗?”

老头看着青童,脸色突然凝重起来,好像被雨水冲出了另一张脸孔。

“我不姓花,”他仅剩的一只眼睛里突然泛出了在我看来十分突兀的温柔,“我姓寇,我叫寇争。”

2

寇家的院落被层层叠叠大大小小的大红礼盒填满,两个仆从正满头大汗地做着清点,寇夫人一脸喜色地站在一旁,对身侧的老嬤嬷道:“奶娘,回头替我准备上好的贡品,我要诵经三日,争儿婚事落定,真要多亏菩萨庇佑,治了我最大的心病。”

奶娘捂嘴一笑,连连点头:“是是是。咱们少爷跟白家小姐,确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壁人哪。”

寇夫人拈着手里的佛珠,舒心地说:“寇白两家联姻,今后彼此扶持,互通有无,两家前程势必如日中天,邪魔外道更是闻风丧胆了。”

奶娘连连点头,又道:“只是老爷平素总要我们全家上下低调行事,夫人这些话放在心里就好,老爷若是知道了,又要教诲你许久。”

“他这个人哪……”寇夫人笑着摇摇头,“厨房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照夫人拟的菜单,备得差不多了。”奶娘又笑道,“今日明明是夫人的生辰,摆的菜全是老爷爱吃的,真真是鹣鲽情深啊。”

“人越老话越多。”寇夫人嗔怪道,“聘礼清点完后,按时送去白家即可。奶娘你别顾着跟人家聊天,赶紧回来吃酒是正经。”说着她又想起一件事,道,“今早刘三姑又来订货了,一会儿你送完聘礼之后,就顺便把订单送到锻场去吧,你知道老爷最不喜欢耽搁客人了。”

奶娘想了想:“刘三姑?我怎么记得夫人你说过上个月才交了一批鱼刺钉给她,这么快就用完啦?”

“这婆子说是遇到了棘手的地妖,要多备些鱼刺钉才妥当。”寇夫人说着,四下环顾一番,“对了,争儿呢?我怎的觉着今儿整天都没见着他?”

奶娘无奈道:“昨儿晚上就出去了,说有事,让我转告夫人说三天内回来。”

“不像话!你一定忘记提醒他今日是什么日子了!”寇夫人柳眉倒竖。

奶娘一巴掌拍在自己腿上:“瞧我这记性,昨晚他又走得急!怪我怪我!”

寇夫人生气得很:“这小子,连亲自跟我说一声都嫌麻烦么!”

“不也是怕夫人拉着他的手就能说上两个时辰么。”奶娘想笑又不敢笑,“少爷长大啦,眼看着都要成亲了,身为寇家唯一的继承人,多去外头走动走动也不是坏事。夫人只管养尊处优貌美如花就够啦。”

“你这老婆子,越发油腔滑调。”寇夫人哼了一声,“江湖险恶,争儿才十八岁,有多少斤两我会不知?不好好在家里把手艺学起来,天天就知道往外头瞎跑。”

“儿大不由娘。以后就等着白小姐去收拾他吧。”奶娘嘻嘻笑。

“但愿争儿跟白小姐能相濡以沫,白首偕老。他们能幸福,我此生也就没有可担忧的了。”寇夫人双手合十念起了佛号,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还有方家定来镇宅用的银焰龙凰刀,老爷说已铸造完成,一会儿你差人去趟方家,让他们明日来取货吧。”说着,又认真叮嘱,“此事马虎不得,方夫人是我旧识,年少时曾有恩于我,如今她夫君固执已见,非要将宅子建在大煞之地,家中鸡犬不宁也不肯另择居所,只能寄望此刀可稍微抵挡煞气,保他家平安康健吧。”

奶娘叹气:“听锻场的人说,这可是一把好刀呢,拿来镇宅未免大材小用了。”

“有什么法子。”寇夫人无奈道,“老爷起初也是不愿意的,说命由性定,方老爷非要信风水先生的荒唐话把宅子建在那里,出了祸事也不肯离开,那就是他选择的命,怨不得人。是我着实不忍方夫人被牵连,才央求老爷帮他们这个忙。但究竟能帮到多少还是未知之数,但总归是尽了我的心了。”

奶娘看着她:“夫人你就是心善。寇家杀气重,有你做女主人,确是福气。”

寇夫人笑笑:“我也盼有朝一日世无妖邪,人人安居乐业,我们寇家的锻场里不再铸造那些取命的利器,铸锅铲瓢盆才是安稳。可那一天是不是太远了?!”

“莫想那么多了,寇家如今所持之业,看似凶狠,实则也是为民除害的善事。”奶娘拍拍她的手,“你跟老爷就安心等着喝那杯媳妇茶,等着抱孙儿就好。”

寇夫人点点头,又皱起眉头:“争儿回来之后立刻通知我,看我不罚他在菩萨面前跪到天亮!”

“好好好,要不要家法伺候?”

“那就算了……打坏了还如何给白家做女婿?”

主仆二人正聊得兴起时,身后回廊里匆匆走过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

寇夫人见了,喊道:“郭兄弟!”

男子忙停下,快步走过来,朝她拱手道:“夫人有事吩咐?”

“那倒没有。”她微笑,“只是平常这时你们都在锻场忙碌,很少见你们回宅子里来。”

“锻场里的一件货缺了点东西,老爷遣我回来拿。”男子解释道,“我正要赶回去。”

寇夫人想了想,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问:“可还是为那件东西?老爷不是说暂时搁置么?”

男子点点头,道:“今天老爷突然说想到了一个关键处,所以急急派我回来。”

她叹了口气:“这样啊……那你快些回去吧,莫让老爷久等了。”

“是,郭义先告辞了。”他转身而去。

“郭兄弟!”她又喊道,“晚上你也准时回来吃饭,今天我让厨房专门准备了你爱吃的酱猪蹄。”

男子站定,微微愣了愣,回头道:“多谢夫人。”

不多时,清点完毕的聘礼被陆续送出了寇家,热热闹闹地往白府而去。

队伍后面,寇家并不太显眼的大门依然沉默低调地隐在北坊中最普通的街道上,两侧的石墙上,用篆字各刻着两个字,一边是“勤业”,一边是“正气”。

如果说鱼门国中以西坊唐家为修筑之业翘楚,那么论金银铜铁铸造之高手,唯有北坊寇家。寻常人皆知寇家专铸刀剑利器,四坊之中名刀名剑大半出自寇家锻场,然寻常人所不知的,是一些以降妖除魔为任的术师世代均与寇家有生意往来,只因寇家锻造出的各种利器不但能伤人,还能伤妖邪。寇家的血脉天生与常人不同,凡亲手锤炼之物必得妖邪避忌,故而代代以铸造为业,明里以精湛技艺铸刀剑于江湖,暗中以这天赋异禀助术师祛除邪物,护凡人安宁。

到了今日,寇家一脉单传,只得寇争一根独苗,早日替他寻得良配开枝散叶,成了寇夫人最大的心病,好在菩萨庇佑,总算跟北坊白家即将结为姻亲,白家世代以造纸为业,虽非大富权贵,也算有家世渊源,届时白家小姐做了寇家的少夫人,一文一武,倒也匹配。虽听说白小姐生性清冷孤高,平日里不见外客,连相貌美丑都不为外间知晓,但以白老爷白夫人的相貌推测,最差也该是中人之姿,何况娶妻求淑女,只要她对寇争一心一意,容貌又有何要紧。总之,寇家上下都满心欢喜地期待着这门亲事。

但是,恰恰没有人问过寇争期待不期待。

抱歉,他不期待,一点都不。

3

“老大,还是不要进去了吧?”寇争的袖子被她扯住,眼前的荒坟被枯草覆盖了大半,支离破碎的石碑横亘在前,上头依稀可见斑驳的阴刻碑文。

寇争回头,奇怪地看着她:“你怕呀?”

她支吾着不说话。他转身,看她的眼神跟看笑话一样:“你是僵尸啊,我以为你看到坟墓就跟看到老家一样亲切呢。咦,话说你老窝本来也在这附近嘛。”

她把他的袖子攥得更紧了,小声说:“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好吧……你不是说背上那把刀是给你方姨家镇宅用的么,如今你将它偷出来,万一有个闪失,你爹娘那边不好交代吧?

他啪一下重重打在她的手上,逼着她松开了自己,皱眉道:“这样好的刀拿去当摆设是暴殄天物,方姨家那个宅子是没挑对地方,可他们家家道中落的根本原因不是她夫君刚愎自用么?我不做生意都知道物以稀为贵,他总是囤些到处都能看到的货色又如何卖个好价钱?还有啊,对自己的儿子又不好生管教,天天在外头惹是生非,闹得家中也鸡犬不宁。”说着,他又不屑地撇撇嘴,“人不走运,也不能都怪风水不好。”

她局促地握着自己的手,虽然一点痛觉都没有。

“但是,你说你爹娘已经答应了人家,寇家从不失信于人哪。”她还是替他担心,“你爹跟方老爷可不一样,你若胡来,他可能要打死你的。”

他噗嗤一笑,一手扶在她的肩膀上:“青童啊,听你这样讲我还真羡慕你,要我跟你一样是僵尸,没有痛觉,我爹揍我多少回都不用怕了。”

她看了看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小声说:“你究竟来这将军冢做什么?虽然传说这里头藏珍宝无数,但下墓之人几乎没有生还的,能活着出来的也变得疯疯癫癫。曾经道土和尚来去无数,道行浅的无非是落得跟那些盗基贼一个下场,真有道行的,只得一位厉天师,他往将军冢门口设了结界挡住入口,之后此处才渐渐绝了人迹。”

他看她认真的脸,又看看近在咫尺的入口:“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我都是好不容易才从奶娘口里套出这古墓的事情,我记得我没告诉过你。”

她坦白道:“不久前一个夜里,我出来晒月亮,溜达到附近,看见几个小道土正在将军冢前忙话,那晚十分闷热潮湿,我看他们被蚊虫叮得满脸包,就过去跟他们说把碧环草揉烂了涂在皮肤上,蚊子就不来了。他们很是感谢我,还问我是否遇到什么麻烦了,不然大晚上的怎会孤身在此,我说我是附近猎户的女儿,我爹在不远处设陷阱抓野物。我问他们来这里干吗,他们说厉天师设在这里的结界因为年深久远,他们每隔几年都会来看看,万一结界有闪失,他们好及时修补。我还问他们这将军冢里除了财宝之外还有什么,他们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只说凶险得很,总之千万不要进去就是了。”

他想了想,笑:“不进去我怎么拿东西给方姨家镇宅。有了这东西,方姨也就不需要这把刀了。”

她大惑不解:“你要拿什么?”

“墓主的一块棺材板,一小块就够。”他越过脚下的残碑,站在黑黢黢的入口前。

她慌忙跟上去,拖住他的胳膊:“你疯啦?冒这么大的风险就为一块棺材板?再说这入口是有结界的,普通人根本进不去。”

他解开背在背上的布包,从里头抽出一把寒光如雪、刀身刻龙、刀柄形似凰尾的大家伙来,光是看看都觉得此物杀气腾腾,有破风斩月之威,这么有形有神的一把好刀,拿去做摆设也着实是可惜了。

“寇家的刀,没有斩不开的东西。何况还是个年深久远的结界。”他握紧刀柄,屏住呼吸,一步步朝入口而去。果然,覆盖着入口的野草飘起来刚刚触到他额头时,他便再也走不动了,看不见的屏障横在面前,摸不到任何东西,但就是跨不过去。

没有半点犹豫,手起刀落,银光如焰。

空气里传来嘶一声响,很微弱。

他又试着往前迈了一步,成功了。

她全程捂着自己的心口,哪怕那里根本就没有跳动的心脏。

“走吧。”他有些得意地朝她勾了勾手指,开玩笑般道,“如果有什么机关暗器,记得替我挡着,反正你又不会痛。”

“好。”她看着他的笑脸,也就跟着高兴起来。每次都是这样,他的情绪可以毫无阻滞地传染她,不管身处何种境地,哪怕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只要他对自己笑一笑,她就觉得哪怕死了也高兴,虽然她好像死不了。作为生死之间的灰色存在,因为他的存在,令到她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是一只僵尸,只是一个时刻跟在他左右的没脾气的小跟班。

认识寇争的时候,他才十二岁。那天下着大雨,她正蹲在棺材里无聊地听着墓穴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放在棺材一角的白蜡烛是她最在意的东西,因为那是唯一的照明工具,已经没剩下几根了,用完了就得去外头买。如今蜡烛也涨价了,靠着仪剩的几个陪葬用的铜钱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正在她盘算着怎样多买些蜡烛时,裹了一身雨水与泥巴的寇争从墓穴顶上砸了下来,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儿,狼狈得像只吃错了药的猴子。难得的是,他人小胆子却不小,看到墓穴里坐了一个冲他瞪大了眼睛的十七八岁的姑娘,他只是沉着地看着她身后的蜡烛问了一句:“鬼也怕黑?”

她眨了眨眼睛:“我不是鬼啊。”

他居然不信,骨碌一下爬起来,一只手捏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把指头放到她的鼻孔下。片刻,他收回手,后退半步,继续沉着道:“都说鬼话连篇,果然没错。”

这小鬼……她又好气又好笑地从棺材里跳出来:“我真的不是鬼。人家说鬼是没有影子的。”说罢她又来回走了几步,指着脚下的影子让他看。

“你没有呼吸。”他瞪着她,“死了就死了吧,没啥可耻的,别装活人。”

“因为我是僵尸啊。”她双手叉腰,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男孩,做了个鬼脸,“不生不死的僵尸。”

“僵尸?”他一愣,旋即又不相信了,“别唬我!我可是见过僵尸的!它们的脸皱得跟风干的茄子一样,很丑很凶,要咬人要喝血!哪里是你这个样子!”

她居然高兴地指着自己:“你意思是我很漂亮很温柔啰?”

“中人之姿罢了,我说别人丑也并不是赞你漂亮的意思。”他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家里人说过,白泉谷位处七绝之地,易招山精魍魉,此地又有古墓荒坟,就算真出了僵尸也不稀奇。不过,你真是僵尸?”

她蹲下去,从地上捡起一块有棱角的石头,又示意他也蹲下来,然后把石头塞到他手里,再把自己的右手掌平放到地上:“你用力砸,别客气。”

他皱眉,把石头扔到地上:“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啊,我们寇家可没这个习惯。”

“小孩你姓寇呀?”她眼珠一转,笑,“你怕砸伤我是不是?”

他瞪她:“寇家的子孙,什么都不会怕。”

“那你砸啊!”

“我就不砸!”

“那就是怕!”

“我不怕,我就是不砸!”

话音未落,她突然举起石头往自己手上狠狠砸下去,他的呼吸明显急了一下,但强忍住没喊出来。

她白皙的手背上迅速瘀青了一块,一条半寸长的伤口在瘀青里豁开着,但是没有半滴血。

“一点都不疼。”她扔掉石头,胜利似的把手背对着他晃了晃,笑,“我没有痛觉的。虽然皮肤还会跟活人一样会瘀青什么的,但是伤口再深也没有血。”

他诧异地把她的手抓过来细看,又试着碰了碰她的伤处:“真的不疼?”

“一点都不。”她摇头,“我真的是一只僵尸。这些伤,要不了几天就会自行愈合”

他扯起她的裙边,从上头撕了一根布条下来,不由分说地给她的伤口缠了上去:“疼不疼都是伤口,我娘说包扎上才好得快。话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会蠢得拿石头砸自己的手呢?僵尸是不是都这样?”

“不是你不相信么,不是证明给你看么?”她噘着嘴看自己被包成粽子的手,“而且你干吗撕我的裙子不撕你的衣裳?”

“我的衣裳要是破了,我娘又得唠叨我一整天。”他撇撇嘴,“那如果我说你要把头砍下来再跟我聊天,我才相信你真的是不死的僵尸呢?”

“砍头?”她想了想,“这个还从来没试过,要不你试试?如果我还是没死,那要麻烦你帮我把头缝回去,我的针线活并不太好,而且我这里也没有针线。”

“你真是个疯子啊!”

“喂!小孩你别走啊,外头还在下雨,再坐会儿呗?你叫啥名字啊?从哪儿来呀?怎么掉我家来了啊?回头你能送我几根蜡烛吗?”

他们的初遇,就是这么尴尬。但是每每回想起来,她会笑,就算她没有一颗活的心脏,也觉得是从心里笑出来的。他扯下来给她包扎的布条,她一直没有扔,偷偷绑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她确实跟他所见到过的僵尸不一样,除了不呼吸不吃饭没有痛觉,外貌永远固定,常年住在地下墓穴之外,她哪儿哪儿都跟个普通女子一样,不凶悍,甚至有点呆,但又有一些小固执,自己认定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下去。

相识六载,寇争从来没有跟家里人提起过他认识了一只住在白泉谷一个墓穴里的女僵尸。他父亲素来以刚直中正闻名江湖,视妖魔邪祟为天敌,以铸造可以杀死它们的利器为使命与荣耀,也正因为寇家的家业,他从小就对这些妖魔之事耳濡目染,还曾亲见过有赶时间的道土押了僵尸上门,待父亲铸造的七寸钢钉刚送出锻场,便拿来直刺僵尸心脏,将其化成堆一散发着怪味的黑灰。那时,他躲在窗后偷看,奶娘还来捂他的眼睛说‘小孩子不要看这些’,但是被母亲阻止了,总是慈爱温柔的她用从未有过的严肃对奶娘说:“他是寇家的孩子,就该当承受得起这些。”

本来么,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寇争天生胆大,区区僵尸算什么。但是,他还不想让她也被七寸钢钉化成灰,至少到现在还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那天他冒雨去白泉谷,他跟所有人包括她在内都说的是他去找一块僻静之地练功,白泉谷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最合适了,毕竟他是要继承寇家的人,一个能铸造神兵利器的男人,怎么也还得有一身好功夫才算匹配,何况做这一行少不得有得罪人或者别的“东西”的时候,没有点自保的本事,寇家的香火延续不到现在。他父亲就是拳术高手,作为父亲唯一的儿子,寇争从会拿勺子的年纪就开始在父亲的督促下练习拳脚,父亲说不管你怎么练,十八岁时如果你打不赢我,你就没有资格进锻场,没有资格继承寇家的家业。

真苛刻,他心里嘀咕了好久。但好像也不太能难住他,他十二岁时寇家那些陪他练拳的家丁就不再是他的对手了,能收拾他的只有父亲以及父亲的得力助手郭叔,对于拳脚功夫,他有一种天生的领悟力。所以他很自信十八岁那年他定能打败父亲。

但是,那天他去白泉谷并不是为了练功,而是为了找一种稀有的兰花。据说这种兰花只生在白泉谷,花瓣纯白,形状奇特似鸟翅,花香清甜悠远,能持续半载不败。当然了,他自己对花花草草是没有兴趣的,但是江小莞有兴趣啊,作为北坊著名的教书先生江夫子的孙女,这个腹有诗书气质如兰的姑娘最爱的就是各式兰花。他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江小莞时,就跟母亲说:“娘,我要娶她当媳妇!”母亲笑出了声,说:“我们家做的是刀光剑影的生意,会吓到江夫子的。”

他就是喜欢江小莞啊,世上怎么能有这么纤秀柔弱的姑娘呢,眼睛又那么大那么黑那么亮。跟他般大的年纪,诗词歌赋信手拈来,还写得一手好字,跟他说话时总是一口一个寇哥哥地喊着,声音也软软细细的。

那次,是江夫子唯一一次带着江小莞来寇家,为的是来把寇家捐给江家私熟的钱退回来。念了一辈子圣贤书的江夫子历来看不惯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人物,虽然他不完全了解寇家的生意,也知道寇家做的是正经买卖,但光凭寇家以做刀剑利器为主这一条,他便发自内心地排斥,固执地认为寇家做的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事,哪怕寇家常捐款给私塾庙宇之类的地方,他也不想跟这样的人家有任何牵扯,更不想受其恩惠。

大人之间是做不成朋友了,但寇争还年幼,常去私塾找江小莞玩耍。江夫子虽不太高兴,但也没有太过于阻止,每次他去,江夫子还要教他一些与人为善不伤人命的道理。

寇争老早打定了主意,此生非江小莞不娶。可每次跟母亲表达这个意愿时,母亲都以“你还小”或者别的理由搪塞过去。这些事他是不太敢跟父亲说的,因为一定会被骂没有出息,尚未立业就想成家。可他真的很喜欢江小莞啊。

可惜的是,那天他在白泉谷冒雨找了大半天也没找到她说的那种兰花,反而失足掉进了女僵尸的窝里……本来是件倒霉透顶的事,却不曾想从此以后他会多了个不用吃饭也不怕疼的跟班。

那天他爬出墓穴之后,本打算再也不来的,看在她不伤人又蠢兮兮的份儿上,他也决定不把她的存在告诉任何人。但是,当她像只滑稽的老鼠似的从墓穴入口伸出脑袋冲他喊“能给我带几根蜡烛吗”的时候,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回头说:“行了行了,给你带!”

此生最后悔的,就是点了这个头吧。

她比他见过的那些丑僵尸幸福,至少她可以在没人看到的时候从墓穴里爬出来,不慌不忙地走上老远的路,去到市集上走走看看。不用吃喝不用买房,除了买蜡烛没有任何花销,不会疼不会老不会生病,她享受着人世带给她的繁华与趣味,却不需要负担人世的艰辛与辛酸。虽然因为害怕身份暴露不敢结交朋友,能毫无负担地在墓穴与人世之间游走,也是满足了,更何况,她对人类始终还有一份惧怕不曾释怀。

而她最大的幸运是,身为只僵尸,即便混迹人群之中,也没有任何人觉察到她跟他们是不一样的,包括那些各有修为的术师道士们。关于僵尸她也多少去了解过的,江湖上那些关于僵尸的描述跟寇争说的差不多,面目丑陋,喜食人血,而且不能见阳光,根本不可能大摇大摆在街上走。只有她,是僵尸里的奇葩,除了少一口气,哪里都像个人。有时候,当她独自在墓穴外的空地上看着星空发呆时,她会觉得自己大概是老天爷的一个疏漏吧,可能他老人家在编织她的命运时走了神……

每当有这种念头时,她的手都会不由自主地放到心口上——也许,不是老天爷的责任,而是那个东西跟她的缘分?

不管怎样,认识了寇争,她终于有了墓穴与集市之外的生活。这个小子真的很勇敢,以后他一定能把寇家的家业发扬光大的吧。不过有必要这么称赞他么,寇家擅长的事不是专对付像她这样的“妖邪”么?

但是,她就是没办法不在心里称赞他,并且心甘情愿跟在他后头,去做了好些自己从前没有做过的事,比如——去杀一只藏身在溪水中,常把路过的孩子拖进水中的蛇精,去偏僻的村庄里围捕贪吃的蝙蝠怪,去无人居住的荒宅里抓有命案在身的僵尸——寇争拿到的每个功绩里,都少不了她的协助。她不会中毒也不会被淹死,所以她可以忍住恶心抱住那条滑腻腥臭的黑蛇在水里决一死战,直到把它硬拖出水面让寇争箭射死;她没有血不会疼,所以她可以毫无压力地把自己当成诱饵,睡在肮脏潮湿的破屋里,直到蝙蝠怪尖锐的牙齿咬进她的脖子;僵尸就更没有压力了,她像个女汉子一样从后头紧紧箍住僵尸朽烂的身体,忍受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让寇争得了钢钉刺心的机会,七寸钢钉从僵尸背心截出来时,若不是她退得快,连她也一并完蛋了吧。事后她看着那一地黑灰,看看自己胸前被刺出个小洞的衣裳,看看如释重负的寇争,心想他应该还在一个不分轻重的年纪吧。

不过,他们经历过的一切,都是秘密。寇争希望的是默默地成长,在所有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走到一鸣惊人的那天,成为寇家最骄傲的子孙。她深知这一点,所以也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出现在寇争与任何人的谈话里。她是他人生的陪练——这是有一天他们路过一间武馆时,她看到场中那个被汉子们拿来练拳脚的沙包时,心里突然冒出的想法。

但是,她愿意啊,反正自己又不会疼。

除了“陪练”的日子之外,他也会在天气不错的时候跟她坐在白泉谷的河水边钓鱼,也好奇地问过她在变成僵尸之前的经历,但她每次都搪塞过去。在他不甘心地问了好几次之后,她才说其实也没什么经历,而且时间太久好些事也记不住了,不过是村子里的一个寻常丫头,虽然父母早将她许给了指腹为婚的屠夫家的儿子,她还是忍不住喜欢上了一个来村子里借宿的书生,私奔失败,两个人被绑回来,村长说她丧德败坏,丢尽祖宗颜面,要按照祖例处罚,若那书生甘愿为她断一只手,村子里的人就当他们死了,撵出去永远不许再回来。若书生不愿意,那么她就要独自承受极刑。她说记得那个晚上全村人都出来了,她跟书生像牲口似的被绑在祠堂前,父亲恨她得很,母亲哭红了眼,但他们除了站在那里看,也做不了什么。唯一能改变她命运的书生,只在村长面前说了一句话——从头到尾都是她逼我的。然后事情就很简单了,她被绑住手脚缀上大石,扔进了村里的水塘,水刑的时间是一个时辰,如果一个时辰捞起来还能活,前事不咎。可这不是废话么,哪个活人能在水里憋一个时……所以她死了,被埋到了白泉谷,还是村子里的规矩,像她这样生死都不光彩的人,得埋到离村子很远的地方。

这就是她的全部经历了。他听完,默默盯着没有动静的浮漂,半晌才说:“我若是你,非得断了那书生的脖子再去死。”

她笑:“我早就不恨他了,人在害怕时做出任何自保的行为都是正常的。所以我才特别喜欢你啊,什么都不怕。”说着,她像是想到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问题,扭头问他,“如果要你断一只手去救江小莞的命,你会么?”

浮漂动了动,他的眼神也动了动,说:“我压根不会让她陷入这样的境地。”

她打量着他线条优美的侧脸,没再说什么。

数年过去,瘦瘦小小的猴子没了踪迹,茁壮发育的身体与长年勤恳的修习让他变成了一个相貌堂堂的英武青年,他完全继承了父母在外貌上的优点,渐渐成了让不少未嫁女子暗暗谈论的对象。只是江小莞对他,还是不远不近的样子,嘴里甜甜地喊着寇哥哥,但永远只接纳他送来的花,连邀她去看花灯会都拒绝。

在寇争去私塾给江小莞送兰花时,有好几次她也在场,她常常陪他去山谷里找兰花,虽然找不到小莞最想要的那种,也能收获到别的很美的兰花。每次她都站在私塾的对面,悄悄打量出来跟寇争道谢的江小莞,确实空谷幽兰似的姑娘,秀美娴静,知书识礼。只是这样一个姑娘,好像真的不太适合寇家的风格,虽然连她都喜欢江小莞这样的姑娘,但她不想寇争娶她,说不上具体的原因,就是觉得不合适。

水面上的浮漂又没了动静,她撑着下巴望着水面,说:“你不是说你娘已经托媒人去白家提亲了么?”

他面无表情:“是啊,听说白家已经同意了。”

“那你怎么办?江小莞怎么办?”她诧异地问,“还是……你打算娶两个?”

他用力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脑子也僵掉了么?女人上了年纪就会很啰嗦,看我娘就知道了,所以我绝对不会娶两个来烦我。”

她摸了摸脑门,嗔怪道:“你这小子……”

“别叫我小子了。”他伸了个懒腰,“我现在看起来跟你一般年纪,你没有这个资格了。”

她撇撇嘴,往水里扔了一块石头。

“你干吗!”他怒道。

“把你的鱼吓走呗。”她扮个鬼脸,“帮你放生。”

“啪”一声响,她的鱼竿被一块小石头击成两截,鱼线浮漂随着断裂的半漂向远处。

他拍拍手道:“我也帮你做善事。”

还是没长大的孩子啊,她心里发着笑。

“我认真的呀,如果白家同意了,那你就得娶白小姐了。”她把脸凑到他面前,“你得想个法子才成。”

他不说话,胸有成竹地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我的事,我有数。”

4

“什么?棺材板是你替白小姐找的?”阴暗潮湿的墓道里,她微弓着身子,艰难地跟在他身后前进。

他举着临时用树枝做的火把,头也不回道:“那女人说了,只要我能从这座传说中的古墓里给她取一块墓主人的棺材板,她自有办法让这门婚事告吹。”

她更惊讶了:“你去找过白小姐?什么时候?”

“你不在的时候呗。”他淡淡道,“说得就像我什么事都要跟你讲一样,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她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反正,只要拿到棺材板,我不但不用娶她,她还额外送我她家祖传的‘断头刀’。”他笑笑,“我可不会那么便宜她,既然做交易,就定要做得划算。”

“断头刀是什么?”

“刽子手专用的刀,有些人家会拿这玩意儿镇宅。白家祖上救过一个刽子手的命,人家就把吃饭的家伙送他们了。不过白家人也并不太信这个,所以一直放在库房里吃灰。反正方姨他们又没见过银焰龙凰,拿这把刀给他们就够了,一举两得。”他有些得意地说。

她想了想,道:“不太好吧……你爹不会同意的。”

“银焰龙凰在我手里,到时候交不出货的话也只能拿断头刀去顶。”他笃定道,“莫说我舍不得这把好刀,我爹也是一千个不愿意。明明是人祸,我看拿了我家的刀也未必有起色,回头说不准方家还倒打一耙说我们寇家的东西不灵光呢。”

“好像也是……”

话音未落,有限的照明范围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黑影,寇争猛地停住,大刀一挥,怒斥一声:“何方妖孽在此祸害人命!”

她紧张地从他背后探出头去,攥紧了拳头,做好了随时冲出去拼命的准备。

“你们……又来盗墓?”听起来略口吃的声音,有点苍老,但并不凶恶。

寇争稳了稳神,握紧刀柄朝前走了几步,一只足有半人高的巨大的……刺猬,眨巴着小眼睛出现在亮光里,树叶枯草干掉的泥浆乱七八糟地戳在它的刺上,最离奇的是它长的不是爪子,而是跟人类的手脚无异的四肢,此刻它正弯腰驼背地站立着,用最离奇的姿势挑战他们的认知。

“好大的……刺猬。”她看得傻了。

“你们家的刺猬长个人的手脚啊!”他皱眉,“果然是妖孽!”

刺猬见了他手中的刀,有些胆怯,连连摆手:“我是妖,但不孽。你们还没回答我,是不是又来盗墓的啊?”说罢又低声嘀咕,“多少年没人来过了,那老道的结界还是不灵了么?”

“我们不是来盗墓的!”她赶紧说,“我们就是想来取点东西。”

“这不还是盗墓么……”刺猬又眨了眨眼睛。

“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寇争猛一挥刀,银光晃得刺猬赶紧挡了挡眼睛。

“我在这儿守着主人。”刺猬侧身朝里头指了指。

寇争又前进两步,举高火把一看,刺猬身后就是墓道尽头,一个简单的口字型空地,中间摆放着一具四分五裂的棺木,上头布满焦黑的痕迹,一副骸骨歪歪斜斜地放在棺木里,也像被烧焦了般黑漆漆的。但是离棺木不远的地方就亮眼多了,不计其数的金银玉器堆成了一座足有一米高的小山,闪瞎人眼一点不难。

她忍不住道:“你把你主人烤糊了么?”

刺猬郁闷地转过身,慢吞吞地走到棺木前,一屁股坐下来,抓了个石头在手里玩,说:“我主人生前痴迷术法,选了这块‘风水宝地’,还在墓顶掏了个不起眼的什么‘通天龙眼’,其实就是个小洞啦,他深信死后五百年内天雷经过此洞击中其肉身三次,便可化龙升天,冲破囹圄。我是他养大的,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在这儿不知守了多少年才等到一次雷击,可才一次就焦成了这样。更何况天地广阔,谁能保证天雷能三次都击中同一个小洞,这种缘分太艰难了,能击中一次都差不多用完一生的运气了吧……”

寇争停在离刺猬几步开外的地方,仍不太相信:“你真的只是守墓而已?”

“是啊。”刺猬点头。

“那早年那些死无全尸和疯掉的人呢,难道跟你无关?”寇争追问。

刺猬无奈道:“主人富有是事实,这些财物都是他生前搬进来的,但不是寻常物啊,他说这是给心怀叵测之辈的惩罚。我提醒过每个进来盗墓的,这些财物被下了咒术,一出墓穴就会化为黑水致人疯癫,也警告过那些想杀我的人不要碰我,我的刺有剧毒,不只见血封喉,尸身还会四分五裂。可他们不肯听有什么法子。老实说,早些年我虽然凭这一身刺保了命,但也没少挨揍,你说我一只老实蹲在墓穴里的刺猬,我招谁惹谁了。”它叹气,还抹了抹发红的眼睛,又道,“幸亏后来到底是来了个明事理又真有本事的老道,把入口封了,不过下封印之前他问过我,要不要随他离开这里,我拒绝了。我走又走不快,飞又飞不了,除了不用吃喝长生不死之外,就只剩一身剧毒,外头的世界容不了我。还是在这儿守着他吧,万一他真的化龙而去,我也算见证了一个天大的奇迹。”

寇争还在犹豫着要不要相信它的话,她突然对寇争说:“我信它,它没撒谎。”

他皱眉道:“你哪来的自信?”

“因为它看起来蠢蠢的。”她指着刺猬笑笑,“它跟我一样,都是独自活在地底的家伙。本来能说话的机会就不多,就更不舍得把这机会拿来撒谎了。”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刀,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我也跟你们这样讲了,你们还要拿东西么?或者看我不顺眼,要揍我一顿?”刺猬把石头在手上抛来抛去,一副已经习惯了的表情。

他上前一步,指着散架的棺材道:“我来只是想要块棺材板,一小块就够。”

刺猬看着他,诧异地问:“你只是要一块棺材板?”

他点头:“你主人应该没把棺材板起下咒吧?”

“这倒没有。那个又不值钱。我记得主人给自己选棺材的时候还跟寿材铺的老板吵了一架,说他家的棺材太暴利。主人生前虽富有,但也真是挺抠门的。”刺猬说着说着居然哈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抹着眼泪道,“你们不知道,我其实挺想他的。我只有巴掌大的时候就跟他在一起了,可他活不过我。”

寇争想笑又觉得不合适,她却一点都不想笑,眼里划过一丝黯然——终究是要分开的呀。

“那你是同意了?”寇争问。

“拿去吧。”刺猬点头。

事情比想象中顺利了太多,寇争看着手里用布包好的大约五寸见方的棺材板,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走吧。”他转身对她说。

“等等。”她让他把身上所有的火折子都拿出来,全部放到刺谓面前。

刺猬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想亮觉一点,就用这个吧。”她笑,“这里大黑了。可惜我今天没有带蜡烛,不然也全给你。”

刺猬看看地上的火折子,说:“不打我还给我送东西,好难得。”

“我们不敢打你啊。”她哈哈笑。

刺猬又揉了揉眼睛,看着寇争,说:“我这儿好久没人来了,你们能不能多陪我说会儿话?天亮再走,行不行?”

“我跟一只刺猬有什么可聊的?”他嫌弃地说。

“随便聊什么都可以啦。”刺猬拍拍地上,“都坐下吧。我给你们讲讲我主人的有趣的事。”

“讲啊讲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她赶紧坐下了,也不管在身后吹胡子瞪眼的寇争,“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会被人叫将军冢?你主人是将军?”

“不啊,这里以前好像埋的是个当兵的,也许是将军吧。”

“以前?”她瞪大眼,“你主人把自己埋到人家的墓里?”

“主人并不介意啊。何况选中这里的时候,里头并没有尸骨,只有些陪葬的东西,应该只是衣冠冢吧。”

“你主人还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我主人说呀,咱们鱼门国是一座巨大的监牢,其实外头还有更大的一个世界。”刺猬不慌不忙道。

“外头?”她一愣。

“对啊,主人说去了外头才会知道什么叫自由。那个世界的宽广与奇妙,是我们想象不到的。那里有人,有妖怪,还有神。”刺猬继续道。

她指着它:“咱们鱼门国也有人有妖怪啊,你不就是么?”

“那神呢?”它反问。

“神……”她皱眉想了想,“神也有啊,庙宇里的神像,典籍里的记载……”

“你也说了只有神像,只有记载,只有百姓口中随意的流传。”刺猬打断它,“鱼门国是被神抛弃的地方啊。”

她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茫然地摇头:“不明白。”

刺猬一摊手:“我也不明白。但主人是这样说的。”

寇争全程皱着眉,坐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不耐烦地参加着一只刺猬跟只僵尸的恳谈会。

鱼门国是监狱?是被神抛弃的地方?说得好严重,可他从不觉得鱼门国有什么不好啊,真有什么外头的世界么?“外头”能比整个鱼门国还大?那得多大啊……

时间在闲聊与胡思乱想中飞速逝去。刺猬伸了个懒腰,看着墓道另一头说:“差不多天亮了。”说罢又看着寇争:“看你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吧。”

寇争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是。”

“要好好留着这条命啊。”刺猬突然说。

“为啥你这话说得怪怪的。”她看着刺猬,觉得它的小眼睛里藏了事儿。

刺猬叹气:“我留你们到天亮,是想帮这小哥避过一场血光之灾。”

二人俱是一愣。

“跟了主人那么多年,多少也学会了一些观望气色的本事。”刺猬坦白道,“昨日我见这小哥额头有血气凶光,若当时就放你们离开,只怕这小哥性命难保。此刻再看,凶光已失,应该安全了,但你们仍不能大意。”

“血光之灾?”寇争到底是笑出来,“你个刺猬怪还会这个啊?你怎么不去集市上摆个摊呢!”

“回去吧。”刺猬摆摆手,“出去时麻烦拿石头把入口堵死,现在没有结界了,暂时只能这样。但愿那些人没那么快发现,唉。也不知那些道土什么时候再来把结界补上,你们要是得空的话,往天仙观去给我报个信吧。”

直到离开将军冢,他都不相信所谓的血光之灾,认定那只是一只无聊的刺猬编出来逗趣的瞎话。

今天天气极差,还是清晨就黑云压顶。

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是不是没吃早饭的缘故,他总觉得心跳得厉害。

5

此刻,他最恨的就是那只刺猬。

如果不是它挽留,昨夜的寇家起码会多一个拼死反抗的人。

官府的衙差们在家中来来去去,盖上白布的尸体在院子里摆成了一排,白布下头,有陪他练功的家丁,有给他端茶送水的丫鬟,有帮他捉蟋蟀的小厮,他出门前,这些人还活生生的,一口一个少爷地喊着他。

父亲的遗体停放在家中的佛堂前,惨白的面色里透着一股黑气,心口上深深的剑伤是致命一击,他血迹斑斑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黑色的布巾,似是拿来蒙面的玩意儿,攥得太紧了,谁都扯不下来。

卧房里,年迈的奶娘刚刚被盖上白布,奄奄一息的母亲躺在另一张床上,束手无策的大夫抱歉地跟他说:“就一口气了,她能拖到现在已是奇迹,有什么话就别耽搁了。”

说什么?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一夜未归罢了,家就成这个样子了?还有,他刚刚才想起,昨天是母亲的生辰。所有极端的情绪汹涌而上,反而堵住了他所有发泄的渠道,他没有哭,没有喊,没有怒,眼里只有死一般的安静。

“娘……我回来了。”他握住母亲冰凉的手。

母亲睁开眼,见了他,安慰地笑出来:“幸好……你现在才回来。”

“谁下的手?”他忍住要掉出来的眼泪,牙咬得咯咯响。

“郭义往酒菜里落了药……半夜时,无常楼的人来了……若不是想留口气见你,我也无需装死,随你父亲去了便是……”母亲异常平静地说着,然后她示意他低下头,费力地在他耳畔耳语了片刻。

短暂的愕然从他眼里闪过,接着再也无从压抑悲伤与愤怒,他抓住床沿的手,几乎要把指甲抠进去。

“郭叔……不,这个人渣,寇家待他不薄,他怎能做出这样的恶事!”他浑身都在发抖,像是掉进了无从拯救的冰窖里。

母亲浅浅一笑:“自古以来,人心最难测……嫁进寇家前我就知江湖险恶,寇家的家业太易招惹祸端,我吃斋念佛,菩萨好歹把你留下了……争儿,记住我跟你讲的话。”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摸着他的脸,“死去的人莫再惦记,活着的才要紧。等你有了孩子,记得烧纸跟我说……”

笑容凝在母亲的嘴角,她的手,重重地耷了下来。他跪下,眼泪不用忍也掉不出来。原来痛到极致,是哭不出来的。

他在父母的遗体前重重磕头,额头出了血也毫无感觉。

官府的头头找到他,询问了一些关于这场灭门案的线索,说他们已下了通缉令,全国缉拿嫌犯郭义及各帮凶从犯。他只淡淡地跟对方说:“你们知道多少,我便知道多少。劳你们费心了。”

他站在院子里,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以后,寇家只得你一个了。

在锻场工作的工人们闻讯赶来,有的激愤难耐,有的号啕大哭,寇家一片混乱。

他第一次像个成年人那样镇定地安排所有的事,接待所有的人,他用这样的方式证明着寇家还活着。

乌云翻滚了一天,可直到天黑也没有落下雨。

闷热之极的夜里,谁也没有留意到默默离开的他。

他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黑衣裳,背着银焰龙凰刀,径直往锻场而去。寇家用来铸造各种器物的锻场,原本是他最不爱去的地方,尤其是夏季,里头的高温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但今天不一样,走到哪里都觉得冷,从骨子里头冷出来。

母亲对他的耳语是,要他趁夜黑人多时乔装打扮离开寇家,离开北坊,隐姓埋名十年再回锻场去,自熔炉底座中心所指的地下取出百炼匣,里头放的是寇家最重要的《天工谱》,与还未完成的神器——魇镜。

人烟渐稀的街头,他越走越快。

娘,对不起,我不想逃命,不想等十年,如果要发生什么,就在今天发生好了。

6

空荡荡的锻场里,他站在与他一般高的熔炉前,怀里抱着个沉重的四方铁盒。

对面,十来个蒙面人手执钢刀,虎视眈眈,郭义站在蒙面人前头,横抱着双臂看着他:“争儿,你比我想象中更不怕死,但也比我想象中更蠢。”

“我不想隐姓埋名,我想尽快见到你。”他咬了咬牙,“我最后喊你一次郭叔,为州什么要连同无常楼这样卑劣的外人来对付我寇家,你是看着我出生的,我爹娘收留你。视你如亲弟,还让你协助管理锻场,从不薄待。你杀这些同你朝夕相处的亲人时,真的半点犹豫都没有?”

郭义笑了笑:“我原本就是无常楼的少主人,他们算不得外人。”

他皱眉。

“作为曾经的大帮,盛极必衰,无常楼式微本也无话可说,我也曾想就此割断复兴我帮的念想,改名换姓,安心在寇家协助你父亲,了此余生。可你父亲真的是个天才,他居然照《天工谱》上的方法铸造出了魇镜,虽还未完工,但我已见识了魇镜的神奇,若铸造成功,此物当为举世无双的神器,捕梦为真,起死回生,那些永远离开我的人,都可以回来了。”郭义的眼中有极度的兴奋,但旋即被怒火湮没,“可你爹偏偏不再继续了,说还需要一种极难找的材料,能不能得到要看机缘,不可强求。我让他告诉我是什么,我去找,就算要走到鸟川尽头我也给他找回来。他却始终不肯说。当我傻吗?他分明是不想让我再参与其中。你爹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我,《天工谱》他连碰都不许我碰,防贼一样把它藏起来。我实在不能看这神器功亏一篑!你爹娘要是老老实实告诉我《天工谱》跟魇镜收在哪里,我不会杀他们,真的不会。”

他居然笑了:“我娘说过,无常楼不过就是个强盗窝子,当年被正义之土捣毁是它应得的命数。你在我家这么多年,吃了我家这么多饭,终究还是个强盗。”

郭义沉下脸,伸出手:“都不必废话了。把东西给我,看在叔侄一场的情分,我留你性命。”

“我死了它才归你。”他缓缓把百炼匣放到地上,解开背上的布包。

犀利的银光从郭义眼中划过,他半眯起眼:“你的拳脚,一半是我教的,你以为偷拿了这把刀就能以一敌众了?”

他不作声,将银焰龙凰横在身前:“勤业,正气……郭义,你不配做我寇家的人,你甚至不配活下去。”

郭义摇摇头,眼中杀气突现,对身后的蒙面人道:“杀了他。”

闪电裂过夜空,雷声惊起,凶猛的雨水哗啦而下,一点铺垫都没有。

他从来没有杀过人,只觉得刀锋砍进人肉的时候跟他斩杀妖邪时的感觉不一样,他的心会颤一下。

刀光剑影,闪电惊雷,他用自己的命去拼,鲜血在雨水里飞溅,落地汇成渐大的血河。

背上有点麻,胳膊上也是,右眼好像也看不清东西了,是不是中刀了他根本不知道,他只知道握紧刀柄,朝眼前的敌人一个一个砍下去。

直到最后一个蒙面人被砍倒,郭义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他,这个平时看起来贪玩任性的孩子,背地里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么?

他飞身而起,脚踢向寇争的心口,重伤的寇争没能及时避开,只觉心口一阵剧痛,一股血腥味直冲喉咙,整个人朝后飞起,重重跌在地上。

郭义从地上拾起一把弯刀,一步步朝他走去:“到了黄泉,替我向你爹娘问个好。”

一步之遥时,有人从暴雨里冲过来,速度快得不像人类。

她挡到郭义与寇争之间,一拳砸向郭义的脸,谁知被郭义一把扣住了手腕,顺势朝前拉,竟把她整个人甩了出去,嘴啃泥地趴到了地上。

“青童……”寇争看清了来人,顿时怒了,“你打不过他的,走!”

郭义打量着从地上狼狈爬起来的她,揶揄道:“这姑娘是谁?你可是订了亲的人了。”说罢,他面露凶相,举刀向她,“既然来了,就陪他一起走吧。”

她站在原地,看着刀尖直刺过来,突然伸手抓住刀刃,用力朝后一拉,钢刀顿时脱手飞了出去。完全没有料到她敢这样的郭义,顿时失了平衡,整个人面对面朝她倒了过去,她不躲不闪,张开双臂把他紧紧抱住,两个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寇争!拿刀!”她用生平最大的嗓音喊道。

郭义用尽全力挣扎,却发现这小姑娘此时的力气大得惊人,同时她的双眼竟透出了隐隐的红光,在她的钳制下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寇争挺身而起,正要抓起银焰龙凰时,却迟疑了半秒,转而抓起蒙面人用的钢刀,冲上去刀刺进了郭义的背心。

这刀刺得太深了,刀尖扎进了地里。

“到了黄泉,给我爹娘道个歉。”他喘着大气,终是倒了下去。

雨水打在脸上,特别疼。

她还好吗,应该还好吧,僵尸不会死,不会疼……

眼前的一切,渐渐化在了雨水里。

7

她背着他在夜雨里跑了无数条街,终于敲开了一间医馆的门。放下他之后她就跑了,她怕大夫看到她心口上的刀伤。

第二天傍晚时,寇争才醒过来。慈祥的老大夫说:“年轻人还是学点好,你们这些江湖青年我也是见得多了,动刀动枪打架斗殴是又蠢又危险的行为,幸好你年轻底子好,刀伤虽多,却只伤了皮肉,没大碍,但你的右眼今后怕是看不清东西了。”

他向老大夫道了谢,摘下脖子上的玉坠塞过去:“走得急没带钱。这个当诊金吧。”

老夫看了看这块玉,瞪大眼:“孩子。这块玉不是便宜货啊。”

“我娘给我的。”

“那更不能给别人啊!”

“我娘去世了。”他笑笑,“人都不在了,留着它反而伤心。”

“那……那这个你记得拿上啊!”老大夫指着放在桌上的铁盒子跟一把用布包好的刀,“这是送你来的那位姑娘留下的,说你醒了一定要交给你。”

他看着那两件东西,说了声谢谢。

最后,老大夫看着这个年轻人穿好衣服,告辞出门,昨夜的雷雨把街面冲刷得非常干净,他走在斜阳里,背影特别从容。

那么,还有三件事要做,第一件,安排好家里的事;第二件事,是把棺材板交给白小姐,不过,说不定白家现在已经主动取消婚事了吧;第三件事,是要去找江小莞,这次不送花了,也不找任何借口了,他就想跟江小莞说,遇到好人家就嫁了吧。

但现在暂时还不能回家,他换了个方向,径直往白泉谷而去。因为有伤,他走得比平时慢,直到深夜,离白泉谷还有颇长一段距离。

他一屁股坐到路边的石头上,突然说:“如果当时刺下去的是银焰龙凰,你很可能就是一堆黑灰了。”

她从不远处的一棵树后探出脑袋:“可你换了刀。”

“总有一天会来不及换的。”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她从树后走出来,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低头道:“如果那晚我真的被你甩掉了,赶不及到锻场,你肯定死了。”

“我就没想过活下来。”他把视线移到怀里冰凉的盒子上,“但既然没死,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他顿了顿,又说,“伤好之前,我都住在你的窝里。”

她先是一惊,然后面露喜色:“好!”

8

寇争在墓穴里休养了近半个月,吃喝都由她一手包办,每天都给他摘野果挖野菜熬鱼汤,没钱买不了肉,好在鱼不用花钱,她天天去河里钓。寇争说他吃鱼吃得都要吐了,她说没钱就忍忍,等你回到寇家继续当少爷,想吃什么都行。可是话一出口她又有点后悔,就算他回到寇家,也当不了少爷了,老爷夫人都没了,又哪里来的少爷。这些日子,寇争没有表现出太多悲伤,顶多在天晴的夜里坐在墓穴外头,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看天,也会跟她像从前那样说话,不知情者根本看不出他曾经历过怎样的一场劫难。

他对她没有任何避忌,当着她的面打开了百炼匣,还跟她说:“我们寇家铸造的物事的精巧跟玄妙,旁人是无法想象的。这匣子只有寇家血脉才能开启,郭义就算杀了我拿走它,也一辈子打不开。他虽然负责锻场的日常事务,可寇家最高深的铸造术他是接触不到的。这个人哪,以为拿走《天工谱》就能依样画葫芦,殊不知每行都有它的‘道’,像他这种心肠的人,一生都悟不出何谓‘道’。”

她似懂非懂,问:“那你家的‘道’是什么?”

“勤业,正气。”他轻抚着里头那本发黄的册子与一块表面雾气蒙蒙的铜镜,“也许这就是寇家的道。”

这些日子,他除了吃喝休息之外,便是专心翻看那本《天工谱》,脸上时不时露出惊叹之色,偶尔还自言自语些“原来这个应该这样做”之类的话。

她对那面铜镜更有兴趣,因为她发现这面镜子平时是照不出人影的,但是如果枕着它睡觉,醒来后便能从镜面中看到自己做的梦,虽然模模糊糊的,但也十分有趣。寇争说这面镜子还没有铸造完成,按照《天工谱》上的记载,此物完成之后,光可鉴人,持镜照人后,若枕镜而卧,便可见被照之人的梦境,现于梦中之人大多模糊,而清晰者,必为梦者心头最牵念之亡者。持镜之人若再辅以秘咒,可将此亡者引出镜中带往现实,此后与活人无异。故而魇镜才有“捕梦为真,死而复生”的说法。

“没有完成,实在太可惜了。”她抱着这块铜镜直叹气,“若是完成了,能解人世多少悲苦!”

寇争没说话,半晌才道:“我爹说之所以铸造不成,是因为缺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她好奇道。

“一只乌藤子。”他答,“《天工谱》上说是一种虫子,还说此物罕有,状如藤条,天生半雌半雄,半黑半白,阴阳一体之势,然其数量稀少习性刁钻,几世未必得见。以此虫入炉,可成魇镜。”他合上书,“说得如此含糊,天地之大,找一只虫实在大海捞针。”

她坐在快燃完的蜡烛前,沉默了很久,问:“那你想完成魇镜么?”

“想。”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爹生前从未对任何事半途而废,他说过得乌藤子要看机缘,不能强求,他始终不肯告诉郭义缺的是乌藤子,或许是看出了他急功近利的本性。如今他不在了,郭义也偿命了,我想试试我的机缘,以寇家最后的继承人的身份。”

她皱起眉头,思忖片刻,说:“我帮你找吧!”

“不用。”他摇头,“你只需要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看好《天工谱》跟银焰龙凰。”

她一愣:“你不在的时候?”

他笑笑:“我可是在寇家的锻场里连杀十三人的家伙,无论怎样,官府那边我也是要给个交代的。”

她急了:“你是替父报仇为民除害,官府难道会为这个为难你?”

“杀了人就是杀了人,罚不罚我在官府,投不投案在我。”他断然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劝说。”

她咬了咬嘴唇,说:“好。我替你守着。”

“我明天就走。去见见江小莞,再回家安置安置,就去官府投案。”

“明天?”她怔了怔,“这么快?”

他从来不与她商量任何事,他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只是通知,她可能已经习惯了。

墓穴里的烛光慢慢地弱下去,她静坐在黑暗里,想着不能说的心事。

9

清晨,微雨。

他站在私塾门口,大门砰一声关上。

开门的是江夫子,江小莞就站在他身后,老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半晌,最后只说了一句:“老死不相往来罢。”

他没吱声,把视线挪到江小莞脸上,视线刚一相交,她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低下了头。

“小莞,找到好人家就嫁了吧。”他微笑着说了这句话,转身离开。

没有什么怨气的,换成哪家姑娘都会害怕的,灭门,报仇,鲜血与人命,不是寻常人能承担的东西。

愤愤不平的另有其人。

她终于在快要到寇宅的时候扯住了他的胳膊,如果她体内有血,那此刻必然会涨红了脸。

“怎么了?”他站定,“你的表情很奇怪啊。”

“你为什么不骂她!”因为激动,她有些语无伦次,“你对她所有的好都不算了吗?为什么要像看一个怪物那样看你!”

“好了,她怎么对我是我跟她的事,你气愤什么。”他无奈地摇摇头,拍拍她的肩,“别送了,回去吧。”

“我就是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她甩开他的手,用他从没见过的愤怒斥责着,“你只瞎了一只眼睛,不是两只都瞎了吧!为何还心心念念地要娶她!我就是气不过,我就是要去打她一顿!”

“给我站住!”他把拽住往回走的她,厉声道,“你发什么疯!我说了那是我跟她的事!”

她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用力挣扎:“放开我!你喜欢谁都比喜欢她好!”

他也来了气,断然道:“我就是喜欢她又如何?除了她你认为我应该喜欢谁?白小姐吗?”

“我啊!”她冲口而出,“喜欢我都比喜欢她强!”

“笑话!”他毫不犹豫道,“一个连痛觉都没有的东西,莫说女人,你连人都不是,我凭什么喜欢你!”

此话出口,他自己先愣了愣,但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松开她的胳膊,指着江家的方向:“行,你尽管去!把她打死了事!”

她却突然地安静了下来,好像被人抽走了骨头,整个人颓软下来。见她这样,他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片刻之后,她回过神来,抬头缓缓道:“我有痛觉的话,你就会喜欢我么?”

他又是一愣,皱眉道:“对。如果你有那天,我娶你。”

她笑了:“好。”

这就是他们的分别了,争吵,怒意,安静,在没有停止的细雨里,他们背对背往相反的方向走去,看不到彼此的神情,甚至没有说一句再见。

他去官府自首,然后收押,调查,官府把所有应该走的程序都走完了之后,他被安了个“误杀”的罪名,判监禁五年。正式收监的那天,衙差的头头跟他说,上头已经是“体谅”了,虽然你身负灭门之仇,但杀人始终是重罪。他点头,说这是应该的,他没有半分埋怨。该杀的杀,该承担的承担,这样才算是寇家的子孙。

五年时间不长不短,狱中的日子除了偶尔的无聊,其他都还好。他拜托狱卒给他找来许多跟铸造技术有关的书籍,反反复复地读,再回想自家《天工谱》上的记载,互通有无。他把自己的想法都记录下来,画了无数张图纸,想着出狱之后要如何重振寇家的家业,要铸造出多少神奇的玩意儿。

她没有来探过监,一次都没有。

有时候,狱卒们心情好时也会给他们讲讲外头听到的稀罕事,比如哪个小伙娶了个比自己大四十岁的老婆,比如北坊哪里又出了个会飞的怪物,又比如有个姑娘在市集摆摊,把自己当沙包,只要付钱就能把她当仇人一样打。他默默听着。

当又一年的黄叶从树上飘落时,他终于走出了监狱的大门。寇家的宅子已经空无一人,锻场用的工人也四散而去,只剩下两三个不愿意走的,替人打铁为生,看到他回来时,抱着他的腿号哭不止,连声说“少爷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简单交代了几句后,便匆匆离开锻场,直奔白泉谷。在那之前,工人说江小莞两年前嫁人了,江夫子去年过世了,他只“哦”了一声。

白泉谷没有什么变化,山石如故,荒凉依然。他进到她的墓穴,里头空无一人。她睡的棺材里,有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下头压了张用布条拴起来的纸卷。

这是他当年第一次替她包扎伤口时扯下来的裙边,以前他就说过她,留这么个破玩意儿做什么,还绑在手上。她说这是她的裙子,不能扔。

解开布条,展开纸卷,上头歪歪扭扭写着——你出狱啦!东西都存在刺猬那里。

他又四下看看,她确实不在。

这个家伙又在发什么疯!他出了墓穴,快步朝附近的将军冢而去,他不在的这五年,这丫头已经无聊到要跟那只刺猬怪当朋友了么!

10

第二次踏足将军家时,拦住他的不是结界,而是一块块巨大的石头。比起结界,这些石头好像更费事,他花了不少力气才弄出一条可以挤进去的缝隙。

刺猬还是原来那样,先是跟他抱怨了一通天仙观的道土越发懒了,五年了都没来把结界补上,害它天天提心吊胆,然后又说好久不见你都长胡子啦。他没工夫跟它废话,直接问它青童在哪里。

刺猬慢吞吞地走到一个角落里,把百炼匣跟银焰龙凰推到他面前:“她让我交给你的。”说着它又“啊”了一声,又慢吞吞地走回去,拿出一个琉璃烧成的小罐子,也一并交给他,“还有这个,一共三件东西,你点一点。”

他朝罐子里一看,里头趴着一只藤条样的虫子,半黑半白,奇丑无比,还在动。

“乌藤子?”他诧异道,“青童给你的?”

刺猬点头:“她说要找到这虫子太难了,只有她有这本事。还说这个对你很要紧。”

他捏紧了罐子:“她呢?”

“我咋知道。”刺猬摊手,“她是天天在外头跑的僵尸,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贤惠刺猬。”

他拿上东西转身就走,刺猬在身后大喊:“记得再帮我去天仙观催催那帮懒道士!!”

他在熟悉的街头疾走,寻找着每一个跟她相似的身影,但都只是相似而已。除了他,不会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在乎她去了哪里。

他找了一整天,哪里都没有她。

深夜,他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草枯花谢的家,坐在冰冷的房间里,打开了裹住银焰龙凰的黑布。当那把陪他走过了生关死劫的刀被他再次握在手里时,他竟然有些不习惯了。这些年除了看书就是写字画图,比起杀人,这双手似乎还是用在这些事上更舒服。

大概是蒙尘太久,银焰龙凰的光亮大不如前,他在刀身上移动的视线突然停住,一片浅浅的红黑色的锈蚀之迹牢牢地趴在刀刃上。

应该不关那只刺猬的事。寇家铸造的武器,就算百年不用,也不会出现分毫锈蚀之痕,更何况是银焰龙凰这种级别的宝刀。

讶异之余,他突然想到,似乎,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寇家的武器被锈蚀的事件……

蜡烛只剩下小半截,火焰在拼命挣扎。

他的手指在银焰龙凰上缓慢移动,这是他对一把刀的告别,寇家打造的任何物事。一且出现锈蚀,就意味着这件东西已经“死”了。

青童,你到底用这把刀做了什么?

身体再疲倦,也了无睡意,他把银焰龙凰仔细裹好,离家而去。

空无一人的锻场里,只剩下大大小小的锻炉与散落一地的工具,他在一块空地上挖了个坑,埋了银焰龙凰。

生于何地,归于何地。

他独自站在凋敝的秋夜里,已有寒意的风肆无忌惮地撩动他的衣衫。从没有过如此孤独的时刻,没有人出来跟他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你折腾了一天,一定饿了吧,我给你熬鱼汤?”怎么就莫名就想到这句话了呢。

记得母亲常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那个曾听了他无数恶语的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风声如泣,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