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傻孩子,一边割你的肉,一边说我是全世界最希望你幸福的人,你信吗?
反正我是不信的。
1
破晓前,我回来了。
敖炽跟木道长居然都没打瞌睡,一个站在窗前俯度瞰安宅,一个坐在桌前瞪着胡大远的遗体发呆。
“见到了?”敖炽问。
“见了。”我点头,“事情有趣得很。”
“你真见到天衣侯了?”木道长赶紧凑到我面前,“那可是个轻易不见人的主儿,许多人连天衣侯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今天确实比平常积极很多呀。”
木道长眼珠一转,连声道:“这不是关系到我天仙观的声誉么,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十里八乡的百姓就会以为我木道长是骗吃骗喝之辈呢。”
我瞥他一眼:“行了,一会儿有让你帮手的时候。”说罢,我狡黠一笑,“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如玩个游戏吧?”
“玩游戏?”两个老爷们儿同时瞪大了眼睛,尤其敖炽,一脸“你有病吧”的嫌弃。
“玩不玩嘛?”我撇撇嘴,“赢了有大奖哟!我私人提供的金子!”
“老板娘你到底想玩啥?”一听有奖品,木道长态度立刻缓和下来。
我走到窗前,看着漆黑一片的宅子,说:“在不动用武力的情况下,谁能让安家的人走出这座宅子,哪怕只是迈出门槛一步,谁就是赢家。”
敖炽皱眉:“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我耸耸肩:“玩玩儿呗。”说罢我拉起他的手,笑,“走嘛,闲着也是闲着。”
木道长想了想,问:“赢了真有金子?”
我严肃道:“我不骗没头发的人!”
木道长摸了摸瓦亮的脑门,沮丧地叹气:“咱们轮流去?您二位先请?”
“不,一起行动,在这个过程里谁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人离开宅子都算赢。”我说,“咱们各凭本事呗。”
木道长看了看床那边,为难道:“这不好吧,咱们都出去了,没人看着这里……”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难不成你还怕他再活过来一次?”我伸手揪他的胡子,“走!少废话!”
木道长连声叫痛,不得不随我出了房间。
下楼,凉风扑面,檐下风铃叮叮当当摇晃,声音略显杂乱。
敖炽停下步子,拽住我的胳膊:“你想验证什么?”
我笑:“想知道天衣侯的金笺有没有胡说八道。”
敖炽挑眉:“确实有眉目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吐舌头。
“先把话说清楚!”他不让我走,“危险系数多少?”
我看着他的眼睛:“万一怎样,恐怕只有你能镇得住它。”
敖炽的脸色顿时严峻。
我握紧他的手,踮起脚对他耳语几句,末了又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离开这座宅子一步!”
敖炽一怔,没再多问什么,只点了点头。
这时,木道长转回来,很是得意地跟我们说:“我想到了一个最简单的法子,不过需要你们配合,这样能算我赢么?”
我看着这个胸有成竹的老油条:“只要你的法子能引他们出去,都算你赢。”
2
砰砰砰!安少爷的房门被敲得震天响。
很快,安少爷披衣而起,开了门,不解地看着门外气急败坏的我:“何事?”
“你家老爷子刚被人劫走了!!”我惊慌地指向大门口,一口气道,“我方才睡不着起来喝水,偏巧看到窗外有个陌生男子肩膀上扛着你家老爷子跑得飞快!”
“我也看见了!”敖炽煞有介事地证明,“怕是成子大远那伙人熬不住了,绑了你家老爷子做肉票呐!”
安少爷脸色骤变,立刻冲出房门往不远处的安老爷子房间奔去。
房门洞开,内无声息,他火速进屋,外间泥儿的床铺与里屋老爷子的床铺均空无一人——至少在他眼里,房间里是空无一人的。
木道长屏住呼吸,满头大汗地盘腿坐在房间中央,捏诀默念障目咒,硬生生将好好睡在床上的泥儿跟安老爷子从安少爷眼中“抹掉”了。
我心里暗骂木道长不中用,障目咒这种初级法术都使得这么吃力!而且在跟我们商量好用这个法子时,老家伙还特意说千万不能拖太久,不然他怕顶不住。我很是奇怪,木道长虽算不得高手,小小一个障目咒对他来说该是易如反掌,怎么搞得跟放大招似的。
“泥儿……”安少爷脸色大变。
泥儿……我以为这时候他脱口而出的应该是“爷爷”。
敖炽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还愣着干啥?追啊!”话音未落,他朝我使个眼色,拽着失魂落魄的安少爷就往外跑,边跑边说,“我亲眼看那贼人出了大门往南边去了,咱们现在追应该还能追上!”
安少爷被拖得踉踉跄跄,两人一直冲到离大门不到十米的地方,安少爷突然跟回了魂似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甩开敖炽的手,整个人就势收住脚步,定在原地,怎么都不肯再往前一步。
敖炽故作诧异:“安少爷这是做什么?不追了?那可是你爷爷啊!”
安少爷深吸了口气,镇定道:“我并未亲眼见他离开宅子。我要先在宅子里找找。”
“我跟我夫人亲眼所见还能有假?”敖炽急吼吼地指着门外,“再不追就晚了!”
“多谢关心,此事我自会处理。”安少爷冷冷转过身,一只手攥成了拳头。
敖炽一跺脚,指着他骂:“你这人好不孝!亲爷爷被抓走了都不管!不行,你必须跟我出去把人追回来!”说罢,他追上去再次抓住安少爷的手腕,这回他下了真力气,硬是拖着安少爷往大门去。
“你放手!放手!你这人好生无礼!我好心留你们过夜,你们便是这样恩将仇报吗?”安少爷奋力挣扎,却死也挣不开敖炽铁锁般的大手,眼看着就要被他拖到门后。
“你才恩将仇报!爷爷把你养大,他出事了你都不管!”敖炽反唇相讥。
此刻安少爷已整个人蹲在地上,拼命往后仰着身子阻止敖炽的拖拽,场面有点滑稽,像生气的父亲拖着死也不肯回家的顽皮儿子。
“放开我!我不能出去!不能出去!”安少爷的神情从愤怒转成了恐惧,他瞪着越来越近的大门,所有的镇定荡然无存。
“看起来,你并不担心你爷爷呢。”我慢慢走到他身后,看着这狼狈不堪的年轻人。
他怨毒地看我一眼,几缕乱发贴在冷汗淋漓的额前,咬牙道:“你们不是成大远的朋友!你们究竟来我家做什么?”
我笑:“我们想带你离开这宅子,去外面看看。”
“不!我不想出去!“他怒吼。
“不想,还是不敢?”我直视他的眼睛,突然收起笑容,“今天非让你出去不可!”
敖炽斥了声:“走!”说着便将他继续往前拖。
“不!我不出去!”他面色煞白,挣扎之余更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泥儿救我!”
安老爷子的房间里,传来东西被撞翻的声音,一个绿色的影子冲出来,鬼魅般轻飘而迅速地越过庭院,无声无息落到安少爷身边,细白的手掌挥出去,一下将敖炽的手击开,旋即将安少爷拽到自己怀里,跳到离我们几米开外的地方。
泥儿还是穿着那身绿裙子,打着赤脚,散着头发,紧紧搀着安少爷,大大的眼睛望着我们,眼神里有敌意,但更多的是不解。
“比你的力气还大。”敖炽走到我身旁,揉着发疼的右手,低声道,“留神些,小丫头不可小觑。”
我点点头。
木道长大汗淋漓跑过来,看着眼前两人对两人的阵势,道:“老板娘,你果然不是真的想玩游戏啊!”
我笑笑:“我就想知道,这宅子里住的人,谁力气最大。果然一试就试出来了。”
“力气最大……”木道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嘀咕道,“我这条老命差点交代出去……”
“你今天大失水准啊。”我斜睨了老家伙一眼,“是你的问题,还是别的原因,你心里自然有数的。一会儿我再跟你聊人生。”
木道长面色一变。
就在这时,我出其不意地将早就绕在指间的一根头发抛出去,细细长长的一道光,麻利地将泥儿一圈圈绕了进去,收紧,再收紧。泥儿的喉间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瞬间无法动弹的她,咚一声倒在地上。
安少爷见状,慌忙扑上去将泥儿揽在怀里,愤怒地冲我吼:“我安家历来避世不出,从不与人结怨,更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给我放了她!”
我没时间理会他,只看向敖炽,点了点头。
敖炽皱眉,果断地伸出手掌,那团只有他才能操控,可烧尽天下不净之物的海蓝真火,犀利地在他掌上跳动,越来越亮,越来越热。
火焰在安少爷的眸子里跳动,他突然整个人挡到泥儿面前:“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杀泥儿?”
我对木道长道:“把他拖开,这个你总办得到吧?”
木道长不敢多言,赶紧上去把安少爷拖开。
“给我放手!”安少爷又踢又打,最终还是被木道长拖到一旁。
突然,安少爷不再挣扎,也不再歇斯底里,他噗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地朝我们磕头:“你们放过泥儿吧!我求你们了!!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重要的人了!我爱她!我比爱我的性命还爱她!”
“是吗?”我笑了,手指一动,厉风突起,直扑泥儿。只听刷刷几声,泥儿身上的裙子被撕得粉碎,木道长啊呀一声捂住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一边说着,又一边从指头缝里朝外瞅。
很快,木道长的手放了下来,嘴张得老大,诧异地看着泥儿。衣裙之下的身体,应该不能算是身体了,除了露在外头的脸脖与四肢,泥儿全身找不到一块可以被称之为“肉”的地方,虽然每寸皮肤都极其光滑,光滑到发亮,但它们是乌黑的,无数错综复杂的脉络在皮肤下隐约跳动,并且在她身体上找不到任何属于女性的特征,这让她看上去就像是被一层厚而滑腻的膜包裹住了,但奇怪的是,这块覆住她的“膜”并不够平整,到处都是缺损的痕迹,似乎被人割掉了一般。
安少爷愣在那里,他并不惊诧,只是有一种仿佛自己被扒光了衣裳的慌张。
我蹲到他面前,冷冷问:“你想跟我说,你爱上了一只太岁?”
他的嘴唇颤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哥哥爱我。”五花大绑的泥儿突然开口,认真地争辩,“我们说好了的,生生世世不分离。
我皱眉:“那么,你们的‘誓言’要在我手上终止了。”
腾!耀眼灼热的火焰在她身上蹿起,越烧越猛。
”不!泥儿!泥儿!”安少爷狂吼起来,拼命要往那边去,被木道长一掌劈晕过去。
敖炽走到我身边道:“好多年没有遇到这玩意儿了。没想到这个鬼地方居然有。”
“太岁出恶地,不稀奇。”我注视着火焰中的泥儿,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挣扎,甚至连一声叫喊都没有。
“天衣侯那边的情报倒是齐全,连几百年前的隐秘事都记录在案。”敖炽啧啧道。
就在这时,一团说不出形状的物体突然从泥儿的身体里蹿出来,轻松地从火海中突破而出。
“不能让它出去!”我大喊,跟敖炽几乎同时跃向空中。可是,不等我们出手,这团绵软无骨的玩意儿就像是在空中触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几团火花嚓嚓闪过后,它重重跌在地上,一片黑气从它滑腻的身体里渗出来,流血似的。
“别被黑气碰到!”我冲木道长大喊,“太岁毒,普通人触之即死!”
木道长赶紧架起安少爷,跳到危险范围之外。
“我过去,你别动。”敖炽将我扯开,大步流星朝太岁而去。
“此物不在三界之中,你小心些!”我大声提醒。
太岁散出的黑气越来越浓,范围越来越广,敖炽以强火击之,那东西却丝毫没有退避之意,只在火中扭动着身躯,更出乎意料的是,它居然还有能力从东海龙族的海蓝真火里跳出来,凶狠地扑向敖炽。
啪一声响,太岁就像烤化了的口香糖般,紧紧黏在敖炽身上,它的身躯仿佛没有任何限制,越变越大,不断蠕动,竟在须臾之间把敖炽整个“包”了起来。
见势不妙,我冲木道长大喊:“桃木剑给我!”
木道长赶紧从背后取下通常被他拿来当摆设的桃木剑,扔过来大叫道:“老板娘出大招出大招啊!”
死秃头知道个屁啊!太岁乃世间极恶之物,生来便是三界之外的异数,它连东海龙族的海蓝真火都不怕,我这只树妖还能发什么大招!只能硬碰硬,且普通刀剑奈何它不得,唯天生有守正诛邪之效的桃木或可一试。
紧握木剑,我照准太岁便是狠狠一剑,一大块黑肉被削掉,伤口处青烟顿起。太岁身躯一抖,却未见大损害,反倒赶在我出第二剑之前伸出几堆软肉缠住了我的手脚,用对付敖炽的法子对付我。
腐烂腥臭的味道直冲我的鼻孔,我觉得就算不被它包起来闷死也会被熏死!动弹不得的我眼看着身上的黑肉迅速生长扩大,正打算用蛮力挣脱时,眼前突然一亮——无数道犀利的紫光利箭般穿透太岁的身体,只听轰一声响,困住我们的太岁被一股由内而外的力量震得四分五裂,强光过后,紫色巨龙腾空而起,一颗光华流转的珠子在它口中飞快旋转。
四分五裂的太岁眨眼间又合为一体,生命力确实超乎寻常的顽强。但是,它没来得及使出第二波攻击,一道巨大的紫光从敖炽口中呼啸而出,仿若一柄直取命门的长矛,狠狠刺穿了太岁的身体。
这道光线,跟我以往见到的任何一种都不同,它出现时,我耳朵里轰一声响,分明感到连空气都在震颤,四周的温度在极热与极冷之间迅速切换。
没有任何声响,嚣张至极的太岁居然像水蒸气一样在我们面前消失了,连块残渣都没留下。
敖炽自空中落下,恢复人形,胸口大起大落,但仍摆出屁事没有的姿态,冲我吹胡子瞪眼:“不是让你别动手吗?!你以为这坨烂肉能把你夫君吃了?”
我没心思跟他斗嘴,上前抓住他明显发凉的手:“不要跟我撒谎,你真的没事?”
他看着我的眼睛,半晌才道:“好歹是动了龙珠,稍微有些心动过速也是正常的。”
“有必要这么拼?”我下意识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了些,想把自己的温度都给他似的。
单看当初敖炽因为龙珠稍有闪失就退化为幼年状态的往事,便知龙珠之于龙的重要性,命脉所在,岂能大意。所以我是真的被吓到了,到了这把年岁,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吓到我,除了身边挚爱的生死安危。如果说我还有软肋,那就在这里。
“此物太凶,连海蓝真火都不怕的玩意儿,不放大招是搞不定的。不过也不算太大的招,不过是用龙珠的一点点力量直接攻击罢了。”他没事人一样摸摸我的脑袋,嬉皮笑脸道,“看你这么担心我,我就放心了。这个老婆肯定是不会被小鲜肉勾搭走了!”
“要不是看你动了龙珠损了真气,我肯定揍你。”我拉下他的手,“还好这次的敌人是太岁,此物虽凶,生命力极强,但攻击性不足,换成别的魔物,你暴露龙珠便是给它们最好的弄死你的机会!以后能不能不要这么胡闹?你明明可以用别的法子收拾它!”
敖炽白我一眼:“你站在原地不动,我就不会出大招。你都被抓住了,我心里急,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我气得要死:“你被困住我不急吗?!”
“你急我也急,那你还生什么气?现在你没事我没事,太岁也收拾了。”敖炽伸了个懒腰,“可以回去吃早餐了!”
“事情还没完,吃个屁的早餐!”我掐了他一把,朝躺在地上的泥儿和安少爷努努嘴。
我手指一动,给泥儿松了绑,海蓝真火并没有给她的身躯留下任何痕迹,她还是保持着蜷缩的姿态,身子微微有些颤抖,眼睛一直是睁着的,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昏蒙中渐渐有了意识。
我从枣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化成衣裳遮住面色惨白的她。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吃力地走到仍未苏醒的安少爷身边,跪下去,伸出手虚弱地推着安少爷,喃喃:“哥哥,别死……别死……”
“放心,他死不了。”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残破不堪的身体,“倒是你自己……泥儿,你真的不疼吗?”
她没吱声,仍是呼喊着安少爷。
我叹了口气。
这时,一直在旁边呈惊讶状的木道长终于回过神来,飞快地跑到我跟敖炽面前,指着敖炽:“你……你是龙?”
我一把打开老家伙激动的手指,狠狠瞪着他:“第一,对刚刚你看见的所有,一辈子保持缄默。第二……”我出其不意地揪住他的胡子,“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
“好好好!一定不说出去!”木道长疼得呲牙咧嘴,连声道,“但我没说啥假话啊!哎哟哟,胡子要断了!”
你如果只是替人寻回胡大远,老早就该带着他的尸体离开安家回去复命拿钱了,却偏偏躲在床底下,还骗我说是想找出盗尸贼的线索,你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尿性我还不知道?你会主动替人找盗尸贼?但你确实这么做了,依我看,要么人家重金拜托,要么就是这盗尸贼跟你脱不了干系!”我松开他的胡子,“连使出障目术都吃力,这绝对不是你的实力。要是我没猜错,安宅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压制了你的法力,正因为许多法术你使不出来,所以才一直窝在安家想法子。而你见我跟敖炽出现,又急着要带胡大远的尸体回天仙观,莫非,你很怕我们知道你来安宅的真正目的?”
木道长被我一连串问题打得满脸通红,老家伙搓着手指,支支吾吾。
“不说清楚,我就带你去见聂巧人!”我冷哼,“只要官府一插手,你以为你还能瞒得住?聂巧人那性子,连你祖坟里的秘密都能挖出来!”
“别别,千万别惊动官府呀老板娘!”木道长急了,脱口而出,“这事要是捅出去,我天仙观数百年的声誉就毁了呀!”
我跟敖炽对看一眼,老家伙果然有问题吧!
“还不说清楚!”我戳着他的秃头。
木道长哭丧个脸,跺脚哀号:“作孽哟!祖师爷爷你倒羽化升仙了,留下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啊!”
“祖师爷爷?”我一怔。
“是厉天师。”
一个不属于在场任何一人的声音幽幽飘出来。
“谁?”我猛回过头,凉风之下,空荡荡的大院里只有那棵枣树,几片没站稳的树叶随风而下,在最后的夜色里发出细微的声音。
“辛苦几位了。”
还是那个声音,轻轻柔柔,虚无缥缈。
敖炽皱眉道:“懂不懂礼貌,滚出来说话!”
“老板娘夫君,今夜你居功至伟,多谢了。”
敖炽四下搜索,依然不见说话人的踪影,我们甚至连一丝异常的气息都捕捉不到。
木道长听了,突然激动起来,对着空气怒斥:“妖孽!还不现身!”
“小木头,我现不了身了。”
小木头……我忍住笑,说:“不管怎样,让你的恩人老对着空气说话,不太好吧?”
“我就在你们面前。”
面前?面前不就只有那棵枣树?
我们三人迅速走到枣树前,仰头看去,除了满树绿叶与一串串乖巧的枣花之外,没有任何活物。声音从树上落下来:“抱歉,我命不久矣,无力现身。”
敖炽经起耳朵分辨了片刻,狐疑地盯住那些嫩黄嫩绿的枣花:“是枣花在说话?”
“枣花!”木道长突然反应过来,指着满树枣花道,“你这妖孽竟躲到真身里去了?难怪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我搜了整个安家都没发现你的踪迹,你居然藏在这里!”
“是小木头你学艺不精,若换你祖师爷爷,哪怕我只剩一口气,他也能寻得我下落。”
“妖孽你还说风凉话!快把东西还给我!”
我听得真真切切,说话的,真是一树枣花……
一个白晃晃的东西从枣树上凭空落下,骨碌碌滚到了我脚边——一个绢布卷轴。
木道长眼睛一亮,冲上来就想抢,被我一脚踹开。
“你再乱动我就烧了你的胡子!”我警告他。
木道长苦着一张老脸道:“那老板娘你一定要保证,不能把你看到的东西说出去!一个字都不可以!”
把卷轴拾起来,细腻滑腻的触感紧贴着我的指尖,打开卷轴,原本雪白的丝绢已有了旧色,一行行楷书慢慢露出来,字是平庸的,难得的是每个字都力透纸背,方方正正,应该是男人的手笔。
“有四百多年了吧……”
枣花里,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
3
“你可想好了?”
“嗯。”
“就算用尽全力,你也只能做得了二十年的人。”
“二十年……好长呀!!!”
“……”
都过去二十年了,他还是记得那个早晨跟她的对话,一字不差。
现在是下午,没到饭点,但杏花村里的位置早被占满了,他坐在东南角最不起眼的地方,一边剥着花生米,一边看向所有人都翘首以待的方向。
晶光璀璨的琉璃帘横在那里,优雅地把杏花村的大厅隔成了两个世界。
因为有枣花姑娘抚琴唱曲,杏花村的生意从未差过。枣花姑娘唱的曲子,连怡红楼的花魁都比不上,枣花姑娘的模样,走遍四坊也寻不到比她好看的,枣花姑娘的气韵,只有天上的仙女才能有,枣花姑娘除了名字不够别致,哪里都是完美的——所有见过她,听过她的人,都这么想。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不爱喝酒,觉得喝酒误事,但今日天寒,又身在杏花村这样出名的酒馆,起码成该装装样子。
从进来坐下到现在,凡是经过他身边的女子,不论年纪,没有不偷瞧他的。多好看的男人,睫毛那么长,眼睛那么亮,鼻子那么高,脸庞的线条挑不出一点瑕疵。就是穿得太随意了,灰扑扑的旧袍子,粗糙得像一大块洗碗帕,随便用一根黑腰带系着,沾着泥土的旧布鞋也不打理打理,一个用旧布缠起来的细长包裹摆在靠里的凳子上,放在随手就能拿到的距离里。
这样漂亮的人,应该是不修边幅的世家公子,应该是读万卷书的俊俏书生,应该是红粉丛中游刃有余的倜傥郎君,这是多年来,各位陌生人关于他的猜想,可谁都没猜中。
谁会想到这样一个纤瘦挺拔、姿容出色的年轻男人,会是个以降妖除魔为业的道士。知道他的人,都尊他一声厉天师,不知这是他的姓还是他的名,总之,他很厉害是真的,落在他手里的妖物,从无生还的可能。
有时候照镜子,他也觉得自己不像个道士,长得不够蛮横,不够有力。而且,只要他笑,就很暖,不笑,就很冷,所以他从来不笑。有时候他故意不刮胡子,摸着满脸扎人的胡茬子,他觉得这样挺好。
但今天他刮胡子了,刮得特别干净,当一个糙爷们儿的心思,被杏花村里的酒与人轻易化解掉。
记得二十年前,他被师父捡回去养,那座比茅房大不了多少的道观连个名字都没有,但那里成了他五岁之后的家。
师父爱喝酒,但不许他喝。师父懒得要死,却逼他记熟各种心法咒语。师父带他去无名荒山里修炼,自己找借口跑了,留他一人在深山中,收拾了两条蛇精、三只蜈蚣精,以及一只豹妖。握着沾满妖血的桃木剑,他才突然知道,原来自己已经这么厉害了。
可师父还是不满,说你啊就是长得太俊秀,没什么震慑力,搞不好还会被妖怪看上,麻烦啊麻烦。
他觉得师父太不正经,世间妖邪太多,诛之不尽,老东西还有心情开玩笑。
他对自己很严厉,练法、练剑、练心,没有哪天是浪费的,既然要当天师,就要有该有的觉悟。
破道观的隔壁是一处民居,住着一对没有孩子的中年夫妻,他们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年岁的枣树,未见他们悉心照顾,却每年依然按时开花。一到花期,藏着甜味的淡香就会越过墙头,落到他鼻子里,这香气与寻常枣花颇有不同,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总之,无数个月夜,他在一地银光里舞剑,枣花的甜香就是他唯一的陪伴。
他喜欢这个味道,温柔绵长,从不争锋人前。从五岁到二十岁,他把一树枣花的香味当作了朋友,毕竟,他真的没朋友,每天除了在观中修炼,就是外出杀妖,所有想跟他做朋友的人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都犹豫了,因为他们害怕妖怪,顺便连他一起怕了。喜欢他的姑娘也有好多,但每个都在靠近他之前,就被他用最冷的眼神最无情的言辞赶走了。他是道土她们不知道吗,道士怎么可能有男女之情?
就在那年枣花开的时候,师父在喝了一葫芦的酒后,再没醒过来,连死都带着满足的笑。他感觉这老家伙的一生就是个谜,活得太自在,说不定他真的脱掉臭皮囊,羽化登仙了?老家伙曾说,自己已经有三百岁了,要是徒弟你肯努力,说不定活得更长。问题是,他根本不需要活那么长啊,人生近百年,已经很久了,为何还要执著更长?而且老家伙说不定是骗人的,三百岁的人,已经算老妖怪了吧!
观里突然就冷清下来。
他没想过离开,也没想过要收个弟子,虽然以他现在的功力,收十个弟子也是可以的。
一个人守着一座破道观,倒也清净,他喜欢清净,天生的。
那天清晨,他在院中打坐,隔壁突然传来砍树的声音。他睁眼,莫名一惊。原来夫妇俩准备回南坊老家生活,已卖了房子,明天就要动身,走之前打算砍了这棵枣树,说枣木多少还能换几个钱。
他看着已经被砍出几道伤口的枣树,说:"也卖不了几个钱。都长这么高了,砍掉可惜。”
那妇人直言:“厉天师,你与我们为邻十余载,竟没发觉这棵枣树从来只开花不结果?我与夫君成婚多年,膝下犹空,焉知不是这枣树冲撞了我们?砍了它,也是图个好彩头。”
他微微一愣,这些年只顾着闻香舞剑,倒真没留意枣树有没有结过果实。
只开花,不结果的枣树……他仰头看着满树嫩黄嫩绿的枣花,说:“我给你们银两,就当把这棵树卖与我了吧。至于冲撞一说,实属无稽,有无子女皆看缘分,怨不得其他。”
对于他,夫妇二人还是敬畏的,既然他开了口,他们也无话可说,收了他的银子,留下了枣树。
4
师父没了,邻居也没了,初夏的夜晚也清冷了。
他坐在院中的石桌前点了一盏油灯,静静地看书。
“谢啦。”
女子的声音从围墙另一边传过来,仿佛近在耳边。
他纹丝不动,目光依然留在书上,“跟我说话,你也是胆大,不知我是准吗?”
“你是因天师。”女子的声音里有笑意,“五岁来到隔壁,偷吃过糖罐里的糖,被老道士打了屁股,七岁时,练习御剑术被剑追着满院子躲,鞋子都跳掉了;八岁时……”
“好了好了!”他啪一声把书放下,“你知我是何人,还敢出来,不怕我收了你?”
“十五年了呀,我要有事,早该有事了。”她嘻嘻地笑,“反倒是我想问你,你明知我是谁,为何留下我?”
“小小花精,连妖都算不上,又无害人之举,我并无对你出手的理由。”他坦白道,要是没了你,我就闻不到我最喜欢的枣花香了——后面一句,他没说出来。
“所以我才谢谢你呀。”她真诚地感激,“这么多年我都不敢跟你讲话,怕打扰你修炼。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跟你道谢的。”
“嗯。”他不再跟她多言,拿起书继续看。
花精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空气里的甜香,比平日里浓郁了一些,闻上去更觉舒心。
那天之后,他的生活渐渐有了热闹的迹象。
隔壁一直未见新主人入住,只要他在院子里,花精就会跟他说话,什么都聊,什么都问。比如他今天出去又降伏了什么妖怪,发生了什么惊险或者有趣的事,他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大街上的姑娘们是不是都盯着他看。
刚开始他不习惯这样的“问候”,但渐渐地,他有了一种“有人在家里等我”的感觉,这感觉并不坏。
她还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喜欢哼唱自己编的小曲儿,每一支他都喜欢听,但他从不表露,怕被笑话。
花期过后,枣树上只剩枝叶,但他有几次在夜里往墙那边看时,能看见树上隐隐藏着一点萤火虫般的微光,那就是她的样子吧,一点小小的、温柔的光。
邻居搬走之后,给枣树浇水打理的事就由他来做了,他做得很细心。有一年夏天,雷雨之夜,他整晚没睡,穿着蓑衣守在枣树旁,时刻注意着空中闪电的走向。
她说:“你快走吧,万一雷劈下来,你挡不住的。”
然而,他就是用那把穿了符纸的桃木剑,生生将一道朝枣树劈来的雷电改了方向。枣树没事,他握剑的右手,虎口被震出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天明之后,他疲倦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包扎伤口,然后睡了一整天。
之后一连三天,她都沉默着,从早到晚连哼都没哼一声。
他觉得奇怪,忍了三天,还是恐不住了。夜里,他装作散步的样子,走到枣树下:“吓得不敢说话了?”
许久后,她终于开口:“厉天师,我想有手有脚。”
他一愣:“你想修人形?”
“没有脚,一个大雷下来我跑不了躲不过,兴许就被臂死了,没有手,我……”她顿了顿,“总之我想跟你们一样。”
他诚实道:“你只是花精,世间最弱的灵体,想修成人形是不可能的。”
“但你是最厉害的天师啊!”她一点不沮丧,反而充满了期待。
“不行。”他断然拒绝,“助妖成人,有悖天道。师父是给我立了规矩的。”
“你知我不害人。”她轻轻衰求,“我只想过一过另外一种生活。”
他摇头:“我说过你修不成人形,纵然用别的法子‘借’你人形,也维持不过二十年,并且为了这二十年,你最终要付出的……可能是灰飞烟灭的代价。”
“那样也不坏啊。”她一点都没害怕,也没犹豫,“厉天师,我愿意拿所有去换这二十年。”
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转身离开。
天没亮,他便离开了道观,一走就是三个月。
再回来时,他风尘仆仆,脸上手上添了好些伤口。
“你又去杀妖怪了?”薄雾如烟的清晨,她看着树下的他。
他没说话,从怀里拿出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解开,露出个泥巴捏成的小人儿。
“离尘土做的身子,能保你二十年平安。”他将泥人摆在树下,自己盘腿坐下。
“身子?”她惊讶道,“你肯帮我?”
“你可想好了?”他问。
“嗯。”
“就算用尽全力,你也只能做得了二十年的人。”
“二十年……好长呀!!
“……”
“厉天师,谢谢你呀!”她高兴极了,“现在我该做些什么?”
“不看,不说,什么都不必做。”
5
不知是不是每个花精所成的人形都有这么美,他背靠着树干,脸色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雾气未散,小小院落像是有了仙气,她笑靥如花,婀娜娉婷,仅仅是站在那里,已是美人如画。
他拼命掩饰真气耗损带来的不适,淡淡道:“你有手也有脚了,可以离开了。”
她尚沉浸在初成人形的喜悦里,一听这话,连忙跑到他面前“离开?”
“你有二十年时间,难道还打算用在这无人的小院里?”他看了看她微红的面颊,很快又把视线移开,闭目养神。
“你不陪我?”她瞪大了眼睛。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身如磐石,“助你成人形,我已是大错,当在观中静思已过。你且记好,红尘万丈人有千面,不论你际遇如何,都不可生害人之心,否则,我绝不手下留情。”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厉天师,我明白,我始终是为你们所不齿的妖邪,这些年你能如此待我,已是我莫大的福气。我会记住你的话。”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转身朝大门走去,没几步又停下,转过身对他道:“厉天师,我可否……”
他睁开眼:“可否什么?”
她下意识地抬起双臂,但最终又放下来,不太好意思地说:“算了,没事。你保重。”
然后,他看着她像只初得自由的小鸟一样,兴奋地飞出了他的世界。
他叹气,重新闭上眼睛,自己在干什么呀,堂堂一个守正辟邪的道士,却帮一个妖精踏入人间。这事要是被旁人知晓,只怕连地下的师父都要被口水淹死吧。但是,他就是拒绝不了她,不忍心,不愿意,不舍得。她那么微小,无害,甚至天真。
小院之外的世界,真的会让她幸福吗?
她走后不久,有不认识的人拿着地契来道观,说这块地已经卖给别人了,麻烦他尽快搬走。
他连地契都懒得多看一眼,搬走就搬走吧,对他而言,哪里都能容身。
临走时,他只对来人说,不管将来你们要拿这块地做什么,隔壁那棵枣树,你们一定不许碰,不然我会不高兴。来人多少知道厉天师的名号,惹火了他,搞不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于是连忙保证绝不动枣树一根毫毛。
其实,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了花精的枣树,即便再开花,味道也不一样了。留着它,也许只是不想伤害一段透着甜香的回忆?
他背着师父留给他的桃木剑,开始了浪迹天涯的日子。
被他降伏的妖物,已经数不过来,今年他四十岁,看起来却依然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可能师父说的是真的,时间对他们特别宽容。
突然,热烈的掌声打断了他的回忆,琉璃帘后隐见情影,款款落座,声如黄莺:“大家久等了。”
声音一点都没变呢,他微微一笑,情不自禁。
婉转的琴声像一条鄰光斑斓的溪水,从她的指尖淙淙而出,听者无不心旷神怡。
杨柳青青著地叠,杨花漫漫枕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他仔细听着她唱的每一个字,跟当年一样,她唱的曲子总有与众不同的气韵,只是这支改自无名氏的《送别》,在她听来,却从头到尾都布满了深刻的伤口,对的,是伤口。
一曲唱罢,掌声雷动,叫好声此起彼伏。
琉璃帘被撩起,她走出来,身姿娴娜如昔,脸上却蒙了一块面纱。
“感谢诸君抬爱,今日是枣花最后一次登台。”她看着台下的拥趸,最后将目光定在他所在的位置,眼睛里浮出笑意,“告别之时,又逢故人,枣花愿意再献喝一首,聊表寸心。”
台下一片哗然,无数人扼腕叹息。
一首只有他听过的曲子,从琉璃帘后传出。
他忽然觉得,他只是跟她分开了一小会儿而已。
6
夜,暗香浮动的房间里,她笑着说:“也不知怎的,你一来,我便知道了。你身上有枣花的味道。”
他冷面如冰,看着她右脸颊上那条长长的伤疤,皱眉:“怎么弄的?”
她摸了摸那道疤,无奈地笑笑:“怕是大限之日临近,以前还能用灵力隐藏它,这几日却是再也藏不住了。”
他沉默片刻,望着她依然年轻的脸:“这二十年,过得如何?”
“厉天师,你还是那么年轻好看。”她细细看着他,“我以为你我再无相见之期了。”
“说说吧。”他坐到她对面,烛光在他们之间跳跃。
其实没多少可说的呢,她离开小院,去了无数地方,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哪里都是新奇的。她不怕冷不怕热,也不会肚子饿,但是总这么走啊走啊也有些累。幸而她长得好,唱歌也好,只要亮亮嗓子,哪个酒楼都愿意留下她。有一份工作,又能被人喜爱,多好啊,做人的乐趣就在这里呢。
厉天师说,人有千面,意思是人也分好坏吧。她觉得自己没有遇到什么坏人,至少在前十年,她无忧无虑。直到那年冬天,她居然发烧了,原本还以为自已是不会生病的呢。她独居,无人可使唤,只得自己去医馆,那天的雪特别大,她走了一半的路便再也走不动了,坐在拱桥的台阶上歇息。
不知几时,她以为雪停了,迷迷糊糊抬头,一把伞与一张年轻俊俏的脸,出现在头顶。他是个刚刚出师的郎中,一双手温暖得像三月里的阳光。他说不能再坐在风雪里,要扶她走,她走不动,他只好背起她,小心翼翼地朝自己新开的小药铺里走。
他说话特别温柔,看着她的时候,笑容是从眼睛里透出来的。
原来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啊,你看到他就想从心里笑出来,你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你不想跟他分开,不想他生病,不想他不开心。
她从独居的小屋里搬了出来,他说,等他在业界闯出了名堂,就跟她拜堂成亲。
之后的无数个日夜,冬天,他苦读医书,她便默默替他沏杯热茶,煮碗甜汤,自己打了无数个呵欠都不舍得去睡;春天,他给患者诊病,她就在后院里拿着蒲扇拼命煽火,小心看守着每个在火炉上煎熬的药罐,弄得满脸都是黑灰;夏天,他疲倦倚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时,她总有办法把所有蚊子都赶走;秋天,她牵着他的手,走在金黄翠绿的郊外,边走边唱歌,他摸着她的头,脸上尽是宠溺的笑容。
这样的日子,再过一百年也不会腻啊。
但,还是遇到了坏人。
那年的一个夏夜,几个大汉闯进了药铺,砸了所有的东西,还抽出亮晃晃的刀,说要断了他的手指,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嚣张。他们不像开玩笑,把发抖的他逼到了墙角。她走到他们背后,请他们住手。大汉让她滚,不然连她一起收拾。
她问他们,怎样才能放过他。
其中一人不怀好意地摸了摸她的脸,半真半假地说,你这小妞肯在脸上划一刀,我就不切他的手指。
她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从大汉手中抢过刀来,往右脸划了下去。所有人都惊了。
他的手指保住了。临走时,那几个汉子对他说,你小子有福气,这样的女人肯跟着你。
他慌张地替她上药,包扎伤口,并不断说你怎的那么蠢!
她笑道:“不碍事,这伤口,明日就没有了。”
他不解。第二天,伤口真的没有了。他吓到了。
她握着他的手,把关于她自己的一切都讲给他听,包括她是一只花精。
他下意识地抽回了手。
“你怕我?”她看着他,心里划过不好的预感。
“不不……不怕。”他不敢看她,潦草地应付着。
几天之后,她看着他收拾好行囊,他说,上次那些人是一个有地位的同行派来的,因为他医术出众,锋芒太露,得罪了这位老前辈,他怕他们再来滋事,索性去北坊的亲戚家避一避。
“你等我,等风波平息了,我便回来!”他斩钉截铁道。
“好,我等你回来。”她从不纠缠,他说要走,便让他走吧。
就在他出门前,她叫住他,伸出双手,笑:“能再抱抱你么?我好不容易才有一双手。”
他愣了愣,最终只对屋檐下的她说:“快回去吧,要下雨了。”
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她才慢慢放下了手。
七年过去,他没有回来。
“这就是我二十年来的生活。”她笑着替他斟了杯茶。
他看着已经没有热气的茶:“高兴吗?”
“高兴。”她笑得特别灿烂。
“那就好。”他一口喝尽了那杯没有温度的茶,“我走了,你保重。”
“厉天师……”她望着他的背影。
“怎么?”他头也不回地问。
就像二十年前那样,她笑了笑:“算啦,没事。你也保重。”
数日之后,东坊南郊一片荒地的枣树下,人们发现了一具冻僵的女尸。
荒地上曾修了一座民居和一所道观,但后来被拆掉了,这块地就渐渐荒凉下来。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但有些人觉得自己见过她,可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在远处,看着她被人抬走。
一道寻常人看不到的、微小的光,从她的心口飞出来,隐入枣树之中。
二十年,过完了。
夜里,他独自在枣树下打坐,一滴滴鲜血从他腕上的伤口流出来,然后像鸟儿一样飞进了枣树。
还是不能看她灰飞烟灭啊,能留多久是多久吧。
一抹霜色,渐渐生在他的两鬓。
7
百年后,安宅。
一个中年人坐在床边,问那刚刚醒来的年轻人:“你姓甚名谁?来自何处?怎的在我家门口晕倒?”
床上的人眉头紧锁,想了半天,喃喃:“我……我是个郎中……我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回来找我的妻子……可我找不到她……”
一个家丁道:“老爷,这位怕是神志不清,还是尽快打发了吧。”
中年人摇摇头,又问:“你真是郎中?”
他点头。
“我正琢磨往家里放个大夫,以后我们瞧病也方便。若他真是郎中,便留下。若是个疯子,再打发了不迟。”中年人道,又问他:“你记不起自己的名字?”
“是……”他揉着脑袋。
“那你就暂且跟我们姓吧。”
他终于有了落脚点。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以前的生活,从他有记忆起,他就在市井流浪,他没有亲人朋友,也没念过书,但他真的懂医术,这些就像天生刻在他灵魂里似的,他给街头艺人治病,给流浪汉治病,换回微薄的银子跟馒头。他一直在乱走,他觉得自己是有妻子的,她在某个地方等他,可她长什么样子他完全不记得。直到那天走到这座大宅子前,他总觉得里头有一道光,他必须要进去。
可是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他只能小心地在他们的家里生活下来。
这座宅子好大,四四方方的,而且整个院子里只有一棵枣树,真奇怪。
但他喜欢这棵枣树,说不出的喜欢,不忙的时候他总爱坐在树下,望着满树的枣花发呆。
安家上下一共三十来口人,很有钱,但并不张扬,并且一家上下都对这棵枣树很好,浇水施肥从不怠慢。他们对他也不错,因为他们发现他确实会治病,还治得不错。
那天是清明之期,安家老小都出门去祖坟祭拜,宅子里只有看家的小厮跟他这个外人。
中午,他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枣树下打盹。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叫他。
他睁眼,却见枣树之上,坐着一个年纪轻轻的漂亮姑娘,笑吟吟地看他。
他猛坐起来,失声喊道:“枣花?!”
他认得她,她叫枣花,他在一座桥上遇到她,她陪自己过了许多个春夏秋冬,她曾为自己划伤了脸,她是一只花精……模糊的记忆突然就清晰起来,仿佛一场大梦惊醒。
“你还是回来了呀。”她叹气。
“我回来了!我说过我会回来的,我要娶你的!”他仰着头,一脸兴奋,“你快下来吧!”
“我不能下来。”她遗憾地晃着小脚,“这里也不该是你留下的地方,你快走吧。”
“好不容易才寻到你,我不会走,除非你跟我一道走!”他急了,"我们回药铺去,我们还像以前那样过日子!”
“回不去了。”她温柔地看着他。
“不不,我错了,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跟我回去好不好?”他不顾一切往树上爬,谁知才爬了几步便重重摔下去。
他猛然睁开眼,自己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
梦?!他站起来,突然抱住枣树,仰头问:“枣花?你在这里是不是?刚刚是你在跟我说话?”
回应他的只有树叶摇动的声音。
即便如此,他仍莫名地高兴起来,自言自语道:“我不走了,哪里都不去,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还在生气,所以不肯见我。”
此后,他比谁都照顾这棵枣树,他还跟它说话聊天,不分白天黑夜都跟它在一起。安家所有人都觉得他有病,要不是看在他的医术,以及他除了这个怪癖之外并无别的出格之处,连安老爷都想把他撵走了。
到后来,他干脆整晚睡在枣树下,连做梦都喊着枣花的名字。
那晚,中元之夜,炎热异常。他照例睡在树下,半夜,他突然被一阵古怪的呻吟声惊醒。
枣树下的土地,不停地拱动起来,像孕妇的肚子,下头似乎有什么活物想出来,而呻吟声就是从土里冒出。他吓了一大跳,看着地上那个“大肚子”,加上不断的呻吟声,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拔下头上的发簪,用尖端往“肚子”上一划,只见白光一闪,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从土里跳出来,正好落到他怀里。
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眉目清秀,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而她除了脖子以上以及四肢是正常肤色外,身体其他部分皆是乌黑一片,像是罩了一层光滑无比的“皮”。
他大叫一声,将她推到一旁。
小丫头趴在地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毫无恶意。
“你是谁……”他满头大汗。
话音未落,被惊动的安家人跑了出来。
小丫头看着眼前这些陌生人,有些害怕,不停往他身边靠。为首的老管家见了小丫头的脸,面色大变,立刻回去把安老爷请来。安老爷到场后,脸色铁青,对老管家耳语了几句,然后对在场所有人道:“今夜之事,谁都不许向外透露半分!否则家法伺候!”
几个家丁拿来被子,将小丫头一裹,迅速带走。
他总觉得这个夜晚是一场噩梦,但那丫头看他的眼神,却怎么也忘不了。
之后的十来天里,他再没见过那丫头,也不知安家人拿她怎样了。她不是人类吧,不然怎么会长成那个怪样子?
他又不敢多问。一段时间相处下来,知道安老爷并不像表面那样和善,他是一家之主,他说一没有人敢说二,也许正因为有他这样威严的大家长,安家才能坐拥大笔财富,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吧。
不管怎样,一切与他无干,他只关心这棵枣树,只关心他的枣花几时愿意回到他身边。但他没想到的是,在安家看似平静的生活,突然被切断了。
8
他是郎中,不怕血,但是这么多这么多血,他还是怕了。
完全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好好地蹲在自己房间里整理医书,毫无预兆的尖叫声突然在窗外炸起,惨烈地刺穿他的耳膜。
他慌忙推开窗户,一团带着腥气的黑影嗖一下从眼前窜过,他还来不及看清是何物,黑影便去了另个方向,然所到之处,只见鲜血飞溅,众人倒地,那些尖叫着逃跑的家丁与婢女,一个都没活下来。转眼之间,好好的一所大宅,淹没在血海与死亡之中,除了呜呜的风声,再听不到一点动静。
太快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张大了嘴巴,木头人一样杵在窗前。
黑影终于停下来,失踪了许久的小丫头,赤身裸体地站在死不瞑目的尸体前,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发现了窗后的他。
他不敢动,不敢呼吸,木然地看着她蹦蹦跳跳地朝自己跑来。
她进了屋,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突然朝他的脑袋伸出手。
“不要杀我!”他大叫一声,抱头蹲下。
她的手指从他发间拈走一片不知何时沾上的落叶。
没死?!
他试着睁开紧闭的眼睛,浑身发抖:“不要杀我!”
她蹲到他面前:“哥哥,你怕什么呀?”
他哆嗦着看向她:“你杀人……”
她仔细地想了想,说:“他们先杀的我。哥哥,你不知道地下有多黑多冷,那些石头有多硬。我不能说,不能动,好难过。”
“你………你在说什么?”他大惑不解。
话音未落,窗口有人叹气。
他扭头一看,又吓一跳,窗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白影,像个女子的轮廓,一股暗香,浸着甜味,挣扎着从一片血腥中飘出来。
“你终究还是放不下。”白影轻轻地对小丫头说。
“这声音……”他一愣,脱口而出,“枣花?是你吗枣花?”
白影始终在窗外,没有进来,对他道:“该回来时没有回来,又何必再回来。”
他扑到窗前,激动道:“枣花,真的是你!是我对不起你,我回来晚了!”
小丫头见状,走到他身后,望着这团白影:“枣花姐姐,这些年你总劝我勿有戾气,忘却前尘,我也这么想啊,但放不下的不是我,是安家的人。百年前他们杀我一次,百年后他们又想割我的肉。我生气了。他们能杀人,我就不能杀他们?”
“泥儿,你这样做了,姐姐怕你无路可走。”白影叹气。
他夹在她二人之间,惶恐道:“你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笔冤孽债。”窗外,一个男人赤手空拳从天而降,道袍加身,白发如雪,面容却是年轻的,只是眼神太多沧桑,他环视周遭一切,叹气,“紧赶慢赶,还是差一步。”
不等房间里的人回过神,道士已如一阵风似的“飘”到他们面前。
他的舌头打结,指着道士问:“你……你又是谁?”
道士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打量着一旁的小丫头,自言自语:“都说太岁出土,必生大凶,如今看来话是说反了,若无大恶在前,又焉有太岁出世。”
“厉天师?”白影诧异中又有惊喜,“你怎来了?”
道士走到窗前,端详着这团白影:“你强行脱离真身,太耗损真气。”
自影不以为意:“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问你。”
“待我先料理了这妖孽。”道士从背后抽出桃木剑,看向小丫头。
“不可!”白影嗖一下飞进来,挡在小丫头面前。
“她杀了安家上下,此物留不得。”道士皱眉,“你让开。”
“我若告诉你,安家上下是我杀的,你要杀的应该是我呢?!”白影断然道。
道士不为所动:“让开!”
“我以为二十年一过,我必灰飞烟灭。可我没有,我好端端地在枣树里醒过来。没过几年,有人带着道士来了这块荒地,道土见了我,面露喜色,一番查看后对雇佣他的人耳语几句。不久后,这里便修起了宅子,我被围在中央。然而在宅子即将完工前的头一晚,中元之夜,有人带来了五花大绑的泥儿,她身上被贴满了奇怪的符纸,嘴也被塞着,然后他们硬把她塞进一口缸里,封死,埋在了枣树下。”白影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看着她用头撞缸子,看着她痛苦挣扎,看着她一点点咽气……可我只能看着,我连脱离真身的能力都没有。”她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我才从安家人口中依稀听到,有‘人牲’在地,安家从此必大富大贵,世世家业兴旺。我猜想,他们说的人牲就是泥儿吧。不知怎的,她尸身一直不腐,且还会跟我说话,她说她叫泥儿,家在一个开满野花的山坡下,后来爹娘没了,她流落市井乞讨为生。那天,一个穿着富贵的老爷来到她面前,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给她吃,她太饿了,吃了,边吃边向他道谢。可是,吃完面之后的记忆都没有了,她再醒来时,已经被绑起来,不能动,不能喊。”
房间里异常安静,泥儿垂下头,默默抹起了眼泪。
“人心不正,邪术不绝。”道士缓缓放下剑,打量着泥儿,“看来,当年他们之所以挑中这里建宅,就是看中了此枣树有灵气,且方圆十里又只得这一棵树,是天生用来做困龙局的好地方。以少女生葬,辅以邪咒,再以此局困其魂魄,催旺主家财运,恶毒之极。但人算不如天算,恶土出太岁……这也是万里无一的巧合了。”他扭头看着窗外那一片惨状,又道:“恶土出太岁,此物多借亡者而生,头颅四肢之外,皆覆黑肤,光润滑腻,割肉食之,可得长生,然此物最恨取其肉之人,必杀之后快……安家人也非泛泛之辈,想来对玄异之物也颇有了解,不然不会以邪术催财,更不会认出这就是太岁。若非动了取肉之心,只怕也不会有灭门之祸,实是一错再错。”
“你永远如此明事理。”白影高兴了起来,“你会放过泥儿的吧?”
“我放过她,别的道士也不会放过她。”道士冷冷道,“太岁出土,但凡有些本事的同道都有所感应,我只是来得比他们快些。不出一日,别人也就到了。”
“她本性不坏。”白影恳求道,“若落到别人手里,只怕没有活路。何况你也知她身负异力,若再有人想割她的肉,岂非又一场血案!”
道土沉默良久,最后说:“那就只能委屈你了。”
“我?”白影一愣。
9
他不知道枣花跟道士达成了什么协议,只知道她要跟道士走了。
昨天,安家来了好些个陌生人,有男有女,有的拿拂尘,有的握宝剑,每个都有腾云驾雾的本事。
但,他们对道士十分尊重,甚至敬畏,一口一个厉天师的叫着。不知道土对他们说了什么,这些家伙在面面相觑之后,都说“那一切听凭厉天师处置”,随后便四散离去。
今天一早,官府终于来了人,四下一查看,只从厨房里寻到一名幸存的家丁,此人已是疯疯傻傻,只不断说有妖怪吃人。他们问他是谁,他顺口说自己是安老爷的远房侄儿,惨案发生时在房间里昏睡,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任何线索,衙差们收了尸体,悻悻而去。
傍晚,她依然保持着一片白影的状态,飘到他跟泥儿面前。
“你不走行不行?”他想拉她,手指却只碰到一片虚无。
“我没有再留下的理由了。”她的声音像多年前一样温柔,“倒是你,别浪费一身本事,离开这座宅子,去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
“不!我说了我要娶你!”他坚决摇头。
“此生能遇到你,我从未后悔,从未埋怨。”她轻声道,“你保重。”
“枣花姐姐,你要走?”穿上衣裙的泥儿,看起来就是个清秀的小姑娘,“你怪我不听你的话?”
“不不,泥儿,你好好留在这里,不要再杀任何一个人,总有一天,你会真正自由的。”她看着这个一脸天真的姑娘,总觉得像看到了某个时候的自己。
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们走吧。”她对道士说。
道土大袖一挥,她化了一道光,被他拢进了袖中。
“枣花,我在这里等你,我哪里都不去,我等你!!”他望着天,对着那渐渐远去的光点,大声地喊。
泥儿看着他的脸,说:“哥哥,我也哪里都不去,我陪你可好?”
他颓然地垂下头,看着泥儿的脸,苦笑着点点头。
空中,道士御风而行,快得像一道光。
“如今,你可是背负着杀人夺太岁的大罪的妖怪了。”他说,“不后悔?”
“你的同道真的肯信你的说辞?”袖子里,传出她不太安心的声音。
“身为天仙观的主人,我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他笑笑,“这些人啊,只想要个结果罢了,我说我毁了太岁,再当着他们的面‘降伏’了你这杀人的妖孽,就算对他们的交代了。只是你今后,只能在我的天仙观里过生活了。”
“你终于还是收徒弟了。”她笑,“为何要叫天仙观,我以为你会起个更威武的名字?”
他的白发在风中飞扬:“我都快一百五十岁了,收几个徒弟打发时间也好。”
她噗嗤一笑,旋即又问:"那安宅的结界……”
“放心,我的结界,至今无人能突破。有它在,太岁无法离开安宅,只要泥儿不动杀心,它便无法现原形,也就不会泄出太岁毒。即便露了原形,它依然出不去。”
“据说太岁入世,会死伤无数?”
“太岁不在三界之中,本身力大无穷,其肉有长生之奇效,一旦由它入世,太岁毒泄出,莫说吃它的肉,能从太岁毒下逃生已是万幸。不过,说到底也只是由大恶而生的怪物,若世道昌明,人心向善,这恶气总有散去的一日。恶气一散,太岁枯萎,结界便会自行消失,届时泥儿或可重得新生。”
“厉天师,谢谢你。”她特别真诚地说。
他面色有些不自然:“别说话了,节省点真气。”
“不,还有个问题……”
“你想问他怎么会来找你?”
“对。”
“你回到枣树之后,我去找过他。他娶妻生子,在岳父的资助下经营了一间小医馆,日子过得很平静,却不到四十岁就病逝了。我曾听他在梦里喊你的名字。”
她一惊:“你对他做了什么吗?”
“我们永远不知来世如何,能继续做人,还是别的,我们甚至不知有没有来世。”他看着远方,“我给他下了很重的咒,只要他有来世,不论是人还是猪狗,他都不会忘记你们的点点滴滴,不论他在哪里,都会回来找你。你看,你好不容易变个人,有了手脚,最后却连抱一下他办不到。”
“你……你看见了?”
“那天,我在你家房顶上。”
“哦………”
“花精是不是都像你这么不聪明?”
“可能是吧……”
风声与云朵簌簌而过,道士与花精渐渐消失在旖旎的光线里。
10
叮铃铃,风铃又清脆地响了起来。
木道长沮丧道:“就是她说的这样啊,祖师爷爷的结界不但能困住太岁,连他门人的法力也会被压制,所以我才使不出全力啊!”
我合起卷轴,转头问枣树上的家伙:“为何不继续留在天仙观?”
“厉天师将我安置在他亲手种的枣树上,失了真身的我,全靠他以真气维持性命。没有人知道堂堂厉天师在他的天仙观里养了一只花精。他老了,我也老了,连唱歌给他听的力气都渐渐没有了。我去天仙观的第二十个年头,他走了。直到最后,他的脸还是像以前那么好看。”枣花轻轻一笑,“我不知他给弟子交待了什么,之后的三百年,都没有人来打扰我。我平静地住在他的枣树里,听小道士们聊东聊西,有时还会围观调皮的孩子火烧天仙观。”
这个……当初未知跟浆糊大闹天仙观时,她也在场……我有一点点尴尬。
她继续道:“我没有再想过离开,不管我还能活多久,我都愿意留在他给我种的枣树里。可是……”她顿了顿,“我始终没能放心安宅里的两个人。”
我皱眉。
“这些年,我常拜托路过的鸟妖或者虫怪帮我去看看,毕竟安宅离天仙观并不太远。”她坦白道,“它们回来都跟我说,宅子里住了一个安少爷,还有一位安老爷,还有个小丫鬟。几百年了,它们带回来的消息永远是一样的。这不对啊。”她叹气,“他是人,怎可能一直活着。我终是决定亲自去看看。可我力量太弱,所以离开天仙观前,我偷进了天仙观的密室,吃了一枚聚神丹,然后跑去天仙观附近的坟地随便寻了一具新葬的尸体,附身其上,还拿石头化成手下,假装债主杀进了安家。”
也算是真相大白了,我深吸了口气,说:“你查到什么?”
“他还是他,可又不完全是他。而泥儿……”她沉默片刻,“泥儿看他的眼神,跟当年完全不一样了。那是一个女人在看她心爱的男人。我不知这三百年他们是如何生活下来的,更不知那安老爷子是哪里来的。我只知他没有听我的话,离开安家重新生活。直觉告诉我,不能再让他留在安家。可我力量微薄,做不了什么。所以才想到来找老板娘求助。可我又怕说出实情,你们会觉得事情凶险而拒绝我,而聚神丹只能保我十日平安,时间无多。所以我决定赌一把,将你们引去安家,再加上胡大远的尸体,你们应该会追究到底。”
我撇撇嘴:“整这么麻烦!你怎么不直接找木道长帮你?”
她无奈道:“小木头学艺未精,为人轻浮,实非最佳人选。”
木道长一听,气坏了,指着枣树跳脚道:“你这妖精!要不是祖师爷爷有令,要我们每个掌门弟子世代保你周全,我早就灭了你!你偷吃那么珍贵的聚神丹跑路也就罢了,把祖师爷爷的卷轴带走是几个意思?生怕旁人不知你跟祖师爷爷的往事,非要败坏我天仙观的名声吗?!我追到这里来拿回卷轴我容易吗?!”
“住嘴。她说的是事实啊。”我白了木道长一眼,老家伙自己不要脸,面子观还挺重。
我掂了掂手里的卷轴,里头的内容我一字不漏地看完了,厉天师确实将他跟枣花发生过的一切都记在了里头,跟枣花说的分毫不差。
我回头,那边的泥儿在发呆,安少爷依然昏迷不醒。我走到泥儿面前,她缓缓抬头:“我被他们埋在枣树下,很久之后,我的身体里钻进了奇怪的力量,我看到了光,那道光后面,是哥哥的脸。他是我回到这个世界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我喜欢他,很喜欢。”
“就算没有结界,你也没想过离开。对么?”我看着她认真的脸。
“他也没想过离开啊,他一直在等枣花姐姐回来。”泥儿轻轻摸着他的脸,“十年,二十年,一直等到白发苍苍,枣花姐姐也没回来。他快死了,在枣树下拉着我的手说他不想死,死了,姐姐回来就找不到他了。”
我一怔:“那你怎么办呢?”
“我是太岁啊,能帮人长生的太岁呢。我愿意帮他,心甘情愿。”泥儿笑了,“我问他愿不愿意长生不老,他说愿意。所以我割下自己一块肉喂他吃下去,然后断了他的食指,再割下一片肉与断指放到一起,四十九天后,断指便成了一个小婴儿。而他,渐渐失去了意识,成了个疯疯癫癫只知喊吃饭的老头子。婴儿渐渐长大,这便是又一个他了。不但模样相同,行为举止,甚至脑子里的记忆都一模一样。他不再需要进食,只是,他也变得跟我一样,再不能走出这座宅子,只要跨过界线,身子就疼入骨髓。但他不介意,说这样也好,可以一直等下去了。”
敖炽听得目瞪口呆:“复制人么……太岁就是这样帮人长生?”
我示意他闭嘴,又道:“于是你们就这样‘循环不息’地生活在这里?每到他快死的时候,你就喂他吃你的肉,再用他的食指‘养’一个新的他?”
泥儿摇摇头:“也不一定要等到他快死时。第二次,他三十岁时便要求有新的他,然后他跟我一起,把这个婴儿当自己的孩子养起来。但是孩子越大,他的意识就越模糊,时间过去,他又渐渐变成那个只知要吃饭的老头子,一模一样。”
“没有人发现你们的秘密?”我问。
“刚开始那几年,官府来过几次,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安家灭门案也就不了了之了。再有人来,我便说我是安家幸存的丫鬟,他是安家唯一的血脉。加上许多人以为安家是不吉之地,根本不愿靠近,我们又避世不出。时间一长,也没有人再留意我们了。顶多传言安家家道中落,人丁稀薄。不过为了掩人耳目,我们还是会在大门上贴招工启事,雇佣几个仆从,让他们出出进进置办吃穿。不过每隔几年就会换一批。到了最近几年,我们连仆从都懒得请了,吃穿都是请人直接送进宅子。所以成大远来找我们讨账时,我着实吓了一跳。”她苦笑,“我们以为他是疯子,想他闹够了自会离开。我本可以杀了他,可枣花姐姐让我不要再杀人了。那就算了吧。”
“你说,他爱你?”我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她露出羞涩的表情,点点头:“那天,我看他又在跟枣树说话,不知怎的,我不高兴了。我赌气说,以后再不帮他了,死就死了吧。他愣住了,然后就把我抱在怀里,说泥儿啊,我是全天下最希望你幸福的人,我很爱你,所以我活下去并不光是为了等枣花,也是为了能跟你永远在一起啊。”
好烂的台词……我不禁在心头冷笑,敖炽也是一副起了鸡皮疙瘩的样子。
“这就是爱你了?”我蹲下来,看着这个好像什么都懂,其实什么都不懂的丫头。
“说出口的,还不是爱?”泥儿反问我,仿佛不懂的那个是我。
我笑了笑:“傻孩子,一边割你的肉,一边说我是全世界最希望你幸福的人,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的。纵然你曾是太岁,这么多年你身上的伤口却从未愈合过,割一块少一块,你真的不疼?”
她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身体,那个伤痕累累,丑陋不堪的身体。突然,她的眉头紧紧皱起来,她看向自己的双手,一股焦黑的颜色慢慢从指尖往上蔓延。她失声惊叫:“这是怎么了?”
“太岁已灭,你只是它的宿主。”我起身,退开一步,“你本就是没有生命的,如今一切也该终结了。”
“不不……我不能消失……”她哭起来,“我走了哥哥怎么办?我……”
话没说完,扩散得越来越快的黑色已然吞没了她的整个身体,连带着她身上的衣裳一道,瞬间化成了一缕烟尘。
望着这缕往高空飘去的烟,我又深深叹了口气。
“老板娘。”一直沉默的枣花开口道,“泥儿的魂魄自由了,是不是?她会有下辈子吧?”
我直言:“抱歉,我不知道。"
我也很希望每个受伤的灵魂到最终都会得到补偿,但总有那么一些悲伤的人,一次次地选择,一次次地选错,最终走到回不去的路上。如果当年枣花不是对她心存怜惜,恳求厉天师手下留情,如果厉天师不是选择用结界困住她,而是直接让太岁消失,如果没有那个心存执念又随口说爱的男人……最起码,她不会有这三百年的剜肉之痛,也许早已轮回转世,另有人生。
事到如今,对错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为你每一次的选择,承担所有后果。
地上一阵悉索的动静,那昏迷的男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泥儿……泥儿!”他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她的踪迹。
“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冷冷着着他,“太岁也消失了,你再无长生的机会。”
他愣住,旋即跳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们把泥儿怎么了?把她还给我!还给我!你们为何要毁掉我的人生?!”
敖炽的拳头被我制止,由得这个男人在我面前发狂般地叫喊。当他达到声嘶力竭的顶峰时,我一耳光扇到他脸上,特别狠的一耳光。他一个趔趄坐到地上,捂着脸,懵了。不等他说话,我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拖沙包一样将他往宅子东边拖。
很快,他被我扔在那个角落里的房间前。
我一脚踢开房门,全程没有出现的“安老爷子”又坐在了八仙桌前,跟另外三个“同伴”一道,傻子一样吃着空气。
他瘫坐在地,却下意识地将脑袋别开不去看房间里的一切。
我捏住他的下巴,把脑袋给他正回去,逼他直视那四个老头子,冷冷道:“你跟我谈人生?你看清楚了,你面前的一切,就是被你浪费的人生。”
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嘴唇神经质地禽动,说不出话来。
“你本来有机会走出这座宅子,有一段正常的人生,但你不愿意。”我松开他,“你舍弃了枣花,你后悔了,你固执地认为等待就能弥补当初缺失的一切,可你在等待一个女人的时候又对另一个女人说爱,仅仅因为你怕她不再割肉给你。你命好,轮回两世皆为人,但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连你的‘爱’都没有进步,又容易又廉价。”
他嚅嗫着:"不是那样……不是那样……”
这时,远远传来几声鸡啼,一道浅浅的白线在漆黑的天际渐渐明晰。房间里突然传出咔咔的声音,八仙桌前的四个老家伙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像落地的瓷器一样,摔得四分五裂,最后成了一堆堆灰黑的粉末。他吓得惊叫一声。
“没有太岁之力的支撑,这些本已老朽的活死人也就只能化成灰了。”木道长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看着他,“不过安少爷你不用怕,你还年轻,还有大几十年,说不定上百年活头呢。”
“你一直知道安宅里有太岁。”我狠狠瞪着木道长。
木道长转了转眼珠,尴尬道:“我是知道,可我也知道它跑不出安家,不会出大事。祖师爷爷既然留它性命,我就不能伤它。再说了,硬碰的话我也不是它对手啊。要不是那花精顺走了祖师爷爷的卷轴,我这辈子都不会来安家的!”说着他又嘿嘿一笑,“不过,太岁始终是个凶物,留下来也是后患无穷。如今是老板娘你们收拾了太岁,与我无关,所以我也没有对不起祖师爷爷,想来他老人家也不会托梦骂我的。”
“不要脸!”我简直想啐他一脸,“我一直以为天仙观是你一人搞起来的三脚猫道观,没想到它的创始人竟真是个高人中的高人,你说你现在这败家样子,怎么对得起你祖师爷爷!”
木道长委屈道:“讨生活并不容易嘛……能支撑着道观不倒闭我已经费尽心血了。”
“别扯闲话了,这厮怎么处理?”教炽打断我们,朝失魂落魄的“安少爷”努努嘴,“他现在恐怕是鱼门国里唯一一个吃过太岁肉的人了,要不要解剖了做研究?
“不如交给我带回天仙观吧。”木道长说,“禁足,然后每天让他抄一百遍《道德经》,或许有朝一日他能真正清醒过来。我也算积了功德。”
目前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就这样吧。”我拂袖而去。
“诶诶!老板娘留步!”木道长急忙追过来,伸出手,“有劳把卷轴还我吧!这东西真不能外传!”
我举起卷轴,笑笑:“先借我用用,今天日落前,我自会送还到天仙观。”
“这……”木道长为难了半天,“好吧……但老板娘一定要保证,不能把卷轴上的内容给宅子之外的人知道啊!唉唉,你说祖师爷爷咋想的啊,这些事你自己知道就好,白纸黑字写出来干啥呀!我们又不敢毁了它,毕竟是祖师爷爷的珍贵手迹,怕祖师爷爷生气,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啰唆!快带着人滚蛋!”
尾声
敖炽跟木道长都被我遣走了。
晨曦之下,整个安宅只得我一人,搬来一张小桌放在枣树下,又烧了一壶水,取了两个茶杯。
“你为何还不离开?”枣花奇怪地问我,“整这些东西做什么?”
“你在纸条上说你‘身无长物’,确实,你给的金链子也不算多贵重。”我取出个随身携带的小香囊,从里头抖落出几片茶叶,“我很久没跟外人喝茶了,你陪我喝一杯,就当你给我的酬劳。”
她嗤嗤一笑:“我如今这样子,怎可能陪你饮茶。”
两杯碧绿的茶水在杯中荡漾,我举起其中一杯,一扬手,茶水飞起,落入花间,转眼无迹可寻。
“啊!”她叫出了声,“好苦!这是什么茶?”
“此茶出自一座名为八苦园的茶园,名浮生。”我笑着抿了一口,“很苦,很多人都喝不惯。”
“是很苦,不过现在好像又有了一丝甜味。”
“甘苦皆有,方为一世浮生。”我放下茶杯,“你觉得你这一生如何?”
她沉默片刻,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我爱的是那个在雪中邂逅的人。”
“不是他吗?”我笑问。
“我说不上来。”她又沉思了许久,“我只是偶尔会想,当年离开那个小院子时,如果鼓起勇气跑回去抱抱他,我的际遇会不会不一样。他让我有了双手,可我从来没有抱过他。”
微风吹过,树叶轻摇。
“你看过厉天师的卷轴吗?”我突然问她。
“我曾见过他往那卷轴上写字,但我并不知他写了什么。我问他,他只说是一些琐事。”她说,“这次我孤注一掷去偷聚神丹时,这卷轴就摆在旁边的锦盒里,我知道平日里小木头他们很紧张这个,想着我也命不久矣,也就对这卷轴起了好奇之心,一并拿走了。我看了,但时间仓促,没来得及看完,我看到的那些,跟我告诉你们的往事一样。也许厉天师只是闲来无事,写了这些打发时间吧。”
“我看完了。”我拿出卷轴,“卷轴里最后一句话,我觉得有必要说给你听。他说,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否认自己爱上了一只花精。”
枣树上,突然没了任何动静。
许久后,一滴露水落下,打在我的手背上。
“他没有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或许这就是他表示遗憾与内疚的方式吧。”我叹息,“他也真是个别扭的男人啊。”
她轻笑:“这就是我们彼此的选择啊,我选择了扭头就走,他选择了闭口不说。所谓命运,不就是这样被我们自己改变了么。”
“也许吧。”我又喝了一口茶,“如果以后还能遇见,麻烦你们不要再这么别扭了。我这个外人看着都觉得好遗憾。你们把他说得那么英俊……太可惜了!”
”我们还能遇见吗?”
“谁知道,万一呢。”
“谢谢你啊。”
“话说你给我的金链子哪儿来的?”
“哦,那是胡大远的陪葬品,顺手就拿了。”
“……”
太阳从云层里露出大半个脸时,我离开了安家。
对了,卷轴里厉天师还说,他起天仙观这个名字,是因为多年前那个清晨,他在简陋的小院里看见了一个天仙般的姑娘。不知她有没有看到这一段。
回头,一束光线刚刚笼住那棵枣树,空气里,隐隐有一点甜香。
教炽一直在门口等我,见我出来,劈头就问:“你在里头干吗?还把我撵出来!”
“女人跟女人之间的对话,你杵在里头干什么?”我翻了个白眼,旋即又道,“不过我想问问你,要是有一天我走了,你会等我回来么?”
“肯定不会啊!”敖炽戳了戳我的头,“以爷的性格,就算你走出了银河系,我也会抓你回来啊!怎么可能在这里死等,神经病啊!”说着他目光落在我手里的卷轴上,一口气说道,“你可别被那些傻瓜带坏了啊!你看看他们这辈子都干了些什么蠢事!爱你不就是要在你身边吗,爱你不就是要带你吃好吃的吗,爱你不就是你不开心了我就得负责逗你开心吗,爱你不就是哪怕你变成一棵树我也不嫌弃你吗,爱你不就是不能让你被别人抢走吗?!就这么简单,哪儿那么多废话,真是的。”
“你这口气好长……”
不过,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我嘻嘻一笑,抓住他的手:“那我们去那家新开的店吃臭豆腐吧!”
“不要……”
“你不爱我!”
“我爱你但我不爱臭豆腐!”
“……”
好吧,虽然没吃成臭豆腐,但不管怎样,我选择了跟这只东海孽龙在一起,从未遗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