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说,每个人的影子里都藏着他们的秘密。

1

蝉声起伏,盛夏如火,我最不喜的季节还是准点到来了。

我把自己越发嗜睡的原因归咎于夏季的到来,但敖炽十分不赞同,他说夏天让人困倦是真,但没见过谁一边恹恹欲睡边又那么能吃,吃了睡睡了吃,这是冬眠才对,但你一棵树有什么资格冬眠,你好意思吗?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把他打到冬眠了。

了结了安家那件事之后,我遵照约定把厉天师的“心路历程”完好无损地送还给了木道长。

谁都年轻过,谁都爱过,恨过,遗憾过,没有什么丢人的。

我历来跟道上们针锋相对,永远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但厉天师是个例外,虽然我们已经没有相见的机会。

至于木道长,至今我都还记得他涨红着一张老脸,在从天仙观里头送我出门的短短距离里复读机附体,反复叮嘱了一万次要我千万不要把这段埋藏多年的“风流韵事”说出去。

作为报酬,他会在天仙观里给我们家四口免费点平安灯,最大最亮的那种。

我还以为他要把他搜刮的民脂民膏分我一半呢,这抠门的老东西!!!

饶是如此,我还是把枣花顺手摸来的金链子交给了他,要他代为归还给胡大远的老婆。

失物不能当报酬,我有点心疼,忙前忙后,又是桩没赚钱的生意。

总之,此事之后我倒是过了一段安稳日子,不停的生意一直挺轻松的,没有大主顾上门,尽是些琐碎不赚钱的小生意。

连浆糊跟未知都能帮不停工作了。

他们帮那个没牙的老太太找到了她遗失的绣花针,老太太说这是宝贝,她家老头子留给她的纪念品,也只有两个小家伙有恁好的眼神,硬是从她枕头边儿上把这枚针寻回来了,得到的报酬是一大包老太太自己做的桂花糖。

唉,小鬼们还觉得是自己赚到了,拿着桂花糖请不停里每个人吃,连阿灯跟信龙都有份。

而我还必须表扬他们干得好,不忍心跟他们说他们付出的精力跟回报从生意角度来说实在不成正比,如果不停每笔生意都这样,我们一家老小早晚上街讨饭……

但是,一块心病,随着大暑之日的临近,越发缠得我坐卧不宁。

对,就是那个没事找事的“三府会考”。

我现在既担心没人来敲门,又担心有人来敲门,没人敲门就代表没生意,有人来敲门吧,我又担心是天衣侯或者聂巧人又来送什么跟这场考试有关的消息。

敖炽不但不帮我纾解心情,还成天统计我又多吃了多少东西,不但统计还要吐槽,说人家有心事都是吃不下,我倒好,化焦虑为食量,再这么下去,他要养不起我了。

你们听这算什么屁话,说得就像他养过我似的,成天盘算着拿我金子的人才最可耻好吧。

总之,这个夏天我十分不舒坦,可能真的患上了夏季焦虑综合症什么的。

今天天气多云,暑气没有那么浓重,敖炽硬是把我从午觉中拖起来,说我好几天不出门就知道睡觉吃饭,腰都粗了一圈,今天必须出门走走,最要紧的是陪他去买西瓜。

胖三斤自己种的西瓜老早就被摘光了,敖炽加上两个小家伙,绝对是不停的吃瓜大户。对他们来说,夏天有了西瓜就等于有了全世界。

这个时候,瓜摊上的瓜已然没剩下几个,敖炽火急火燎地抢了两个,心满意足地抱在怀里,好像那才是他的老婆孩子。

虽然没有太阳,但空气仍旧像个湿热的罩子,把每个人困在或多或少的烦躁里。

幸好我的旗袍冬暖夏凉自带空调模式,把敖炽羡慕得要死,那天还在骂乌衣小气,给我做衣裳不给他做衣裳。

我说那么好的料子做成花衬衫也实在太浪费了,你也就只适合在某宝上买点打折还包邮的货色,当时就把敖炽气得连西瓜都吃不下了。

午后的街头一如往昔,店铺摊档热闹非凡,来往车马川流不息,我忽然问敖炽:“你觉不觉得街上跟平日里有些不一样?”

敖炽左右看看,说:“有啥不一样,人还是那么多,西瓜还是卖得那么快。”

人还是那么多……我前后环顾,道:“你不觉得人好像比往日更多了吗?”

话音未落,一辆马车轰轰而过,前头还有两人骑了高头大马引路,再看那马车,木料扎实,锦缎覆面,一袭素纱遮住窗口,所过之处还带起一阵阵淡淡香风,也不知里头坐的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

不过领头两人看起来就不那么有美感了,膀大腰圆,黑脸虬髯,都跟李逵投胎似的透着股草莽的狠劲儿。

“这样的排场比较少见呢。”我扇着马车扬起的尘土,看着远去的车马。

“你有钱你也能坐这么华丽的马车。”敖炽白我眼,“走啦走啦,热死了。”

“你少吃两个西瓜我就有钱了!”我掐他一把。

正说着,身后又传来阵有规律的“嘚嘚嘚”的声音,回头,一个独眼老头子,穿了件花里胡哨的褂子,骑在一头也是独眼的毛驴上,手里托着烟杆,吧嗒吧嗒地吸着,脚上的布鞋没穿好,一甩一甩的,悠闲得很。

我看着那一人一驴,碰了碰敖炽:“跟你的穿衣风格挺像的。”

“他穿的那是乡下老奶奶家里的花被面!能跟我的品位比吗?!”敖炽恨不得把西瓜砸我头上。

小毛驴不慌不忙地走,经过我们身边时却忽然放慢了步子。

“请问二位……”独眼老头俯下身子,笑呵呵地看着我们,“可知‘知秋馆’怎么走?”

知秋馆……东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么?!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你还是……”

我话没说完,旁边那个摆摊卖花瓶的小贩已然打断我,热心地指着左前方跟老头说:“你走完这条街左拐,再往前数三个街口,门口立了一对石麒麟的就是知秋馆啦。”

“啊呀,谢谢小哥指点!”

老头高兴地朝小贩拱手,然后拍了拍驴屁股,欢天喜地地朝前头奔去。

那小贩看着他的背影,啧啧道:“这把岁数也来凑热闹……”

我听得好奇,忙上去问道:“小哥,请问‘知秋馆’是什么地方?”

小贩打量我跟敖炽一番,反问:“您二位穿得如此怪异,应该也是从别处来东坊的吧?”

“哪儿呀,人家是在东坊开店做生意的老板娘呀!”小贩旁边那个卖炒货的胖大婶赶忙替我解释,又赶忙抓了一包炒瓜子塞到我手里:“这小子头天来摆摊,看您面生,您别介意。”

我看看手里的瓜子,又看看大婶红光满面的大脸,问:“咱们认识?”

“哟,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家那只蠢猫丢了,还是你们不停帮我找回来的呀!”大婶哈哈笑。

鉴于帮人找猫找狗的生意太多,我确实不记得这位大婶也曾是我的客人了……

“这样啊,哈哈,怪我记性不好。”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摸出钱要给她。

“一包瓜子儿值几个钱!您给钱就是看不起我。”大婶硬把我的手推回去,又道,“您刚刚问知秋馆啊?”

我只得收起钱,跟她道了谢,说:“是啊,之前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呢。”

“那是专供那些来参加三府会考的考生们吃住落脚的地方。”

大婶指着左前方:“就那边。不过这三府会考都暂停好些年了,今年不知上头又发了什么心思重开会者,这不,眼看着会考之期将近,来咱们东坊的外地人也多了。”

一听“三府会考”四个字我心里就阵阵发凉,脱口而出:“那个独眼老头子也是考生?”

“是吧。”大婶点头,“听说这考试并无年龄身份的限制,只为选拔有用之才。”说着,她眼睛一亮,拉着我的手道:“老板娘你也可以去参加的!你看你有才有貌,爬树也那么厉害,万一脱颖而出走上高位,就更能帮老百姓的忙啦!”

“不不不,她这种笨蛋只适合在家里带孩子。谢您的瓜子,下回再来光顾!”敖炽赶紧把我拖走了。

树上的蝉声越发刺耳,我忧心忡忡地走在树荫下,扯着敖炽的袖子道:“你看你看,老头子都来考试!还有那驾马车,我觉得里头的人也一定是去参加考试的!这些人看起来都好可疑!到时候还要我去给他们做考官,天知道他们会给我找什么麻烦!真是想想都头大!”

敖炽呵呵笑:“要是来考试的都是花样小鲜肉,你就不会头大了对吧。”

“你更年期了吧?”我嫌弃地瞪着他。

“我可是一个年龄已经有四位数的高贵的男人,你有什么依据说我更年期?”

“你……”

“给我站住!还敢跑!”

我们夫妻二人的对话中突然窜出来一声巨大的吼叫。

前方,踉踉跄跄跑出来一个人,后头风驰电掣追着两个人。

没跑出几步,前头的人大概被什么给绊了一下,重重跌倒在地。后面两个气势汹汹的汉子猛地扑了上去,其中一人更是骑在那人身上,醋缸那么大的拳头雨点般落在那人身上,另一个汉子则站在旁边,死命拿脚踢上去,被打的人蜷着身子抱着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群众们迅速围上来,有人出言相劝,却被汉子吼了回去:“你们知道个屁!这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东西的贼,打死了是为民除害!你们谁给他说情,谁就来替他挨揍!”

大约是被汉子那一脸的横肉与凶煞的表情吓到了,所有人都缩回了脑袋。

“胆子不小啊,偷到你爷爷我身上!”骑在他身上的稍微瘦一些的黄衣汉子怒不可遏,硬是拉开那人的手,逼他露出脸来,再使劲扇上去,三两下就让对方的嘴角渗出血来。

“大哥,这种贼就得让他吃点大苦头!”

站着的黑衣汉子顺手从路边拾来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扯过那人的右手摁在地上,举起石头毫不犹豫地砸了下去。

石头狠狠砸在了手上,不过是敖炽的手。

他几时走过去,几时伸手截住那块石头,周围的人都没看太清楚。到大家都反应过来时,那块石头已经在跟他手掌的碰撞中四分五裂了。

黑衣汉子显然是被吓了一跳,飞快缩回手,恼怒道:“哪个王八蛋多事!”

敖炽拍着手里的石屑,也不看他:“打几下就算了,断人手脚轮不到你。”

“你是哪里钻出来的?”黄衣汉子见状不对,站起来警惕地打量敖炽,“这小贼偷我的钱,我不管难道你管?”

“自然应该由官府来管。”我走到他们面前,蹲下来看了看地上那个口鼻流血的人,应该是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吧,穿了件破破烂烂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裳,瘦得像棵葱,巴掌大的小脸白得像敷了一层面粉,不知是吓的还是本就虚弱,两手紧紧护在心口,好像那里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官府?”黑衣汉子哼了一声,“官府日理万机,这等小蟊贼由我们代为惩治,也不算过分吧。”

我问男孩:“你偷他们钱了?”

男孩嗫嚅着,双手护得更紧了些:“我不是故意的……”

“那你是承认了。”我叹气,“把钱还给他们,剩下的事我替你了结。”

“不能还……”

男孩的拒绝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两个汉子听了顿时又得意起来,瞪着我们道:“听到没有?这种死不悔改的贼,打死也是自找的!”说着又要拿脚去踹,被敖炽挡开。

“为什么不还?”我问他。

“我需要钱。”

“谁都需要钱,但偷钱不行。”

“没有钱买药,我妹妹就没命了。”

男孩费劲地坐起来,眼睛里没有委屈没有后悔,连求饶都没有。

所以这又是一个毫无亮点的,跟贫病与亲情有关的市井故事……

“谁知道这小贼是不是撒谎!”汉子又愤愤道,“你家人生病了你就理直气壮地偷别人的钱?”

敖炽用眼神让他们闭嘴,很奏效,我们家的敖大爷一且开启高冷模式,那绝对是自带杀气,见者胆寒……

“你妹妹重病?”我直视男孩的眼睛。

男孩难过地点点头。

我想了想,说:“把偷的钱还给他们,你妹妹买药的钱,我替你给。”

敖炽立刻扭过头:“喂!我买两个西瓜你都说我乱花钱……”

“你再闹,以后一个西瓜都不许你买!”我粗暴地打断他。

男孩皱起眉头,并不太相信地看着我:“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笑笑,“要骗也不骗你这样的小毛孩子。”

“可是,那个药很贵。”男孩犹豫着。

“再贵我也买得起。”我朝他心口努努嘴,“拿出来吧。好好一一个孩子,别落个窃贼的名号,不好听。”

他沉默半晌,终于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放到我手里。

“拿回去。”我把荷包扔给黄衣汉子,“这事就算完了。”

汉子仍有不甘:“你说完了就完了?”

我头也不抬道:“他偷你钱不假,你当街殴打滥用私刑也不假,要不我们这就去官府聊聊?”

“算了算了,算这小贼好狗运。”黑衣汉子拽了拽他的大哥,“走吧走吧。”

“不!以后别让老子再看见你!”黄衣汉子朝男孩啐了一口,悻悻离开。

“还能走么?”我问他,这满身的伤,看着都疼。

“我要抱西瓜我不会背他的。”敖炽抢先道。

男孩咬咬牙,在我的搀扶下站起来,轻声说:“没事,我自己能走。”

我白了敖炽一眼,又看看渐晚的天色,道:“那你随我回家去吧,我拿钱给你,顺便让我家里人替你上点药。”

他有些踌躇。

“放心,我不会把你骗去卖掉的,也不看看自己瘦成什么鬼样子了,谁稀罕买一棵葱回去。”我不客气地说道。

他也抬头看了看天,又犹豫片刻,终是点点头:“好,我跟你回去。”

2

未知跟浆糊好奇地打量着坐在椅子上神态局促的男孩,胖三斤刚刚给他上了药,幸而都是些皮外伤,疼肯定是疼,但死不了人。

“妈,他为啥挨打呀?”浆糊小声问我。

我本来想说他偷钱所以挨打,但不知怎的又改口道:“他为了救自己的妹,出了点意外。”

男孩听到我们的对话,他看我眼,什么也没说。

“小哥哥,请你吃糖。”

未知大方地拿出剩下的桂花糖,递到男孩面前:“我妈说吃东西能分散注意力,你专心吃糖就不会觉得疼啦。”

男孩愣愣地看着未知,眼神很复杂,始终没有接过她的糖,只说:“我不爱吃糖。”

“哦。”未知有些小失望,抱着糖走回我身边,嘀咕:“还有不爱吃糖的人,真怪。”

我摸摸她的脑袋:“人各有爱,不要勉强别人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未知点点头,把糖塞到自己嘴里,吧唧吧唧嚼得很高兴。

男孩扭头看了看窗外,天色越发暗淡。

他蹭地站起来,急急问我:“你……你不是说要给我钱么?”

“你很急么?”我反问,“你妹妹究竟患了什么病?”

他咬咬嘴唇,似有难言之隐,只含糊说:“反正是一般人治不好的病。”

“什么症状?”我追问。

他又看了看窗外,更急了,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总之我需要钱去买药,今天要是买不到,又会拖延一天。而且还不知道卖药的人明天还在不在。”

见他急成这样,我也不好再追问,只说:“好,你等我一下。”

说罢,我走到院子里,把蹲在池塘边假装钓鱼的敖炽揪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拿来!”

“什么?”敖炽翻白眼。

“钱!”我揪住他的耳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钱都藏起来了吗?”

“不知道你说什么。”敖炽继续翻白眼。

“别闹了行不行,那孩子还等着呢。”我捶了他一拳。

“你才别闹了呢!”敖炽愤愤道,“这些日子生意本来就不好,你还瞎大方!咱们把那小子救下来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再说你连西瓜都不许我买!”

“好好好,你买你买,你天买十个我都不骂你了。”我哭笑不得,“快说你把钱放哪儿了?!”

“阿灯肚子里……”敖炽撇撇嘴,“反正那家伙什么都能吞。”

我还没来得及骂他,未知就大叫着从屋子里跑出来,边跑边喊:“爸爸妈妈!有怪人有怪人!”

怪人?

我俩脸色变,撒腿就往那头跑。

敖炽把抱起未知,警惕地望着屋子里:“怎么了?伤到你没有?”

未知一脸惊奇地指着屋里:“小哥哥是个怪人诶!他的脚不见啦!”

脚不见了?!

敖炽把未知塞给我,抢先跑进屋子,我跟进去一瞧,浆糊好端端地站在男孩面前,也是一脸惊奇,眼睛一直看着男孩的脚。

男孩显然是我们这群人中最慌乱的一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站在椅子前,然而脚踝之下,空无物,这让他看上去就跟个没有双脚的人飘浮在空中一般。

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好像最隐秘的事情被揭发人前,惊恐,羞怯,无所适从。

“妈,他的脚消失了!”

浆糊还是很镇定的,指着男孩已经不见的双脚:“换打会产生这种后果么?”

我无法回答,一头雾水。

男孩躲闪着我们的目光,仿佛犯了不能被原谅的错误。

确认他除了双脚消失之外并无其他异常后,我放下未知,走到他面前:“你的脚……”

他低头,不敢说话。

“我正在问小哥哥叫什么名字呢,小哥哥突然叫了-声‘不好’,他的脚就不见了。”

未知在我身后积极地描述:“就跟被橡皮擦擦掉了一样呢。”

大概她觉得这是件挺好玩的事……

敖炽警惕地围着他走了几圈,扼住他的手腕,冷冷道:“我们对你从无恶意,你如果不想解释,我只能把你扔出去。”

“不要!”男孩一哆嗦,“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出去,他们会把我当成怪物的。”

我让敖炽放开他,说:“你也生病了,对不对?”

他不看我,不说话,也不知还在抵抗着什么。

“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没有人会把你当怪物,起码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人会这样想。”说完,我摸了摸他的头。

“我……”他攥紧了拳头,低头道,“天黑之后,我就会彻底消失,天明之后,再度出现。”

所有人都愣了愣,包括听到动静赶过来的胖三斤。

“这就是你的病?你妹妹也是样?”

这样的“病”,我没有见过,好奇心跟同情心,一边一半。

“我妹妹不一样。她的病严重太多。”他皱眉,“她不能消失,如果彻底消失了,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正寻思着如何让这小子爽快地把事情的原委都说出来时,胖三斤突然将我跟敖炽扯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们看那小子脚下,除了没有脚,还有件东西也没有吧?”

我跟敖炽顺势看去,他呈悬浮状的脚踝之下,空空如也,除了少一双脚,还少什么?

灯火之下,我们的影子在地上交错摇晃着,突然,敖炽脸色变:“影子……这小子没影子。”

确实如此,我仔仔细细将地上的影子来回数了好几遍,只有五个,可我们现在有六个人。

这家伙,确实没有影子。

男孩似乎觉察到我们异样的目光与表情,把头埋得更低了,也就在这时,他消失的部分从脚踝又往上挪了两寸。

“凡是这世间的东西,不论活人还是死物,都是有影的。”胖三斤皱眉道,“没影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废话,若是寻常人,怎么可能没影子。

我跟敖炽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动声色地把浆糊跟未知挡在我们身后。

男孩忽然慢慢抬头,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现在他每个小动作都会引起我跟敖炽的高度戒备,敖炽习惯性地把我拨到身后,问他:“小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们不要怕我。”他声音有些发抖,“我知道我这样子会吓坏你们,所以才想赶在天黑前拿了钱赶紧离开。可……”

“为什么会这样?”我看着他。

他咬咬牙,道:“我的影子丢了。我妹妹也是……”

我的好奇心又被刷出了新高度,丢猫丢狗丢人都不算啥了,居然还有丢影子的……

“自从失去了影子,我们的身体便起了奇怪的变化。先是我妹妹,每到日落之时,她的身体就会一点点地消失,天黑之后,她便整个人都不见了。”

他开始低声啜泣:“我知道她就在我身边,可我听不到她,看不到她,只能等到翌日天明,她才会重新回来。

“可谁知她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以前第二天就能回来,越到后头,她回来的时间就越迟,从一夜延迟到两天,然后是三天。

“她每次回来时都十分虚弱,她说我虽看不见她,她却能看见我,她好饿,好渴,可是她吃不到东西也喝不了水,她的手根本接触不到任何东西,只能硬撑到回来的时候。”

他狠狠擦掉落下来的眼泪,又道:“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现在是三天,如果以后变成七天十天甚至更长,她不是会被活活饿死么!

“我只得带着她去看大夫,大夫说她好好的,没病。我又带她去见过好几个道士,他们全被吓跑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坐在街边哭,我没有父母没有家,这些年我带着妹妹东躲西藏,要是妹妹也没了,我就只剩一个人了。

“那天夜里,我哭得正伤心时,一个婆婆经过,问我怎么了,我瞧着她面善,应是个好心人,便将我们的遭遇和盘托出,谁知她听了便说此症有药医,并说她认识一个人,专卖能医治我妹妹的药,只是此人爱财,不给够钱是定买不到的。”

男孩终于说出了见到我们之后最长的,也是最有价值的一段话。

“一个随便路过的老太婆说的话你也信?”敖炽忍不住道,“就不怕她是个老骗子?”

“世人常说病急乱投医,我已经没有资格去质疑了。”他皱眉,“而事实是,婆婆没有骗我。我找到了那个卖药的人,买到了药。妹妹吃了之后,虽然未能痊愈,但消失的时间又缩短到一夜,若能长期如此,我也心满意足。只要妹妹能活着,终有一日能找到治愈她的人吧。”

“那你呢?”我打量着这个瘦弱不堪的少年,他消失的部分又多了一些,“你的病又如何?”

“我发病的时间比妹妹晚,最近一个月才开始。我还撑得住。”他认真说。

“小子,你把最重要的一段漏掉了吧。”敖炽急了,“你说你们的影子‘丢了',怎么丢的,难不成你带它去散步被绑架了么?!”

“我不知道。”他红着眼睛摇头,“两年前,我跟妹妹寄居在一座荒废的古庙,那天我偷了一只鸡回来,我生火烤鸡,很香,妹妹坐在我身边直咽口水。

“外头一直下雨,从白天到夜里,越来越大。突然有奇怪的声音由远而近,我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庙外窜进来,接着我的心口便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下,痛入骨髓,但我没有晕,疼痛只持续了片刻便消失了。

“我回过神来,眼前一切如故,烤鸡还在冒着香气,妹妹也安然无恙,我以为刚刚是我饿得太厉害所以有了幻觉。

“但妹妹跟我说她刚刚心口好疼,好像被什么奇怪的东西撞到似的。可我们确实没有在彼此身上发现任何伤口。但我很快发现,我们两个的影子没有了。不管我们站到怎样的光线里都看不到它。”

我想了想,问:“所以你们兄妹俩的‘消失症’是从丢了影子之后开始的?”

他点头。

我又问:“闯进来的黑影,你当真没看清楚?”

“太快了,不过眨眼的工夫。”他摇头,“甚至到今天我都不能完全肯定那是不是我的幻觉。”

我在脑中迅速构建出当时的场面,如果这黑影不是幻觉,它不伤人,却带走人类的影子……

谁会有这种古怪的行为?是人为施展的秘术,还是妖物所为?

以我的见识跟资历,似乎也没有多少跟这种行为有关的信息。

越是诡异,我越有兴趣。

“你想过把影子找回来么?”我突然问他。

他沉默许久,反问我:“方才我听你家的小妹妹说,你开的店,是专为人寻找失物的?”

我笑:“是。”

他黯谈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光:“你能帮我们找回影子么?”

但那点光很快又媳了,他低头:“可我已经没有钱了。你们开店做生意的,都是要赚钱的。”

我无视敖炽的白眼,说:“你可以先欠着,待你跟你妹妹恢复如常之后,你好好去找个活儿干,别整天偷鸡摸狗的,等拿了工钱,你分期还我。”

“可以吗?”他又见到了希望,声音都明亮起来,只是他的身体已经只剩半截了。

“我说怎样,就是怎样。”实话是我还真不习惯跟半截身子对话……

“谢谢。”他向我鞠躬。

“先别忙道谢。”我心里已然有了盘算,“你说你要去买药,找谁买,买何药,你一五一十跟我说明白。否则我帮不了你。”

说话间,这小子基本上只剩个头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消失了大半的身体,低声道:“卖药人我不知其来历也不知其姓名,每次给了钱拿了药就走,并不交流。”

“药呢?可是市面上能见着的?”

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说:“他说,这味药叫‘两脚羊’。”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两脚羊……古时对人肉之别称。

“荒唐!”敖炽毫不掩饰他的恶心,厉声道,“你确定他给你的不是猪肉羊肉?”

他被敖炽吓得哆嗦:“我……我也不能肯定,反正他是这样讲的,说我跟妹妹的病,唯有两脚羊可缓。”

赶在他彻底消失前,我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卖药人在哪里?”

“他在……弥弥村。”

言罢,他终于是不见了。

而我,心里却咯噔一下。

弥弥村,那个与我只有一面之缘的地方,要不是他提起,此地几乎都要淹没在我的记忆中了。

我开始回想那个村子里的一切,爬满青苔的石碑,残破凋敝的屋舍,没有任何生机的空荡……还有它后头那个神神秘秘的山洞。我不喜欢弥弥村,那骨子里的荒凉让人留不住任何念想。

“天亮后,我们去弥弥村。”我对敖炽说,“虽然我并不想再去一次。”

“你去过?”敖炽皱眉,“我居然不知道你曾去过一个卖人肉的地方!”

“那时候你又不在!再说我去的时候那里根本没有人。”

“我不管,反正能卖人肉的地方绝对不是好地方,明天你不要乱来,一切听我安排。”

“你把你的西瓜安排好就行了。”

“啊,西瓜!走走吃西瓜去。还有啊,今晚你别洗澡了。”

“为什么?”

“那小子说过,他消失后只是我们看不见他,他能看见我们!你懂的!”

“为什么我们的关注点永远不能在同一个层面上呢?”

3

即便是在夏天的清晨,有阳光,有热度,弥弥村的颜色还是没有一丁点改变。第一次留在我印象中的灰与黑,青苔与乱石,已经是此地的灵魂,拒绝光线,拒绝生机。

敖炽四下环顾,情不自禁地抚了抚手臂,厌弃道:“什么鬼地方,这种天气都让人起鸡皮疙瘩。”

“让你穿长裤,你非要穿短裤,怪谁。”我同样拿嫌弃的眼光瞟了瞟他身上的短裤。

那是他自己去买的布料,回来逼着胖三斤给他做的。你做短裤就做短裤吧,非得选块鲜绿色的料子,配上花衬衫,看上去就是一场灾难好吗!难得他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有足够气场驾驭大红大绿的奇男子。

“不是我的原因,是这里有问题。”敖炽本正经道,“你看看四周,连只鸟都没有。”

确实没有鸟,此刻走在弥弥村里的活物,只有我们三人而已。

恢复正常的男孩急急忙忙地走在凹凸不平的田间小道上,我让他带路。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小音。

走的人越少,路就越难走。脚下这条路遍布碎石,坑坑洼洼,要随时小心崴到脚。

小音走得太快,一脚踩进凹处,身子一歪差点栽倒,幸好被敖炽一把拉住。

他赶紧挣开敖炽,说:“我没事,我自己能走。”

他似乎很喜欢说类似的话,他自己能走,这种刻意的坚强自立也许会令人欣赏,但也容易招来嘲笑。对于一个假装坚强的弱者,世界通常会更严苛。

我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没来由地觉得这个孩子身上,背着比我想象中更复杂的故事。

走过荒芜的庄稼,一间又一间破败的农舍被我们甩到后头,小音指着前方:“那里就是了!每次我都在那间屋子里买药。”

那是一间摇摇欲坠的屋子,房顶上的野草长得比房子好多了。门口用竹竿搭起的晾衣架上还挂着几件破破烂烂,早已褪了色的衣裳。

小音推开房门时,我都担心这朽烂的木会直接碎成渣子。

房子里没有人,家具摆设都蒙了厚厚层灰,桌子上还摆着没吃完的饭菜,当然早已经霉变到看不出本相,完全没有住人的迹象。

小音在里头来回找了几圈,顿时绝望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在腾起的灰尘里喃喃:“他走了……我应该昨天就赶来的。是我失约了……”

敖炽捂住鼻子,四下打量:“你确定是这里?这房子里可是一点人味儿都没有呢。”

“是这里。”他肯定地说,“我们每次都是在这里见面。”

“那个人长什么模样?”我的目光从房间里各种物件上一扫过。

“他是个老头,个子很矮小,留着长胡子,也不怎么跟我讲话。”他抱着头,懊丧道,“怎么办,买不到药,妹妹就没法子活着回来了。”

“你先别急。只要这世上真有这个人,我们肯定能找到。”

我顺着屋子走了一圈,内外室都没有人来过的迹象,灰尘盖得完完整整。

小音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朝外走,敖炽拦住他:“去哪儿?”

“兴许他没走多久,我去外头找找。”小音急道,“别拦我!”

“敢卖‘两脚羊’的,必然不是普通药贩子。”我站到他面前,“他若无心见你,你是找不到的。”

“那我怎么办?”他慌了,“只有他能让我妹活下去!”

“带我们去见她,我们……”

敖炽突然捂住了我的嘴,示意我们不要再发出任何声音。

仅仅千分之一秒的时间,有个影子从窗外闪过。

敖炽冲出门外,前后左右上下,除了渐渐燥热起来的空气,没有别的。

回到屋子里,敖炽冲我摇摇头。

不管那影子是什么,小音的脸色已是煞白一片,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神情也恍惚起来。

“是谁?”我抓住他的胳膊,“谁让你这么害怕?拿走你影子的家伙?”

“不,不是。”小音摇头,嘴唇哆嗦着,“是那个人。”

“哪个人?”我终于明白这小鬼是属牙膏的,一次把话说完有那么难受吗?

“坏人。”小音的声音也在哆嗦,“他又追来了……他又找到我们了。”

话音未落,这小子突然发了疯似的往外冲,被敖炽拦腰抱住,怒道:“发什么疯!把话说清楚再走!”

“放手!”他用力挣扎,“我要回去!那个人来了,他能找到我就能找到我妹妹,他会把我妹妹抓走的!”

“让他走。”我让敖炽放手。

敖炽撒开手,这小子立刻狂奔而出。

都到这个时候了,我没有不追上去的理由。

要追上一个孱弱的孩子是没有难度的,我跟敖炽跟在后头,跟他保持着七八米的距离。

只是他奔跑的方向,让我有似曾相识之感。

果然,他一路跑到了弥弥村的尾部,越过那一片用鹅卵石累积而成的矮墙时,还差点摔一跤,然后继续狂奔,直到那个夹在两棵老槐树之间的山洞出现在视线里。

这些日子,他跟他妹妹就躲在这个山洞里?!

我跟敖炽加快了速度,跟着他冲进了山洞。

我突然想起昨晚他曾说“这些年我带着妹妹东躲西藏”,一个如他这样的男孩,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不会打架不会骂人,模样也普通,这样的人也会惹来江湖恩怨,那确实是有趣极了。

山洞内外俨然两重天地,外头的热度已经能让奔跑的人汗流浃背,而里头的的温度又瞬间把你所有的体温驱赶得无影无踪。

这感觉跟我上次来时一模样。

“真黑。”敖炽打了个响指,放出一团火光去照明。

两侧的山壁湿漉漉的,参差不平的缝隙之间生着苔藓与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越往里头跑,温度越低。

“这小子有病吧,选这样的地方落脚,也不怕冻死?”敖炽疑惑道。

“看看再说。”我仔细辨别着小音的脚步声,在蜿蜒曲折、岔路不断的山洞里前进。

小音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他的动静,很快消失在前方的一个岔路前。

敖炽停下来,拽住我,重新认真打量着我们身处的环境。

这里寒冷,安静,除了植物就是我们,石壁在深灰与墨黑中交替层叠,组成奇怪而挣狞的图案,看不清这里究竟有多高,火光之上是无尽的黑暗。

“怎么了?”我问他,“再不追,那小子可就跑远了。”

“如果你是个流离失所的十几岁的孩子,你会选这样的地方藏身?”敖炽反问我。

“你怀疑他?”我想了想,“普通的孩子就定不会,但长期生活得像一只惊弓之鸟的孩子可能会。”

“不不不,可能是之前天气太热我脑子有点糊,现在冻清醒了。”敖炽仍然拽着我不松手,“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妥,这个山洞给我的感觉太坏了,出去再说。”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拖着我掉头往回走,可是才走出两步他又突然停下了,低声说了句:“见鬼……”

一片湿漉鹿的石壁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它本身并没有古怪,古怪的是,我们来时,身后明明是条弯曲的通道,虽然不是直来直去,但也不至于一回头就变成一条死路。

“原本是通道,对吧?”敖炽一动不动地瞪着眼前的石壁,问我。

“嗯。”我投赞成票,因为我们两个确实都没有眼花,记性也不差。

敖炽冷笑:“也是胆大,敢跟我们两个玩鬼打墙的游戏。”

但是,我没有从这里捕捉到任何跟异类有关的气息,虽然冷,但这寒气只是寒气,没有其他的东西夹杂在内。

“别闹了,鬼都没有,谁跟你玩鬼打墙。”我退后几步,从突然出现的石壁左侧,发现一条不易察觉的,狭窄的口子,刚刚好能通过一个人,再看右侧,也有一个口子,也是能通过一个人。

这山洞也是调皮,一声不吭就把自己的构造给改了,并且是在我们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如果我们两个再笨一些,说不定跑着跑着就撞上原本没有的石壁头破血流了呢。

“上次好像不是这样的……”我嘀咕着。

敖炽听,又诧异道:“你还来过这里?”

“嗯。”我伸手摸了摸石壁,冰湿一片,即便只是指尖那丁点寒意,也有穿肌透骨的能力,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到现在都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来这个空无一人的村子,还钻进这个不见天日的山洞!”敖炽厉声道,“你不说,我就直接把这个洞夷为平地,省得我们还要找路出去。”

“你正常点好吗?”我白他一眼,“我也是无意中来的,你以为我想进来啊!”

不能说实话啊,一来我跟聂巧人有约定,要替他保守秘密;二来,我要是说了实话,比不说还麻烦,敖炽身为史上最简单粗暴的醋缸子,他能忍受我跟一个长相不赖、身手不凡的年轻男人暗夜奔逃独处一室?天知道他还会脑补出什么奇葩的情景……嗯,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好,现在先不跟你说这个。”敖炽虽然满脸怀疑,但又奈何不得我,说,“既然你来过,上次也是这样?”

“不一样。”我回忆着当初跟着聂巧人跑进来的情景,“上次进来时,我一路向前,从未回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破山洞的规矩,是回头就迷路?”

敖炽看着左右两道缝隙:“那你是怎么出去的?一直不回头直接横穿?”

“虫子。”我如实道,“这里有个地方长了一种像QQ糖样的虫子,会飞,捉出来往暗处一放,跟着它就能回到入口。”

敖炽皱眉,回头道:“那现在是怎样?捉虫子回去还是继续找那个臭小子?”

“我猜,虫子跟孩子在一个地方。”我转身看着延伸向前的通道,“这山洞里,只有那个地方有光。如果我要落脚,会选那里。所以不管我们接下来要干吗,都得去同一个地方。”

说罢,我闭上眼,示意敖炽不要说话,在极端的安静中,沉下来心,努力回忆着那天跟着聂巧人走过的路线。

“直走……左转……再左转……直走……右转……”我睁开眼,拉着敖炽朝前跑去。

“你记得路?”敖炽一万个不相信,“你可是著名路痴。”

“当然不可能完全记得。”我没好气地回他,“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赌一把。只要去时的路没有改变,我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顺利到达。”

“好吧,我跟你走。”敖炽哼了一声,“要是走错了路没有找到你说的虫子,我就用我的法子出去,你不要阻止。”

“行。”

湿冷的空气从我们耳畔呼呼而过,我让敖炽熄灭我们顶上的光,黑暗更有利我回忆方向。

千万别撞墙!千万别走错!我默默祈祷。

4

完全不知道我们跑了多久。当一束微光出现在不远的前方时,我整个人都轻松了。

敖炽的惊奇大于惊喜:“你居然找到路了?!”

“你老婆一直是很靠谱的。”

我得意得很,心里却把各方叫得出名号的大神菩萨们统统跪谢了一遍。

离那透着光线的洞口越近,寒气越重。敖炽的嘴里吐着白气,骂道:“什么鬼温度,冻死爷了!”

我不忍心告诉他,等下进去会更冷。

我们在洞口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下来,有哭声从里头断断续续传出来,是小音,而哭声之中还伴着一阵散乱的敲击声。

放轻脚步,我们俩做贼似的走进了这山洞中唯一有光的地方。

里头没有什么变化,六角形的寒明虫密密麻麻地趴在石壁上,正是它们的身体在不间断地散着明亮的白光,让这块百来平方的空间亮如白昼。

正中间那一座巨大的冰柱依然保持着它张牙舞爪的本相,覆着寒霜的铁链弯弯绕绕地拖在地上,沉重不堪。

而我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聂巧人当时是怎么从那么粗的铁链里脱身出来的,何况把他绑起来的人还是我这只千年老妖怪……

不过确实也多了一些东西。

靠北边的石壁下,有一张用干草堆起来的“床”,一张旧棉被乱七八糟地缩在一角,用旧衣裳裹成的枕头斜躺在上头,床铺不远处还有一个拿粗树枝搭出来的临时衣架,上头晒着几件姑娘穿的衣物。

再远点,是个拿石头垒起来的灶台,里头的燃料还没用尽,一星半点的火光仍在挣扎,几个敞开的包袱随意堆在另一头,露出来的无非是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具。

这小子,居然真的住在这里?!天生自带防寒模式?

我看他确实不怕冷,因为这会儿他正趴在那冰柱之上,手里拿了个锅铲子,一边哭,一边对冰柱又敲又打,连我们]两个进来他都完全没有察觉。

这里有姑娘的衣裳,问题是,姑娘呢?!

敖炽走过去,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他下了一大跳,回头见是我们,顿时跟见了救星样,把抓住敖炽的手:“帮帮我!她要冻死了!”

敖炽听得糊涂,将他从冰柱上扯了下来,斥道:“年纪轻轻的,说话一点条理都没有!给我镇定点!”

他根本听不进去,用力挣脱敖炽,又往冰柱上扑过去,疯子般拿锅铲往上头敲打,大概是拿出了他一辈子的力气,虎口都震裂开来,鲜血顺着手掌往下淌,然而并没有用,冰柱连一块冰碴子都没掉下来。

敖炽也来了脾气,上去抢了他的锅铲扔到一边,再抓住他的肩膀拖下来往地上狠狠一掼,一脚踩在他心口上,冷冷地道;“你再动一下,我就踩断你的骨头。”

他涨红了眼睛,双手用力掰住敖炽的脚,但又不敢太挣扎,哭喊着说:“那个坏人来过了!他始终不肯放过我们,他始终想杀掉我们!他把她关起来了,他要把她活活冻死!”

如果这小子的精神没有出问题……我的目光落到冰柱上。

上次来时,我只是在绑住聂巧人的时候靠近过冰柱,且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它看仔细,只道它是个模样怪异体积庞大的冰块……

“别让他乱动。”我对敖炽说,随后快步走到冰柱前,忍住刺骨之极的寒气,把脸贴到离它最近的地方,睁大眼睛朝里头瞅。

淡淡的白气氤氲在它的表面,我时不时地吹口气让视线能更深人一些,当我的睫毛已经挨到冰面上时,我心头一惊,下意识地退开一步,愣了两秒,又把脸凑了上去——

冰柱里头,有个人。

我看不清此人的面容,也不知是钻人冰层内的光线,还是冰柱内部也有光源,光线从不同方向而来,交织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也阻碍了我分辨冰中之人的视线,只隐隐看出是个女人的轮廓,个子不高,娇小玲珑,双手交叉放于胸前,长而黑的头发跟身上那件水蓝色的裙子一样,如鱼尾般散开着。

“怎么了?”敖炽见我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愣在冰柱前,着急地喊,“你别靠那么近,当心脸粘到冰上扒不下来!”

他的大嗓门把我的魂给叫了回来,我退后几步,转身看着他:“冰柱里……有个女人。”

“啊?”敖炽一愣,俯身把小音拽起来,“是你妹妹?”

精疲力竭的小音喘着粗气,带着哭腔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来时她就不见了。她身子虚,大半时间都在昏睡,不可能自行离开。可这里只有这么大块地方,我到外处看……结果却在……在那块冰里发现了她。”

他抓住敖炽的手臂:“帮我救她出来!是那个人找来了!他一直想杀掉我们!”

救她……如果她是个普通姑娘,又身染怪病,还被封冻在冰中不知多长时间,缺氧与低温早就杀她千百次,谁也不可能救她了。

我走到小音面前,他歇斯底里地朝我吼:“你们说过要帮我的!现在我妹妹危在夕,你们怎能袖手旁观?!”

“你不说明白,我们只能袖手旁观。”我的眼神比那块冰还冷,“如果你妹妹是普通人,她现在不可能还活着。你认定她活着,要我们救她,要么是你疯了,要么……她不是人。”

小音急了,脱口而出:“她不是人又如何?她不是人,也是我的妹妹。我们相依为命多年,我不会眼看着她出事不管的!”

“你说实话,全部。”我指着那块冰,“你说明白了,我便替你破开那冰柱,把她放出来。”

“你先把她放出来,我再告诉你行不行?”他抹着眼泪哀求,“再放她在里头,只怕真的救不回来了!”

教炽拿眼神征求我的意见,我权衡一番,对他摇了摇头。

“我坚持我的意见。”我拿出最后一点耐心,“如果你不接受,我们这就离开,你自己想法子救人吧。”

说罢,我拉上敖炽,作势要离开。

“不要走!”身后传来扑通声,他无力地跪在地上。

“我们不是亲兄妹。我爹说,我出生后的第二年,有人将一个女婴弃在我家门口。虽然生活艰难,爹娘还是收养了这个孩子。

“爹娘在时,日子虽贫苦,家里也是欢欢笑笑。她跟我一起长大,我一直以为她就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我喜欢她,护着她,不许任何人欺负她。

“可是,她五岁那年生了场大病,高烧到差点死去。乡里的郎中好不容易将她救回来,也就是从她病愈之后起,这丫头便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们投在地上的影子,缓缓说:“她能看见别人的秘密。”

“秘密?”我不解,“怎么说?”

“她说,每个人的影子里都藏着他们的秘密。”他抬起头,看着我们,“那些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不能见光的秘密。”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平缓,但我就是觉得一股寒意从背上蹿过去。敖炽的脸色也变得更不好看了。

“她说,村里的牛大哥杀过一个人,为了钱,那人还埋在后山的枯树下。”

四周的白光落到他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苍白到下一刻就要死去似的:“这话被人听了去,捅到官府里,衙差来了,往后山一搜,当真寻到了那具白骨,还在牛大哥家里寻到了刻着死者名字的金锁牌。

“牛大哥被抓了,认了罪,砍了头。牛嫂却疯了,她始终不肯相信老实巴交的丈夫会干这杀人抢钱的勾当,她天天堵在我家门口骂人,骂我家养了一个怪物,看到我妹妹就会冲过来打她。

“村里人对这件事也有看法,他们虽然认为杀人偿命是应该的,但比起牛大哥,他们更怕的是我妹妹。

“有人欺我妹妹年幼,好几次诱她去看别人的影子,然后问她他们有啥不能见人的事。我妹妹老老实实地说了,结果又引起了几场混乱。连村长在外头养了个外室的事都被她说出来,村长夫人自然不依,闹得鸡飞狗跳。”

我摇摇头,说:“虽然她有这样的能力,那也不能说明她不是人类啊。”

“病愈之后,她没有了休温。”他苦笑着,“任何时候触摸她的身体,都像一块冰。她对季节没有任何概念,不怕冷,不怕热。加上她异于常人的能力,村里人找了外头的道士来看,泼了她一头一身的黑狗血,她吓得大叫,疯了似的在村子里乱跑,谁抓她她咬谁,连我爹都被她咬伤了。可是,谁被泼到一身血都会吓到的不是吗?何况她当时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但她的反应更坚定了大家的想法,在他们心里,只有妖魔鬼怪才会对黑狗血有这么强烈的反应。所以,他们听信了道土的话,把她关进了贴满符纸的铁笼里,沉到了后山的河里。”

悲伤从他的眼中弥漫出来:“爹娘不顾众人的拉扯,跳到河里去救,却再也没上来。那条河太深,水流太急。”

短暂的沉默之后,敖炽很投入地看了我眼:“若是有人敢泼浆糊和未知狗血,我会亲手把那人做成狗粮。”

旋即他又问小音:“既然你父母施救未果,那你妹妹是如何活下来的?”

“直到晚上,村民才把我放了。”他冷冷一笑,“大概他们以为我妹妹已经不可能有活路了,我一个小男孩子,也闹不出什么花样了。”

他的身子有些发抖,是寒冷,也可能是愤怒:“我跳进河里,脑子里是空白的,只知道我爹娘死了,妹妹也死了,我应该去找他们。我在黑暗冰冷的河水里下沉,我一点都不害怕,也不难受。身边一切越来越模糊,直到我的脚突然碰到一块坚硬的物体,我本能地摸过去,是个铁笼子。我像是突然被惊醒的人,紧紧贴着铁笼,把手往里伸,虽然那时我知道妹妹已然是具尸体。”

回忆让他的面部表情变得特别丰富,情不自禁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他伸出手,做出当时的样子。

“我伸进笼子里的手,突然被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抓住了。妹妹最喜欢牵着我的手出去玩,那种感觉太熟悉了。当时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妹妹还活着。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是将那铁锁从笼门上掰了下来,打开门,把妹妹拖了出来,拼命往水面上游。

我皱眉:“她活着?”

如果他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我只能相信那个姑娘的确不是人类。

他终于是点了头:“是的,她活着。她呼吸,被那些人弄出来的伤口也在流血,身子仍旧一如既往的冷。她很害怕,抱着我不停发抖,说不要再把她关到那么黑的地方。”眼泪再次从他的眼眶里落下来,“看到她这个样子,你们不会知道我有多难受。那时候我就发誓,我要让她好好活着,谁都不能再伤害她。当晚,我偷偷回到家里,收拾了一些衣物,带上爹娘剩下的所有钱,领着妹妹永远离开了我们出生长大的故乡。”

我听到教炽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两声,通常他有这个行为,表示他内心正在纠结,也许,他开始同情这个一直被他看不顺眼的小子了?

“你不怕她?”我问他,“一个被沉在水里一整天的小姑娘居然还能活着,一般人是很难接受的。”

“我跟她之间不是‘一般人’,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家人了。”他口气坚决,“我带着她四处流浪,我偷钱,偷衣服,偷吃的,也没少挨打。但是只要看到她平安,看到她高高兴兴的样子,我什么都不怕了。我以为,我们能这样跌跌撞撞地生活下去,起码再不会有人想把我们置于死地。可是……”

他的眉头深深地绞起来:“可是我没想到,即便我们逃到了离家乡那么远的地方,也没能逃脱死神的纠缠。”

“村民们知道你们还活着?”敖炽按他的逻辑猜测着,“他们仍然不愿意放过你们?”

他摇头:“离开家乡后,我们再没遇到过这些人。”

“我们流落到北坊的时候,住在郊外一处荒废的宅子里。那年,我十二岁,妹妹十一岁。

“我喜欢那个宅子,尽管旁人都说那里死过人闹过鬼,但我们都不怕,比起看不见的鬼,看得见的人才可怕。至少那里的屋顶不会漏水,门窗可以抵御风寒,那是我们住得最久的地方。我以为我们会一直住下去。可是,在那个暴雪的夜里,一个男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腰间挎着一柄长剑,抽出来的时候,剑光晃得我要闭上眼睛。”

他攥紧拳头,咬牙道:“他把我绑在柱子上,不管我如何怒骂,如何哀求,他还是把长剑刺进了妹妹的心口。她倒在地上,身下的鲜血流成了河。他割断绑我的绳子,只说,有人要她死。然后,他消失在夜色里。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毫不犹豫地杀了我妹妹。”

“然而他并没有杀死她。”我揉了揉有点发胀的脑袋,“或者说,你妹妹又活过来了?”

“我无法解释。”他苦笑,“总之她就是活下来了,只是伤好之后,身子变得更虚弱了些。我怕那个疯子知道她还活着,不得不带着她离开,东躲西藏的日子很不好过,但我只能如此。幸而之后的几年,那个人再没出现过。我本以为雨过天晴,我们总算能过些正常人的日子了,谁知在破庙又遇到那样的灾难……”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问我:“真的有命运这个东西吗?我们的命运真的是一早就被定好的吗?凭什么?我们没有任何奢望,只希望留下一条性命过寻常日子,过分吗?”

他一拳砸到地上,用近乎嘶吼的声音吼道:“过分吗?!我妹妹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我的父母为此而死,我的家灰飞烟灭,这些年我们像老鼠一样在各种阴暗的夹缝里活着,在别人踩死我们之前狼狈逃命!

他的每个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至少我给不了。

我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有些人,有些妖,他们丢掉性命的原因未必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而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就是原罪,一种对他人而言,隐蔽的威胁。

自远古时期至今,跟世界上的诸多动植物一样,妖怪中也有许多种类已然灭绝,当他们天生的力量被认定为不能驾驭的隐患时,不论这隐患是否真的是隐患,他们的未来便成了定局。

越脆弱的人,越没有安全感,也越有铲除一切的执念。

如果小音说的一切是真的,我同情他们。但同情归同情,理智是不能丢的。

从昨天到现在发生的切,没有哪里不对,但我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把敖炽拉到一旁,问:“你怎么想?”

他往冰柱那边瞅了一眼:“放出来?再冻下去,说不定真就冻死了。”

“底细末明。你也知道那姑娘十之八九不是人类。”我有些犹豫。

“再厉害不也就是个小妖怪?”敖炽不屑道,“有你我坐镇,还能让她反了天?再说,不把她弄出来,我们也无法查明她究竟是哪路的。”

他顿了顿,又把我拉到离小音更远的地方,低声说:“不过听那小子的描述,我倒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东西。”

“什么?”

“上古之时,世间有一种妖物,能自影中窥人之秘密,它们具体长什么模样没人知道,也没有任何文书记载,只说它们从不自己养育后代,一旦有了子嗣,便将之遗弃到人类的村落或者别的人来人往的地方。”

敖炽又分析道:“如果这是真的,那说明至少这种妖怪的后代长得跟人类很像,不然哪个正常人会收养个青面獠牙长尾巴的怪物。但是,因为这种妖怪的本事让太多人忌惮,所以众人一直捕杀,据说几千年前它们便绝种了。至少从我出生到现在的这么长时间里,阅妖无数,也从未见过这种妖怪,甚至连跟它们有关的传闻都没听到过。所以我觉得这东西是真的灭绝很久了。”

“万一有幸存呢。毕竟这里是鱼门国,不是外头的世界。”

我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你知道我不知道?阅妖无数这个词显然更适合我吧?”

“切!撇开老家伙不说,其他三海龙王之中,西海龙王圆月川算是跟我关系最好的。这家伙成天不干正事,就喜欢东奔西走,又爱跟妖魔称兄道弟。论起对妖怪的了解,你我加起来都未必有他熟。”

“我也是多年前偶然听他说起的,记得他当时喝离了,我还问他这妖那什么名字,他说他也忘了,然后就醉倒了。”敖炽撇搬嘴,“只怪你没有我这么多亲戚。”

“现在知道秀亲戚了?从前不知道是谁把自己说得跟个放浪不羁爱自由的孤儿似的。”我白他一眼,“行了,不管那姑娘是什么,弄出来再说。”

“那我去了,你站远点。”敖炽转身朝冰柱走去。

小音一直用非常复杂的眼神看着在一旁窃窃私语的我们,有好几次想冲过来问我们话,最后还是没敢过来打扰,现在见敖炽突然有了动作,他急急忙忙地站起来,一副要跟过去帮忙的样子。

我抢先一步摁住他,摇摇头:“他一个人就够了。你帮不上忙。”

他闭紧了嘴唇,比什么时候都紧张。

敖炽围着冰柱转了一圈,停下来,将右手掌覆在离冰面不到厘米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再没有别的动静。

几分钟过去,敖炽依然如此。

小音再也憋不住,急急问我:“他在做什么?不是要破开这冰柱吗?为何动不动?”

他大概是没有看到敖炽手上隐隐暴起的青筋,他没有用灵力,而是用元气催动蛮力汇聚于掌中,打算将冰柱由外向内震裂开去。

这是一个很笨的、跟敖炽的实力很不匹配的方法,但是,比起用灵力直接摧毁,这个笨法子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困在里头的人不会在暴击的那一瞬间,跟冰柱一道化成渣子。

只是敖炽本人会辛苦不少,看他涨红的脸就知道他花了多少力气。

偶尔,他考虑事情会比我想象中更周到。

“你别闹。”我示意小音闭嘴,“他在用他的法子把你妹妹弄出来。”

小音似乎不相信,但也不敢再说话,拳头攥得死紧,身上每块肌肉都绷紧了。

四周恢复了绝对的寂静,呼吸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咔!

一声细微的响动。

敖炽掌下的冰面上,出现了一道寸把长的裂纹,很钱。

我的心也跟着缩紧了一下,有戏!

敖炽又一个深呼吸,连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可见使出去的力气起码又多了一倍不止。

但是,裂纹仿佛被固定了样,没有加深与延展的迹象,不管他头上再冒出多少条青筋,这条裂纹都不为所动,那歪斜的一道,像一张不屑的嘴,用实力嘲笑他的无力。

以敖炽的性子,怎么能忍受在我们面前失手的耻辱……

他皱眉,将另一只手也覆上去,双掌齐齐发力。连我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然而没有用,裂纹没有丝毫变化。

一滴汗水从敖炽额头上滑下来,他收回手,尽量保持若无其事的样子,交叉十指,看似随意地活动了几圈。

小音心慌地抓住我:“打不破吗?是不是力气不够?”

这话被敖炽听见了还了得,不等我说话,敖炽喉咙里已然蹿出一声怒吼,双掌如雷击出。

咔咔!

裂纹从一条变成了两条,交织在一起,缓慢延长。

我有些诧异,起初我以为这冰柱顶多是个终年极寒,不会融化的奇物罢了,虽然罕见,但在我眼里也不算了不得,可敖炽在急怒之下使出的蛮力,别说区区一根冰柱,若是打在石壁上,只怕这整座山都碎了。但事实是,这样的攻击对那块冰而言,只是区区两条裂纹,这非常非常不合常理,再回想当初聂巧人要我把他绑在上头,还有那圈牢不可破的铁链,一个不好的预感在我心里炸开。

敖炽仍在努力,我分明看到他的手掌都开始发抖了。

突然,一道雪光刺破洞顶最高处的黑暗,凶悍且迅速地朝敖炽击去。

然而那厮忙着跟冰块较劲,根本没工夫注意头上的动静。

“快闪开!”

我扔下小音,飞身跃到半空,在离敖炽不到两米的地方,一脚朝那不明物体踢去。

“当”一声巨响,一把雪光犀利的长剑,深深没人了对面的石壁中,十几只倒霉的寒明虫成了剑下亡魂,唰唰地掉到地上。

我落到敖炽身前,警惕地望着头顶,说:“别管那块冰了,洞顶有人!”

敖炽收回手,连呼了几口大气才勉强平复下来,看着对面那柄剑,咬牙道:“搞偷袭的都是龟孙子!”

我同意他的看法,但现在最关键的不是偷袭,而是有人藏在洞顶,我们两个却毫无察觉。也是我们大意,这里虽然有寒明虫照明,但它们的光芒并没有覆盖全部空间,寒明虫的数量越往上越少,逐渐弱化的光芒在我们头顶形成了一片井盖大小的黑暗,由此推断洞顶离地面极高,藏人太容易。

利剑出鞘,主人却半晌没有动静,不知是不敢妄动,还是在酝酿第二轮攻击。

阿婆吃怒火烧心,一道火光自掌心而出,化成飞龙冲向洞顶,轰轰有声。那陈势吓得四周的寒明虫唧唧叫着乱飞起来,无数团白光在我们眼前見动,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火龙奋爪摆尾,将顶上的黑暗烧成片火海,烈焰之中,突然有黑影落下,身姿轻盈矫健,镇定自若。

我的目光死死盯着对方,此人落地时不但姿势利落漂亮,且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应该是个男人,个头比敖炽矮不了多少,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包得未免太严实。

别人做贼蒙面,起码面巾之外还得露双眼睛,这位倒好,整张脸都蒙上,一个窟窿都不留,就算功夫高到可以听声辨人,也不怕把自己闷死?又是个绝世怪人。

小音被这不速之客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躲到我们身后,指着黑衣人道:“是他!就是他要杀我妹妹!”

黑衣人见状,纵身朝身侧的石壁跃去,一把抓住剑柄,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整个身子都没入石壁的长剑拔了出来。

我那一脚的力气也非同小可,他能这么轻松拔出来,足够资格当我的对手。

“阁下在上面偷听也就罢了,出手暗算未免太小人。”我冷笑,“我且不管你跟这对兄妹有何过节,现在他是我的客人,酬劳没付清楚之前,我是不许人动他的。”

长剑上的光,亮得耀眼,黑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一言不发。

“不说话,害怕了?”我假装捋头发,悄悄缠了根发丝在指间,又看了敖炽一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先上,你留神别把他打死了!”

不等敖炽发话,我纵身跃起,右臂一扬,手中的发丝化成细绳,稳准狠地朝黑衣人扑去。

我现在不要他的命,我要他的真面目。

可是他的功夫确实太好了,明明我的绳子已经挨到他了,他却跟个幽灵样闪到一旁,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让我扑了个空,并且在闪躲的同时手起剑落,将绳子斩为二。

我的绳子虽然只是一根头发,但它的坚韧度从未让我失望过,从没有什么兵器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斩断它,或者说,从未遇到过有这么大力的操纵兵器的人。

一根头发,已然告诉了我对方是什么实力。

不等我再发招,敖炽已经把我扯到了后头,说:“退下吧,这个人你收拾不了。”

话音未落,敖炽飞身而出,一拳击向对方面门,这一拳太快,带着呼呼的风,谁挨上都吃不消。

但他又闪过了。

敖炽的拳头在砸到石壁前及时收住,他回头,一掌劈出,灵力凝成的蓝光呼啸着击出。

轰一声巨响,对面的石壁瞬间破出一个人头大的洞来,寒明虫又死了一片。

然而,犀利冰凉的剑尖从飞舞的寒明虫里刺出来,直逼敖炽而去。

见此情景,敖炽也没后退,反而迎着剑尖而去,伸出右手二指,准确地夹住了剑身,任凭对方再怎么用力,此剑也没能再往前移动半分。

敖炽眉头一皱,指下用力朝后一推,竟逼得对方连退三步,再一咬牙,那长剑竟被他生生掰断,剑尖嗖一下飞出去,擦着小音的脑袋撞上了冰柱,当啷啷地落到地上。

黑衣人手握断剑,跳到旁,冷冷道:“滚出去。”

隔着厚布传出来的声音并不太清楚,但这三个字我们还是听明白了。

“滚出去可以,但我们得带着她起走。”我朝冰柱里努努嘴。

黑衣人攥了攥拳头,举起断剑朝我刺来,我也不示弱,连拔两根头发化成长绳,左右围攻。

敖炽则忍下想一把火烧死他的心,赤手空拳与他缠斗以求能留个活口。一时间,我们二对一斗得不可开交。

不过,我们存着不伤他性命的心,他却没有半分领情,一把断剑舞成了一片眼花缭乱的光,每招都想取我们性命般凶猛。

终于,我的一条绳子瞅准了机会,缠住了他的脚。

他一时失了平衡,跌倒在地,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单薄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手里紧握着那截断掉的剑尖——小音像个疯子一样喊叫着,把剑尖对准他的身体刺过去。

我们来不及阻止小音杀他,也没来得及阻止他狠狠一拳击中小音的心口,剑尖刺进他胳膊的时候,小音也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到冰柱上,头破血流地落了地。

在他试图爬起来的瞬间,敖炽一拳击在他的脑袋上,他咚一声栽倒下去,另一条绳子唰唰几下缠上了他的腰,总算将他从头到脚绑了个结结实实。

来不及理会这个混蛋,我飞快跑到小音身边,把趴在地上声息全无的他扶起来,他双目紧闭,全身骨头都像断了似的,软绵绵地躺在我的怀里,身上到处都是血迹。

我心知不妙,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有,又摁住他脖子上的动脉,不跳……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一个身体并不够强壮的孩子,那一拳加上后来的撞击,足够要他的命了。

而我从未如此沮丧过,我的客人在交易尚未完成时,居然在我面前被人杀死,头一回。

“小音……”我不甘心地摇动他的身子,喊他的名字。

敖炽拉住我的胳膊,摇摇头:“别摇了,他死了。”

我咬了咬牙,放下小音的尸体,费力地站起来。

敖炽扶住我:“不怨我们,是这孩子太鲁莽。”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把那晰的头巾摘下来,我要看是哪路三头大臂的混账,居然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杀手。”

黑衣人挣扎得很厉害,然而绑在他身上的绳子,越挣扎就越紧。

我以为这是个不怕死的人物,原来为了求生也能挣扎得这么难看。

走到他身边,敖炽一脚踩在他背上,没踩断他的脊梁已经是忍耐的极限了。

剑尖扎得很深,那小子一定把自己所有的埋怨与恐惧以及愤怒化成了此生最大的力气。

我蹲到他面前,看着他的伤口,伸出手指夹出剑尖,用力朝外一拔,一股鲜血喷出来,应该是很疼的,不然他不会闷哼一声。

“你也知道疼啊。”我看着手里那染血的剑尖,“我以为你的身体跟你的心一样,不是肉长的呢。”

他不作回应,仍旧徒劳地扭动着身体,绳子已经深勒进去,其中一截已经勒破了他露在外头的双手。

我举起剑尖,挑断了他系在脑后的绳子,蒙住他面容的头巾立刻松开来,我只需用一根手指就能将它挑开。

“不要!”他突然爆出一声怒吼。

“不要?”我冷笑,“莫非你还怕丑不成?”

“你们给我滚!”他声嘶力竭地喊叫。

头巾松开之后,他的声音清楚多了,但是,为什么听上去有些耳熟?!

我愣了片刻,拽住他的头巾用力朝下一扯。

头巾下的脸,既不是丑陋不堪,也不是非人怪物,甚至连一丝狰狞的表情都没有,他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而我,却像见了鬼一样,噌一下从地上弹起来,抓着那条头巾,连退了好几步,指着地上的人,连手指都在发抖:“你……你……怎么是你?!”

聂巧人长长叹了口气,无力地把脸贴在地上,咬牙道:“我不是已经让你们滚了吗?”

最吃惊的还是敖炽,他收回脚,看看这个男人,又看看失态的我,问:“你们认识?”

“早就听她说过,她有个脾气极坏的夫君。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他呵呵一笑。

敖炽的坏脾立刻就上来了,冲过来大声问我:“他是谁?你们俩是怎么回事?”

不管敖炽的声音有多大,跳得有多高,我也听不见看不见了,脑子里只有繁杂的嗡嗡声,眼前只有乱飞的寒明虫。

东居国主西居官,天衣侯人独坐南——为什么会是聂巧人?

他不是鱼门国中最受爱戴、最刚正不阿、最维护正义的官府首领吗?!

要是聂大人在就好了——我不止一次听到有百姓这样说。

我到鱼门国这些日子,跟他虽称不上知己好友,但在往日遇到的风波里,不管他为人多死板说话多难听,从头到尾,他却永远跟我站在同阵线,也实实在在地帮过我。

他虽然是一个不讨喜的死脑筋,但身上那股子嫉恶如仇的气味,从未在任何时候衰减过。

我视他为朋友,且我历来自信于自己挑选朋友的眼光。

往日跟他相交的种种飞快从我眼前闪过,我混沌一片的脑子理不出任何头绪,一个众人爱戴的、英雄般的人物,如何能跟个杀人不眨眼的混蛋扯到起一?!

我用力甩了甩头,警告自己马上把理智跟镇定找回来,但是,挺难的。

“你……你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兄弟?”我憋了半天,却憋出这样一句话来,我多想笑出来啊,这么笨的话都说得出来。

但是,我笑不出来,除了这个,我想不出任何别的原因。

倒是聂巧人笑出来了,然后,他一字一句道:“世上只有一个聂巧人。”

巨大的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我最后的点希望都碎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整个山洞里,只有敖炽的声音在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