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些消失的人好像又回来了,他们站在他身边,高兴地称赞着他:你是弥弥村的福气啊,我们都很喜欢你啊。
1
我觉得冷,特别冷,身上自带御寒功能的旗袍好像失去了作用。四周只听得寒明虫扑扑乱飞的动静,以及地上那个人沉重如铁的呼吸。
“他就是你说的聂巧人?”敖炽站在我跟聂巧人中间,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三遍。
我如何回答?我到现在都不愿承认面前这个被五花大绑的家伙就是聂巧人。我不敢回答他,一个“是”字,不仅仅是答案那么简单,那还意味着决裂与敌对。
很早很早前我便说过,我不惧外敌,最恨内贼。
但,还是得冷静,不能乱。我深吸了口气,问:“你觉得有必要给我个解释吗?”
尽管处在我认识他以来最狼狈的状态,聂巧人还是保持住了惯有的镇定,冷冷道:“你们要么趁现在杀了我,要么赶快离开!”
“你当着我的面杀了一个孩子。”我强压下怒气,“他还是我的客户。他连酬劳都还没来得及付给我!”
他加重了口气,没有任何内疚:“我再说一次,要么杀我,要么滚!”
“官府首领,知法犯法。从前的那个你是我的幻觉,还是整个鱼门国的幻觉?”我被他的回应气得胃疼,“你今天不把话给我说明白,我要你比死还难受!”
聂巧人皱眉,闭紧嘴巴再不开口,而是拼命扭动着身子往冰柱那边挪,鲜血不断从他胳膊上的伤口涌出来,在地上印出一道深色的痕迹,看他的表情,大有视死如归之态。
敖炽脚踩到他身上,怒道:“都绑成这样了还不老实,还想往哪里去?你已经弄死了那个孩子,莫非还惦记着他的妹妹?”
我被敖炽的话提醒了,小音的妹妹还封在冰柱里。我快步走到冰柱前,发现冰柱上被敖炽弄出来的裂痕开始有了变化,伴随着细微的咔咔声,裂痕从起初的两条分支出来,在冰面上缓慢延展。
“妹妹……”聂巧人冷笑,“他怎么说,你们就怎么信么?”
我听这话不对,指着冰柱扭头质问:“那我们该信谁?你吗?那你告诉我,这里头的人是谁?”
“你们既然不走,那就留下吧。”他答非所问,放弃了动弹,只长长叹了口气。
“你到底跟我玩什么把戏?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刺激我?!”我终是忍不住了,蹿过去一把拧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起来,抬起右手怒道,“再不好好说话,信不信我一掌劈死你?”
敖炽见状忙上前拉住我:“别瞎闹!你能掌劈死他才怪,这事我来。”
“别拉着我,我今天非得打死他不可!枉我拿他当朋友,他却……”
我话说一半,却突然被噎住了——
聂巧人的眸子消失了,整个眼眶里只见一片血红,两只耳朵瞬间拉长变尖,五官也在变化,一对牛角状的物体刺破他的双肩,如两柄杀气四溢的弯刀立于两侧,而他的身体也同时发出了咯咯咯的诡异声响,我拽着他的手尚未松开,清楚地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迅速膨胀。
敖炽一把将我拖开。只听咔嚓几声,缚住聂巧人的绳索断成了几截。我心下一惊,这绳索是我的头发所化,坚韧非常无可匹敌,能硬生生挣断这束缚的,足够拿“怪物”来形容。
聂巧人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在他直起腰身的瞬间,随着布料的撕裂声,他的身体放大了整整倍,青黑色的脉络从他裸露的每寸肌肤上凸显出来,杀气腾腾,触目惊心。
我跟敖炽都愣住了,记忆中,从没见过这种红眼尖耳双肩生牛角,且身高体格相当于两个敖炽的物种。
“你跟这种大块头怪物当朋友?”敖炽挡到我前头,强压下心头的诧异,用他一贯吊儿郎当的口气道,“我不在你身边,你也是心大呀。”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子里嗡嗡乱作一团,与聂巧人相识以来的种种场面飞速而凌乱地砸过来。
这个男人,一身好武功,嫉恶如仇铁面无私,他总是跟我不在一个频道,不给我面子,他不懂得什么叫谈笑风生,骨子里天生缺乏叫“幽默”的东西,最重要的是,他不止一次表达出他不相信世上有妖魔鬼怪,即便无数次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他依然用一种我不能理解的固执排斥着这种认可。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他不是排斥妖怪,而是他自己本身就是妖怪。他以为单方面否决妖魔鬼怪的存在,就是对自己真实身份的摈弃,多年如一日地坚持掩耳盗铃,或许能让自己好受一些,能够继续理直气壮地坐镇官府,受万民景仰。
他隐藏得太好了,认识这么久,他居然没有露出一丝破绽。我习惯以妖气去区分人类与妖怪,虽然我在这方面的本事已经足够优秀,但不得不承认,随着时间的推移,世|间万物都在变化、进步,包括妖怪,也在漫长的修炼中越来越擅长掩饰自己的身份,扰乱视听。这一点上我应该检讨,自打当了不停的老板娘,我忙着吐槽赚钱结婚生孩子,确实疏于修炼,在灵能术法上没有退步已是万幸,但现在看来,已是不太够用。唉,怪我懒!回头一定要找个山灵水秀之地闭关修炼,争取当一只更专业的老妖怪!
但现在,我不知道眼前这个变异的聂巧人究竟是什么属性,善恶难定,实力不明,他想弄死我怎么办?我打不过他怎么办?万一敖炽也打不过他怎么办?我们都挂了的话,浆糊未知就变成孤儿了,好可怜……
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对面,聂巧人一步一步朝我们逼近,巨大的阴影把我们两人笼在其中。他每呼吸一次,就有淡淡的白气自口鼻而出,他身上每条丑陋的脉络跟虫子似的微微蠕动,肩头的牛角太锐利了,被刺中的话,一定肠穿肚烂没有抢救价值。
“你以前见过这种怪物吗?”我竭力镇定下来,在敖炽身后小声问他。
“人不像人,牛不像牛,哪儿有牛角长肩膀上的!”敖炽皱眉,“这是个新物种!没现原形的时候就杀人不眨眼,现在更麻烦,你别乱来,我去收拾。”
话音刚落,敖炽仰头直视这大块头血红的眼睛,攥紧拳头,提起一口气,蓄势待发。
他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甚至听到了他喉间发出的呼呼的怪声,光线落在他的肩上,牛角上反射出来的光,从眼睛扎进我的心里。
这种感觉太坏了,对未知物种的忌惮是本能,但我并不恐惧,我只是……有点伤心。
咫尺之外,他停下了,俯瞰着我们。
敖炽举起拳头。
“你以为我要杀你们? ”他突然开口,声音也跟平日不同,又粗又厚,像没有打磨好的石头。
敖炽冷笑:“谁宰了谁还不好说呢。”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抬起一只手,尖利的指甲指着自己:“这样的我,谁见了都想让我消失,对吧。”
突觉画风不对……我设想的场面是东海孽龙大战牛魔王……可是,妖魔化的聂巧人却没有半点丢失理智的迹象。
我从敖炽身后走出来,警惕地看着那双高高在上的血红眼睛:“你不打算跟我们动手?”
他居然笑了,声音大得像打雷。
“长得凶狠丑陋,就一定会干凶狠丑陋的事?长得好看,就定会干好看的事?”他震颤的心口渐渐平复下来,“你应该不是这种简单粗暴的脑子。”
我皱眉:“你刚刚才杀了一个孩子。”
他没有做声,转头看了看小音的尸体,说:“在你眼里,他是孩子。在我眼里,他是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的仇敌。”
我跟敖炽俱是一愣。
他回头看着我,语气沉着:“我掌管官府多年,自然比谁都明白杀人偿命的道理。”他指着自己,“我常常想,自己会苟活到什么时候。”
苟活……他居然用了一个如此消极的词语。
“我不懂。”我坦白道,“你的秘密藏得太深了。”
他笑了笑,转身走到冰柱前,端详着那一道道仍在扩散中的裂纹,道:“此冰柱非凡物,寻常人动不得它分毫。可见,你夫君也非寻常。”
敖炽却少见地没有摆出得意之态,反而觉得他是在讥讽自己没有把冰柱一击而破,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仅仅造成了缓慢内伤,实在有些丢面子。想到这层,敖炽不禁冷笑道:“把好好一个姑娘冻在里头,你的爱好也相当脱俗呢。”
“是你干的?”我望着那个在冰面之下隐隐约约的女子,“既然不打算跟我们动手,也没有什么疯癫的迹象,是不是能跟我说说心里话?”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冰面,说:“她,是我亲手放进去的。”
“你跟小音有仇,跟他妹妹也有仇?”敖炽斥问,“犯得着用这种法子对付一个女流之辈?”
他凝视着冰下之人,缓缓道:“她叫鲈儿。”说着,他脸上忽然泛出跟外形完会不匹配的温柔,不知是哪段回忆,让他唇边挂起了微笑。
鲈儿……我突然想起我将他绑到山洞那日,在他剑穗上看到的那个“鲈”字,心下一惊,脱口而出:“鲈鱼的鲈?”
他点点头,又道:“如你所说。我的秘密藏得太久太深了。”
2
咕噜,咕噜,他一连喝了两口水,又冷又咸又腥。
大雨在乌川的水面上砸出无数小坑,他在里头浮浮沉沉,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头上的伤最重,但不太疼,因为他天生对痛觉不敏感,就是脑子里总嗡嗡地响着,对方向也彻底失去了判断。不知还能撑多久,再无法靠岸的话,他就一辈子都上不了岸了。
乌川原来有这么长,这么深,这么多弯折,水下还暗藏各种危险,比如咬掉了他腿上一小块肉最后被他捏死的怪鱼,还有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困住他的蛇一般的水草,对,还有从船上飞来的长矛与渔网,船上的人大约将他视为危险或者猎物。
他一无所有,除了一身力气。他记不起自己在乌川上漂了多少天,错过了多少可以让他上岸的孤岛,他的身体只是在顽固地执行一个命令——不能上岸,走远一些,再走远一些。他总是觉得还不够远,却并不记得产生这种固执的原因。
然而到了现在,力气渐渐不足以保证他的性命了。划动的手脚已经疲累到好像不属于这个身体了。
但,还是不想被淹死啊。密集的雨水打在脸上,又痒又疼。他腾出一只手擦了擦眼睛,再睁开时,模糊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与众不同的轮廓——迂回的河岸,广表的树林,跟他沿途见到的孤岛完全不一样的,一块巨大的陆地。
可以上岸了,也必须上岸了。他拼命游动,挣扎着摆脱了几个漩祸,在精疲力竭前的最后刻,抓住了岸边一簇坚韧的草根。
憋足一口气将自己拖上去,他瘫倒在绵软的草丛里,像一条快死的鱼,这时候,哪怕是个三岁小儿,也能一脚踩死他。幸而,没有人经过。
直到大雨变成小雨,他才渐渐从被掏空的状态中缓过来,慢慢从地上坐起,警觉地四下打量。
这是个空无一人的河岸,长满了野草野花,大大小小的乱石散落其中,离岸越远,地势越高,一座植被丰茂的小山横在右前方,再远些,便是挽手矗立的巨大山峦,在灰白的天空下透出碧绿的颜色。
他收回目光,看着手边的一朵橘色野花,不禁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柔软的花瓣,然而他的指甲太尖太利,即便是这种没有力道的抚摸,也害得好几片花瓣脱离身体,无辜地掉进草丛。
他收回手,又看向另一朵粉色的小花,又好奇地伸出了手。灰白,碧绿,橘色,浅粉——这里的颜色真新鲜,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的色彩。但是,这究竟是哪里?
他徒劳地思考,一个连自己从哪儿来都不记得的人,又怎可能知道自己去了哪里,脑子里仅存的记忆也是模糊断裂的,用力地想,才会想起连绵的火光,巨大的嘶吼,可奇怪的是,他并不难受,好像失去的并不是什么无论如何也要找回来的东西。
他晃了晃脑袋,慢慢站起来,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朝对面的小山走去。
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他从来不怕疼,唯一能让他难受的,只有饥饿。在乌川里漂了多久,他便饿了多久。别人是活不成的,但他不一样,似乎连死神都嫌弃他。
踩着凹凸不平的土地,他在暮色的掩映中走到小山脚下,空气里飘来柴火的烟味,混着淡淡的清香。他抬头,一条逼仄的山路弯曲向上,气味似从那里而来。腹空难忍,他拖着疲倦的身躯,沿路而上,越往前,气味越浓郁。
山路的尽头,是一块空地,四周围满高高低低的野草与树木,一座小巧的庭院落在中间,断瓦残墙,不见人踪,荒凉得像座孤坟。
他走到轻轻一推就可能坍塌的围墙前,以他的身量,连脚都不需要踮就能将院子里头的景象尽收眼底。石桌石凳乱七八糟地躺在茂密的野草中,几棵有年月的银杏树也老早枯死了,只剩下朽烂的躯壳,树前的鱼池不见滴水,铺了一地枯草树枝,假山在里头摇摇欲坠。三间房舍有两间都烂得没了房顶,只剩一间勉强齐全,跳跃的火光与吸引他一路而来的气味,便是自这间房中弥漫而出。
咳咳咳咳——有人在里头咳嗽。
他走到门前,推开连锁都没有的大门,弯下身子走了进去。
这庭院不知有多少年没人清理过了,地上的落叶积了一层又一层,踩在上头咔咔作响。他径直走到那间房门口,毫不犹豫地推开房门,迎面便是一堆在地上燃烧的篝火,上头挂着一口烧黑了的铁锅,一堆糊糊状的玩意儿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
他进去,眼前除了篝火与铁锅,便只剩烂家具,四条腿都被砍掉的桌子上凌乱地放着几个包袱,折断的高脚宫灯被当成衣架,挂着件灰色袍子,只有一张床还算完整,铺在上头的棉絮上全是破洞,脏兮兮的被子堆在一角。
没看见人。
正当他这样想时,身后却传来啊一声大喊,紧跟着就是棍子断裂的声音——突然有人从右侧的衣柜里跳出来,将根手腕粗的棍子狠狠打到了他的背上。惊恐之下的力气往往凶猛,棍子应声断成两截。但他只是稍微朝前趔趄了一下,背上仅仅是有点麻而已。
他回头,高瘦的蓝衣书生紧握着剩下的半截棍子,牙关吹得死紧,颤抖着仰望他。任何寻常人看到他的样子,都会跟这书生一般反应吧,谁能接受一个跟他们长得如此像的——怪物?!
“你……住在这里?”他向书生。好久没有说话,有些不习惯了。
书生想跑,但即便眼前这红眼如血,双肩生牛角的家伙没有表现出半分怒气,他的腿也不争地粘在原地。手里的半截棍子成了书生最后的支撑,他发白的嘴唇不停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个字:“是。”
他走到篝火前,指着铁锅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米……米糊糊。”书生结巴着。
“吃的?”他俯下身子,好奇地看着那一锅并不好看的玩意儿。
冷汗从书生额头滑下来:“我只剩这么些米了……你要吃就都拿去。”
他伸出手,直接从锅里抓了一把米糊塞到嘴里。
书生吓坏了,脱口而出:“烫!”
是有点烫,但他天生对痛觉不敏感,囫囵着咽下去,也没什么大感觉。
“真难吃啊。”他把嘴里残余的米粒吐了出来。
书生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带着哭腔问道:“你是鬼?还是妖怪?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找上我?”
“我?”他也坐下来,背靠篝火,密布于身体上的青黑脉络在逆光里跳动,与人类相似的脸孔上一片茫然,“我从乌川那头漂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妖怪。”
闻言,书生的目光落到他头上的伤口上,壮起胆子问:“你脑子被伤到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说:“伤口有些深。”
“有有……有人敢伤你?”书生难以置信,在他眼里,这种怪物不该是金刚不坏之身吗?
他陷入短暂的沉思,说了一句:“这些伤,也算不得什么。”
谁在他身上留下如此多伤口,谁逼得他坠入乌川,谁让他远走千万里流落到一片陌生天地,都想不起来了,唯一留在意识中的,依然只有零碎的彼此没有任何牵连的画面,连天的火焰,疯狂的嘶吼,没有任何颜色的世界……”
书生或许觉得他不像他的外表那么可怕,也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胆子比刚才大了一些,问:“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盯着书生:“神?你觉得世上有神?”
“当然有。”书生点头,“举头三尺有神明呢。”
“我没有见过。”他如是道。
要不是心里还有紧张跟防备,书生简直要笑出来了:“我也没有见过,世上也没有多少人见过。神又不是路边卖烧饼的,谁都能见到。”
他不再说话,又将四周打量一番,最后盯着立在床脚处的一把剑,问:“你的剑?”那是一把普通的剑,只比寻常的剑稍长了一些,黑褐色的木质剑鞘透出抹暗红的颜色,上头布满岁月的痕迹。
“嗯。”书生怯怯点头,“我爹留下来的。”
“那你为何用棍子打我?”他回过头,“你明明有一把剑。”书生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使剑。怕它割了我的手。”
“你爹呢?你爹会使它吗?”他的问题总是转得很突然。
“会。”书生老实道,“我爹是镖师,这把剑跟着他走南闯北许多年,比我的年纪还大。死在剑下的宵小之辈,不计其数。”
“那你爹很厉害啊。”他由衷地赞许,“他希望你也能如他一般吧?”
书生嗫嚅着,半响才道:“我连只鸡都不敢杀。平生最了得的,唯有读书这一件事。只求能在三府会考之中脱颖而出,谋个一官半职。”
“你爹也赞成?”他又看了那把剑一眼。
书生垂下脑袋:“赞成不赞成,他都不在这世上了。”
“你爹死了?”他问。书生点头。
“如何死的?”他追问。
“仇家做的。当着我的面,杀了他。”书生把棍子握得更紧了些,“我躲在柜子里,不敢出声。”
“那你杀了那些人么?”他的表情异常平淡,好像在他心里对人命生死并没有什么概念。
书生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苦笑:“怎么杀?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他思索了一会儿,认真道:“你怕他们?”
“没办法。”书生无奈地摇摇头,“他们知道我还活着,追杀过我。我只能逃。亏得我聪明,之前客栈那回,若非我用计跟隔壁男子互换了房间,深夜里死在乱刀之下的就是我了。从此我连客栈都不敢住,只能委身于荒山旧宅。”
“哦。”他点点头,“你不想死,所以让别人去死。
“身不由己。”
“你也不想记起过去的一切吧?”他看着书生苍白的脸。
书生摇头:“不想。我只想寻个安稳之地,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你有名字吗?”他又问。
“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
“你叫什么?”
“聂巧人。”
篝火渐渐小了,铁锅里的食物也安静下来。
3
清晨,阳光从破碎的窗外照进来,灰尘在光线里欢快地跳动。
他平展双臂,左右看看,又扯起身上那件灰袍子端详一番,再紧了紧腰带,这才满意地吐出一口气。但是没控制好,这口气变成了一个饱嗝。
他挑出几件换洗的衣裳,几块碎银子,打成一个包袱挎到肩上。床脚处的长剑刚好笼在一束明亮的光线里,剑鞘上的各种痕迹比夜里更深刻,它沉默地立在老地方,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委屈的幽魂。
他走过去,握住剑柄,将它扛在了自己肩上。
篝火老早成了一堆白灰,脚下的地面依然是湿润的,他不慌不忙打开房门走出去,望了望天空,半眯起眼睛。天气真好啊,记忆中完全找不到这样的蓝天白云,澄澈光明。
穿过小院,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泛红的脚印,随着他的远去,渐渐变淡。
鸟语花香的晨光穿过树梢洒在水洼里的模样,就像有人掰碎了金子扔到里头,一只青蛙从水草之间跳过去。
他站在水洼前,低头看自己的倒影。
比起原来,水面上的人似是健壮了一些,模样倒是没有太大走样,眉眼鼻口,仍是那俊秀过人的年轻书生,只是,越发没有书生的味道了,连肤色都不如之前白皙,横在肩上的长剑,毫不客气地驱走了一切与软弱有关的气味。
他摸着自己的脸,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反正不坏吧,毕竟脚下这片土地,只习惯这样的自己。既然打算在这里活下去,尊重这里的喜好也无妨。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对着水中的倒影,试着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最终面无表情道:“自今日起,你便是聂巧人。”
几只飞鸟不知受到了什么惊吓,自林间冲向天际。
4
他分不清东西南北,只随意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方向,笔直向前,遇山翻山,遇河涉水,中途绝对不因为任何原因改变方向。
最初陪伴他的,只有天上的日月,林间的鸟兽,荒芜的狂野,但慢慢地,路途中有人了。砍柴的樵夫,河边浣衣的妇人,起初只是三两个,渐渐就多了,凉棚下吃饭喝茶大声聊天的,路旁设摊做买卖的,骑着马扬鞭飞驰的,各种各样的人物塞满了他的视线。
景色也不同了,连绵的房舍与田地取代了深山老林,孩童追逐嬉戏的声音盖过了飞过的雀鸟的鸣叫,常常还有些猫狗跳出来,为了各自的食物大打出手。
他试着喝过路边小贩卖的凉茶,还在河边看过几个老头子钓鱼,看了一个时辰之后终是默默走了,他无法理解将无限期的等待视为乐趣的人。路过一座村落前的树下时,几个十来岁的乡野少女为挂在树梢上的风筝发愁,她们看着他,羞红了脸却又什么都不敢说。不就是一只风筝么,何至于将她们为难成这样。他跃起,轻松落到树枝上,取了风筝送回她们面前,谁知几个丫头互看一眼,谁也不敢接,红着脸跑开了,剩他一人拿着风筝,不明所以地站在树下。
这里的人,相处起来有些难呢。他把风筝放到树下,继续他的行程。
他越往前走,越不知道要去哪里,没有目的地的感觉微微勾起了他的厌烦。气候也随着旅程的延长而变化,从春风拂面到骄阳似火。
一直走到那个晚霞灿烂的傍晚,他停在块石碑前,望着刻在上头的三个字,笨拙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声:“弥……弥……村。”
“站住!不许跑!不许跑!”
一个飞奔出来的身影打断了他的思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田间小路上跑得飞快,身上的水蓝色裙子像一朵从天上掉下来的云,换了个地方飘荡。她的前头,风风火火跑着一只大白鹅,怪叫着踩出各种迁回的路线,无论如何都不想被她追上。
原来这里的人,把时间都花在钓鱼放风筝以及追赶禽类上面了……难怪他们的身材那么瘦弱矮小,力气也让人耻笑。
不过,他原来又干了些什么呢?虽然没有了确切的记忆,但定不是这些事。
自信的大白鹅在一系列旋转跳跃中落到了他的手里,抓一只鹅罢了,不就是伸个手的事。
姑娘气喘吁地冲到他面前,指着被他抓住翅膀的鹅:“你跑……有本事你跑上天去!”
“它在地上跑你都抓不着,上天你就更抓不着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姑娘噗嗤笑:“你家的鹅能飞上天呀?”
“我没有养过鹅,不太清楚。”他认真道。
大概被他的认真吓到了,姑娘站直了身子,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好奇道:“你不是咱村里的人,是路过,还是访友?”
“我……”他被问住了,想了想,说,“我走了太久,有点烦,不想走了。”
姑娘又笑:“你从哪里来?”
“我从……”他又被问住了,他哪里记得,跟她说自己是从乌川里漂来的?好像又不妥。左思右想,他又低头看了看此刻自己身上穿的衣裳,说:“我从一座山上的荒宅里来,我叫聂巧人。”
姑娘又将他打量一番:“你拿着剑,莫非是住在山里的猎户?要么就是隐居山林的剑客?可看你一表斯文的样子又不像。你怎么会住在山上的荒宅?”
“我爹娘被仇人杀了,他们还想杀我,我跑了。”他回忆着在荒宅里听来的故事,努力将它置换到自己身上,“我爹是个镖师。”
姑娘一惊:“有这样的事?后来呢?你有没有报官?凶手归案了没有?”
他看着她脸,有些奇怪她为何会露出这么急迫但又真诚的表情,他只是个陌生人而已,他们刚刚才遇见,交集仅仅是他帮她抓住了一只鹅。
他直言道:“我连他们是谁,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如果他们以后找到了我,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
“这么说你没有报官了。”姑娘皱起眉头,“人命关天,要不我带你去官府?”
“官府?”他不解,“那是什么地方?”
“可以给你讨回公道,惩治凶手的地方。”姑娘见他好像不是装傻,又问,“你不知道官府?”
他摇头。
“那你们一定住在很远的地方,并且你爹从来不告诉你有官府的存在。”她猜测着,“我也知道有人天生就对官府有排斥,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要跟那里有牵连。可能他们大多数是害怕吧。”
他听不太懂她的意思,把鹅递给她:“还给你。”
她接过来,双手拎着愤怒的白鹅的翅膀,笑道:“不管怎样,谢谢你帮忙。要不是你,我还真抓不住这小畜生。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鞋子都破了,不如到我家去吃个饭洗把脸,我再替你把鞋子补补。”
他低头看自己的脚,鞋子上全是灰土,两个大拇指还戳出来了。
“走吧。”她催促道,“天都快黑了,再晚回去我娘会发脾气的。”
“有饭吃吗?”他摸着自己的肚子,里头咕咕响,自打有了这样的身体,他对饥饿有了新的体会,一天不吃都难受。而且,他爱上了这些人都喜欢吃的东西,馒头,咸菜,蒸的烤的炸的鱼或者猪肉牛肉,并且惊奇于他们了怎么能想到这么多折腾食物的方法……
她哈哈一笑:“叫你跟我走就是请你吃饭呀,你帮我抓住了鹅,算是我的回礼呗。我娘煮的饭虽然不是太好吃,但总比饿着肚子强。”
“哦,那我跟你去。”他看着前方大大小小的房舍,炊烟与灯火跟暮色组合成宁静安乐的画面,他想,如果要停下来,这个地方比之前见过的都好。
走在田间小路上,姑娘问:“你说你姓聂,那我以后管你叫聂大哥好吧?”
“嗯。”
“你都不问我的姓名?”
“哦。你叫什么?
“我姓魏,平日里大家都叫我鲈儿。”
“鲈儿?”
“鲈鱼的鲈。”
“为啥你要叫一条鱼的名字?”
“这是弥弥村的风俗呢。传说以前这里是一片巨大的水洼,后来干涸了才渐渐有人来住,最后成了村落,‘弥弥’的意思是水多得要漫出来,所以咱们村叫弥弥村。也不知从哪辈先祖开始,说这里本是水洼,在这里出生的孩子起个跟鱼有关的名字会好养活。所以我就叫鲈儿。我爹单名一个鲲字,也是鱼呢,哈哈。”
“起个鱼名字就好养活?为什么?”
“这……反正就是一种祝福吧,我也说不上为啥。祖祖辈辈都这样。你就别纠结这些了。”
“哦。”
虽然他对身边这个姑娘说的话有许多都不理解,但是他并不讨厌听她叽叽喳说个不停,这一路上,他从未跟任何人有过这么长时间的交流。
夏天的夜晚有风,但还是热,时不时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叫,他跟她在野花的香气与蛐蛐儿的鸣叫声中并肩向前,心中甚是平静。
5
他留在了弥弥村,不想走了。
那晚在鲈儿家吃完了她娘煮的并不好吃的饭菜之后,他放下碗筷,说:“我能不能留在你们的村子里?”
鲈儿将他的身世跟她娘讲了一遍,这个中年妇人在洗碗的时候认真考虑了一番,说隔壁七叔家正好有间空房,收留他不是问题。但还是要跟村长说说,得他同意才行,毕竟是个外乡人。再说,你就凭他帮你抓住了鹅,就确定他是个好人?还是你看他年轻英武,眉眼出众,动了心?
鲈儿顿时红了脸,连声否认,还说她老早立下誓言,这辈子都不会嫁人。
他坐在外屋,隐隐听到母女之间的谈话。好人跟坏人,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应该是如何区分呢?帮你抓鹅,帮你拿风筝,看到狗掉进水里就把它捞出来,这是不是就是好人?如果是,那么他也算吧。那坏人呢,寻仇杀人的匪徒,眼见双亲被杀却无动于衷的子女,为了自己的欲望牺牲掉别人的家伙,这就是他们眼中的坏人吧。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
确实还不太了解这些人生活的方式与准则。
但最终,他还是被允许留下了。在他主动帮村子里的人一口气扛回数根沉重的圆木时,村长觉得可以留下他,村子里的年轻男子大多离开这里去了繁华之地,平日里但凡要做些跟力气有关的活儿就变得十分为难,连伐木修个房子都不容易。再说,一番交谈下来,村长觉得这男青年除了说话有点呆笨术讷之外,也没看出什么坏习气,既然他说他无家可归,那便暂时留下他,如若以后他犯下什么错误,再撵走不迟。村长最强的技能是打算盘,从不做亏本生意。一间房子三顿饭就能换来这么一个超强劳动力,何乐不为。
从此,他就成了七叔家的房客,三餐有时在七叔家吃,有时鲈儿会叫他过去吃,他都无所谓,反正两边的饭菜都一样难吃,但他从来都吃得很香,一句抱怨都没有,只要肚子不饿,他就舒坦。每天,他都要帮村子里的人干活,替这家修理屋顶,替那家砍柴打水,村里人都挺喜欢这个不善言辞闷头做事的年轻人,时不时送他吃的或者衣物,对他的帮忙也是连声道谢。弥弥村的村民都是这样,每天不论谁见了谁都是笑呵呵地打招呼聊天,从没见过谁跟谁吵架,打架就更没见过了,对许多地方来说,一团和气只是个说说就算了的美好愿望,但弥弥村做到了。
他发觉,自从在弥弥村中生活之后,时间就变得短了。每天清晨起床,喝两碗大米粥,帮七叔喂喂鸡鸭,中途再帮花大婶挑挑水,顺便听她跟自己讲年轻时的貌美如花差点就当了哪儿哪儿的花魁之类的往事,吃罢午饭,可能又要帮村长去劈柴,他家的柴堆成了山,怎么也烧不完,村子里的男孩子也喜欢找他,因为他不但力气大,还会拳脚功夫。只怪有一日一群泼皮不知怎的找来,挨家挨户抢钱抢粮,自然被他三两下收拾了,打得半死不活,鬼哭狼号逃命去了,大家这才知道,原来他不光只会挑水砍柴,对他的喜爱里又多加了几分惊讶的钦佩,更庆幸村子里有他这号人物。孩子们见识了他的本事,缠着他不放,他抵挡不了,只得当了他们的师父,教一些简单拳脚。有人问他这身功夫哪里得来的,他答不上来,只能含糊应付过去。他也回想过很多次,也想知道这身本事从何而来,但最终没有结果,只觉得这是藏在他的骨子里的,与生俱来的东西。
有时候,鲈儿会驾着驴车,带他去西坊的集市上采买食物衣裳或者工具,鲈儿告诉他,鱼门国的核心部分便是东南西北四坊,弥弥村虽远在郊外的郊外,也属于西坊范围,西坊不但住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物,还有高楼华宅数不胜数,吃的用的玩的也是弥弥村这样的乡野之地不能比拟的。不过,鲈儿跟街市上那些姑娘不一样,她们总是流连于制衣店首饰店胭脂水粉店,但鲈儿每次去西坊只会在一个地方恋恋不舍。
那堡垒一般密实森严的黑色建筑,连墙壁都是拿铁水浇筑而成,门口的飞翼麒麟兽傲然而立,面目凶悍,同为铁质的身体散着寒气,离老远都能感觉到。鲈儿流连不舍的,正是这个跟四周的繁华缤纷格格不入的地方,她说这就是西坊的官府,掌管鱼门国治安发法度,百姓安危。
每一次,她都会在官府前面站很久,铜墙铁壁而已,也不知她在看什么。
在陪她第五次观赏官府外观之后,在回弥村的路上,他终于忍不住问她:“首饰店不比官府好玩?”
鲈儿停下驴车,放小毛驴到小河边喝水,她自己也坐到河边,拔了根野草在手里玩。
“我的问题很复杂吗?”他站到她背后。
“我爹就是官府的衙差。”野草在她手里晃动,“忙起来的时候,一年都回不了一次家。”她笑笑,“不过村里人都以他为荣,他在的时候,没人敢来村里捣乱。我从小就爱听他讲他办过的案子,抓过的恶徒。他总说,生而为人,便要讲天地良心,不行恶事。但是,人性难测,良善之人再多也无妨,恶人有一个便令一方不得安宁,他身为官府中人,当秉法理公义,惩恶扬善,至死方休。”
他坐到她身边:“你爹的身手一定很好。”
“不比你差。”她有些得意,“他轻功好得能在水上如覆平地。”说着,她的得意之情很快黯谈下去,“不过,他还是在我十三岁那年死了。”
“我知道。”他点头,“我刚到弥弥村不久,你就跟我说过你爹不在了。”
她看着眼前缓慢流动的河水;“但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他皱眉:“你不说,我如何知道。”
“追捕杀人犯,为了救途中跑出来的一个小孩,被对方的刀戳中了心口。那犯人不地道,刀上喂了毒。”她表情很平静,“我爹到最后一刻也没撒手,死死抱着犯人的腿。路人胆小,谁也不敢上前帮手,我爹被断了双手,犯人正要逃时,官府同僚赶来,制服了犯人,不多久便砍了头。”她低下头,“他连句遗言都没留给我和我娘。但我不怪他。”
他沉默片刻,问:“你想跟他一样?”
“我要是个男孩,一定会投身官府。”她遗憾地笑笑,“可惜我是个姑娘,连一只鹅都抓不住。顶多替瞎眼老太太带个路,捡到钱包一定要还给失主,在小偷行窃时提醒被窃者注意。”说着她张开嘴,指着自己一颗缺了一小块的牙齿说,“看到这颗牙了没?三年前我在西坊集市上遇到个对老人大打出手的流氓,我劝他住手不然我报官,他给了我一巴掌,然后我没忍住,拿了一根擀面杖就上去了,结果他被我打破了头,我的牙也缺了一块。最后还是官府出来把他带走了,有几个我爹的旧同僚认出了我,还说虎父无犬女。我也是真不好意思啊,哈哈。”
他看着她一脸无所谓的笑,忽然说:“你不要打架了。以后,都由我去打。”
她微微一怔。
河水淙淙,几只飞鸟点水而过,惹得毛驴昂昂叫。
回去的路上,改成他来驾车,在集市上走了大半日,她也疲了,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微微把头斜过去,跟她的脑袋靠在一起,心里跑过从来没有的感觉,暖暖的,甜甜的,无论如何都想抓紧的……幸福?!
这些人常常说的“幸福”,就是现在这样吧?没有烈焰跟嘶吼,没有汹涌的河水与死亡的气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一天都平静轻松,身边的人没有异样的眼光,没有恐惧没有攻击,他们喜欢自己。
聂巧人的生活,就应该是这样啊。
他看着她的睡脸,放慢了车速,希望在这条路上能走得更久一些,最好,能走一辈子。
6
弥弥村要办喜事了!
大大咧咧的鲈儿姑娘终于有人肯娶了。最高兴的还是鲈儿娘,恨不得天天烧香拜佛感谢老天让她这个女儿嫁出去。
对于婚姻这件事的意义,他的了解还不够深,只知道要了一个女人,就意味着今后的日子都要跟她在一起,每天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不准别人打她欺负她,吃她煮的饭,跟她一起坐着驴车来往于山路与市集,春夏秋冬,再无更改。
而这些,恰恰是他所希望的。所以,他愿意跟这里任何一个普通男子那样,娶了她。
以村长为首,村里每个人都开心,娶了村里的姑娘,代表着这个有力气有本事的小伙子算是在弥弥村扎下根了,以后再不用担心流氓泼皮来闹事,劈柴挑水之类的体力活也不怕没人干了,啧啧,真是天大的喜事。
婚期定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村长挑的日子,说那天宜嫁娶。好像是全村嫁女儿似的,每家每户都挂上了红花红灯笼,喜气洋洋,花大婶亲自拿红纸剪了双喜字贴满鲈儿家的每扇窗户,村里跟鲈儿玩得好的小姐妹更是帮她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村长作主,找木工给鲈儿打一个新衣柜当礼物。等待鲈儿出嫁的这些日子,是弥弥村最幸福热闹的时光。
这一天,他又跟往常一般,陪着鲈儿娘去了村子后头那座寒明洞,鲈儿娘说她十几年前便将一坛酒埋在里头,如今也是该取出来的时候了。
寒明洞本身是个奇怪的地方,不论四季,里面都寒气袭人。山洞里的通道漆黑一片,难辨方向,行走其中绝对不能回头,一旦回头,里头的道路就会自行变化令人迷失其中,你只要一路往前,便一定能走到一处有光亮的地方,那里立着一根巨大的冰柱,四周石壁上还爬满了白色的会发光的寒明虫,出去时只要捉一只放到外头的黑暗处,寒明虫便会朝洞口飞去,跟着它就能出去。所以,“去时莫回头,归来跟虫走”,就是出入寒明洞的法宝。对他们而言,寒明洞除了出入方式怪异些,本身却是个天大的好地方,大夏天的把瓜果蔬菜与肉类往冰柱旁边一堆,怎么都不会腐败,哪怕一两个月后再拿出来,食物仍旧新鲜如初。所以,寒明洞就是弥弥村的天然储藏室,只要有食物需要储藏,村民们就往洞里搬,据说这是弥弥村的祖先们发现的,一代代传下来,惠及子孙。不过,也是弥弥村历代相守的秘密,除了村民,外人均不知这座看似寻常的山洞的玄机。说来也是,这么好的一个地方要是被别人知道了,都把东西往里塞可怎么得了!
冰柱前,他帮鲈儿娘把埋在地下几尺深的酒坛子挖出来。鲈儿娘抱着酒坛验视片刻,欢喜道:“封得严实,没有半点损坏。”
“这里如此寒冷,不会坏的。”这些年,他帮村民往寒明洞里搬运过无数次蔬果肉食,确实保存极好。
鲈儿娘笑看着他:“这坛酒跟鲈儿的年纪一般大,是鲈儿爹在她出生那年亲手埋下去的。村里的习惯是,谁家生了女儿,就要埋坛酒,到她出嫁时挖出来,调之‘女酒’。如今鲈儿爹虽不在了,有这坛酒陪鲈儿出嫁,也算圆满。”
他点点头:“好。”
“你这孩子呀,就是心眼儿简单,说不出什么花哨话。”鲈儿娘笑道,“不管你过去如何,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鲈儿这丫头大大咧咧不懂得保护自己,你要好好看着她才是。她若为难你,你也尽管告诉我,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就是四周这么冷,心里却温温暖暖的。他很少笑,但此刻却自然地微笑起来:“她从不为难我,我喜欢她,她喜欢我。”
“哈哈,村里人都喜欢你,说你到来是咱们全村的福气。”鲈儿娘哈哈笑,“行了,出去吧,还有好多事要忙呢。”
他点点头,抱起酒坛跟着鲈儿娘往前走。
忽然,他回过头,盯着身后那根看过无数次的冰柱——刚刚是自己眼花么?为何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晃动了一下?但是再看,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鲈儿娘催他走快些,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走了出去。也许真的只是眼花罢了。
回到村子里,立刻又忙碌起来,结婚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了。
好不容易干完一天的活儿,回到鲈儿家吃完晚饭后,他坐在院子里陪鲈儿看星星,弥弥村的夏夜里,头上常常星河璀璨,鲈儿最喜欢看,她说,听说人死去了,若有人牵挂着,灵魂就会升到天上变成星星,永远看着地上那个牵挂自己的人。
按照他的性子,应该直接回答她从来没听过有这种说法,人死了就死了,变成腐肉白骨,也可能变成一堆灰烬。但是,大概是在这里生活久了,性子有了一些改变,总之,在鲈儿说不知道她爹是不是也是其中一颗星星时,他说的是:“可能是吧,天空那么大,能装下你爹的。”
鲈儿靠在他怀里,哭笑不得。今晚的星光也是闪烁不停,鲈儿坐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事,起身跑到屋子里,捧了他的剑出来。这把剑很少出鞘,只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对付泼皮流氓时,展露过它的杀气。
“我替你打理了一下。”她递过来的剑,剑鞘跟剑把被皮绳细心缠过,剑尾上还多出了一个用红线编成如意双蝶结的剑穗儿,双蝶结中间还绣了一个乖巧的“鲈”字,“这把剑是你爹留下的,不能弄坏了。我看剑鞘上已经有许多小裂纹,所以拿绳子替你缠好,剑柄也缠了,以后你使剑时便不容易脱手。”
他握着这把装饰新的长剑,捧着那块剑穗儿,说:“好看。”
鲈儿高兴道:“我不善手工,花了好多天才弄好这个剑穗儿。”
他微笑:“我不会弄丢的。”
鲈儿靠在他肩头,说:“绣了我的名字,不是怕你忘了我,是希望你以后不论走多远,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顾着自己的性命,得想着家里还有人在等你。”
“我不会死的。”他揽住她的肩膀。
她满足地点点头,看着满天星子道:“遇到你之前,我有时候会遗憾自己不是个男孩子,不然我就能跟我爹一样考进官府,惩恶扬善,保护身边的人。现在有你了,我不遗憾了,你在,我们就很安全。我相信以你的心地与身手,没有坏人是你的对手。”
他笑:“这么说,我也应该投身官府才是。”
“你真要去,我会支持你的。”她坐直身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以你的实力,能保护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弥弥村。”
“那……改日我去试试?”
“不过我怕我娘不答应……毕竟我爹……”
“说说罢了,现在村子里的事我都应付不完呢,哪儿有时间去管别的。”
“对了,村长让我们去看看那衣柜还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
“好,明天去。”
夏夜的静谧与甜美,随着桂花的香味释放到弥弥村的每个角落。
如果天天都这样,该多好。
7
鲈儿发烧了。额头烫得像一块火炭。
大夫来看,说是劳累过度,热毒攻心。喝了药也没有大起色,高烧一直不退。大夫说,得尽快找些冰块回来冷敷,不然怕有危险。可是,炎夏正盛,村子里哪来现成的冰块!
众人正着急时,他已经火速往寒明洞跑去,找冰块还不容易,那里有一整根冰柱呢!
冰柱前,他举起带来的斧头,狠狠砍下去。
虎口震得发麻,可冰柱上连一道划痕都没有。
他皱眉,又接连几斧头下去,依然如此,冰柱的坚硬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
在旁人眼里已是力大无穷的自己,却对一块冰无计可施?还是说,这块冰寻常人是动不了的?想到昏迷的鲈儿,他一咬牙,拿起斧头果断朝自己左手的掌心用力一划,伤口豁开,鲜血涌出。
他盘腿坐到地上,深吸一口气,静静等待。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他的身体渐渐有了变化,无数青黑的经脉在皮肤下跳动,两根尖角自双肩破出,好好的一双眼睛只有一片血红,身量也暴涨两倍。
他喘着粗气走到冰柱前,屏住呼吸怒吼一声,疾风顿生,手起斧落,只听铿一声响,尺把长的冰块应声落地。也就在此刻,冰柱发出诡异的咔咔声,无数裂纹以它那道“伤口”为始,迅速遍布到整根冰柱上。
他正不明所以时,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更有奇怪的白色强光自裂缝中射出,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不知过去了多久,强光渐渐弱去,他才勉强睁开眼睛,旋即吃了一惊——冰柱上的裂纹消失了,此刻的它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孤独地立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洞里。
但是,地上多了一个东西。六七岁的小儿,肩上生着两个脑袋,一男一女,赤裸着身子斜躺于地。
冰柱里怎么会有人?他走上前,将这双头小儿拎起来,晃了晃。
很快,小儿长长吐出一口气,慢慢张开了眼睛。
见了他,小儿的两个脑袋都露出欣喜的笑容,男声女声同时道:“出来了。真不容易。”
他将小儿扔到地上,问“你……你们是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两个脑袋都难受起来,哽咽着说:“我们的父母亦是弥弥村的村民,只因我们出生时一身双头,便被村民视为妖孽,爹娘顶住压力将我们养到七岁,最终还是敌不过村民们的嫌弃与恐惧,他们请来法师,将我们关在这冰柱之中,过去了多少年,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了。”说着,两个脑袋哭得更厉害,“我们想家,想爹娘,这里好冷。”
也许,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这种孤独无助的寒冷了吧,毕竟他是在鸟川之中捡回一条命的家伙。现在他生活的地方,人们对于各种与他们不一样的存在,比如妖怪,比如鬼魂,比如长相奇特的残疾之人,确实抱着畏惧与嫌弃,甚至厌恶与憎恨,他数次在集市上见过无知孩童追打谩骂模样丑陋的乞丐,还见过有人将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四不像的怪物套着锁链,命令它们在火圈之中来回,以此博得观众们的打赏,还见过道土将抓来的所谓猫妖当众剥皮处死,众人拍手叫好的场面。渐渐地,他终于明白,“你跟我们不一样”往往是最容易被仇视的原因。
两个头的孩子,被当做妖怪有什么奇怪的,没有一出生就杀掉,已经是他们走运。
“哥哥,你能带我们出去吗?”孩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想了想,说:“等一等。”
说罢,他走回冰柱面前,整个人贴了上去。很快,白烟自他背上散出,身上那些经脉开始剧烈跳动,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的巨痛瞬间布满了他身体的每一部分。他紧咬住牙关,不知在压抑着什么,当目光落到冰柱下的铁链上时,他突然大吼:“快拿铁链把我绑起来!”
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忙跑过去,照他的吩咐,吃力地拖起那条算不出长度的铁链,一圈一圈勉强绕到他身上。
“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做完这一切,孩子惶恐地看着他。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痛苦地扭动着身子,身体里散出的白烟越来越多。
不知过去多久,白烟散去,铁链松掉,脸色苍白的聂巧人跌落在地,手掌上的伤口已然无迹可寻。
“哥哥,你怎么了?”孩子跑过去搀扶他。
“没事了……”他喘着粗气站起来,“刚刚你们看到的,不能跟任何人说。”
孩子用力点头。
“你跟我出去吧。”他捉过一只寒明虫,抱起被他砍下来的冰块。
“可是……”孩子又有点犹豫,“我们害怕外头的人拿石头丢我们。”
“我在,没有人会打你们。”
“好!”
8
他的狼狈把大家都了一跳,取冰块而已,居然弄得面色苍白,连衣装都破破烂烂。他说是从寒明洞出来时遇到了野猪,打架打成这样。
不知是冰块来得及时,还是大夫的药终于起了作用,鲈儿的烧渐渐退了。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那就是他带回来的这个长两个脑袋的小孩子。他隐瞒了孩子的真实来历,怕他们知道那冰柱有异之后再不敢去寒明洞,只说是在洞口捡来的,遇到时已经半死不活,顺便带回了村子里。
他素来有一说一,村民们没有怀疑。但是,对这个孩子,他们的恐惧是写在脸上的。
“在替他们寻到更好的去处之前,他们跟我住在一起。我会看管好他们,不让他们给大家找麻烦。”他对所有人道,“他们只是被抛弃的孩子,你们不要太介意。”
还能说什么呢?他是村子里最受人喜欢的人,再说这孩子除了有两个头之外,倒也没有其他,模样长得还颇乖巧,还会在他的示意下不断跟大家道谢。
最后,村长发话,那就暂且让这孩子住下,等寻到合适的去处再议。
他松了口气,弥弥村的村民本性善良,只怪这孩子运气不好,出生时恰遇到一群心如铁石的人。想来那冰柱确实有异力,不但能保存瓜果蔬菜,连人都能保存下来。他寻思这回头得找个机会向村子里的老人打听一下究竟是哪个年月,村里人找法师对付这个孩子。应该是许多年前了吧?
孩子就这样住了下来,跟他同吃同住在七叔家里。
鲈儿对他的决定总是无条件支持的,不但不嫌弃这个孩子,还给他送去合身的新衣裳。孩子始终怕生,好几天都不敢出门,只呆在他的房间里。
怪事也是在这几天发生的。
七叔失踪了。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头一声招呼也没打就不见了,他的房间里还放着只吃了一半的花生米。他最爱吃花生米,每天晚上都要吃完一碟才肯罢休。
里里外外都不见人,甚至都没有人见七叔出过屋子,连他都以为老头跟往常一样,吃了花生来就哼着戏曲儿睡觉了。七叔的什么东西都还在,就是人没了。大家猜测他是不是有急事,趁夜离开了村子,决定再等两天。
然而,七叔失踪还不到两天,花大婶也不见了,情形跟七叔一模一样,也是一大早起来,家里人发现卧室里空无一人,然而花大婶最喜欢的绣花鞋还好好摆放在床下。
众人觉得不妥,一拨人忙着继续找人,一拨人去了官府报案。但,最大的不妥被他发现了——一直足不出户的孩子,在短短几天时间里,从六七岁的模样突然长到了十二三岁。
他关上门窗,问孩子出了什么事。
两个头,少年与少女,仍旧微笑:“谢谢你打开封印把我们放出来。”
“封印?”他诧异。
“冰柱就是封印啊。”两个脑袋咯咯笑,“也不知几千几万年了,老被关在里头,也挺难受的。”
“你们不是弥弥村的人?”他脑中一片混乱。
“你真好骗。随便一个谎话就信了。”两个脑袋同时朝他吐舌头,“我们是妖怪呀,哈哈哈。”
他皱眉,一把拿起挂在墙上的长剑。
“你杀不了我们的。”他们毫无忌惮,“我们是‘暗’,是这个世界上最老最老的妖怪之一,骗你无非是想通过你的帮忙,光明正大住到村子里,人类越没有防备,越方便我们捕食。
唰,利剑出鞘,剑尖直指他们的咽喉。他们连退一步都不屑:“我们同你讲这么多,无非是看准了你不会对付我们。我们不怕你。”
“你们的脑子,是不是被我的斧头劈坏了?”他冷冷道,“这世上,没有我不敢杀的东西。”
“包括真正的聂巧人么?”他们嘻嘻地笑出来。
他脸色骤变。
“野山荒宅,好好的一个书生,被一只怪物当了美餐。吃完之后,怪物便成了书生。”他们居然鼓掌道,“能如此不留情面地吃掉一个人,我们也十分钦佩哪。”
他执剑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你们如何知道的?”
“嘻嘻嘻。”他们指着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影子里,藏着你们的秘密。最难看的,最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他一惊,长剑竟然脱手落地。
“人类的影子是我们最爱的食物。”他们缓缓道,“我们还能从影子里见到你们拼命掩藏的秘密。”说着,他们凑近,在最近的距离里直视他的眼睛,“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封印里寂寞地活着,我们能听到看到进来的每一个人,包括他们的秘密。但是,最吸引我们的,还是你的秘密。你究竟是什么呀?”
他强迫自己与这两个脑袋对视:“你们不是能看到秘密吗?”
“但我们在你的影子里看不到别的,只有你如何取代聂巧人这一个秘密。”他们惋惜道,“我们说过,我们只能看到你们最不想被人知道的东西。”
他脚下一动,落地的剑被挑起落回手中,眨眼之间,剑尖直刺人他们的心口,穿背而出。
他们低头看着从心口穿过的长剑,面色没有半分惊惶,反而笑着步步后退,直到把刺人身体的剑一点点退出来。
他的攻击,连个伤口都没给他们留下。
“刚刚不是才说了吗,你杀不死我们的。”他们笑着坐到床边,无所谓地晃悠着双腿,“我们定个协议吧。你把我们放出来,我们也不想为难你,但也不希望你阻碍我们觅食。不如你就装什么都不知道,至于我们,胃口并不很大,我们再吃两三个就会离开,并且保证不碰鲈儿姑娘。你仍然可以用聂巧人的身份跟她在一起,继续你正常的生活。否则,我们自然有法子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秘密。届时有什么后果,你敢不敢赌一把?”
他攥紧了拳头,额头渗出了冷汗,各种念头在内心疯狂地冲撞与纠结。
“你放心,被我们吃掉影子的人,会立刻消失,没有什么痛苦。”他们谈定道,“当然,你也可以去找一些所谓的法师高人来对付我们,但我们会把这些行为视为破坏协议。”
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不说话,便当你同意了。”他们满意地躺到床上,狡黠笑道,“谢啦,聂巧人。我们会替你守住秘密的,嘻嘻。”
那天,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房间里出来的。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两头妖怪……不不,应该是在自己的秘密面前,他居然软弱成这样。如果弥弥村的人知道他本来的样子,知道他吃掉了真正的聂巧人,还会喜欢他吗?如果鲈儿知道她要嫁的人跟真正的人类是不一样的话,她还会靠在他的肩上吗?
他不知道自己吃掉聂巧人算不算滔天大罪,只知道那天他太饿了,他身体的本能告诉他,吃了这个人就不饿了,还能接替他的身份,像这里大多数的人那样生活下去,只是不能自己弄伤自己,不然会现出本来面目。但是,这些话说出去又有什么用,以他对人类的了解,他们不会原谅这吃人的怪物,他在弥弥村做过的一切讨人喜欢的事情,都会被立刻抹杀。
这样的事不能发生。不能。
他握着长剑的手,终于松开了。如果几个人的消失能让一切保持原状……
最终,他跟自己妥协了。
9
继七叔与花大婶之后,又有三个人失踪了。
官府来查,没有头绪。弥弥村再难觅到欢喜之意,村民们个个愁眉苦脸,心有恐惧,生怕下一个不见的,是自己的亲人。
鲇儿每天都要出去找人,走得双脚都起泡了也不愿放弃,她说万他们被贼人绑了也难说,不找下去,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要是爹在就好了,他定能查出原因把他们找回来。
他默默陪在她身边一起找,最后她实在走不动了,他才踩着暮色把她背回来。内心从未如此憋闷过。
那晚,他在房中,看着那已经长成十六七岁模样的妖怪,说:“你们说的数目,已经到了。你们长得如此迅速,不可能一直躲在房里不见人,早晚会被村民发现。你们走吧。再也不要回弥弥村。”
两个脑袋做沉思状,然后对视,少年问少女:“你觉得呢?”
少女噘起嘴想了半晌:“行啊。明天就走吧。有好多地方可以去呢。”
少年点头:“行。”
他松了一口气。
10
清晨,他握着剑,跟满脸泪痕的鲈儿站在空荡荡的村子里,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动,眼前的景色就要撕裂成碎片。
整个村子的人都消失了,包括鲈儿娘,包括村长,包括所有所有曾跟他朝夕相处的朋友。
鲈儿是个很少流泪的姑娘,但今天,她除了哭,已经不知道能做什么。
整个村子的人哪,几百条命啊!
那只妖怪……没有遵守承诺。身体里所有的血气都往脑子里灌,他疯了般冲到村子中央的空地上,嘶吼道:“滚出来!给我滚出来!”
见他这样,鲈儿更慌了,跟过去抱住他,哭喊道:“聂大哥你别这样,你吓到我了。我现在很乱,你能不能……”
话音未落,正对面的屋顶上出现了笑嘻嘻的他们,此刻,他们已俨然是成年人的模样了。
他愤怒地跳上去,一把扼住了他们的脖子,硬生生将他们从屋顶上拖下来,狠狠掼到地上,疯了般举剑往他们身上乱刺:“你们说过今天离开,你们说过只吃两三人,言而无信,可耻之极!”
鲇儿冲上去拖住他,惊惶地问:“他们是谁?那孩子吗?为何几日不见便长成这样了?”
妖怪向鲈儿露出笑脸,说:“鲈儿姑娘,我们不是孩子,我们叫做‘暗’,是妖怪哟。”
鲈儿大吃一惊:“妖怪?”
“不光我们,你心心念念要嫁的男人……”
“住口!”他怒吼,一脚踩到其中一个头上。
“鲈儿姑娘,咱们给你变个戏法呗。”另一个头说着。突然伸手从一旁拾起一块碎石,朝他裸露的脚踝上狠狠一划。
他避让不及,鲜血洒出,整个人顿时石化在那里。
“聂大哥!”鲈儿惊叫,本能地伸手去捂住他的伤口,却被他把抓住,吼了一声:“快走!”
“我不走!你要我去哪儿?”鲈儿哭喊着。
见她如此,他扭头便跑。暗见他想逃,诡笑着爬起来,飞到旁边拉起晒在竿子上的渔网扔出去,一下将他困住。急怒之下的他,突然身量暴涨,转眼便现出了本相。鲈儿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比我们还难看吧。”暗嘻嘻一笑,拍拍手,“走啦,你们自己玩儿。嘻嘻。”
话音未落,便听嗤啦一声,碎成小块的渔网飞溅开来,他闪电般从里头冲出来,同时拾起地上的长剑,高高跃起,对准暗的两个头颅横劈下去,所有的愤怒与绝望都灌了进去,这刻,他脑中什么都不存在了,他只要杀了那只妖怪,他要它灰飞烟灭,挫骨扬灰。
剑锋凌厉而下,血光暴起,一男一女两个头颅自暗的肩上滚落而下。世上,没有他杀不掉的东西——他心中只这一个念头。
没有了头颅的身体扑通倒在地上,很快便化作了一摊血水。可地上的两个脑袋却没那么容易对付,男头竟然还能跳腾而起,化作一道薄烟遁形于半空。
女头则盯住了呆若木鸡的鲈儿,电光火石的瞬间,它嗖一下朝鲈儿的背脊上撞过去。
追逐男头未果的他猛一回头,趴在地上的鲈儿,背上竟钻出那女头的脸来,阴笑道:“斩下我们又如何。呆在这个姑娘身上也挺舒服,嘻嘻嘻。”
鲈儿用力撑起身体,满脸冷汗,巨大的撞击与痛楚反而让她镇定了下来。他飞快跑过来,本想抱住她,却在半途收回了手。他不敢碰她了,这样的自己,还有什么立场去碰她。
“聂大哥……”她撑在地上的手臂剧烈抖动,费力地抬起头看着他,“你原本是这个样子的吗?”
“可不就是吗。”她背上的脸笑得十分得意,“他根本不是人类,他吃人啊,血淋淋地吃下去,比我们还狠呢。”
鲈儿闻言,突然变得异常平静,红着眼睛看着他:“是这样吗……”
再没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借口了,他点点头,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吃了聂巧人,身体也随之起了变化。他是个很胆小的书生,我很饿,而且我不喜欢他。”他想笑,但是脸上每块肌肉都是僵硬的,“本想用这个崭新的样子生活下去,我以为可以,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一滴眼泪落到他的手背上,鲈儿闭上眼睛喃喃:“为何会这样……”
“你别怕,我一定会把你身上的妖怪清除掉!”他皱眉。
“我劝你别乱来哟。”那张脸又发话了,“现在,就算你打我一个耳光,她的脸也会疼哟。”他心下一怔。
“早说过我们是杀不死的呀!你真是个傻大个。”那张脸越发得意起来:“姑娘,说起来,你们村里的人虽是我们吃的,但这傻大个才是一切的根源啊,哈哈。”
这妖怪的无耻超过了他的认知,他愤怒,却不知如何反驳,因为它说的是事实,如果不是他的妥协,起码大家会有所防范……比起以人为食物的暗,更不该被原谅的,是他自己。
“聂大哥,你扶我回去。”鲈儿突然说,“你会杀掉这妖怪的,对吧?”
她的语气里,没有半分埋怨。
他错愕道:“你……你不恨我?不怕我?”
她咬牙道:“事已至此,不能让这妖怪,哪怕只是这妖怪的一半,再有机会出去害人。”
“小姑娘你太天真了……”
“住嘴。”她打断它,又指着不远处的地上,对他说:“聂大哥,我一只鞋掉那儿了,那是我娘给我做的,帮我捡回来吧。”
他看过去,的确是她的绣鞋落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好,我去拿。”他起身而去。
“小姑娘,有你护着,你真以为这个废物能对付我?”背上的脸又得意起来。
“我不会护着你。”鲈儿的唇边突然露出一个决绝的笑,她一把拾起地上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当他意识到身后不对的时候,长剑已然穿过了鲈儿的身体,从那张脸的眉心刺了出去。
他第一次听到,身体里有碎裂的声音。眼前的世界实然没有了颜色。只有鲈儿身体里流出的血是红的。像从前那样,鲈儿靠在他怀里,吃力地笑,“我要是个男孩子,一定会去官府当差……我不光要抓坏人,还要抓坏妖怪……”
他觉得眼睛很烫,但无论如何也没有一滴眼泪。
“聂大哥……我从头到尾都不相信那个妖怪。”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他,“你还是我的聂大哥……”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最后,停止在一个浅浅的微笑上。
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响,四面八方涌来的乌云把天都要压塌了一般。雨点啪啦啪啦地砸下来,他抱着鲈儿渐渐冷掉的身体,随着她一道,凝固在空无一人的弥弥村里。
这就是一切的结局了?那些消失的人好像又回来了,他们站在他身边,高兴地称赞着他,你是弥弥村的福气啊,我们都很喜欢你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跟快乐有关的记忆,一点点被抽离出身体。
咯咯的笑声从鲈儿身上突兀地响起来。
他心头一惊。
“可惜啊,多好的姑娘啊,就这么死了。”鲈儿背上的脸笑得合不能嘴,“你以为一剑我就死了?”
他像被毒蛇咬过,整个人僵在那里。
“你能斩断我们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脸的笑声不断,越发刺耳,“但以你的见识跟智慧,不是我的对手。你以为我是那个无用书生么,任你想杀就杀。”
他没有说一句话,突然抱起了鲈儿的尸体,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奔入寒明洞。冰柱前,他爆吼一声,一拳击出,冰柱上顿时露出碗口大的洞,冰渣四溅,裂缝如网,刺眼的白光再一次从中射出。
这时,那张脸不笑了,反而惊恐吼道:“你要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但我知道哪里来的,就该送回哪里去。”他双手扶着鲈儿的肩膀,将她的背脊贴到冰柱上,谁料她的身体竟跟融化了一般,突然自冰面沉了下去。
他本能地伸出手想拉住她,但已经来不及,昨天还在他眼前活蹦乱跳的鲈儿,成了冰柱之下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
白光散去,冰柱又自动恢复到本来的样子,连一个伤痕都没留下。
他呆呆抚摸着刺骨的冰面,无力地跪了下去。
11
因为我们三个人都没说话,冰柱上裂痕扩展的声音便成了最响亮的动静。
敖炽最先打破僵局,劈头就骂:“你吃啥长大的呀这么蠢?不就是吃个人吗?那种对父母性命弃之不理为了苟活陷害别人的懦夫,被吃了也是活该。你知道全世界的妖怪们一天要吃多少人吗?当然吃人肯定是不对的。但你至于把这事看成你最大最阴暗的秘密吗?爷当年洗澡也间接害了不少性命,可我的心里依然充满了阳光啊!”
“闭嘴!别提你当年的破事了!还要不要脸?!”我狠狠掐了他一把。
“现在看来也许很傻。”聂巧人坦白道,“但当时,我无法轻看这个秘密。我怕的东西太多。”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想太多未必是好事。”我看向冰柱,又问,“你怎会想到将鲈儿带来寒明洞?以你的性子,不该是拿起剑把那个脑袋斩成肉酱么?”
“如果那样,我就是真的蠢到无药可治。”他走到裂纹几乎已经遍布全身的冰柱前,“暗说过,冰柱是封印。当初正是我损坏了冰柱,白光泄出,才放出了这妖怪。当时我已经被悲伤与愤怒填满了,当情绪处于极端状态时,我反而清醒了,其实当时也是赌一把而已,我想既然冰柱能封住它们那么多年,必然有制服它们的力量,说来可笑,我将鲈儿贴到冰柱上,本是想借冰柱之力冻死那个女头,谁知却误打误撞,将之再次封印其中。后来我猜测,这封印打开与启用的法子是一样的,就是破坏它的完整性。但此并柱非凡品,能在它身上留下伤口的,这些年来除了我,便只有你夫君了。”
敖炽有些不痛快了,走过去戳着冰面道:“照你这么说,这封印被我打裂了,应该很快就会再度解开,那为啥你的生平都说完了,它还是没动静?”
“因为你用尽全力,也只是让它有了微小的裂纹。所以解封的时间变长也不奇怪。我一掌就能劈下它一块‘肉’,你跟我不能比。”聂巧人直言不讳。
“我去!你意思是我的实力不如你?”敖炽气坏了,举起拳头就要往冰面上砸,但是在挨到冰面的瞬间停住了,突然问,“等等,这里封着‘暗’的一半,另一半呢?”
“多此一问。”我白他一眼,看着地上的小音,“另一半,就是他吧。小音……连名字都是一半。”
聂巧人冷睨着小音已经僵硬的尸体,说:“离开弥弥村后。我在西坊流浪了一些时日。后来官府招考,我去了。时间一晃便是二十载,我从衙役做到了官府首领,弥弥村的往事便跟弥弥村本身一样,变成了荒芜的废墟。这些年,我每年都会外出远游,目的就是寻找暗的另一半。自打进了官府,接触到的各种奇闻异事与典籍记录都比从前多出许多,我费了不少心思,终于查到跟‘暗’有关的信息。这种妖怪生于上古之时,可说是世上最早的一批妖怪,它天生双头,男头专食人之影,女头则窥影中之秘密,两头皆在时,刀枪皆不能取其命,唯有斩断其头方有破解。”他顿了顿,继续道,“两头落地虽能令暗的妖力大损,但并不代表终结,此物但凡还有一口气,便有附身活人之能力。男头逃走后,我断定他会附身于人类,伺机而动,不过男头一旦附身人类,便跟寻常人无异,如若不小心生活,任何会让人类死亡的方法都对它有效,但一日不见其尸体,我心便难以安定,毕竟它以影为食的能力还在,多少还会祸害世间,故而多年来我仍四处寻查,但此妖狡猾,隐藏太好,我始终未得其踪迹。反倒是女头我不太担心,虽然还没有查到彻底消灭女头的法子,但除非有人破坏冰柱,否则她永远都只能是半只无用的妖怪,再不能用他人的秘密作为要挟了。”
“二十年……”我想了想,“‘小音’躲了你二十年,为何今日要大费苦心先引得我们插手此事,来到寒明洞,而你居然也埋伏在此。他明知这么做自己是死路一条,莫非他是活腻味了?”
“昨日夜里,我收到一封信,上头只得一句‘暗之一半,明日将往寒明洞’。”他深吸了口气,“以我对这个妖怪的深仇大恨,无论这封信是真是假,我都会去。可我没想到,你们居然也来了。我本改变计划不打算出手,但我眼见你们在那‘小音’的诱骗之下,动手攻击冰柱,我心想这妖物骗你们来,必是要救它的同党,若成功解除封印,女头被放出,两头重聚,妖力互增,恐有重生之望。虽然只剩了一个头,这妖物依然狡诈,它算准我在你们面前不敢轻易出手,怕被牵扯出旧事。”
敖炽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对:“等等,如果这小混蛋是骗我们来替他打开封印,他又何必通知你来现场?万一你还是出手了并且阻止了我们,他岂不是竹篮打水还赔上性命?你说过,男头附身于人后,随随便便就能弄死他。”
“小音并不确定我们是不是真有力量打开封印,如果有,固然大喜。同时,既然我们有开封印的本事,自然就够资格对付聂巧人。退一步说,即便我们没有能力打开封印,只要聂巧人在这个过程中出手阻止,只要我们把他当成那个故事里的‘恶人’,自然会全力攻击,如果他露出本来面目就更好了,没准我们一怒之下杀了这怪物。更重要的是,即便我们不动杀心,聂巧人也未必会放过知道他真面目的我们,毕竟,他曾经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间接害死整个弥弥村的人。如今他身居高位,更应该要守住秘密。只要他动了杀心,我们必会全力抗击。既然这小音能引我们插手此事,可见其花了不少时间去打探以及确认我们夫妇的背景与实力,两强相斗的后果,怎么都是渔人得利。聂巧人视他为死敌,他又何尝不盼着聂巧人早日消失,毕竟聂巧人是能砍掉他脑袋的人。”我冷笑,“不过他什么都算计好了,甚至利用我们的善意与同情心,骗得我们相信了他的悲惨故事,却算漏了一点。”
聂巧人发出沉闷的笑声:“算漏的,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你们起杀心。我已经不介意将自己的秘密暴露在你们面前。”
“或许小音已经觉察出这一点,所以他才拼命刺伤你,要你露出原形,逼我们动手。”我不禁又想起当时将他绑在这里的场面,“所以你是只要受伤流血就会突破原本人类的模样,变成这样的怪物?”
“不完全是。”他摇摇头,“只有我自己,或者知道我本来面目的人让我受伤,我才会变成这样。原本我以为只有我自己能做到,因为在这里生活以来,也被别人无意伤过,但身体没有任何变化,所以我才猜测,知道我原形的人也有这样的本事。”
“上次路镇之祸时,你故意割伤自己,再让我把你绑到这里……”
“唯有使用我‘本来的’力量,才能尽快制服对手。人类的身体,是有极限的。”他如是道。
“你这样相当冒险啊,如果你没来得及赶到寒明洞,半路上就露了原形,岂不是整个鱼门国都知道你的秘密了?”我觉得此人的脑子可能真的构造奇异。
“调慢呼吸,平息气血,便能延缓变化的时间,这些年我对自己的身体,也算控制得很好了。让你把我绑到冰柱上,一是只有极寒才能快速愈合我的伤口,让我恢复正常,二是这个过程极其痛苦,几乎会丧失理智,我一个人在那儿还好,你在那儿,我怕中途神志丧失,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他双息,“不管怎样,都谢谢你。”
敖炽听得频频点头,但旋即又觉出不对,大声问我:“你跟他单独来过这个破山洞?”
“来过又怎样啊?”我踢了他一脚,“没听到我是为了不吓着无辜群众才拼命跟他赶来吗!”
敖炽揉着屁股:“说说都不行啊!以后不许这么干了!孤男寡女的!”
“我觉得,现在的重点是封印就快开了。”聂巧人打断了我们,看向冰柱的眼神突然犀利起来。
“怕啥!有我在,还能让一个头跑了?”敖炽愤愤道。
“跑是跑不了了。”聂巧人道,“妖身残缺,元气外泄,又被封印侵蚀封闭二十年,我想这个头大概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是留神些好。”我看着已经渐渐露出白光的冰柱,心头总觉有哪里不对,“等会儿鲈儿出来,敖织立刻擒住她,封印恢复之后聂巧人你立刻击破,再马上把鲈儿放回去。此后,我们想法子封闭寒明洞,在没有得到能彻底清除女头的方法前,就让它安安生生留在这里吧。”
另两人表示没有异议。
很快,冰柱破裂的声音响彻整个山洞,随着耀眼四射的白光,一个身着水蓝色衣裙的年轻姑娘落到了地上,双目微闭,宛若沉睡。我看到聂巧人脸上复杂的神情,时隔二十年再见到曾经要共度一生一世的人,换谁都无法心如止水。
破裂之后的冰柱很快又像镜头倒带一样恢复成完整的模样,敖炽紧紧摁着鲈儿冰冷的身体,朝发愣的聂巧人吼道:“还看!干活去!”
聂巧人猛一下回过神来,忙朝冰柱举起了拳头。
然而就在此时,敖炽手下一空,鲈儿的尸身居然凭空消失了,害得他差点跌个嘴啃泥。
我心头咯噔一下,一个残缺不全,附身他人,还被封印了二十年的半死不活的妖怪,不可能还有隐身脱逃的本事啊!而且还拖着一具尸体!
聂巧人也脸色大变。
“嘻嘻嘻。”山洞之外的黑暗里突然传进来两个声音,一男一女异口同声,“你们以为我隐藏筹谋二十年,挑选过无数有能之人,煞费苦心布下今日之局,是为了让两个头重聚?聂巧人,你看了那么多书,查了那么多线索,都没看到那句‘两头若分,女头附人身七日后,男头亡,则可再生于新体’?这才是我们重生的关键。不过也是,这么关键的东西,我们怎可能随便让人知道。哈哈哈。从的斩断我们的头开始,我们的计划就开始了。我们的失误在于当时我还没来得及自杀,你就把鲈儿放进了封印,害得我是能苟活于世,想方设法让封印再次破除,才敢放弃这条烂命。谢谢啦,以后我们会更加小心,不再低估任何人的实力,不然又被砍了头就太麻烦了。”
三人俱惊。
我说我怎么觉得整件事有一个点始终不对——“小音”明知自己会死,却那么容易就把自己送到聂巧人的拳头下,原来是吃准封印已破,女头早晚脱身,只要自己一死,便能再生于鲈儿体内。妖身完整,一旦封印解除,我们又无防备,自可溜之大吉……”
“老板娘,还有聂大人,好心提醒你们一句。”不敢露面的混蛋洋洋得意道,“只要人们心里还藏着不可告人的阴暗秘密,‘暗’就会永远存在。来日方长,我们当有再会之日。”
之后,四周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觉得,来鱼门国这么久,我终于遇到了最难缠的敌人。一个连我跟敖炽都不熟悉的,生于上古之时的老妖怪。
来日方长……行,下次再见时,让我这老妖怪好好跟你谈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