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冬,大雪日,枣树下,寒风旋卷,枯枝如灰。

她在树下埋东西,冻到通红发紫的十指,缓慢而机械地将覆着冰雪的土拢起,压实。

这是一片荒地,四下无人,只得这一棵枣树,说不出的孤单冷清沉甸甸地挂在枝头。

她靠着树干坐下,身上的衣裳太单薄,薄到随时都会消失在这个冬天似的,两块并不正常的红晕挂在曾经清秀明媚的脸上,一道长长的疤,从右脸颊一直延伸到下颌。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她轻轻地唱,那是寻常市井里听不到的调子,精致,悲伤,每个音符都绵长柔软,仿佛能从里头拉出剪不断的丝。

她一开口,北风也缓了些。

翌曰,路过的樵夫发现了她,然后,果断报了官。

那一年,官府里堆积如山的文案里多了这样潦草的一条——

“东坊南郊无名地,一女倚树而僵,双臂微伸,无伤无毒,系天寒致命,无疑。亡者生年不详,估为二十一二,身份难定,遗体无人认领,由官府代为安葬。结案。”

数百年后,又逢落雪之日。

写着“安宅”二字的灯笼在精致的屋檐下随风摇动,裹成一个球的小厮拿着扫把,打着呵欠拉开大门,旋即变了脸色大喊起来:“哎哟喂可了不得啦!门口有个死人!!!”

他还没死,起码还有半口气,至少还能听到有人在大喊大叫。

冰凉的砖石垫在脸下,他竟然一点也不觉难受,肚子里是空的,五脏六腑都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难受与好受都不再属于这个身体。

他是怎么走到这户人家前的,他也说不清了,就是觉得这户人家比别处都亮,他就跟飞蛾一样,循着亮光,踉踉跄跄地来了。

又一阵急促散乱的脚步声后,有人来试他的鼻息,旋即便是斥责:“小兔崽子胡喊个什么!这哪里是死人了,分明还有气!快将他抬进去再说!”

这是他在彻底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混乱的光线与嗡嗡的人声在身边交织,灵魂仿佛也脱离了去,朝前方那团若有若无的光飞过去……

1

“逗我玩儿是吧?”我急吼吼地从外头冲进来,将手里印着“公函”二字的信封与信纸朝桌上一摔,跳到板凳上咆哮,“三府会考是个什么鬼?还要我参加?”

抱着一本闲书窝在躺椅里的敖炽不耐烦地冲我道:“管他什么鬼啊,不想去就不去呗!一把年纪还在椅子上跳啥!我正看书呢!

“闭嘴!有本事你去当这个狗屁国主!”我跳下来冲到他旁边,一把从他手中抽走那本《百美图集》扔到地上,“这也算书?哪有人会一边看书一边照镜子说这个没我帅那个没我帅全部没我帅的!”

敖炽所谓的书,其实是一本从街头书摊上买回来的类似画集的玩意儿。也不知是哪个无聊画师弄出了这么一本东西,把鱼门国历代男女美人的画像都给列了出来,美女五十名,美男五十名,美其名曰“百美图”,销量居然还不错,连卖烧饼的不识字的李二麻子都买了一本。

得了这本书,敖炽就像找到了生命的灯塔,一边看一边照镜子,并喜滋滋地从中获得毫无根据的优越感。

只有闲成了太平洋的人才会干这种无聊事吧。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敖炽弹起来,“我仔细研究过好多遍了,这里没一个男人比我英俊。女人的样貌么,倒还可以……”

“那你倒是都娶回来啊!”我冷哼。

他摸摸下巴作沉思状:“那不行,我看这里头大部分女人都是‘古人’了,活到现在的也肯定老得不能看了,综合评定,还是你好点儿。”

“滚!”我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去看看未知跟浆糊的作业写完了没有!”

肯定没写完,等会儿再看,急啥,我们应该多给年轻人一点时间。”他白我一眼,走过去拿起被我摔到桌上的信封跟信纸,“国主大人,这可是火漆封口的公函呢,我能看看不?”

“我说不许看你就不看吗?”我回瞪他。

“当然不会。”他贱贱一笑,拿起信纸,“来来,我看看到底是啥东西惹我夫人这么生气。”

几分钟前,有两个家伙同时来到不停,一个是天衣侯府的小厮,一个是官府老大聂巧人的属下,不但同时到达,目的也一样——给我送公函。

身为挂名国主,又没钱又没权还不被下属尊重,我都快忘记这层身份,突然出现一份公函,着实吓我一跳。当下打开,两封公函连内容都几乎一样——

“三府会考将至,请国主府循例主事,我处自当从旁协助。”

落款处分别是天衣侯府与官府鲜红的印章。

可是,啥是三府会考啊?我不用装也是听不懂的样子啊!

“三府会考?”敖炽把只有一句话的公函来回回看了几遍,“听起来似乎是一场很牛的考试?但问题是你一个连学校都没进过的半文盲怎么去主持考试呢?”

“只有文盲才会看什么百美图。”我把公函抢回来,愤愤道,“这胖三斤出门买东西到现在还不回来,他是个女人吧,这么磨叽!”话音未落,胖三斤拎着菜篮子哼着小曲儿滚回来了,还没站稳就被我抓住,把公函扔给他:“啥意思?”

他看过公函,不禁瞪大眼睛:“哟,三府会考之期又到了呀。啧啧,看来老板娘您要忙一忙了。”

“啥啥啥?”我急了。

“鱼门国每隔三年都有一次全国性的考试,国中有才之人自四坊而来,齐聚东坊,文武双试,过五关斩六将,全程由国主府坐镇,官府与天衣侯府从旁协助,三府共同选拔出最优秀之人才,善文者多由天衣侯府所用,善武者自然收归官府。特别出类拔萃者,国主可留为己用。不然您以为这么多年,三府之中的人才从哪里来。”胖三斤不慌不忙道。

我望天,想了想:“听起来不是跟考状元差不多?”

胖三斤点点头:“是差不多,不过咱们这儿的三府会考说不定比考状元还刁钻些呢。考官们出的题目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呢。”

“等等,考官是谁?考题谁出?”我瞪着他。

“既是三府会考,考官自然是老板娘您和您的文武二将啊。”胖三斤微笑,“哎呀,要说这三府会考,因为早些年国主之位悬空而暂停,如今可好,咱们鱼门国又有一桩盛事了。”

“盛盛盛事?盛事个毛线球啊!”我忍不住又在他面前跳起来,“我是老板娘啊,全国人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国主啊,我没进过学堂没文凭怎么当考官?你这不是给我挑事儿吗!”

胖三斤无辜道:“这又不是我定的。三府会考乃国中大事,沿袭多年,并非某一人说了算,老板娘你虽然对国主身份一再掩饰,这也不耽搁你当考官的,实在不行,你戴个面纱?”

“你个娘娘腔才戴面纱!”我忍不住戳他的脑袋,“你不是说这个什么会考因为没有国主暂停过么,既然我从未公开过我的身份,那么不知真相的吃瓜群众们肯定以为国主之位依然悬空,既然如此,为什么突然又把这事给提出来了?”

胖三斤耸耸肩:“想必是聂大人与天衣侯觉得需要补充新血了吧。”

我就知道是这两个在使坏,咬牙道:“他们要招兵买马自己去招就是了,扯上我干啥?我这就去找聂巧人算账!”

“您找他们也没用啊。那二位是什么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胖三斤拉住我,“既然他们二位已经联手出了公函,那表示此事势在必行。您也不必担心身份暴露,纵然大家免不了会知道有了新国主,可也不知道新国主就是不停的老板娘。您还是可以自由翱翔的,还是可以跟卖葱姜蒜的小贩讨价还价的。”

胖三斤哭笑不得:“老板娘您究竟在担心何事呢?当考官罢了,具体要做什么,聂大人与天衣侯自会与您商议,我也会为您提供力所能及的协助,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呢。再说,三府会考本身也是一件好事,既能挖掘出一批有用之才为国效力,同时也是给有抱负有能力的人提供发挥价值的机会,您身为国主,自然也希望鱼门国欣欣向荣,代代繁华吧?”

我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有多讨厌考试这件事么?一次输赢又能证明什么?”

胖三斤想了想,道:“确实不能证明所有,但起码能证明一部分。至少这是一场公平的竞争。”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我看了看他:“啥时候开始考试啊?我要做什么呀?”

胖三斤掐指算了算:“会考之期通常于大暑之日开始,要考哪些内容,考多少时间,都由三府商议决定。如今连小暑都还没到,老板娘您还有大把时间准备。至于要做些什么,相信届时聂大人他们会跟您详谈的。”

大暑之日,现在还不到六月,就是说起码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想到这里,我总算是平静了些。

“我做饭去啦。”胖三斤挽着菜篮子朝厨房走,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冲我一笑,“您从不拿自己当国主,但您总是会做国主该做的事。”

这话说的,我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不就是解决过一条有问题的路,挽救过一个差点走上邪路可能现在也没多正直的臭道士,收拾过一只石头老虎,扳倒了一个卖毒品的不法商人,以及帮各位大爷大妈找猫找狗找假牙等等等等,我做的明明是一个生意人该做的事。胖三斤这句话,是称赞还是有别的意思?

不觉间我来鱼门国已近半年,也就是说,我还能在这里留半年。

想到半年之后我就吃不到胖三斤煮的饭菜,听不到聂巧人的冷嘲热讽,不能再跟唐夫人八卦,不能再教训木道长那个老油条,不能再坐在竹帘之后看夕阳之下东坊的大街小巷,也不可能再生活于一个仿佛倒退千年时光的世界,心里居然隐隐有些舍不得。

直觉告诉我,鱼门国只能是鱼门国,这里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都注定要留在原地,而我只是偶然的过客,一旦离开,永无归期。

可是……我真的可以全身而退么?初入国境行舟水上时看见的生于水下的彼岸花,还有青山之后历代国主的坟墓,无数暗藏在平静生活背后的秘密,一直是我最大的不安的来源。平心而论,这里并不是一个槽糕的地方,但为何会成为龙族惩罚罪犯的“监狱”?

正午的阳光洒下来,很热,我捏着那两封公函,出神地站在阳光里。

“你在那儿晒腊肉呐?”敖炽从窗户里探出脑袋来朝我招手,“还不快过来!你女儿刚刚写完了一篇作文,名字叫《我的爸爸妈妈》,看完我保证你一定会打死她的!”

“来了来了!喊什么喊!”我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快步朝他走去。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来到鱼门国的第一天,胖三斤便对我说过——

真正的龙,永远不可能突破鱼门而入。

但是,敖炽就在我面前,看得见,摸得着。

2

哐哐哐!

从来没人把不停的大门拍得这么响。

我前脚刚进屋,后脚就把我给震了回去。就算是聂巧人和天衣侯的人来找我,也不敢下这么大力气!

“谁啊这是?!”心情本来就不够爽朗的我没好气地冲到门前,猛一下拉开大门,劈头就骂,“敲这么大声是想拆我房子吗?!”

还没看清来者何人,一股销魂的大蒜味就扑面而来,熏得我连退八步。

“您是老板娘?不停的老板娘?”

伴着一声惊喜的呼唤,更浓郁的蒜味快马加鞭朝我扑来。五十来岁的光头大叔,比我还矮半个头,穿着像是小了一码的绸衫,露出一口并不好看的牙,一脸兴奋地盯着我。

我掩着鼻子,瓮声瓮气答道:“自然是我。”

没有一点点防备,他就这么向我扑过来了,双眼放光。

然而有人比他动作更快,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咋?大白天的还想耍流氓?”敖炽嫌弃地瞅着地上那四脚朝天的家伙,皱眉,“你把全东坊的大蒜都吃了是不是?这么臭!”

“哎唷……”大叔揉着肚子,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一边从袖口里掏东西,一边又朝我走过来。

敖炽挡在他跟我之间:“有话就站那儿说!不然别怨爷拆了你的骨头!”

大叔停下步子,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被掏出来,抖开,哗啦啦一阵响,好几条沉甸甸的金链子落到地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给您的,都是给您的!”大叔捂着肚子,总算是恢复了一点正常人的样子,“听说不停专为人寻找失物,我有急事相托!”

客户?我瞄了一眼地上的金饰,迅速估算着它们的重量,脸上立刻由阴转晴,拨开敖炽走到大叔面前,忍住蒜味笑道:“您早说呀,吓得我以为家里来疯汉了呢。我夫君手没轻重的,您没事儿吧?”

大叔赶紧摆手,咧嘴笑道:“也怪我太激动,一见老板娘您就跟见了亲人似的,唐突了唐突了!”本来我想说屋里坐吧,但一考虑到这漫天遍野的大蒜味,我改口道:“院子里坐吧,就冲您拿我当亲人,怎么也得喝杯好茶才是。”说罢又赶紧把金链子捡起来,装模作样地要还给他,“您都还没说丢了什么,我也还没答应要不要接这桩生意,金子您还是先收起来。”

“不不不!”大叔慌忙把金链子推回来,“不管老板娘您接不接这单生意,这些都是您的,权当是个见面礼,买卖不成人情在。我成大远没别的意思,就是敬佩老板娘的为人,老早听说您的不停专为人寻找失物,童叟无欺,连老太太的假牙都能找回来,不但有本事,又是菩萨心肠,哪怕今日您不帮我,能见到您一面,我也倍感荣幸呢!”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话一出口,连那股蒜味都不那么令人讨厌了呢。

“来来,坐坐坐。成老板是吧?”我喜笑颜开地将他领到院子里的树荫中坐下,又喊来胖三斤给他彻了一杯香气扑鼻的铁观音,“喝茶喝茶,这天气怪热的,歇歇再说。”

他端起茶杯嗅了嗅,连声说好茶好茶,但旋即又放下,急迫道:“老板娘,不管怎样,还是希望您能帮我一把啊。”

“丟啥了?说说看。”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敖炽坐在我旁边,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拿一把大蒲扇使劲儿扇风。

“宅子。”他脱口而出。

“房子也能丢?”敖炽噗嗤一笑,“难不成还长腿跑掉了?”

他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东坊南郊那所大宅本是安家祖宅,据说安家乃是个百年大族,人丁兴旺,显赫一时,只怪时运弄人,这几十年来越发凋敝了,现在就剩一位安老爷子主事,膝下还有一位小少爷。去年立夏之时,安家少爷拿了祖宅的房契来我钱庄借钱,说好一年还清,逾期即拿祖宅抵债。我宽限了他们好几日,也不见他们拿钱来还,我自然就拿了房契与当时立下的字据去安宅收房子,谁知他们竟一口否认有借钱这回事,甚至说根本不认识我,死都不肯搬出去。我气得呀,白纸黑字的事啊!可恨我又不是那些狠辣货,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对付,索性带着手下住进安家。可没住上几天,我贴身收藏的房契不翼而飞。这必然是安家人搞的鬼啊!这年月,欠债的倒还厉害过放债的!别人都当我们开钱庄的心狠手辣,赚的也是容易钱,哪个知道我们这些正经人的苦啊!”说完,他还可怜巴巴地抹了抹眼睛。

我笑笑:“为了逼他们搬走,你真的什么事都没干?没往人床上扔过死老鼠?没往人水缸里下泻药?没装神弄鬼吓唬人家?”

“没有!绝对没有!”他赶紧否认,“我是正经生意人。有借有还,咱们之前说得好好的。我们装神弄鬼?我看他们才装神弄鬼!”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您当我稀罕他们安家的宅子么?好些人都说,那老宅子里有古怪!我就算收了这宅子,也是打算推倒重建再转手卖钱的。”

“古怪?”我看着他。

他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不干净的东西啊!您想啊,百年老宅,又没几个人住里头,能不古怪么?我那两个手下都在半夜见过怪东西,有说是个没脸的黑影,有说是个穿红衣裳的女人,在宅子里飘来飘去……也亏得是我们胆子大,想着怎么也得把房子收回来,这才坚持在里头住着。”

“那你自己看见什么东西了么?”我问他。

他挠了挠自己的光头:“我倒是没见着,我这人睡觉特别死,天塌了都不醒的。不过就是觉得那宅子里冷,彻骨的冷,您看看这什么天儿,还是冷!”

“所以你想让我替你找回房契?”我放下茶杯,“话说这事儿不该我管啊,丢了房契属于盗窃案,你应该找官府才是正经。”

“怎么没找啊!”他一脸沮丧,“官府每天要处理的案子那么多,杀人放火哪件都比我这件麻烦,官府也是人力有限,等到他们排出时间来查我这个‘小案子’,再快也是几个月之后了。我这儿等不起啊!这房子一日不推倒重建,我就得损失一日的银钱啊!我连新屋舍的买家都找好了,答应别人两年后交付,本来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你看现在这事闹的……”

我想了想,笑:“听你这么一说,你似乎不光是要我们替你寻回房契吧。”

他嘿嘿一笑,有些尴尬地搓着手:“这个嘛……如果老板娘肯帮手让安家人搬离,我更有重谢!您看,这毕竟也算是替我彻底找回属于我的宅子嘛,跟您的生意不冲突是吧?”

敖炽碰了碰我,小声道:“这事儿棘手呢,他都说了现在是个安老爷子主事,这些老人家可不好对付,稍微用力过猛,老头儿一激动,挂了咋办?万一没挂,半身不遂,干脆赖上咱们又咋整?犯不着为了几条金链子接这烫手山芋。”

敖炽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一看到那些金光闪闪的宝贝儿,我又欲罢不能。

“成老板您也别着急,接不接这单生意,我现在还不能答复你。”我把金链子推到他面前。

“不不不,老板娘您别这样成不?”他又把金链子推回来,“你收下金子慢慢考虑也不迟。不过也别太迟了,明儿日落之前能给我个答复么?我就在安家等您!”

“没有正式接下生意,我是不收分文的。”我坚持把金链子还给他,“这些您先拿回去。我会仔细考虑考虑,就明天日落之前吧,我亲自去安府拜访,届时再给您一个确实的答复,如何?”

“这……”他面露难色,思忖半晌又道,“明天日落之前?!说定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我笑。

“好,我等老板娘大驾光临!”他无奈地收起金链子,“那就先告辞了。”

我看着那杯一口未动的铁观音,笑问:“成老板不爱喝茶?”

“粗人一个,平日里就好喝几口老白干。”他嘿嘿一笑,“再配上几头我最爱的老蒜,那滋味真是绝了。”

我跟敖炽对视一眼,从没听过老白干配大蒜这么酷炫的组合。送走成大远,敖炽问我:“你要接?”

“金链子诶!”我说,“大拇指那么粗的金链子诶!”

“你要应付的很可能是一个固执到死,可能还会有各种怪癖的老头子,单从借钱不还还能理直气壮这点来分析,这安家就不是省油的灯。”敖炽边扇蒲扇边说,“当然我也有一百种方法让老头子从宅子里消失,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

“肯定没这必要。”我白他一眼,“我们开的是不停,不是强盗窝子。天下没有任何事是不可以商量的。先摸摸那家人的底细再说呗。”

正在厨房里洗菜的胖三斤被我叫了出来,手里还捏着滴水的竹笋。

“东坊南郊的宅子?姓安的人家?”胖三斤仔细回忆着,“倒是有些印象。这宅子颇有些年头了,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吧?!姓安的人家世代居住于此宅,关于这户人家倒也没听说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是个大户人家,家中子孙混迹于各种生意场,倒也风生水起,显赫一时,只是后来似乎遇到了难处,渐渐家道中落,人丁稀少,再后来……就没后来啦,普普通通的人家,似乎也很少与外界打交道,也并不惹是生非。”

“就这些?”我打量着胖三斤,“你在鱼门国恐怕不止呆了几百年吧,连安家大宅的底细都不清楚?”

胖三斤耷拉下眼皮,无奈道:“老板娘您恐怕也不止几百岁了吧,那您能知道您所居住的地方的所有人的底细么?我并非闲来无事热爱家长里短的婆婆大婶,许多事也仅仅是道听途说知道个大概罢了。”

说的也是……我挥挥手:“去去,做饭去。竹笋烧肉是吧?”

“嗯嗯,我特意选了肥瘦适宜的五花肉哦!保证入口即化,不油不腻。”胖三斤笑嘻嘻地说,末了又道,“若老板娘想知道关于这宅子的详细来历,想来国中也只有一个地方会有详细记载。”

我撇撇嘴:“天衣侯府?”

胖三斤点头:“正是啊,凡与民生有关之一切,皆被天衣侯府记录在案,连小小一个摊贩的来历底细都能查到,何况是有百年历史的老宅子。”

“可我一想到天衣侯那个老不死的就来气怎么办?”我还记挂着被他扣走的金子呢……

“忍着呗。干吗跟生意过不去呢?”胖三斤笑着回了厨房。

“去吗?”敖炽问我,“话说那厮府中的婢女们个个颜值都很高呢,不比那百美图里的女子差多少。”

我打了个呵欠:“哦,你不知道聂巧人手下的衙差们也个个都是英俊非凡的小鲜肉么,还个个都有六块腹肌,正好我有事想去官府一趟,要不你我分头行事?”

敖炽转了转眼睛,突然在我身后暴跳如雷:“你咋知道人家有六块腹肌的?你一把年纪还偷看人家洗澡?”

一只拖鞋飞过去砸他头上。能动手解决的,绝不多废话。

3

在东坊住了半年,时间越长,越觉得这里太大太大,许多地方是我至今都未曾涉足过的,比如,“安宅”。

在我印象中,从东坊的南门出去之后,是一片开满山花的缓坡与洼地,远处落着几个村子,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跟一条半干不干的小河水并驾齐驱,延伸到模糊的远方。

没记错的话,当初聂巧人带我去的弥弥村以及木道长的天仙观就在附近吧,但又好像不是。路痴的痛,请谅解。

在问过路人之后,我才知道从那片缓坡上爬过去,走到一片竹林时左拐,竟然有另一番光景——一座大宅安然立于夕阳之下,尽管染着岁月的痕迹,却不曾失掉半分威赫,像个阅尽沧桑的老者,依旧矍铄地看守着它在乎的一切。

反正吧,我去到的每个宅子,不管唐府还是罂家还是这个安宅,都比我住的房子好一万倍!感觉人家一个厨房就比我的卧室还大……

敖炽碰碰我:“看啥呢?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这宅子修得好啊,上百年的老房子看起来还这么扎实。”我说。

“我东海龙宫的集体宿舍都比它华丽得多,怎不见你夸赞几句?”敖炽白我一眼。

“光华丽有什么用。”我冷哼,“一座有历史有故事的宅子,一定会被一种无形的气场包裹着,让你忍不住想进去一探究竟,哪怕是里头的一棵荒草,一根立柱,也是与众不同的,所谓神秘感,便是如此。”我啧啧两声,又道:“这么好的宅子,推倒重建未免可惜。我得好好建议一下成大远。就算改造成高档观光客栈也不错啊,你看这外头环境多清幽。”

“说这么多,就像你已经替成大远把宅子拿回来了似的。”敖炽横抱双臂打量着眼前的大宅,“别忘了你要面对的是个欠钱不还的老油条,你敢碰他一下他立刻就能倒下来装死的。”

我冲他嫣然一笑:“再老能老过我?”

“也是。走,敲门去。”他也笑,牵起我的手往前走去。

高大的宅门巍然于前,上好的木材在岁月里依然坚实挺括,每一道痕迹都泛着无法复制的古朴幽光,铜质的虎头门环上布满了淡绿的锈迹。

“一点人气都没有啊。”敖炽啧啧道,拿手指碰了碰门环,“常常被人摸着打理着的,门环不至于锈成这样嘛。”

我轻轻捏住门环,扣了几下。

没人应门,我又加重力气扣了几下,老头子耳朵背听不到,年轻人总该听到吧,再说成大远不是还在里头么?

正在我准备喊敖炽翻墙进去瞅瞅虚实的前一秒,大门打开了。

面容白净清秀的年轻男子站在高高的门槛后,浅灰色的袍子整整洁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藏青色的头巾在裹着热气的晚风里微微晃动。

“二位有何贵干?”男子的声音跟他的面容一样轻柔秀气,透着股读书人的味道。

“哦,我们是成大远的朋友,他是住这里吧?”我探头探脑往里瞅,门缝后头,只见一条长长的通道,没有什么光线,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百姓人家,开门不见庭院而是一条不见天日的通道,这样的布局倒是少见。

年轻人皱了皱眉头:“你们找他啊。”

“是的,我们约好了的。”我猛点头。

年轻人想了想,让到边:“那你们进来吧。”说罢,他又多看了敖炽的花衬衫一眼,觉得奇怪又不好意思说出来的样子。

这事我也毫无办法,也不是没有替他准备随大流的袍子,胖三斤给他做了好几件,他非说丑非说像浴袍反正就是不穿。最后胖三斤无奈,找来他能找到的最花俏的布料,照着敖炽穿来的花衬衫给他重做了好几件,大红大绿的花朵简直丧心病狂。

总之每当敖炽穿着崭新的花衬衫在我面前晃,我心里都有一只巨大的羊驼狂奔过去……

“打扰了。”我拉着敖炽不动声色地迈过了门槛。

入门后的通道很长,灰色的砖石密集地叠出一个固若金汤的空间,几个火把插在墙壁上,但是都没有点燃,整个通道的照明仅仅依靠尽头处的亮光。

好歹走完了,我眼前顿时敞亮——好大的宅子啊!!!

房间排列倒是中规中矩,四四方方地围成一个巨大的矩形,一共三层,每层房屋前都是朱漆立柱串成的长廊,檐下每隔一段距离就挂一串铜质的风铃,而东南西北角又各有一个往里延伸的巷道,不知后头还有多大的面积。总之,这个宅子十分方正对称。

但怪的是,放眼看去没有仼何花草点缀其中,除了院子中间那棵矮矮的枣树。

这棵树应该被照顾得很好,枝繁叶茂,翠绿满目,枣花尚在花期,一串串乖巧地躺在枝头。但是,这么大的院子里只有一棵枣树是不是太浪费了?

“那个人住在二楼东厢房里。”年轻人顺手指了指左前方。

“未请教公子是……”我打量着他。

“在下安玉禾。”年轻人拱手道。

我笑问:“安家的公子爷?”

他不否认,将我们带到长廊东角的楼梯前:“自此上去左转第二间房便是。”

真是个心大的人呢,面对陌生人一点都不警惕,甚至都不问我们姓甚名谁,随随便便就把我们放进来了。

“你很讨厌成大远吧,安少爷?”敖炽指了指楼上,突然问。

他又皱皱眉,把明显的厌弃控制在这个小小的表情里。

“没有见过这样无赖的人。”他淡淡道,“非说我跟他借了钱,要拿我家宅子抵债。我们自然不从,他便带了手下硬住进来,硬要我们搬走。此行径与强盜有何异。”

我与敖炽面面相觑,一个指天誓日地说借钱不还,一个言之凿凿说子虚乌有,两个人都不像在撒谎……

“既如此,为何不报官?”敖炽盯着安少爷,“这可属于私闯民宅,怎么也得把他们抓起来重判才是。”

安少爷沉默片刻,道:“且看他们如何胡闹,小事无须劳烦官府。”

“安少爷的心胸果真如大海一样宽广呢。”敖炽笑,“这些讨债的家伙没少骚扰你们吧?”

“就是住着,也并未造次。”安少爷道,“所以才没有报官的心思,世道艰难,兴许他们有他们的难处,闹一闹也就过去了。何况宅子宽大,多住几人倒还热闹。”

啧啧,这思路……不过总算有一点跟成大远说的一样,就是他没有对安家人做过缺德的事,只是住在这里碍他们的眼,希望用这种精神压力逼他们搬走?!而安家上下对这种“我用眼睛杀死你”的逼债方式显然并不接招,你爱住就住,我不报官也不骂你当你小透明……这种交锋也算少见了。我活了这么长时间,债主逼债的法子自古以来都没大变化,没有哪一种是能上台面的,但落到成大远身上倒是例外了,这么礼貌的债主也是清新脱俗呢。

正说话间,北角那儿走出两个人来,俏生生的翠衣小丫鬟搀着年近古稀的老头子,在老头手中的拐杖发出的嘚嘚声里,沿着走廊缓缓朝这边来。

“是……谁?”老头微佝着背,紫到发黑的长袍像一片甩不掉的阴影,裹住行将就木的身体,连声音都比寻常人慢了一拍,像是出了问题的老唱机,握住拐杖的右手少了一根食指。

“来找成大远的。”安少爷迎上去,扶住老头的胳膊,“爷爷,日暮风起,您出来做什么?”说罢他看向小丫鬟:“你也是,怎的不给爷爷披上披风?受了风寒如何是好?”

“老爷子死活不肯穿,说热。”小丫鬟也是一脸无奈。

安少爷皱皱眉:“算了算了,你快将他扶回房去。”

“是……谁?”老头像是听不到身边人的说话,自顾自地又问了一次,老迈的双眼里一片浑浊。

我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安少爷,他方才道:“这是在下的祖父,身子不好,脑子也有些糊涂,毕竟上了年纪,难免的。”

“原来是安老爷子。”我笑着朝老头施了礼,“小女子姓沙,今日与夫君来府上拜会成老板,叨扰到您不好意思。”

话音未落,小丫鬟嗤一声笑出来:“老爷子记不住的,您说了也是白说。”

安少爷看了她一眼,她吐吐舌头,不敢再言语。

“爷爷,您先跟泥儿回去,我一会儿就来陪您吃晚饭。”安少爷替老爷子整了整衣领,对小丫鬟道,“把爷爷扶回去。”

“好。”她搀着老爷子正要离开,突然又回头笑嘻嘻地看着我的旗袍:“你这裙子好生怪异,我从未见过,但是真好看。”

不等我回应,安少爷已开口斥责:“多嘴!还不回去!”小丫鬟又吐舌头,赶忙扶着老爷子走了。

“家中丫鬟疏于管教,二位见笑了。”安少爷朝我们一拱手,“天色将晚,外头的路不好走,二位访客完毕后还是尽快离开吧。”

“好的好的,您忙您的。”我赶紧道,“我就是来跟成老板说两句话,说完就走。”

安少爷点点头,转身离开。

暮色之下,整个安宅变成了老照片似的颜色,夜风偶过,檐下风铃叮当作响,走廊上安少爷的背影,轻飘得像个幽灵。

“无头公案啊,一个打死都说借了钱,一个打死都说没借,你怎么想?”敖炽挠着鼻子问我,“要不别理这麻烦事了,咱不差那几条金链子,等年底出去了,你想要多少金子没有。”

我想了想:“上去跟成大远碰个头再说,总得有个交代。”

说罢,我噔噔噔地上了楼梯。大概是时间久远,我总觉得每走一步,楼梯就晃悠一下。

4

成大远的房间房门紧闭,听不到任何声音。

敖炽咣咣咣地敲了好几次门也不见人来开门。

“那厮说他睡着了就跟死了一样,该不是睡着了吧?”敖炽把耳朵贴到门上。

“这时候是睡觉的点儿吗?”我皱眉,吸了口气,将手掌覆在门上,稍用灵力一推,房门应声而开。

熟悉的蒜味又扑面而来,普普通通的卧房里空无一人,对面的大床合着帐子,一双男人穿的黑布鞋摆在脚踏旁。

真在睡觉啊?我跟敖炽走上去,敖炽撩开帐子,床铺上躺的,正是那成大远,此刻这厮正枕着松软的枕头,双目紧闭,躺得笔直,对我们的到来没有丝毫反应。

我跟敖炽对视一眼,心知不对,敖炽推了推他露在外头的胳膊,脸色微变,又立刻探他鼻息,片刻之后,他对我摇摇头:“挂了。”

啥?昨天还在我面前活蹦乱跳的汉子,今天就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了?!

我环顾四周,房间里整整齐齐并无特别,且房门是从里头上锁,看成大远的表情也是毫无痛苦或惊讶之状,跟睡着了并无两样。

难不成这斯太爱睡觉不注意锻炼,所以睡着睡着就睡死了?!

但这几率小到连我都不相信啊!正疑惑间,我突觉脚下有异,与敖炽同时低头一看,两双枯黄的手,瘦得只有一张皮,出人意料地从床底探出来,没骨头似的缠上了我跟敖炽的脚踝,并试图继续往上爬,力气还不小。

但是,这种级别的暗算还是不要用到我们身上吧。我出指一挥,低呵一声:“断!”

四只枯手应声而断,落在地上化成几段黄藤,扭动几下便没了动静,但床底旋即又钻出十几只枯手来,报仇似的往我们脚上狠狠缠过来。

敖炽拉住我举起来的手指:“你那没用,我来给它们断个根儿。”

不得不说这些黄藤化的枯手还是有些本事的,起码在敖炽跟我说话的这一刹那,它们已经缠过了我们的膝盖,很紧,这种骨头都要勒碎的力道一般人恐怕承受不住。

一团拇指头大小的火光,随着敖炽的一个响指落到爬得最快的枯手之上,腾的一下,所有枯手都烧了起来,纷纷落到地上。我跳到一旁,飞快掸去裙摆上的火星,骂道:“你下手注意点!烧坏我的裙子咋办?!”

“你那旗袍又不怕火。”敖炽白我一眼,“对付这些藤蔓植物,没有比火更有用的了。”

说话间,一个人从床底滚了出来,哎呀呀地乱叫着,拼命甩着手,最后一截正在燃烧的黄藤就拴在他的手腕上。

“木道长?!你怎么在这儿?”我瞪大了眼睛,指着面前这个好不容易甩掉黄藤的苯蛋,天仙观的主人,很久没见的木道长!

木道长一边吹着被烧疼了的手腕,一边诧异地看着我:“老板娘啊?您身边啥时候多了这么个妖孽啊,乱放火是要出人命的!”

“管谁叫妖孽呢?”敖炽瞪着这个秃顶老道土,“你喊的老板娘是我老婆知道不?”

“啊?”木道长瞪大了眼睛,立刻转向我:“当真?”

敖炽来到鱼门国后,好像的确还没有见过木道长,我点点头:“是。”

木道长立刻换上他惯有的谄媚的笑脸,一把握住敖炽的手道:“对不住啊对不住啊,不曾想是老板娘夫君,冒犯了冒犯了,今儿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哪。”

敖炽嫌弃地抽出手,没好气道:“自个儿照照镜子,都秃成那样了,谁跟你自家人!”

说着他又转过头问我:“你以前跟我说的就是这个臭道士?想揍我们家浆糊的那个?

“哎唷,那都是多久前的误会了!”木道长赶紧赔笑脸,“如今见着您了,才知道为何浆糊小公子会生得如此丰神俊朗,小小年纪就气势万千,原来都是随了您这位亲爹啊!”

坏了,我觉得敖炽马上就会改变对木道长的看法。

果然,敖炽的脸立刻就不那么臭了,居然还笑着拍了拍木道长的肩膀:“眼神儿不错。改天来我家坐坐,顺便传授你一套生发秘方。”

“都给我住嘴!”我站到他们俩中间,“床上还躺着个死人呢,你们俩好意思在这儿相见恨晚?”

木道长这才道:“我也纳闷儿啊,您二位大老远的跑这宅子来干吗?我还以为抓到那贼人了呢!”

“贼人?”我跟敖炽俱是一愣,“偷啥了?”

木道长指了指成大远:“他。”

“偷成大远?”我跟敖炽脱口而出。

“成大远?谁是成大远?这位叫胡大远啊。木道长迷惑地挠着秃头,“我也是受人之托啊,找了足足六天才寻到这位的下落。”

“胡大远?”我也蒙了,急问道,“受谁之托?”

“胡大远的老婆呗。”木道长说,“七天前,这胡方氏哭哭啼啼地寻到我天仙观来,抱着我腿就不撒手啊,说她刚刚下葬还不到三天的夫君被人偷了,墓地被掘了个大坑,大家都说造孽哟,又说那块地曾有人狼出没,喜以亡者为食,只怕是被那妖物掘去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惊又吓,本身就是个没主意的人,一听有妖物作祟,这不就火急火燎地找到我这儿来了么。”

敖炽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了,问:“你说,躺那儿的家伙七天前就是个死人了?”

“是啊。”木道长笃定地点点头,“这胡大远以前也常来我天仙观烧香祈福,添香油也还大方,他家就在天仙观附近的胡家坳里,平日里做点小生意,是个规矩人。我与他也算熟识,又见胡方氏可怜,加上此事蹊跷,还扯上妖物,于是便亲自跟胡方氏去了他的墓地一探究竟。”

“是妖物所为?”我问。

“呃……”木道长支支吾吾了半晌,“恐怕是。”

“恐怕?”我一挑眉,“你看不出来?”

“哎唷,我有几分本事,别人不知,老板娘您还不知么?”木道长有些尴尬,“我让胡方氏拿了胡大远平日里最爱穿的衣裳,最爱吃的东西,还有他留在梳子上的头发,做法追寻他的下落。整整六天啊,才得知这家伙居然在安家。今儿一早我循着踪迹追来,潜入安家,本打算偷偷带走他了事,但横竖又觉得此事怪异,也是脑子发热,便藏到床下,心想这死了的人总不能自己走到这里来吧。再说了,这安家人活得与世隔绝,起码在我接掌天仙观之后,我从没在任何公众场所见过安家人,听说连他家平日里的菜肉瓜果、灯油火蜡啥的,都是让人送到宅子里。安家显然不该跟胡大远扯上任何关系才是啊。所以我才想躲在暗处等等,看看一会儿是不是有人进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如果真有人来,不是盗尸贼也跟贼脱不了关系,到时候只要拿住对方,总能问出个缘由。”

说着他又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们:“我在这儿藏了快一天,老骨头都要散了,正打算放弃这念头,要带胡大远离开时,你们却来了。我又不知来者何人,就看见两双脚过来,所以才使出这招鬼藤缠,打算抓住你们审问清楚。”

“你那些烂藤子,对付小猫小狗还行,以后别随便拿出来丢人了。”我白他一眼,突然问,“胡大远最喜欢吃大蒜?”

“大蒜?那倒没听胡方氏提起,她说胡大远最爱吃的是烧鸡。”木道长回忆着,不解道,“吃不吃大蒜有什么要紧的么?不过也是,我今天一进这房间就闻到蒜味儿,浓得很,还以为是安家的人在这房间里用大蒜驱虫什么的。”

敖炽看着胡大远的尸体,说:“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了。”

“他?”木道长一愣,“他说什么了?他不都死了么?”

敖炽不理他,只看了我一眼。我当然也明白了,打量着这具声息全无,冷硬如冰的躯壳:“浓烈的蒜味可以掩盖他的死气,不仔细分辨的话,连你我这样段位的老江湖都很难发觉。问题是,他来找我们,用假名假身份不说,只怕说的话也大半不可信。一个死去的躯壳,装成活人拿着金子来骗我们,意义何在?”

“啥?老板娘您说啥?”木道长大吃一惊,指着胡大远道,“您说他去找过你们?”

“昨天中午的事。”我也不瞒他,“他说他叫成大远,开钱庄的,安家少爷借钱不还,不肯按约定拿安家老宅抵债,他才带了手下住进这宅子讨债,但是不久前房契被偷了,他要不停尽快帮他找回来。而安少爷一口否认有借钱这件事,但是对他的强行入住又并不太激烈地反对,不驱赶,也不报官。你说这算怎么回事?”

木道长听得瞠目结舌,想了想又问:“那老板娘您答应接这笔生意了么?”

“我今天来安宅就是看看情况,然后再决定要不要赚他的钱。本想着上来给他个答复,谁知道人都没了。”我看着敖炽:“你咋看啊?我现在脑子有点不够用。”

敖炽沉默半晌,反问我:“如果胡大远活着,你是答应帮他还是不答应呢?”

“答应啊,为啥不答应。我从来不跟金子过不去。”我的目光被枕头旁边的一个布包吸引过去,因为颜色跟床铺挺接近,刚刚没留意到它,现在看来倒是挺眼熟,好像就是他昨天拿来装金链子那个,鼓鼓囊囊地躺在那儿。

我俯身拿起小布包,抖落出里头的东西,果然是那几条金链子,还有一张叠好的纸条,打开来,寥寥两行字——身无长物,仅有薄金,若偿心愿,千恩万谢。

这倒怪了,感觉就像是知道我会来,特意备好了给我似的,另外,这字迹娟秀清雅,横竖都不像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能写出来。

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是“胡大远”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活着”,而他算准了我会来,所以留下金子跟纸条,赌我会接这笔生意,为他一偿心愿。且不管他告诉我的那些话是真是假,他最终极的心愿一定是真的,那就是——把安家人赶出安宅,把这个宅子替他“找”回来。

看起来这并不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会去做的事,如果他知道不停,那么多少也该知道我的风格,但他依然来了,依然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不知是他太不了解我,还是他到最后一刻都认为他的这个要求并不是一件坏事?

想不出答案。

“那就住下来吧。”敖炽走到窗前,将紧闭的窗户推开一半。

“住下来?”我跟他看着同一个方向,窗外暮色已浓,空荡荡的屋舍与院落都陷在模糊阴沉的轮廓里,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时不时一阵风过去摇动老旧的风铃,每一声铃响,都有回音。

木道长缩了缩脖子,说:“还是不要了吧……此事诡异,不如先让我把胡大远带回天仙观去,好歹给那胡方氏一个交代,再说死者为大,入土方安,老搁在外头不是个事几啊。”

敖炽断然道:“不行。”

“为啥?”木道长急了,“这不比活人啊,再放下去会坏的……你看他皮肤已经开始变色了!”

敖炽走回床边,发现胡大远的脸色确实比刚才难看了许多,已隐隐透出了死灰之气,没有生命的躯体到底难以支撑时间带来的侵蚀。敖炽想了想,出掌往胡大远身上一拂,一层水波似的光流便自他头顶蔓延而下,转眼包裹了整个身躯,闪烁几下之后,光流无迹可寻,而胡大远的肤色也在此时恢复如常,与活人无异。

敖炽收回手掌:“现在你不用担心他腐烂变质了,我丢出去的这丁点灵力,至少保证他一个月都完好无损。”

木道长诧异之余赶紧向他竖大拇指:“厉害厉害!能令逝者如生,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啊!难怪您能娶到老板娘啊!”

敖炽这回倒没有洋洋得意,只一字一句道:“已死之人不可能自己从坟墓里爬出来到处跑,此人不过是个傀儡,不管他是被心术不正之人以邪术控制还是根本就是为妖物所纵,要把藏于背后之人挖出来,只能从胡大远身上找法子。他哪家都不去,偏偏赖在安家,足见这家人跟此事脱不了关系。我一进门就奇怪,这么大的宅子,就住三个人。而且还有个怪事,你们自己过来瞧。”

说罢他又走回窗前,朝我们招招手。

好难得看到敖炽这么正经的样子呢!不耍宝胡闹的他,果然还是有几分谜之姿色的呢。我跟木道长赶紧凑过去:“什么怪事?”

他指着窗外院落的正中间:“那个。”

那棵宅子里独一无二的枣树。

“那棵树啊,我来时就看见了。”木道长不解道,“如此大的地方就栽这一棵树,孤零零的,又不好看。是挺怪的。”

夜色中的枣树在地上投下了斜长的影子,枝叶窸窸窣窣地摇动,毫无美感,倒像个病入膏肓,被全世界嫌弃的可怜人。

“你看看这宅子,再看看那棵树。”他回头看我一眼。

我又仔细看了片刻,恍然大悟:“困?”

闻言,木道长也猛一拍脑袋:“对啊!我也是光顾着胡大远这事儿,都没留神这茬!”

安宅是个标准的四方形,院落中心却独独只有一棵枣树,但凡对建筑稍微有些见识的人,都不会让这种“格局”出现在自己家里,四方加独木,则成一个“困”字,大不吉。

既然安家是一个延续百年的家族,又非目不识丁的乡野粗人,对这种事情必然更加讲究,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而不做改善。换成别人,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直接把那棵枣树移走,或者干脆砍掉,可他们非但没有,还把这棵树照顾得很好。

除非,他们需要这个“困局”?!

“此宅除了人气稀少,倒也没觉察出‘不干净’的地方。但是胡大远来找我们时,可是言之凿凿说这里不对劲。”我从枣树上收回目光,笑,“也许是该住下来感受感受。”

“啊?那我也留下来吧!”木道长急忙道,“你们去探探安家人的口风,我在这里看着胡大远,万一有什么怪东西找来,我们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我瞟了他一眼:“几日不见刮目相看啊,你这秃道做事几时变这么积极了?”

木道长转转眼珠,马上腆着笑脸解释:“那胡方氏思夫心切,我既应允她找回胡大远,自然要保证把她的亡夫齐齐整整地带回她身边,万一有个闪失,我也不好交代。”

“收了人家不少钱吧?”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没没没……”木道长赶紧甩头,“当初老板娘醍醐灌顶,我早已舍了那歪门邪道的心,如今只一心为百姓们谋福利。”

“信你才有鬼。”我撇撇嘴,“那你好好在这儿守着吧。我估摸着安家人压根儿还不知道自己家里住了个已经死了的人。”

“好好,二位快去,有什么发现一定知会我一声,若真有妖物作祟,我木道长第一个不饶它!”木道长满脸正义道。

走出房间,关门之前,我又回头看了看房里,木道长背对着我们,站在床前,一只脚有些焦灼地点着地面。

关上门,我对敖炽耳语几句,他看我一眼,没有作声。

下了楼,一阵夜风吹得我起了鸡皮疙瘩,四周明明流动着尚还燥热的空气。

安宅虽大,找个人却不难,只管往那亮着灯火的房间去便是了,一目了然。

敲门。

“谁?”

“安少爷,是我们两呀,成老板的朋友。”

“门未上锁,进来便是。”

5

“你们要留宿?”昏黄的灯火里,安少爷放下手里的书卷,不解地看着我们。

“方才跟成老板聊得太起劲,竟忘记了时间,想告辞时天已黑尽。不瞒安少爷,别看我与我夫君长得健康,其实我们俩都有眼疾,这一到夜里就不太看得清东西。”我有声有色地编着理由,“你刚不也说外头夜路难行,我只怕此刻离去我们会不小心跌沟里去呢。哈哈哈。”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那也无妨,你们就去成大远隔壁落脚吧。之前那是他两个手下住着的,这两日像是没见着他们,许是出去办事了。若房间空着,你们就住下吧,我家空房虽多,但常年无人居住,积灰甚重,不宜住人。若他那手下回来了,你来跟我说,我着泥儿给你们重新收拾一间便是。”真是知书识礼又体贴入微的年轻人呢,横看竖看都不是那种会拿着祖宅的房契去借钱的败家子儿。

“行行,太感谢了。”我满脸堆笑,又装作随意地问道,“安少爷,您这宅子就住了您跟老爷子还有小丫鬟?”

安少爷点头:“正是。”

“这人确实有些少啊。”我笑,“不觉冷清么?”

“我生性不喜嘈杂,能安静度日,求之不得。”安少爷笑笑。

正在这时,敖炽的肚子很不给力地咕噜噜叫了几声,尴尬之极。

安少爷听了,脸上也没有别的表情,仍是浅浅淡淡地,朝一旁的柜子看了看,说:“那里头搁了几个梨子,你们拿去充饥吧。厨房已经熄火,今夜怕是不能招待你们了。”

敖炽立刻不客气地走过去,从柜子里拿出个小竹篓来,几个已经干瘪变色的梨子挤在里头,也不知道被存放了多久……他看了一眼,又把竹篓放回去,回头对安少爷露齿一笑:“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吃吧。”

安少爷也不多劝,说:“只怕是搁得有些久了,吃起来也不入口,是我唐突了。”

“没事没事,饿一顿死不了的。”我赶紧道,又将话题一转,“安少爷,我冒昧多问一句,令尊令堂是不住这里还是……”

他的手指缓慢翻过一页书,说:“二老已去世多年,我由祖父一手养大。”

说罢,他打了个呵欠:“时间不早,二位还是早些歇息吧。”

见他不再接招,我也只得跟他道了晚安,乖乖退出房间。

“怎么看?”敖炽问我。

“有血有肉,非妖非鬼,普通人一个。”我答,“就是少年老成,心如深海。这种人,你光靠套话是套不出什么的。”

“严刑逼供如何?”敖炽亮了亮拳头,“就算不是妖邪,他也不是个普通人,哪有人会任凭外人住到家中胡闹还不报官的?不想报官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不想,另一种是不敢。你说他是哪种?”

“不好说。”我摇头,看着眼前这座四四方方的建筑物,觉得自己像是被无意中关进了一座严丝合缝的堡垒,居然找不到一点突破口。

“我去四下看看。”敖炽说,“总有蛛丝马迹。顺便再找找有没有能吃的东西,饿死了。你回胡大远房间去守着。”

“你小心些。别什么都拿来吃!”我叮嘱道。

“这话留给你自己。”他戳了戳我的脑袋,迅速转身而去。

我回头,北面尽头安少爷的房间依然亮着灯火,除此之外的所有窗口都漆黑一片。他就真不怕有贼人趁虚而入么?就真的那么放心我们几个陌生人在自己家里来来去去?

我沿着走廊往回走,心头正盘算着,谁知刚经过一条巷道口时,一双冷冰冰的手突然自暗处伸出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也幸亏我眼明手快,才及时收住了拳头,否则这风烛残年的安老爷子还不得被我打到支离破碎……我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的,不等我放下拳头,这老爷子跟没事人一样继续抓着我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说:“枣花儿开啦!”

我吁了口气,对着这张皱纹密布的老脸道:“安老爷子,这赏花吧,得白天才是时候。您黑咕隆咚地到处乱跑,跌了撞了可不得了。”

“枣花儿开啦!”他指着院中的枣树,语气比刚才更欢乐,还跟个孩子似的抓着我的胳膊用力摇,“枣花儿开啦!”

“哎唷老爷子您别激动!”我赶紧拉住他,“您那小丫鬟泥儿呢?怎么不跟您一道?”

“泥儿睡啦。”老爷子又不像完全糊涂了,有些话还是听得明白,“我们看枣花儿去!”边说他边把我朝那边拽。

“好好好,看枣花儿去。”我只得顺着他往枣树那边走,还得搀着他,万一摔了,我是要负责的……紧走慢走到了树下,安老爷子指着树枝上的一朵朵枣花,高兴得皱纹都舒展开了,但又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做了个嘘的动作,小声说:“我们看枣花儿!”

“嗯嗯,好看呢。”我附和着。

安老爷子一直仰着脖子,使劲儿仰着往树上看,看了半天,又说:“没有!”

我耐着性子问:“什么没有?枣花儿不是都在那儿吗?”

老爷子皱起了眉头:“没有!

“有啊,这不是吗?”我指着离我们最近的几朵枣花。

“没有!没有!”老爷子越发不高兴了,垂下头,受了莫大打击似的嘟囔,“没有……没有……”

“好好,说不定明天就有了呢。”我看夜色渐深,不能再由着老头在外头瞎逛,只得好言哄起来,“要不我先送您回去?等您睡醒了,明天就有啦。”

安老爷子抬头看我:“明天有吗?”

“有有有,肯定有。”我用力点头。

老头儿垂下脑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又盯着我:“饿啦?”

跳跃好大……不过我饿了是事实,难不成被老头听到我肚子唱歌了?

“哎呀,我没吃晚饭。”我嘿嘿一笑,“这您都知道啊。”

吃饭!吃饭!”安老爷子抓住我的手往前拖,“吃饭!”

“好啊,您老请我吃饭吧。”我突然放弃了把老爷子直接塞到安少爷房间的打算。

他一直抓着我的手,跟个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宝藏给人看的孩子一样,着着急急地往前走。

我被他带着原路返回,又跟着他拐进他刚刚走出来的巷道里,从灰黑的砖墙之间穿过,走到这座宅子的“第二圈”。跟我想的一样,安宅就像是被两个四方体重叠围住的建筑,第二圈跟第一圈的布局一模一样,也是三层楼宇,走廊环绕,四角有巷道,连屋檐下的风铃都一样,而大门却避开了这一圈,直接通往种着枣树的第二圈,难怪我们进门时要走过那么长一截不见天日的通道。

这种层叠修建,正中间最显要之处又只种一棵孤树,真是困上加困,连我这外行人都能看出不妥,着实无法想象谁会设计出这样一座宅子,跟安家人有仇么?

老爷子拉着我,直奔东边走,越走他越表现地小心,快到东边底层最后几间房子前时,他更是蹑手蹑脚地走起来,边走边说:“吃饭……吃饭……别吵别吵……”

一直走到最末的房间前,老爷子轻轻推开房门,小声道:“快进来!”

我跟在他后头进了房间,他又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这才松了口气,说:“吃饭!”

“很黑啊,点个灯吧?”我睁大眼睛,用最快的速度去适应眼前的黑暗。

“嘘,吃饭不说话!”

老爷子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听到凳子被挪动的声音,然后,有铁链晃动摩擦时的哗哗声。

不对头。我伸出手掌,呵了声:“亮!”

一团碧绿通透的光球在我掌中亮起,缓缓升到上空,照亮了整个房间。

看清眼前一切时,我实实在在地往后退了两步,说出来也不丢人,被吓的——

一张古朴的八仙桌前,坐着四个人,四个从模样到年纪到衣着都一模一样的安老爷子。唯一区别是,其中三个的腰上紧紧缠着乌亮的铁链,铁链另一端深深嵌进了他们身后的三面墙壁里,而且,这三个人由始至终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坐在那里,做出不断拿东西吃的动作,事实上他们面前空无一物。

安老爷子坐在我的正对面,也跟他们一样,伸手从空空的桌面上抓起一把空气,然后放到嘴里,吧唧吧唧地嚼,嚼完了还往下咽,咽下去后又重复之前的动作。

他“吃”得很高兴,见我愣在对面,还对我招手:“一起吃!”

虽然我是老妖怪,但这种情况下还是寒毛都竖起来了好吗!

但落荒而逃是不可能的,我深吸口气,走到八仙桌前,壮起胆子将手指伸到另一个“安老爷子”的鼻子下,没气儿。再试其他两个,也是没气儿。

三具没有生命的躯壳坐在桌子前“吃饭”,这又是逗我玩儿哪!!

不过,场面虽诡异,但这三个家伙好像并不具备危险性,只无知无觉地重复着他们的动作。而且我还发现一个细节,这三个“安老爷子”跟那个安老爷子一样,都少了一根手指。

“一起吃。”安老爷子还在跟我招手。

我知道从这个稀里糊涂的老爷子身上是问不出什么了,挤出个笑容:“老爷子您慢慢吃,我突然不饿了,回去睡觉啦。”

说完,我火速熄灭亮光,退出房间,关好门,正要原路返回时,前方忽然隐隐飘来一点亮光,有人提了一盏灯笼往这里来了。

我略一思忖,飞身跃起,紧贴着走廊顶端飘浮着,屏息静气等那个人过来。

来人是泥儿,东张西望,时不时懒洋洋地打个呵欠。一直走到最后这间房前,泥儿停下,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重重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小姑娘声音不大,我隐隐听个大概。

“哎呀,爷爷你咋又趁我睡着了乱跑呢,万一摔了,少爷是要责怪我的。”

“吃饭……”

“好好,吃饱了没?吃饱了我们回去。”

“我要看枣花!”

“枣花也要睡觉的,明儿早上看行不行?”

又是凳子被挪动的声音,然后,泥儿扶着老爷子走出来,关了门,一老一少在灯灯笼的幽光里远去。

我落回地上,忍不住又朝那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

6

胡大远的房间里,敖炽已经先我一步赶回来。见我进来,他劈头就问:“我正要出找你,去哪儿了你?不是让你回来呆着么?”

“你查看得如何?”我反问。

敖炽道:“这里每间房我都看过了,除了家具与灰尘,什么都没有。我还找到了他们的厨房,唯一奇怪的就在这里。”

“厨房怎么了?”

“没有食物。”敖炽道,“一丁点食物都没有的厨房你见过吗?”

木道长听了,插嘴道:“是不是刚好吃完了啊?”

“吃完?会吃完到连根葱都没有,连糖盐酱油都吃得一滴不剩吗?”敖炽白眼道。

木道长挠挠头:“那倒也不太可能……”

敖炽又道:“虽然没有食物,厨房里的刀具倒是挺齐全,而且每把都擦得光光亮亮的。”

“没有食物,却有刀具……”我喃喃,“老爷子还总是把吃饭挂在嘴边……安家人到底吃什么呢?”

“喂喂,发什么愣呢?”敖炽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还没告诉我你去哪儿了!”

我把刚才所见简明扼要地向他们讲述了一遍,不出意料,在听到有四个一模一样的安老爷子围在桌前吃空气之后,他们两个的下巴都差点掉地上。

“你不是饿昏头眼花了吧?”敖炽摸我的额头。

“滚!”我打开他的手,“我能眼花吗?我还去探了另外三个的鼻息,都不是活的。而且你刚刚有没有去后面那一圈?你没发现这座宅子本身修建的格局就很有问题吗?四四方方的两圈,正中间一棵树,困上加困!”

“困上加困?”敖炽一愣,“刚刚我忙着找厨房去,是发现这外头还有一圈一模一样的建筑,但我确实没想到这一茬。”

“你就知道找吃的!”我狠狠瞪他一眼,“我看这里不简单,不管也得管了。”说着我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胡大远,叹气:“你的金子还真不好赚。”

“连老板娘您都觉得麻烦?”木道长有些担忧地看着我们。

“这宅子如果已经存在数百年,当初又被人刻意修成这个格局……”我看着窗外,清冷的月色自云后露了一线,给眼前的世界蒙了一层诡秘的白翳,“也许,这宅子本身就是个妖物了吧。”

敖炽的脸色顿时严峻了。木道长吓了一跳,忙道:“不会把我们吃了吧?这这这……我还有好多事没办哪!”

我斜睨他一眼:“你是想说你还有好多钱没花死了好憋屈是吧!”

木道长顿时涨红了老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做道士做到你这份上也可以去死一死了。”我鄙视道,“我也只是推测而已,事实上我到现在也没觉得这里有任何妖邪之气。”

敖炽突然攥紧拳头,转身就要走。我拽住他:“干啥?”

“把老安小安还有那小丫鬟一起绑了啊!不说清楚就往死里吊打!”敖炽不耐烦道,“你我三个在这里嘀咕半天有什么用,这事最好速战速决,虽然胡大远已经没气儿了,但好歹也是牵扯到人命的事,万一他老婆一直等不到秃道土把她夫君带回去,她一着急去报了官,我们说不定还会被安一个知情不报延误案情的罪名呢!”

“刚刚我还幻觉你变聪明了呢。原来真是幻觉。”我狠狠掐了他一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还有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组合,却可以对外人的强行入住淡定以对,甚至放任我们这些陌生人在他家里自由来去,所有一切都只能说明一件事。”

我顿了顿,认真道:“就是他们不怕。”敖炽一怔。

“有时候,没有畏惧的人,是没有弱点的。”我说,“起码,很难被找到弱点。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要与他们正面硬碰,以防万一。”

“那现在怎么办?”敖炽气鼓鼓地坐下来,“陪一个秃道土还有一具尸体聊天吗?”

我深呼吸一口,说:“我去一趟天衣侯府。”

“我跟你一道。”敖炽立刻站起来。

“不要。”我把他摁回去,“此宅诡异,有你坐镇起码不会出大乱子,我速去速回。”

敖炽想了想,只得点头:“快些回来,别跟那变态侯爷多废话。”

“跟他多废话?到今天为止,我们连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吧。”

说罢,我走到窗前,探头看看外面,没人,旋即跃出窗外化身为光,用最快的速度往天衣侯府方向飞去。

7

南坊离东坊还真是挺远的,用这么快的速度急飞过去,起码也用了我将近两个钟头。

我想的是,如果敲了三下门还没人来开的话,我就直接奔天衣侯的卧室去。

但是,敲第二下时门就开了,值夜的婢女居然都不是睡眼惺忪的样子,特别精神地把我迎进了府中,像我第一次来时那样,将我引到临水的凉亭里坐下。

那里的摆设还跟上次一样,古琴檀香,细烟袅袅,一水之隔的对岸,三层楼宇隐隐有灯火闪动,水光潋滟,如梦如幻,这老不死的居所仍是一副出离尘世的姿态。

很快,霜官来了。

“老板娘深夜驾临,倒是难得啊。”她笑着给我倒茶。

“茶我就不喝了,此事急得很。”我示意她不用再倒了。

“哦?”她停下手,茶杯里刚好倒了一半,“何事令老板娘如此重视?”

我一字一句道:“东坊南郊,一户安姓人家。”

“安姓人家?”霜官不解,“他们如何了?”

“不是他们如何,是我要知道他们世代居住的这座宅子的来历,以及这些年它经历过的一切,当然,如果能包括安家祖辈的种种事迹就更好了。”我如实道。

霜官面露思索之色,道:“这户人家,我印象不多,依稀知道他们本是大户人家,子孙绵延数百年。怎么,他们来跟老板娘做生意?”

我笑:“他们的钱,恐怕我赚不了。霜官姑娘,还是烦请天衣侯赐教吧。”

霜官面露难色:“侯爷刚刚就寝,这……”

“事关生死,横竖都比他睡觉重要。”我看着对岸,“或者,我亲自去他卧房给他问个好?”

“老板娘言重了,我这就去通传。”霜官起身,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从沉重诡秘的安宅出来,坐在这细腻温和,隐有仙家之气的天衣侯府里,整个人都感觉舒爽了许多。

远处隐隐传来柔美悠长的古琴之音,倒不知是哪个有雅兴的人在深夜抚琴,调子虽是平常,人耳却很是平和安静,急躁的心情仿佛被熨了一遍,整颗心都服帖了。琴声淡香,月清水静,散落湖面的光点像从梦中醒来的精灵,在我眼前跳来跳去……

忽然,有水声传来,对面的楼宇里,有人走出来,提了灯笼,踏上一只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小舟,不慌不忙朝我这边驶来。

咦?那老不死的终于肯露面了?我站起来,走到凉亭边缘,与舟上之人对视。

还是看不清样子啊,只看见一件黑色的斗篷在夜风里微动,巨大的帽檐垂下来,连个下巴都没露出来。

我突然有一丁点紧张。

小舟终于停在了凉亭之外。乘舟之人不疾不徐地走下来,一直走到我面前,但并不说话,只提起手中灯笼,细细地照亮我的脸。

这么对待上司是不是不太礼貌啊?

我有点生气了,说:“你老花眼啊,凉亭里灯火这么亮,你还拿灯笼照我?”

对方仍不言语,也没有放下灯笼的意思

我火了,伸手一把掀开了对方的帽子。

什么都没有……帽子下头什么都没有……不但如此,整个斗篷都在我眼前突然塌了下去,灯笼也掉在地上,滚向一边。

“啊!”我忍不住惊呼一声。

“老板娘!老板娘!”

霜官的声音响起来,趴在木几上的我猛一下睁开眼,迅速坐直了身子,心里咚咚地跳。

做梦?!

对面的湖水上,却真有一只小舟正向着对岸而去,舟上仿佛站了一个人,但几乎轮廓都看不清楚。

我站起来,指着前方:“那是谁?”

霜官掩口一笑:“自然是侯爷。”

“啊?”我一惊。

霜官道:“我去通传时,侯爷说前几回都因故错过了,今次也该跟老板娘见上一面,闲话家常。谁知我们来时,您已经睡着了。侯爷说还是莫要打扰您,便回去了。”

我不禁用力拍了拍自己的瞌睡脸,一定是没吃晚饭太饿了才犯困,竟然把这么难得的会面错过了!

“是我失态了。”我朝她笑笑,“算啦,以后有缘再见吧,反正,三府会考之期临近,有的是碰面的机会。”

“那倒是。”霜官说着,将旁边的托盘送到我面前,一张金笺在里头闪闪发光,“侯爷给您的。”

我赶紧将金笺抓过来,仔细一看——

“东坊安家,四百年前自外地迁入,于南郊荒地建宅,形奇特。后子孙兴旺,家宅富裕。数年后,传此宅中太岁现身,引为奇谈。某夜,安家一门三十八口皆亡。传有妖物为夺太岁灭其满门,有修道者至安家,降妖孽而去。然太岁何在,不得而知。”

“太岁……”我皱紧眉头,捧着金笺继续看下去。

天衣侯这次给我的内容,比上回多了很多。

当金笺在我手中再次化为金粉分散而去时,我的心情却比来的时候更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