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幽帝,由乌云沐赤雷而生,落地生根,非妖物,反得仙灵之气。得其允许入内者,可避天动,效用等同长生引。然幽帝一生只可挡九次天劫,数满则亡。此物难说成因,只当上天有好生之德。有缘得其庇护之妖物,当珍惜今后,慈悲生灵。

1

女人在收拾好的行囊上打了最后一个结,这个结她打得很慢,仿佛想打一辈子。

男人站在窗前,焦急与期待在脸上交替而现,月光透过窗户纸,贴在上头的红囍字还像新的一样。

“我们成亲还不满一月……”女人声音很小。

男人好像根本没听到,只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地问:“收拾好了么?”

女人低头,不说话,细白的手指在包袱上揉来揉去。男人回头,不解地看她:“我问你收拾好了么?”

她把鼓鼓的行囊抱在膝盖上,舍不得交出去。

“嘱你准备的黄酒与干肉都放进去了没有?”他的注意力里完全没有这个女人的存在,见她沉默不语,他走过去,伸手抓住行囊。

“都……妥当了。”女人也抓住行囊,紧紧地,很怕被他夺走似的。

当男人感受到从行囊上传来的阻力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什么,把散出的心思收回来放在眼前的妻子身上,蹲下来,轻抚着妻子的脸:“你不是答应了的么?”

她垂着头:“我不想答应,我后悔了。”

“阿藤……”他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我也是没有法子,我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着想,娘亲的病一日重过一日,我不会放弃任何救治她的机会。”

她抬头,杏核大眼里满是不安与悲伤:“乌川尽头是禁地,没有人知道那里是怎样的,大家都说没有人能活着从那儿回来!”

“不是说过么,我并非去乌川尽头,只是去鬼针岛。”他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向往,“罗武他们行走江湖见多识广,断不会错的。有他们作伴同行,阿藤你大可放心,罗武可是有功夫的。”

“此人终日醉心于玄术丹药,病了也不肯去见大夫,委实让人无法放心。”她柳眉微皱,“你被他三言两语说动了心思,当真相信那个吉凶未卜的地方藏着让凡人成仙的法子?这样的故事,连小孩子都不信……”

他突然生气了,一把拽过行囊,用行动打断了她。

她被拉了个趔趄,差点从床沿上摔下来。

“我意已决。”他站起身,绝决得像个陌生人。

眼泪终是流了出来,她还是坐在床沿上,红着眼睛望着将尽的烛火,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只一句:“你走吧。”

咚咚咚!有人敲门,喊着他的名字。他将沉重的行囊挎到肩上,连一个回头都没有,决然走出房间。

烛火燃尽,女人的脸隐入黑暗。

没有月色只有黑云的夜晚,有人满怀欣喜奔向远方,有人独守空房彻夜不眠。

白华管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

窗户上的囍字被揭了下来,她靠在冰凉的窗口,梦吃般低吟。

“你要我替你找铁果?”一大早的,我盯着眼前这个身高不超过一米,还是个驼背的老头,不太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传说中一千年都未必开一次花,一万年都未必结一次果的铁果?”

老头点头。

“你拿那东西干啥?”敖炽一边砸核桃一边瞪他,“又不能吃又不好玩,人家找这玩意儿是拿来炼兵器的,你这把岁数,风都能吹倒,还想玩暴力?”

的同类们

老头沧桑的老脸被他说得通红,攥在手里的我家的名片被揉成了另一张老脸,但态度依然很坚决:“我要找铁果!你们不是专门替人找东西的店么?”

“大爷,你大概弄错了一点点。”我喝了一口茶,“我们不停只替人寻找遗失物,并非赏金猎人,不是你让连我们去找什么我们就去找什么。这铁果,是传说中只生活于地底深处的铁骨兽的食物,数量稀少,生长环境隐蔽且恶劣,只有铁骨兽能寻到,许多人莫说见过这种植物,连铁骨兽都不知什么模样,所以,这肯定不是大爷您的遗失物吧。”

被我这么一说,老头的驼背更弯了,看起来像只快死的虾。

“我若得了铁果,纵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它离我而去。”老头的嘴唇颤抖着,突然从椅子上跳下来咚咚咚地朝我们磕头,“求二位帮老朽这个忙!此恩此德必当铭刻于心,今后必为两位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别别!”敖炽赶紧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就你这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还为我们鞍前马后?你一不小心嗝屁了我们还得替你办后事呢!”

老头的小短腿在空中乱踢着,大声争辩道:“我烧了一辈子的饭!我烧的饭煮的菜都是一等一的美味,从不会烧焦!”

话音未落,在门外晒被子的胖三斤扯起噪子喊了一声:“大爷,这技能我也有!您换一个呗!”

“我……”老头的脸都憋到发紫了,最终颓然地垂下头,“我不会别的了。”

敖炽把他放回地上,说:“都这把年纪了,别胡思乱想了,还是回去享享天伦之乐是正经。走吧。”

老头摇头:“没有天伦之乐,我一个人,一条命。”

我放下茶杯,问他:“你究竟找铁果来干什么?”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一阵隆隆雷声,初夏五月,最近总是打雷。老头突然哆嗦了一下,脸色变得特别难看,嚅嗫道:“我……我就是急需它,我有一种病,只有它能治好。”

啪!我重重扣下茶杯的盖子,厉声道:“你这妖怪,还不说实话!”

老头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摆手否认:“不不不,我不是妖怪,你弄错了!”

敖炽叹了口气,蹲下来敲了敲这个惊慌失措的家伙:“亲,你现形了自己都不知道吗?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经吓……”

敖炽的手指敲出了几声闷闷的金属声,驼背老头不知去向,我们面前只有一口铁锅,没错,就是百姓家中最常见的那种炒菜的铁锅,唯一的区别是它比它的同类们多长出了一对人类的手脚,“啊?!”它诧异地摸摸自己的脸,然后发出一阵惊叫,居然就这样抱着头飞快地跑了出去,一口撒腿就跑的铁锅,场面真是又诡异又滑稽。

敖炽望着它迅速消失的背影,喷喷道:“这年月,连一口锅都能修成人形了……”

“妖怪无处不在,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我打个呵欠,“这家伙看起来老,其实修为尚浅,被人一吓就露原形。不过我好奇它找铁果干吗,那玩意儿只在铸造兵器时有用处,它不过是一口锅,看起来毫无武力值……

轰!突然又是一声炸雷,声音之大,把我都惊了一惊。其实窗外的天气并不是太糟糕,有几朵乌云,但微不足道,雷声虽不断,却并不见落雨。最近的天气好像一直是这样。我走到窗前,抬头看天:“你觉不觉得这雷声不正常?”

敖炽走到我身边,举目远眺,又一声炸雷在天际间劈开,隐隐伴有几道闪电。

“赤雷?!”我跟敖炽异口同声道。

我长长吁了口气,说:“不知是哪些妖怪要过天劫了,难怪最近总见小妖异动。你看咱们院子里那条会骂脏话的蛇都躲起来了。”

我跟敖炽眼中的“赤雷”,人类是看不见的,那种近乎血色的“红”,只是一道若隐若现的气,一旦天起旱雷,闪电之中又见此红气,基本就可断定为“天劫”——世间每个妖怪一生中总要遇到一次的“命坎”,躲得过捱得住,你的身份才算是得到了“认可”,可以有资格继续活下去。通常修炼五百年以上的妖物才有过天劫的一日,许多小妖怪甚至都等不到老天出手的那天,便因为各种原因夭折。我将“天劫”视为一只妖怪的期末考试,跨过去,你就是一只合格的大妖怪,有能力走到足够强大的前方,跨不过去,便只有灰飞烟灭一条路。如果你们还记得梁宇栋,便该知道这是

一个对妖怪严格到残酷的世界,哪怕是修行千年的银杏树,不管内里有多少悲天悯人的曲折,拿不到长生引,跨不过天劫,也只有一个结果。

敖炽皱眉:“难道是那口锅要过天劫,铁果是它的长生引,所以必须找到?”他马上又摇头,“那口看起来很没用的锅怎么看都不像超过五百年修行的样子,该不会只是个神经病吧?”

我白他一眼:“五百年很长?对一棵树来说,五百年可能只够它拥有独立而清醒的意识,对一只狐狸来说,五百年可能仅仅只够它变成一个女子,当然,也有一些妖怪,可能只要修炼一百年就能呼风唤雨。每只妖怪都有个体差异,时间并不能说明什么。”

“那如果那口锅真要过天劫,我们不帮它,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敖炽挑眉,“你不是一贯悲天悯人么?”

“它都跑了,我怎么帮?”我叹气,“即便我们帮它去找铁果,也未必能保证一定找到,铁骨兽可不是街边的猫狗,你想见就能见。就算找到,也未必能赶上最后的期限。过不过得去,只能看它自己的造化。”

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花草簌簌作响,天上的云朵也跑得快起来,雷声是暂时止住了。

“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过天劫。”敖炽看着天空,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我愣了愣。对,我在这世上何止存活了千万年,但从没有动过一次与“天劫”有关的感受。据说,每只妖怪在过天劫之前,身体自然就会意识到这件事,甚至能清楚知道自己离那一刻还有多少天。天劫这件事就像埋在每个妖怪的DNA里的一个按钮,一到时间就会自行启动。可我身体里的“按钮”,至今都没有动静,我从未觉察到任何来自“天劫”的危险。

“咋啦?你还盼着我被雷劈是不?”我用力踩了他一脚,“是不是盼着我被劈死然后你好讨个小老婆!”

“我就只有这一双人字拖!这破地方只有布鞋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愤怒地指着自己的脚,“还小老婆,我敖炽真要讨小老婆,根本不用等到你挂掉!”

“那你跟我扯什么天劫!”

“你不是树妖吗!”“那又怎样!”

“当然不怎样!我就是说说!”敖炽气哼哼地转过头,“天劫算个屁,横竖都有我给你顶着,要劈也是先劈我。等我挂了你才好去勾搭小鲜肉,哼!”

“滚!我喜欢吃腊肉。”“真的?骗人没肉吃!”

然后,这场架就再也吵不下去了。我相信敖炽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不管他的神态表情有多么的不靠谱,如果真有一天,老天爷不想放过我了,千刀万剑,他都会给我挡下来。

我根本不怕天劫,我怕的,是敖炽的孤注一掷。

正因我知道天劫的厉害,知道妖怪跟人类一样,有太多不能舍弃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帮过不少妖怪寻找它们需要的长生引,有很多成功了,也有很多失败了,但我还是尽力去做,毕竟,不论妖怪还是人类,想活下去的本能都是一样的。

我跟敖炽出门去找过那口锅,但它显然因为自己身份的暴露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与羞辱,跑得无影无踪。罢了,命由性定,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回到不停,已近傍晚,屋子里,端端正正坐着数日不见的霜官,胖三斤刚刚把一杯茉莉花茶放到她面前,见我们回来,他赶紧说:“霜官姑娘等好久了,说是来送酬劳的!”他把最后一句说得特别大声。

我立刻喜上眉梢,热情万丈地迎上去。

霜官微笑着起身,朝我行了个礼:“前日老板娘来侯府,恰好侯爷外出,害老板娘白跑一趟,侯爷深感歉意,故遣我赶来,将剩下的一半酬金如数奉上。”

不说还好,说起这事我就生气,解决了丽夜书的事儿之后,我理直气壮地赶去天衣侯府,谁知连大门都没让我进,开门的小丫头说侯爷不在,天大的事也办不了。当时我还想,这藏头藏尾的老家伙怕不是想赖账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只好把敖炽喊来,夫妻同心,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妖怪的工资不能拖欠。反正那天我悻悻地回了不停,并在回来的路上规划了一百种吊打天衣侯的方法。

“哪里哪里,侯爷太客气了,我跟他都是大忙人,能理解。”我一边笑嘻嘻地说着客气话,一边接过霜官奉上的小锦囊,从里头掏出一张闪闪亮的金笺,跟我之前收到的那张一模一样,除了金额不对。

我保持着笑容,把金笺举到霜官面前:“不是说剩下的一半酬金也是五百两么?昨只有三百两?”

霜官微笑:“侯爷说了,若带回那罪魁祸首,方算完整,可领走五百金。可惜老板娘并未带回,故而只能领走三百,此为公道。”

我居然无言以对。

“看吧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敖炽白我一眼,“一本唱词,两百黄金!”

“闭嘴!”我掐了他一把,把金笺收好,拿出硬装出来的好脸色对霜官道,“三百就三百。你家侯爷还真是一点便宜都不让人家占呢。”

“放弃一件东西远比捡回它容易,既然一开始就选择放弃,便要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切后果。”霜官笑道,“起初我还怕老板娘为难我,可侯爷说你一定会欣然接受少拿两百金这个后果,因为老板娘活得比许多人都清醒。”

清不清醒我已经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我现在浑身肉疼,两百两黄金啊说扣就扣了啊!这个活在阴暗处的老不死的天衣侯啊!

给了金子,霜官连茶都没有喝一口便告辞而去,我让她代我问候她侯爷全家,包括侯爷他妈。

今天的晚饭又要多吃两碗了,气的!

“有钱拿总好过没钱拿。”胖三斤一边收拾茶杯一边安慰我,“晚上我准备了糖醋排骨,又香又甜又糯,小未知最爱吃的。”

好吧,就当那两百两金子都拿去买小鱼干喂猫了!

“未知跟浆糊还没回来?”我看看天色,不停里只要没有那两只小魔怪在,并且我跟敖炽也没有吵架,就安静得很明显。

敖炽望望门口:“肯定又跟小伙伴跑去糖画摊了!我听浆糊说过几回,你那丫头已经被糖画摊的老板恨死了,每次去转糖画都能转到一条龙,她不但自己转,还替别人转!糖画摊杀手说的就是她!”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说:“那是咱闺女手气好,我记得你也去转过糖画啊,每次啥都转不到,唯一一次还是个小鸡,你这种才是糖画摊老板的真爱。”

不停附近有条街,街上全是各种小吃摊,那是小孩子们最爱的地方。未知以前喜欢那里的桂花糖糕,后来又爱上了转糖画。糖画就是将红糖融成液状,有时糖画摊的老板还会加一些香喷喷的桂花汁或者别的果汁在里头,然后凭借多年功力,以勺子当画笔,舀起糖液往光滑的白玉石板上倒出各种精美的图案,待糖液凝固之后就成了甜脆的糖画,又好看又好吃,小孩子们没有不喜欢的。不过每次你得先转一转糖画摊另一边的竹针,竹针停在哪个图案上,你就能得到相应的糖画,最吸引孩子的,自然是头奖的龙,其次是凤凰,最差的就是桃子跟小鸡……我陪未知去玩过好几次,每次她都能转到一条龙。难道有龙的血统的家伙转糖画也能转到龙?那她爹又该怎么解释?!

“切,我是看人家小本生意,不愿意增加他的成本。”敖炽冷哼,“我出去接他们。”

“不是说好了要锻炼他们的独立能力吗?”我叫住他,“总有一天他们是要离开我们独自生活的。”

敖炽想了想,又坐回来嘟囔:“他们还这么小,何必把他们送去学什么书法跟刺绣,晚几年再说嘛。”

几天前,我把未知跟浆糊送到了位于相思里另一头的宋先生家里,他与他的夫人一道,在自己家开设了一个专教小孩子学习书法与刺绣的“私塾"。宋先生教书法,他的夫人教刺绣,已小有名气,来往于宋家的小孩子络绎不绝。他们的学费收得顶便宜,遇到家里清贫的甚至会免掉,有时候还管孩子一顿午饭,倒是一对厚道人。作为邻居,在好几次听到旁人对宋先生夫妇的称赞,以及看到别家孩子从他们那里学到的技能之后,我考虑了十分钟,决定把整天游手好闲的浆糊跟未知也送他家去。事实证明,两个小东西很快就爱上了这种类似上学的生活,连懒觉都不睡了,总是准时出门,高高兴兴往宋家去。

但敖炽一直是不太赞同的,总说孩子还小,未知又那么调皮,学刺绣免不了要拿针线,戳到手指咋办。我说,你担不担心,她早晚也是要受伤的,凡事要从娃娃抓起,吃过亏才学得乖,再说了,你两个娃也不是普通孩子,早跟着他们的亲妈见过许多次世面了,小小一根绣花针能难倒她?

敖炽还是不高兴,横竖就是心疼,这个也没有办法,谁让他是亲爹。我走到敖炽面前,看着他不高兴的脸,说:“你以为我送他们去宋家,是为了让他们当书法家或者刺绣达人?”

“不然呢?”他瞪我。

“从出生到现在,他们的生活里有你有我,有赵公子有纸片儿有各种妖怪,有东海龙王有东海龙宫,现在还有胖三斤有信龙有阿灯,听起来好热闹。”我叹了口气,“可你从没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其实从来没有突破过‘不停’这座堡垒,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地靠自己有去接触过不停之外的世界,他们需要年龄相仿的朋友,也需要从现在开始,学习如何与这个世界独立相处。跟人类的学校一样,学习知识与技能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面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在家里遇不到的事,以及你对它们的处理方式。”

敖炽愣了愣,没说话。我蹲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浆糊将来要娶媳妇,未知要嫁人,他们会有自己的世界。我们陪不了一辈子。”

敖炽又沉默许久,看着我,突然说:“未知嫁人那天,我一定会躲在墙角哭的。你不要告诉她。”

我笑出来,喉咙有点哽。

敖炽越发一脸悲色:“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水灵灵的小白菜,一下子就被猪给拱了!”

我捶了他一拳:“有你这么说女儿跟未来女婿的吗?!你才是猪!”

“我是龙。我就是这么个感觉!”

“龙里头的猪!”

“那嫁给一头猪的又是什么?”

“你晚上没有肉吃了!”

正斗嘴时,劈里啪啦的脚步声从院子里传过来,挎着小书包的浆糊欢欢喜喜跳进屋来,红扑扑的小脸上都是汗,一下扑到我跟敖炽中间欢呼:“赢啦赢啦,我赢啦!”

“你干什么赢啦?“我嗔怪着给他擦汗,“跑那么快,鬼追你啊!”

“是未知追我啊。”浆糊得意地笑,“她今天跟小蝶她们比谁跑得快,输了,被我笑话了,她不服气,非说我没资格笑话她,因为我跑得比她还慢,所以今天下课我们就比比看谁先跑到家,输的那个今晚一块糖醋排骨都不许吃!”

“你们还真是无聊。”敖炽拧了拧他的脸,“你是哥哥,偶尔让让妹妹,不丢人!”

“今天不行。”浆糊撇撇嘴,“糖醋排骨不能让!”

“去去,让三斤叔叔给你洗洗脸,脏得跟流浪猫似的!”我刚要让他走,又把他拉回来,嗅了嗅鼻子,“你身上怎么一股子硫磺味儿?”

浆糊扯起自己的衣裳嗅了嗅,说:“不知道呀,今天整个院子里都是这个味道,小蝶身上特别浓。硫磺是什么呀?”

“回来再跟你说,赶紧去洗脸换衣服!”我戳了戳他的脑袋。浆糊刚要走,又折回来,打开书包,摸出一张小心叠好的宣纸递给我,说:“这是今天宋老师教我写的,宋老师说我是写得最好的一个!送你们当礼物。我洗脸去啦!”

我打开这份礼物,白净的纸上端端正正写着五个字——家和万事兴。敖炽拿过去看了半天,红了眼圈:“突然觉得咱家孩子有文化了!”

“他们以前也不是文盲啊!”我忍不住又给了他一拳,这厮到现在都没学会怎么好好夸人。

我要把咱家浆糊的墨宝裱起来挂床头!不,挂在大门口!”敖炽很兴奋,但很快,莫名的沧桑突然爬到脸上,他看着浆糊跑开的方向,“老婆,我怎么觉得他们出生还是昨天的事?当年连床前明月光都念不好的小浆糊,如今已经会用毛笔写家和万事兴了。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我笑笑,突然给了他一个拥抱:“这不是好事吗。”

“只是有点感慨。”他也笑出来,“我的字写得还没有浆糊好看,对吧?”

“很难得你能这么客观地评价自己。”

“你知道吧,跟你结婚这么多年,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老不夸奖我!”

“你自己夸奖自己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外援。”

“你……”敖炽突然收起跟我斗嘴的心,看向门外,“未知怎么还没回来?”

是不太对劲,以这小丫头的脚力,就算用滚的也该滚回来了。

出门,街上行人不多不少,忙着回家吃饭的人里,没有哪个是未知。糕饼店、糖画摊,所有未知爱去的地方都没有她的踪影。她不是那种一声不吭就改变计划的孩子,既然她决定了跟浆糊赛跑,就一定会完成这件事之后,再去干别的。宋家位于相思里另一端的末尾,跟不停刚好摆在一条直路的两端,顶多五六百天米的距离,很近。而我跟敖炽几乎将灵力提升到最高点,却也捕捉不到未知的任何气息。

未知丢了?!我们迅速回到不停,要浆糊把下课后的所有事情全部跟我们讲一遍。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们以宋家为起点往家里跑,我们一起出发,小蝶还给我们发令,说要当裁判呢。我一口气就跑回来了。”浆糊一口气说完,不加掩饰的担心霸占了他脸上的每块肌肉,“未知真的不见啦?”

我点头。浆糊扭头就跑:“我去找!”

敖炽一把拎住他的后衣领:“从现在起,你留在不停哪里都不许去。我跟你妈会去找。”

“不要!”浆糊不妥协地踢着腿,“妹妹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见的,我要负责的!”

浆糊很少管未知叫妹妹。但许多时候,称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一直在那个位置上,从未被挪动。

“这件事并不是你的责任。”我把浆糊解救下来,轻轻摁住他的肩膀,“如果你一定要为这件事尽点力,就留在不停跟三斤叔叔一起把晚饭准备好,等我们把未知找回来,再把所有的糖醋排骨都给她吃。如何?”

浆糊想了想,伸出小手指:“你们把她带回来,我以后都不跟她争糖醋排骨!说定了!”

我点头,慎重地跟他拉了勾。

胖三斤问我:“附近都找过了?”

“连公用的厕所都没放过!”敖炽皱眉。

“不光是用眼睛找的吧?”胖三斤又问。

“我们今天耗费的灵力,足够小妖怪们修炼五十年。”我坦白道。

总是一副欢乐脸的胖三斤第一次严肃起来,“如此,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小未知已经不在你二人能掌握的范围之内,二是她还在附近,只是被‘藏’起来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敖炽没好气道。又对我说:“我再出去找找。”

“我跟你一起。”我把浆糊推到胖三斤身边:“替我看好这一只。

胖三斤在我们身后喊:“去找找聂大人吧,人多好办事,官府经常处理这种拐卖孩童的案子,很有经验!”

敖炽听了,愤愤回头:“你家孩子才被拐卖了!娘娘腔!”

胖三斤无辜的脸,“我是好意……”

暮色渐浓,我们问了她可能经过的每条路线上的路人与摊贩,相思里的蚂蚁洞都搜索过几遍了,未知依然下落不明。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消失在离家门五百米距离之内。

站在人烟渐稀的街头,敖炽的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焦躁与暴怒,他只是特别坚定地问我:“咋家闺女不是那么容易被拐卖的吧?她可是我敖炽的女儿呢。”

丢了女儿的父亲,需要支持,哪怕只是口头上的。

“当然不会”,我握紧他的手,未知跟浆糊原本就不是普通孩子,他们成长的速度,尤其是心智这块,根本不能拿正常标准来衡量。一块糖就想骗走未知是不可能的,十块也不行。但是如果她不是被拐走,而是真的被‘有心人’绑走了呢?她虽然会飞会吐火,但始终还是个武力值低下的孩子,她还没有对抗刻意的险恶的能力。

我急,我慌,可我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跟敖炽说我已经无法控制地脑补到未知被坏人抓去塞进炉子里炼丹的场而。

轰隆!一声闷雷又在头顶炸开,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小蝶? "敖炽突然说, “浆糊说,小蝶要当他们的裁判,那么她就是最后见到未知的人?”

我们都认识小蝶,她是宋氏夫妇的独生女,七八岁的年纪,早在我把未知送去学习之前,她们便常在一起玩耍,小蝶还来过不停,跟未知浆糊一起捉蜻蜓,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像个小姐姐一样照顾着他们。

我跟敖炽立刻再次往宋家赶去,之所以说再次,是因为之前我们已经去过一次,宋先生说未知他们下课后就离开,并没有返回,还很着急地表示要出门帮我们一起找,但被我们婉拒了,那宋先生虽写得一手好书法,奈何一介文弱书生,去也是白去。更重要的是,宋先生受了伤,左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他说走路不小心撞树上了……唉。

我跟敖炽跑得比风都快,眨眼间已在宋家门口。

宋夫人开的门,她身形一贯消瘦,右手上缠着纱布,隐隐透着血迹,开个门都吃力。

“是老板娘啊。”她见了我们,神色并不太自然,“未知可有下落?”

我摇头:“暂时还没有。你家小蝶在吗?我们有些事想问她。”

她本能地回头看了看,说:“在。你们进来说。”

“你的手怎么了?”我问她。

“方才做饭时不当心,割伤了手指。不碍事。”她尴尬地笑笑,“我至今都不太擅长拿刀。”

宋夫人本姓什么全名什么我都不知道,只听宋先生喊她阿藤,熟络之后我也喊她阿藤,连未知都叫她阿藤老师,是个十分秀丽娴雅的女子,说话的声音总是低顺温柔,但那一手飞针走线的本事足称鱼门国之最。她绣的任何图案,都鲜活得像要从布料上跳下来。作为一个织围巾都能织成梯形的手工渣,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还专门跟她学过几次如何顺利地钉扣子,她十分耐心地教我,虽然我是个笨学生,但起码现在不会把扣子钉成鸡屁股了。对阿藤的喜欢,也是我把未知送到她这里学习的原因之一,毕竟还是女儿家,感受一下针线女红总好过天天跟她的狂野亲爹学拳脚功夫,我是真怕未知长大后搞不清楚自己的性别……

天已黑尽,宋家小院里不知何故并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团。但我还是一眼看到了几张东倒西歪的桌椅,那块地方平日里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孩子们就坐在那里,阿藤喜欢在院子里教小丫头们刺绣,小男生们则跟着宋先生在屋子里学习书法,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又各不相扰。

“是老鼠。”阿藤看出我的疑惑,主动道,“刚才我拿扫帚赶它时不小心弄的。”

空气里,飘荡着一层刺鼻的硫磺味。里屋,硫磺的气味更浓。宋先生正在跟小蝶说话,小姑娘似乎受了什么惊吓,窝在父亲怀里,缩成一团,一根手指上缠着纱布。见了我们,宋先生正要起身,却被小蝶死死拉住不让他离开,他只好抱歉地笑笑,又笑切地问:“未知找到没有?”

“没。”我看着小蝶, “所以才来问问小蝶,我想她应该是最后一个见到未知的人。”

“啊? ”宋先生愣了愣,转头问小蝶, “是这样么?您的没有听你提起过?”

小蝶把头埋得很低,只摇头,不说话。

阿藤走上前,心疼地把女儿揽在怀里,抱得紧紧,生怕被谁抢了似的。

敖炽想冲上去,被我拽住。我蹲到小蝶面前,摸了摸她明显发冷的小脸,尽量温和地问:“小蝶,今天未知跟浆糊赛跑,你是不是给他们当裁判呀?”

小蝶从母亲怀里勉强露出睑来,小声说:“是。”

“浆糊是不是跑得很快,把未知远远甩在身后?”

小蝶点头。

“那你有没有跑过去给未知加油呢? ”我微笑,不能再吓到她。

“有……未知跑好慢……她说她午饭后不该去我家厨房偷吃一整个西瓜,所以跑不动。”小蝶怯怯道。

我跟敖炽很尴尬,家里又不是没有西瓜吃!

“然后呢?”我耐着性子继续问。

“我就陪着未知往不停走……”小蝶突然停住,害怕地把头埋回阿藤怀里。

“小蝶,你不要怕,告诉我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想以后都见不到未知吧?”我强压下快要爆炸的心情,抓住小蝶的手,“乖,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宋先生也在一旁劝慰:“小蝶,勇敢点,把你看到的都说出来。”

阿藤没有说话,只把小蝶抱得更紧。

“有……有怪物!”小蝶犹豫了好久,终于说了出来, “好大的风沙,把我跟未知卷住了,风沙里有怪物,长了翻膀,还有尾巴,还有鱼鳞……我吓得哭,未知把我推开,怪物扣住她的肩膀把她带走了……风沙也没有了,我还站在我们刚刚在的地方,旁边经过的人好像什么都没着看到……我就跑回家了。”

教炽的怒火都要从眼睛里烧出来了,他竭力冷静下来,问来先生:“你们不知情?”

宋先生摇头:“这孩子一回家就躲进被窝,又哭又发抖,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句话也不说。”说完,他突然抬头着着我们, “世上真有妖怪?”

“你不信你女儿?”我反问。

“小蝶从不撒谎。”他说完,突然朝我们跪了下来,“对不起!”

这个行为在我们看来完全不能理解,小蝶没有一开始就说出实情也是正常,被妖物吓坏的孩子,连回忆都是惊恐的。我知道宋先生是一介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平日里与人为善从不跟谁争执,你可以说他是个老好人,也可以说他胆小怕事,虽然因为小蝶间接延误了我们的时间,但他也委实不必为这个跟我们下跪道歉。 “你这是做什么?”敖炽去扶他,他却执意不起,又连说了好几次对不起。

“你快起来,小蝶也是受了惊吓,不怪她。”我去拉他,“幸好小蝶没事。事已至此,我们自会处理。但我希望你们能仔细回想一下,最近你们有没有遇到些奇怪的事,或态怪的人。”

宋先生立刻摇头。阿藤看着丈夫,欲言又止。

敖炽将我扯到一旁,低声说:“若真是妖怪,小蝶身上定会染上妖气,你试试能不能从这里找出线索。”

“没用。”我对他附耳道,“你没闻到整个屋子都是硫磺味?就算真有妖气残留在小蝶身上,被这么浓的硫磺味一冲,也剩不下什么了,何况刚刚我们急用灵力找未知,一时半刻还恢复不过来。”

“等等,他们家又不是药店又不是火药铺,怎么会弄这么多硫磺?”敖炽突然问,“我只知民间有用硫磺祛蛇虫的习惯,还有道士会拿硫磺粉来驱妖。”

我跟他对视一眼。

“宋先生,”我转身走到他面前,端详着他脸颊上的伤,“你真是撞树上了么?”

“是……是的。”他脸色有异,声音并不够理直气壮。我深吸了口气,对他们夫妻道:“时候不早,我们先回去了,你们夫妇二人方便送我们到门口么?”

他们有些紧张,阿藤为难地看着自己的夫君。

“不愿意?”我笑笑,“比起下跪,这件事不是容易很多么?”

“好,我们送二位出去。”宋先生轻轻拉了拉阿藤,“走吧。”又摸了摸小蝶的头:“你乖乖睡觉,爹娘很快回来。”

小蝶虽然不愿爹娘离开,但她似乎也觉察到空气中一些奇怪的压力,看了看我跟敖炽,听话地钻回被子,把自己紧紧地捂起来。

四人一路无话地走到大门前,我突然站定,回头,宋先生差点撞到我身上。

“你真撞树上了?”我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是……”他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还撒谎!”我厉声呵斥,右手一扬,旁边摆放的一张木凳顿时四分五裂地飞开了去。

两口子都吓了一大跳。

“我们不想吓着孩子。”敖炽冷着脸。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看着脸色发青的他们,“你我两家认识的时间不长不短,相处也算愉快,皆是为人父母,你们若知道些什么却不愿如实相告,我会极其失望。”

“我……”宋先生垂着脑袋,像是要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

“是鬼针岛上来的怪物!”阿藤终于冲口而出。

“阿藤!”宋先生慌乱地拉住她。

“不能再瞒下去了。”阿藤难受地看着他,“你我也是为人父母,若被抓走的是小蝶,你我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

宋先生沉默。

“鬼针岛?”我一把抓住阿藤的胳膊。

三年,杳无音讯。

他病重的娘亲没能等到他成仙归来,连看他最后一眼都成了永久的奢望。已经有人劝她改嫁了,趁她还年轻。她温和地拒绝了所有好心人。既然说了要等他,天塌了她也会守在这个家里。

他走后的数月,她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她亲手给女儿做衣裳,绣在上头的蝴蝶比真的还灵动。她喜欢在女儿的衣裳上绣蝴蝶,女儿的名字也叫小蝶,老人说,蝴蝶就是“福叠”,她信这个说法。

没有人知道她夫君离开的真正原因,邻居们都当他是外出做生意了,毕竟他不算个合格的书生,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平庸的读书人,他既没有博取功名的能力,又没有淡泊名利的胸襟,要不是有个青梅竹马的阿藤,恐怕连老婆都不太容易找到呢,这样的人,出去做做小生意赚几个钱养家才是正经。

他们不知道,面对他们的轻视,他跟阿藤说得最多一句话是:“不过是些凡夫俗子,有朝一日我得了机缘成了仙,才让他们晓得我的厉害!”

在他出发去鬼针岛前,阿藤都以为他不过是在说笑,因为每次她都只是对他的愤愤不平抱以一个宽容的笑。谁还没有个梦想呢。

在阿藤心里,他也没有旁人说的那么不堪,他是很瘦,打一袋米都费劲,杀个鸡反而被鸡追得满院子跑。但他很孝顺,走十几里山路只为去一条山溪里抓一种鱼做药引,然后不眠不休守着药罐一整夜,再一口口喂母亲吃下去。他对自己也好,虽然没有哪份工作做得长久,赚不回多少钱,每次回家,总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廉价的珠花,或者一包香粉,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带她去风光秀丽的郊外走走,把采来的野花插在她的鬓间。

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父母走得早,婶娘带着她过活,隔壁就住着他跟他娘。他们一起玩耍,一起上过学堂,有一次,他们不知怎的惹恼了一只在街头觅食的恶犬,他把她推开,自已被狠狠咬了一口,胳膊上鲜血淋漓,后来敷了好多药才好起来。当时她吓坏了,以为他要死了,哭着说只要他活着,将来她就跟他一辈子不分开。

阿藤觉得,这就是男女之爱了,所以,嫁给他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她没有料到的是,她以为会在一起一辈子的人,就为了那么个可笑的理由,那么轻易地就走了。

原来,他曾经说过的话,不是一个玩笑。

分别的那个夜晚,他的兴奋让他看起来完全是个陌生人。

三年,就在她快把无望的等待当成习惯时,三年又三个月时,他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是晚上,她几乎认不出他来,还以为是哪个乞丐闯进来,衣衫褴褛,头发胡子又脏又乱。

烛火之中,她看清了来人,忍了三年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阿藤”他怔怔地看着她,突然冲上去一把将她搂到怀里,红了眼圈,哽咽道,“我不走了……我哪里都不去了!”

她抽噎着点头:“好!”

沐盆前,她小心地替他加着热水,心疼地看着他:“怎么弄成这样?罗武他们呢?怎的没有同你一道来。”

他深深皱起眉头,忽然握住她的手:“阿藤,你相信世上有妖怪么?”

“妖怪?”她愣了愣,“也许有吧,北坊那边不是常有奇怪的东西吗?”

“我是说,吃人的妖怪。”他松开她,难受地抱住自己的头,“罗武他们全都没了!”

“没了?”她大吃一惊,“什么意思?”

“罗武他们说,鬼针岛上住了一位仙人,不但赐医治百病的仙药,还能指点凡人修炼仙法,若能求得仙人青睐,飞天遁地,点石成金,都不在话下,人再厉害也只是人,怎么也比不上仙。”他的身子微微颤抖,“我们在乌川上行进了三个月,终于找到了那座像针一般狭长的岛屿。可那上头哪有什么仙人,只有一只浑身乌黑看不出形状的怪物,它自称幽帝,是鬼针岛的主人,然后它……它就把罗武他们给吃了!”

她吓得捂住了嘴。

“我只记得当时我没命地往前跑,最后跌进了乌川,一个漩涡把我拉到水底,我以为我死定了,谁知醒来时,却被水流冲到了另一座不知名的荒岛上。我完全迷路了,不知回家的方向在哪里,我在那座岛上以野果为食,绝望等了三年,才等到一艘商船。”他垂着头,竟呜呜地哭起来,“等了那么久,终于不用再呆在那个鬼地方了。”

她听得惊心动魄,抱住他:“回来就好。”

“阿藤,答应我,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他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场噩梦,我永远都不想记起来。从今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她用力点头。

之后的日子,风平浪静,大难不死的他,变得比从前勤勉了许多,不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做任何工作都认真仔细,他不再采野花给她,但是会在她肩膀疼的时候适时拿出一帖配好的膏药,还会仔细替她按摩好久,他也不再送她廉价的小礼物,但是在两年后,他买下了相思里的这间小院子,郑重地把大门钥匙交到她手里,说:“以后你可以有足够大的地方去教小孩子学刺绣了。”她曾经玩笑般说过,若有一日能换个大些的住所,最好能有个小院子的,她就可以开班授徒了。原来,他都记住了。

他对书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专门去拜了师父,不曾想竟被师父夸奖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几年时间,写出来的字个个精妙绝伦,诸多大家都要甘拜下风。老师父的夸奖可能有些夸张,但他从此写得一手好字却是事实。她说,干脆你也开班授徒吧。他想了想,说好。

不知从哪个时候开始,阿藤渐渐明白,原来爱也可以这么实在。

这些年,也没有谁来找他们询问罗武等人的下落,他说,罗武他们四海为家,连家人都没有,以后,每逢清明,都给他们烧些纸钱吧。阿藤叹气。从此之后,每年清明,他们都会买回大把纸钱,而鬼针岛也变成了一段永不提起的过往,化在纸钱的灰烬里。

然而,他们都以为已经永远摆脱掉的噩梦,在几天前突然缠了回来。它就停在院墙上,一条超过正常体型的、巨大的四脚蛇,碧绿的鳞片闪着幽冷的光,光是身躯就足有三尺,还不算上长长的尾巴,可是,它还有一对巨大的蝙蝠似的翅膀,四脚蛇是没有翅膀的吧?还有,四脚蛇不会用冰凉的目光一直看你。

最重要的是,它还会说话。

“三天后,我会带走你的女儿。”这是它对他们说的唯一一句话。

似乎,只有他们能看见这只怪物,那些从院墙外经过的人,没有一个发现它。所以,它是妖怪。

他的额头,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阿藤喊他,他没有反应,仿佛丢了魂魄。很久之后,他才缓过来,对阿藤说:“我曾见过它的!”

阿藤愣住。

“鬼针岛上……它跟那吃人的怪物是一道的。”他开始发抖,“它又找来了,它一定是不甘心。”

“我去收拾行李!”阿藤反而坚强起来,“不能坐在这儿等它。我们还可以去找人帮忙!去天仙观找木道长!都说他能降妖除魔!”

“不能让旁人知道鬼针岛的事!”他拽住她,“他们不会相信罗武他们是被妖怪吃掉的,他们只会以为我疯了,而且会把他们的死因怀疑到我身上,到时候,我们只怕家无宁日了!”

“可那是只活生生的妖怪啊!”阿藤急了,“它说要来带走小蝶啊!”

“不要慌,让我想想法子。”

他想了一天一夜,翌日傍晚,他对阿藤说:“快去买硫磺粉,能买多少买多少!一半洒到家里,每个地方都要洒到!另一半洒到小蝶的衣裳上。”他攥紧了拳头,“只能拼一拼了!听说硫磺的气味能驱赶妖怪,不管怎样,先把这三天顶过去!不能乱,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们越是表现得害怕,那只怪物只怕越得意!”

阿藤一时也想不出别的主意,只得飞快地出了门。

之后,宋家院子里便散发出浓浓的硫磺味。旁人问起,他们只说是家里有虫子,拿来熏虫子的。

再然后,就是今天发生的一切。

怪物如期而至,依然停在院墙上,那时候,还没下课,它居高临下地看着一院子的小丫头。

他们看在眼里,又不敢声张,怕吓着孩子。强撑到下课,落到最后的未知与浆糊打赌赛跑,小蝶说要给他们当裁判,当三个孩子走出宋家时,它突然展开了双翼。见状,阿藤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跑过去跳到墙下的椅子上,试图用手去抓它的爪子不让它走,宋先生也跑过去帮忙,还拿了一根铁棍在手里。可是,它都不需要挣脱,只是扇了扇翅膀,怪风顿起,阿藤重重摔了下来,手上还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怪力还波及到她身后的宋先生,站立不稳的他倒地时被脱手的铁棍反砸到自己脸上,狼狈之极。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到好笑的对抗战。

但是,关未知什么事?!

“我知道你是书生,你胆小,但不知你竟胆小到这般程度,就因为害怕爆出旧事惹来官非,宁可冒着女儿被抓走的危险,都不肯寻求外援!”听罢,我气得胃疼,指着宋先生的鼻子,“你真是读书读到地沟里去了!糊涂到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你以为靠那点破硫磺粉就能制服妖怪?”

阿藤生怕我忍不住动手伤他,急忙挡到我们中间:“老板娘息怒,我们并非刻意隐瞒。未知被抓走,我们心头也难受之极,老实说我们很矛盾,一边自私地想要不要将错就错,一边又在犹豫要不要把事实告诉你们,我们很怕你们知道之后会迁怒我们,甚至迁怒小蝶。我们真的很怕,脑子也很乱,才装作不知情。看到你们第二次来,还指名要找小蝶,我便知此事瞒不住了,所以也没有阻拦小蝶说实话。”

“这些废话我都不想再听了。”敖炽出乎意料地冷静,“如果你们不想我们真正迁怒你们,现在就赶快把去鬼针岛的路线以及跟那个什么幽帝有关的一切详细告诉我们!”

宋先生把阿藤拨开,一脸歉疚道:“我这就画地图给你们。如果你想杀了我,我也没有二话。”

敖炽冷冷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唐夫人说过,乌川尽头是鱼门国最大的隐秘。

此刻,头顶的夜空与脚下的乌川一样深不见底。

敖炽现了原形,载着我在云层里飞速穿行。雷声变得频密,连闪电都近在咫尺。

乌川比我想象中更长更宽,这条承载着整个鱼门国的河川蜿蜒地趴在氤氲的水雾里,像一条蛰伏的龙,哪怕我们的视野已经这么广阔,却还是看不到尽头。

我们按照宋先生给的地图一个岛一个岛地找过去,越往前,水域越广阔越曲折,大大小小的岛屿与草甸星罗棋布,看得人眼花缭乱,赛过迷宫。

我们居然花了三天时间,才在乌川的一个弯道处,发现了一个像针一样狭长险恶的岛屿。大海捞针,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宋先生说,他们当初走了快三个月才走到鬼针岛,乌川之长,难以想象。

落地,脚下一片绵软,鬼针岛上的每寸土地都烂如沼泽,并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腥臭之气。

身在其中才发现这里比想象中大许多,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被风化的岩石在两侧层层叠叠,形成一座天然的屏障,把一条狭窄弯长的路夹在中间。

这条路是被踩出来的,细看之下,各种各样的脚印混在一起,但大多数都不属于人类。

“小心些。”敖炽走到我前头,“妖气很重。”

越往前,妖气越浓,住在这里的家伙似乎根本不屑于掩藏自己的气味。

路上,我渐渐看到一些零散的骨头,全都炭化了,黑漆漆的一坨,已经看不出它们原本属于哪种生物,还有一些连骨头都不是的黑炭块。

忽然,一团亮光出现在道路的尽头——一根两三米高,直径约一尺的黑色石柱,不知是什么构造,在夜色里有频率地闪烁着荧荧的青幽之光,这柱子下头粗上头窄,顶端几乎像针头一样细,柱身上没有特别的纹饰,斑斑驳驳。

真像一根巨大的针,这就是鬼针岛名字的由来?

那些围在它周围的小屋子又是什么鬼?那并不是用世间常见的任何材料搭建而成,而是云,并且是乌云,用乌云“搭”成的房子居然这么实实在在地摆在地上。我数了数,有四间,目测每间屋子有个十平米左右,有门有窗,看起来像是供人类居住的宿舍似的。

可是,没有一丝人气,每个窗口,都黑黢黢的。

我跟敖炽迅速走到其中一间屋子前,敖炽先凑近紧闭的房门听了听,冲我摇摇头,又伸手去推,门没锁,乌云做的门,竟也吱呀吱呀地叫唤。

一股腐败的气味从门后钻出来,熏得我干呕了几声。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敖炽示意我不要进去,他站在门槛外,打了个响指,一团火光从他手里飞出去,停在屋子的最高点,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桌子、椅子、衣柜,还有一面破损的铜镜,屋子里的家具还算齐备,但是并不成套,像是东拼西凑来的,角落里竟还有一架织机,一个身着罗裙的女子背对我们盘腿坐在它面前,长长的黑发垂过腰际,应该很年轻。

敖炽依然不许我进去,他从地上捡了个石子儿,对准那女子的肩膀击去。女人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竟毫无反应地歪倒在地,并且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我顾不了许多,一个箭步冲进去,发现这女人的确年轻,甚至貌美,但她已经死了,虽然身体已经有了难闻的气味,但没有腐坏,早已僵硬如铁。看起来,要么是她在纺线时突然死去,要么就是有人故意把她摆成这种姿势放在这里。

“走!”敖炽拖着我离开这间屋子。

我跟他心中已对另外三间屋子有了相同的猜测。

果然,一模一样。

每间房子里都摆放着拼凑来的家具,似乎想努力营造出一个正常的“家”的感觉,但是,每间房子里,都留着死去的人。第二间房,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睡在冰冷的床上;第三间房,也是个年轻女人,也带着小女孩,趴在饭桌前;第四间房,还是年轻女人,怀里抱着又一个小女孩,靠在躺椅上。

“变态!”敖炽冷冷道。

“幽帝……”我皱眉,宋先生说这个怪物是鬼针岛的主人,喜欢以年轻女人和小女孩为食,为食……

我腿突然软了一下,幸而敖炽及时扶住了我。

我不敢去想未知,更不敢想如果她有什么事,我会不会立刻疯狂到杀掉整个鱼门国里的妖物。

“未知不会有事。”敖炽用力搂着我,“那么容易被吃掉,就不配当我的女儿。”

突然,一片阴影从我们头顶飞过——一只巨大的,长着蝙蝠翼的绿色四脚蛇,落在石柱前方,鳞片在闪动的荧光里闪着冰凉的光,一对墨绿色的眼球紧紧盯住了我们。

就是它!是它把未知带走的!

“这不是飞鳞吗?”敖炽打量着它。

确实是飞鳞。所有带鳞片的爬虫一旦修炼成有翅膀的妖物,便统称飞鳞,以壁虎与蜥蜴最常见,但飞鳞通常体态偏小,是没有什么危险性的小妖怪,最喜欢偷一偷人类家里的食物或者好看的珠宝,然而这大的飞鳞我还从未见过。

“我女儿呢?”我竭力保持着镇定,上前一步,“交出来,我不杀你。”

飞鳞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不是说它会说人话么?会说不会听?

我又重复了一次,剩余的理智已经不多了。

它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只嘶嘶地吐出长长的信子。

“它身后是什么?”敖炽突然问我。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石柱顶端,浮着数块连成阶梯状的乌云,诡异的云梯一直延到黑云滚滚的夜空里。因为都是黑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跟敖炽几乎同时纵身而起,直奔云梯而去。

见我们有了动作,飞鳞一声怪叫,展开巨大的双翼,气势汹汹地朝我们扑来。

怪风骤起,一个炸雷撕裂夜空,赤色的闪电像一条条暴露出的血脉,见者惊心。

就在我们与飞鳞即将正面交手的瞬间,一团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乌云,对准我们笼罩而下……

一辆马车在荒无人烟的野地里飞奔。车内,阿藤抱着熟睡的小蝶,紧靠着宋先生,忧心忡忡。身旁,堆满了他们的全部家当。

这是飞鳞给

“不是说不走么?”她轻声问。

“留下也不妥。”他叹气,“若未知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他们夫妇二人不会饶过我们。”

话音刚落,只听马儿发出一串惊恐的嘶鸣,马车被一股巨大的阻力挡住了。

不等车内的人说话,只见紫光闪过,宋先生只觉脑子里嗡一声响,眼前的世界顿时化成一片混沌,所有意识都被咔嚓一下切断了。

完全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一股冷流劈头而下,飘远的魂魄顿时聚拢归来,宋先生猛地睁开眼睛。

我扔掉手里的水瓢,蹲到他面前:“醒了没?没醒我再替你浇点水。”

宋先生惊惶地看了看四周,脸色大变:“你们……你们怎的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带来?不应该用‘回来’才对吗?”敖炽冷笑,“亲爱的幽帝大人。”

宋先生一愣,脸上的惊恐旋即像面具一样碎掉,露出了被刻意隐藏的淡定与平静。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未知呢?”

“在你的计算中,她应该已经被吃掉了吧。”我笑笑,抬头对天上喊了一声,“还玩儿?快下来!”

一道绿光自厚重的云层中突然蹿出,飞鳞展翼,又快又稳地朝地面而来,它的背脊上,坐着毫发无伤,还咯咯直笑,开心得不得了的未知。

宋先生愕然。

飞鳞落地,吭哧吭哧地喘气,未知跳下来搂着它的脖子说:“一会儿你再带我飞飞飞,你比阿灯厉害多了,它从来飞不到那么快,慢吞吞的一点也不好玩!”

飞鳞迅速往后退了一步,怕了她似的,赶紧摇头。

敖炽把她抓过来抱在怀里,说:“有本事你自己飞,不要总想着靠别人!好好跟你爹学习,包你一年后比它还飞得快!”

“真的吗?可你只教过我怎么用最快的法子从浆糊那里抢吃的啊。”未知撅嘴。

“那是基本功的修炼。”敖炽翻了个白眼,“连吃的都搞不定,怎么翱翔天际!”

再没有比他们父女互相吐槽更美好的画面了。

宋先生看着飞鳞,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喃喃:“怎会这样……”

“在你的记忆中,鬼针岛上的飞鳞,是一只热爱吃活人的妖怪,被它抓到的活人,从来活不到第二天。”我冷笑,“一直以来,它在你眼中只是个有求于你的、凶狠的可怜虫。”

宋先生不说话。

“这是飞鳞给我的。”我拿出一张缺角泛黄的纸,“‘未得长生引,但寻幽帝护。乌云如针立,便是避劫处。见水沿水上,遇岛入岛中。若有造化深,当无绝人路。’也怪我是个少耐心的家伙,这大部分妖怪人手一本的《妖灵长生方》,我从没有很仔细地读过,尤其最后一章。”

宋先生继续沉默。我走到那根“石针”前,伸出手,整个手掌轻而易举地没入了柱子里,之前我们都看岔眼了,这针状的柱子根本不是石头的,而是由乌云状的无形之物交缠在一起形成的,因为都是黑里见灰的颜色,加上当时是晚上,难免弄错了质地。

“幽帝,由乌云沐赤雷而生,落地生根,非妖物,反得仙灵之气。得其允许入内者,可避天劫,效用等同长生引。然幽帝一生只可挡九次天劫,数满则亡。此物难说成因,只当上天有好生之德。有缘得其庇护之妖物,当珍惜今后,慈悲生灵。”我说完,看着他,“我想我能了解你对自己的不满。”

他把目光缓缓挪到我脸上,笑:“你了解?你了解什么?你能了解一个家伙生下来就是为了替那些根本不相干的妖物挡天劫,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你能了解从生到死都只能困在一个地方?你能了解你可以看到尘世间的一切,看到人类活得有滋有味其乐融融,而你只能看看的心情?”他一口气反问了我无数个问题,停顿半晌,又问,“你了解一个绝望的家伙对希望的渴盼?”

他一定以为我无言以对,但他错了。

“我了解。”我毫不犹豫道,“因为我曾经跟你差不多,固定在一个地方千万年,寸步不能离。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未来,无聊到以玩弄人命为乐。”

他怔了怔。我脸色一沉:“可即便如此,我也从没有想过要偷取别人的人生。”

他皱眉,暗暗咬紧了牙关,仰起头道:“我没有偷!当初是他心甘情愿要与我交换,是他说他想当神仙!而我又那么想当一个人类,两全其美,互相成全的事,又怎能说是偷!”

如果你如实跟他说,你只是天生有仙气,你生来是要帮妖怪们挡天劫,你是乌云所化的灵体,一生都不能离开这个鬼针岛,如果你这样说了,他依然愿意同你交换,那就不是偷。”我看着他不服气的眼睛,“可你说了吗?你只告诉他,你是神仙,连天上能劈死妖怪的巨雷都伤不到你分毫的神仙,你长生不死,无病无痛。”

他脸色发青。

原来,罗武他们根本不是带他去鬼针岛寻什么仙人,而是去抓一只会飞的四脚蛇,他们说这怪物只在鬼针岛及其附近活动,如果能抓到活的,带回北坊就能卖个天大的价钱,不过就算是死的,也值钱。药铺老板说这是千年难见的灵物,做成药岂止能长生不老。

当他知道这个真相时,他已经被罗武他们绑在鬼针岛上一块显眼的巨石上,对,他们带他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拿他作饵,因为听说这个怪物喜欢吃人肉,活的。

在那一刻,他觉得身边的那几个人,才是世上最恐怖的怪物。

他们成功地引出了那个怪物,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可是,最后活下来的却是他。罗武他们反而成了怪物的腹中食。吃饱了的怪物走到他面前,嗅了嗅他的味道,他吓得尿了裤子。

这时,一团乌云般的玩意儿,飘到他面前。

“你来这里做什么,人类?”乌云会说话,一阵气流拂来,绑他的绳子断成几截。

他吓得哆嗦:“我……我来找神仙!他们骗我,说鬼针岛上有神仙……”

“你找神仙做什么?”乌云又问。

他嚅嗫着:“我是想……想求神仙指点我,因为我问也想当……当神仙。”

“为何你想当神仙?”乌云再问。

“可以无病无痛,不老不死,不用再看任何人的白眼,不用再活得那么艰难,还能用仙术治好我母亲的病。”他老实回答。

乌云沉默了片刻,问:“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我娘,还有我娘子。”

“你已经成亲了啊。”

“是的,我离开时,刚刚成亲一个月。”

乌云说:“你回去吧。”

说完,乌云慢慢退开。

“请问,”他壮起胆子叫住它,“这里是不是真的住着仙人?”

乌云停住,说:“是。”

“真的?”他顿时喜出望外,刚刚才受的惊吓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你跟我来吧。”乌云往前移动。

那只长翅膀的怪物,也跟着乌云往前飞。

他看到了那根由乌云组成的神奇的“针”。

“这就是神仙。”乌云说着,飞向那根“针”,很自然地与它融为一体。

在它面前,那凶悍的四脚蛇变得像一头绵羊,收起翅膀落到地上,低眉顺眼地趴着。

他没有见过神仙,但是能化成云朵,还能以无形之力断掉绳子,还能让如此凶恶的怪物毕恭毕敬,神仙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噗通一声跪在它面前,用力磕头:“请大仙指点迷津!小人做梦都想摆脱凡体,早入仙界!”

“当了神仙,便不能再回到从前的生活。你愿意舍弃你的妻子,你的家,你已经拥有的生活?”

他脱口而出:“我愿意!”

它说:“如果,你来当我,我去当你,你也愿意?”

他愣了愣,说:“我当你?”

“对,你将拥有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无上的法力,无病无痛的身躯,还有无数崇拜与哀求。”它说,“他们都称我为幽帝。”

“你肯把你的一切给我?”他诧异道。

“是。如果你发自内心的愿意与我交换的话。”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他惊喜地几乎要跳起来。

“那么,你到我身边来。”它的身体上突然生出了一只“手",“握住它。”

他迟疑了片刻,伸出手去,只觉得触到了一片冰凉的气体。它低声对他说了一句奇怪的像咒语一样的话,让他照着大声念出来。他记下,念出。

之后,世界便熄灭了。

他没有听到任何怪声,连一阵风都没有,当他醒来后,发现自己成了那根长在地上的“针”,而对面,那个曾经的他正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兴奋地又跑又跳。

“那个……”他说话,却已经不是原本的声音,喉咙像是有火在烧。

曾经的他停下来,微笑着看他:“三年,你的愿望达成了。”

三年?他不过是眼前黑了黑,这就三年了?他不知说什么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高兴。

“我走了。还好,你这里还留着记忆,这样我就不会出错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正要走时又停下,回头,“轻易放弃的东西,想再拿回来就难了。好好当你的神仙吧。”

等等,他是要干什么呢?他成了自己?他要回去找阿藤吗?可不对啊,阿藤还是他的妻子啊!

他越想越不对,用力挣脱出来,也化作一朵云,飞快地朝他离开的方向追去。

可是,晚了一步。罗武留下的船,已经驶离岸边。他想跟过去,谁知刚到岸边便被一股力量狠狠扯回去,重新落回了那根针里。

眩晕之中,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从这个不能叫身体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塞进他的意识——关于幽帝,关于要过天劫的妖怪,以及自己存在的意义。

原来,这个所谓的神,就是这样的……

接下来的日子,他像疯子一样寻找离开鬼针岛的方法,徒劳。

然而,他却能看见万里之外,自己家中的情景,看见另一个自己狼狈地回到家里,看到阿藤抱着他痛哭流涕,看着他抱着他的女儿痛哭,看到他越发活得像个一家之主,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看到女儿抱着他甜甜地喊爹,看到阿藤用世上最温柔爱慕的眼神与他对视。

他突然觉得自己被彻底抛弃了,他甚至觉得,比起原本的自己,阿藤更爱那个人,只要在他面前,她每个表情都是幸福的。那个人,把原本属于他的生活,过得比他好太多。

愤怒,难堪,挣扎,把所有极端情绪都经历完整之后,他终于没有力气了。

幽帝永远都不可能离开落地生根的地方,他顶多能将自己的精魄化成一朵云分离出去,沿着鬼针岛走一走,然后望着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去的家的方向。

轻易放弃的东西,想再拿回来就难了——那个人临走时的话,成了他心上永远也拔不下来的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曾经的自己有多蠢多可笑多好骗,人生又多么的一塌糊涂。

他当了“神”,却从此一无所有。身边,只有那条巨大的四脚蛇。

那只四脚蛇原来会说话,它总是哀求自己,说自己修行不易,求他帮它挡天劫,它还说,如果它能过得了天劫,以后都不吃人了,它愿意用自己最大的爱好来交换生存的机会。

之前他一直是拒绝的,你吃不吃人与我何干……不止四脚蛇一个妖怪,每一年,都有几只不知从哪里打听到鬼针岛的大小妖怪们来求他,他装作看不见听不不见。那个家伙留下的记忆告诉他,身为幽帝,那个人从来没有履行过自己的“神力”,没有为任何妖怪避过天劫。

是啊,谁会傻到拿自己的生命为不相干的妖怪阻拦灾祸,何况还只有九次机会。

妖怪们绝望离开,那些掐着点儿找来的,来不及离开便被劈成了焦炭。他木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可是,当那个雷声滚滚,狂风四起的傍晚来临时,他把瑟瑟发抖的四脚蛇喊了过来,问它当初为什么不吃掉自己。四脚蛇老实地回答,它就是觉得他看起来太瘦,应该没有那几个壮汉好吃。

他竟然笑了。然后,他用自己的身体替它挡住了整整九个狠劈下来的炸雷,他至今都记得那天的天气有多恐怖多糟糕,闪电都是红色的。他不是想救它,不过是突然觉得,这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死去。

得了生机的四脚蛇没有离开鬼针岛,它说他救了自己的命,要报答他。

他呵呵笑,说你走吧,你能给我什么。

四脚蛇说,我把你的妻女带来!你们一起生活!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

这样的他,还能给她们母子什么“生活”?

四脚蛇并不太理解他的想法,但它不打算违逆他。

那你想要点别的什么吗?四脚蛇还是不甘心,不送他点什么,它不舒服。

我想有妻有女,他说。

那我就去把她们带来!再把那个家伙吃掉如何?

不行!你如果真要报答我,那么,这一生都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还有,你不是说过得了天劫就不吃人了么?

好吧,我不吃人。可我不懂你!

不懂就不懂吧。

最后,四脚蛇飞走了,他想,也许它被自己矛盾的表述给气跑了。

但很快,它回来了,还抓来一个年轻女人。

它把女人扔到他面前,说,像不像你的妻子?

妖怪的逻辑,也是不好理解。

他端详着这个面露恐惧的女人,觉得她长得居然有些像阿藤,阿藤看见蟑螂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他突然想她留下来。别人可以偷走他的一切,为何他不能拿走别人的东西,包括人。

他用云修了一座小房子,四脚蛇真是个天生的大自然的搬运工,今天拿一把椅子,明天拿一张桌子,东拼西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房间。

我不杀你,也不伤你,我只想看你在这里生活的样子——他这样跟女人说。

女人不敢有任何反抗,心惊胆战地住了下来,其间也逃跑了好多次,可她哪里有法子离开鬼针岛。

他让四脚蛇给她抓鱼吃,他站在窗口看她对镜梳妆的样子,每天都这样,他只是看看。

可是,不到一个月时间,女人在一个清晨死去了,坐在织机前,不是自杀。他不知道为什么。

但从此以后,他大概是爱上了那种有人可以让他“看看”的感觉,他不再拒绝来求他保护的妖怪,他跟它们说,只要你们带年轻女人跟小女孩给我,我就保你们过天劫。

数年间,有三只妖怪成功地做成了交易。

他享受着这一切,看着那些被他认为跟阿藤很像的女人,抱着可爱的小女孩在云屋里生活的样子,就觉得心里不那么难受了。他甚至想加入到她们的生活里,跟她们一起吃顿饭,但是,他每次分身出现,就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算了,还是在窗外看看就好。

但,这些女人和孩子全部都在来鬼针岛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死去,症状跟第一个女人一样。直到这里有了四座云屋,他才觉得事情不对,让四脚蛇去查,原来鬼针岛上的岩石散发出的古怪腥气,对妖怪无害,却是人类的慢性毒药,会在毒发之时让人不知不觉停我止呼吸。人类根本不能在鬼针岛上存活超过一个月。

知道这个后,他一整天都没说话。

大概因为云屋的缘故,里头的遗体都没有腐坏,他总是舍不得把她们扔到水里,依然让她们保持着生前最后的模样。

后来,再有妖怪来找他,他不再提出这样的交易,看得顺眼的,就帮,不顺眼的,不帮。时间一天天过去,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命运里,越走越远。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飞鳞告诉我们的,它是整件事唯一的目击证人。

我冷冷看着“宋先生”,说:“飞鳞虽然有眼睛,可那基本上是个摆设,看不清东西的,它们是仅靠气味来分辨一切的妖怪。你老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把家里以及小蝶身上都洒满硫磺,为的就是破坏飞鳞的嗅觉。”说罢,我把未知抱过来,看着她后脖子上一块不起眼的,已经干涸发乌的血迹道,“你再趁机将小蝶的血抹在未知身上,如此,飞鳞自然把未知当作小蝶带走。你也真是机关算尽,动歪脑筋动到我家未知头上。你也不看看她爹妈是谁!”

“宋先生”突然笑出声来,一副已经不怕生死随我们处置的模样:“正因我知道未知的父母是怎样的家伙,我才选中了她来代替小蝶。”

我跟敖炽愣了愣。

“飞鳞突来,说三天之后带走小蝶,我与这妖物好歹在鬼针岛上共渡数十载,太了解它乖戾残暴的性子。虽不知它要带走小蝶的真正目的,但我肯定落在它手里,小蝶是没有活路的。当然,也可能是岛上那个蠢货指使飞鳞来抢孩子,可是,我如何能让我的孩子被抢走?”他一字一句说得倒是畅快,“我如此不易才得来今天的生活,阿藤与小蝶对我而言重于一切,我费尽心思割断鬼针岛的一切,我把我们的日子过得那么幸福那么好,我不能让这些怪物毁掉我的人生!”他又笑,笑得很难听,“别人应该斗不过这些怪物,但我想你们一定可以。我曾听不少人夸奖你们的不停,说世上没有你们找不回来的东西,还有人说你们本就身怀异能,连天仙观的木道长都对你们毕恭毕敬。而你们平日里的言行,在我看来也不是泛泛之辈。呵呵,你们一定能帮我的忙。”

“帮忙?”我顿时恍然大悟,指着他,“你选中未知,不是因为相信我们有能力把她找回来,而是算准了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夫妇俩暴怒之下必然将鬼针岛夷为平地,从此,你大可带着妻女远走他方,再无后顾之忧。之前你装无能装不知情甚至对阿藤都不说实话,但又故意露出疑点惹我们怀疑,就是为了不让我们看穿你的真正意图,让我们以为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发现的端倪,好一招借刀杀人啊。”

敖炽一听,到底忍不住,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骂道:“畜生!你偷了人家的生活不说,还偷了我的孩子让我们帮你杀人灭口!”

这一脚很重,他几乎爬不起来,只能半坐起来,忍痛笑道:“我此生计算错两件事。一是飞鳞竟会帮他,我本以为他此生都要困于鬼针岛,永远不可能再介入我的生活。二是没想到飞鳞这样的怪物会转了性子,不但没有吃掉未知,还愿意给那个家伙当证人。”他看着飞鳞,问:“为什么?”

飞鳞的脑袋转向他这边,说了一句:“他救我,你没有。”

他笑,费力地站起来,捂住心口:“求生是本能。我不愿为你们献出自己的生命也有错?”

“当一个不作为的幽帝,也好过当一个贼。”我冷睨着他,“你觉得你能把别人的人生过得更好,所以理直气壮地偷了来。可我想跟你说,别人的人生不管多糟糕,那也是别人的人生,你没有任何资格替他活下去。你到人间这么些年,却连‘不问而擅取是为贼’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他沉默,强撑着笑脸:“又如何呢?事已至此,无路回头。你们大可杀了我,再把我的尸体扔进乌川,一了百了。”

“你以为,我们会留你活口么?”敖炽步步逼近,脸如阴云。

说不怕死,恐怕还是很难。“宋先生”下意识地退了好几步。敖炽眉头一皱,突然一掌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他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你确定要这样做?他这样的家伙,就算被扔到乌川里喂鱼,也是公道的。”我看着声息全无的“宋先生”,问那朵从我身后飘来的,像一团棉花糖似的云,它不是乌云,是白云。

“我已经让阿藤与小蝶无依无靠过一次,实在不能再有第二次。他虽然说了太多谎,但他对阿藤母女的好倒是真心的。”云朵发出百岁老人似的声音,还伴着几声咳嗽。

未知跑到云朵面前,不高兴地问它:“幽帝伯伯,飞鳞说你要死了?”

“嗯,快了吧。”云朵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每个人都会死的。”

“那我是不是不能再去天上那间大大的云屋里玩了啊?”未知瘪着嘴。

“虽然以后没有云屋了,但你还是可以让飞鳞载着你到天上去玩啊。”云朵发出轻轻的笑声,然后对我说:“你家女儿真好,不怕我,也不嫌弃我。”

飞鳞说,他已经保住了九只妖怪的命。

他还没有消失,仅剩的元气还支撑着他的身体,但他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白”。幽帝的颜色越浅,代表离生命的终点越近。

那天,它瞒着他违背了永远不出现在宋家的承诺,同时,为了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正派一些,它硬是提前三天通知宋家要带走小蝶,这样就不算偷了吧?!最重要的,这不是报复,它只是想把他的女儿带到他面前,趁他还在,还有能力伸出一只手摸摸她的脸。

可还是搞砸了。

“还有多久?”我看着“幽帝”。

“三天,或者四五天吧。”云朵的口气很轻松,“我现在还能走能飞,还能跟小未知玩游戏。”

我说:“抱歉,我没有能力把你们再换回来。如果你们交换不足四十九日,彼此魂魄未稳,或许我还有法子。但现在,你们的魂魄已经跟身体完全融合,他成了一个真正的人类,而你也是真正的灵物了。”

“我只是个灵物,依然算不上神仙吧?”云朵忽然笑起来。

“也能算是神仙。毕竟,你能挡住天劫,这可是许多天界神君都办不到的,可见造物之神奇。”我说,旋即又郑重道,“你真的不见你的妻女?我可以帮你。”

“就让她们以为我从未离开,不是更好?”他笑,“从前,我一事无成,明明已经有了世上最好的东西,自己却不要了。等我想拿回来时,才发现已经拿不回来,因为那些东西根本不会在原地等我。于是我也去偷别人的东西,可是,偷来的东西只能让我高兴一下子,而我想高兴一辈子。你看,我就是蠢得要死吧。”

“这个时候明白,也不算太蠢。”我笑笑,想拍拍他的肩膀,却不知该拍哪里。

“你也是妖怪吧?”他突然问。

“是。”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你过天劫了么?”“没有。”

“那你要早作打算,不然未知要伤心的,无论如何,都别抛下她。”

“我自有打算,你放心。”

一番折腾下来,天也渐渐亮了。

我们把云屋里的遗体全部火化,骨灰洒进了乌川。岸边,他跟飞鳞一道,非常非常认真地对着滚滚河水说了三次对不起。

我没有问他为何后来改变了态度,愿意无条件帮妖怪过天劫,我猜也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依然抱着早死早解脱的念头,二是,他从来没有忘记他是一个“人”,是人,就该有人性,好的那种。

“你们保重。”他跟我们道别。

未知搂着飞鳞的脖子恋恋不舍,这孩子,喜欢啥不好,偏偏喜欢一条巨大的四脚蛇!

我把她抱起来,敖炽则扛着“宋先生”,想跟他们再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算了,回家吧,只愿各归各路,心安理得便好。

“妈!”未知突然喊我,“别走!我想留下来陪幽帝伯伯吃一顿饭,他那天跟我说,要能再跟家里人吃顿饭就好了。但以前那些孩子都不肯跟他吃,都怕他。”未知认真说,“我们跟他一起吃好不好?”

我捏了捏她的脸,回头问他:“要一起吃个饭么?”

那朵云用力地跳了跳:“好!”

敖炽把“宋先生”扔到地上,不耐烦道:“好吧好吧,吃完再走!”

飞鳞好像也有点高兴,立刻飞出去,不一会儿就抓了好几条肥美的鱼回来,又飞出去,带回来一堆野菜野果子。敖炽生火烤鱼,我从云屋里抬出桌子找出碗碟,像模像样地凑了一桌菜。

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一朵云怎么吃东西……会像长出手那样长出嘴吗?只是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些遗憾,多多少少得到了弥补。

那顿饭大家都吃得很高兴,虽然敖炽把鱼烤糊了。

临走时,我问飞鳞有什么打算,它说会继续留在鬼针岛,就算他不在了,它也会留在那里继续修炼,因为它不讨厌这个地方。

我觉得它是我见过的、最有潜力也最坦白的四脚蛇,祝它早日修炼成厉害的大妖怪吧。

坐在敖炽背上,鬼针岛越来越小,吃饱喝足的未知已经在我怀里睡着了,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坏。

尾声

相思里另一头的宋家悄无声息地搬走了,好多孩子的家长都嘀咕,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呢。

荒野的马车里,昏睡的阿藤与小蝶缓缓醒来。

“相公!”阿藤见宋先生还在昏睡,赶忙紧张地喊他。

“爹!”小蝶也推了推双眼紧闭的宋先生。

他慢慢张开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捂着发疼的脑袋坐起来:“这是怎么了……”

“不知何故,总觉得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到我们的马车,然后我们都晕了。”阿藤回忆着。

“马车?”他看看四周,“我们怎么会在马车上?”

阿藤一愣:“不是你说要离开东坊,去别处定居么?”

“我们为何要离开东坊?”

阿藤又一愣,想了半天:“对啊,我们为何要离开?”

小蝶也很茫然地看着父母。

他坐起来,下了马车,四周景色如故,毫无异常。

阿藤也下了车,问:“我们调头回去?”

他看了看来路,又看了看前方:“还是往前走吧。我记得我是要带你们去另一个地方生活的。也许另外的地方更适合我们一家。”

“嗯,那走吧。我也想去别处看看。”

“好。”

马儿嘶鸣一声,车轮渐渐转快,朝前方奔去。

我跟敖炽抱着未知站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目送这一家三口远去。

删除他人的记忆并不容易,但我起码还有法子暂时封闭他们跟某个“点”有关的记忆,能封多久我不太清楚,反正,只要他们记得自己要去一个新地方开始新生活就行了,既然已经留了他的命,就成全他当一个彻彻底底的人类的愿望吧。鬼针岛的一切,愿他们此生永不记起。

“走啦,回去吃饭!几天没回去,胖三斤跟浆糊要急死了吧。”

“切,浆糊才不会急呢,他巴不得吃独食!”

“可是浆糊跟我说,如果你能平安回去,他把所有糖醋排骨都给你吃。”

“真哒?”“回去就知道了。”

“妈,我还能去鬼针岛找飞鳞玩吗?”

“以后再说,先回去洗澡,你都发臭了。”

“是爸爸放了个屁!”

“呃……之前吃的那个鱼可能不卫生………赶紧走赶紧走!”

一家三口,匆匆消失在野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