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只要不停还在,杜撰就无法击败真相。
1
“再不吃就没了!”仅剩的一块西瓜递到我面前,敖炽吐掉一串西瓜籽儿,朝一旁努努嘴,“好不容易抢下来的。”
一旁的小桌前,满脸西瓜籽的未知生怕浆糊来抢,三口并一口地啃着西瓜,无从下手的浆糊只能冷傲地舔着西瓜皮。这是昨天胖三斤从后院摘回来的,他将那里开辟成了一块“私家菜地”,丝瓜茄子大葱土豆西红柿一样不少,这个大西瓜是他最满意的作品,个大皮薄,甜如蜜糖。我并不太清楚他是怎样把季节不同的瓜菜培育到同一个时间段成熟,好像只要他喜欢,冬天也能吃上西瓜。他说,早知今年天时如此怪异,当初就多种一些西瓜了。
清明刚过不久,四月底不到五月的天气,俨然已是酷暑,明明该多雨的季节,却起码有十来天不见半颗雨水。热,没有一丝风,窗外的花叶纹丝不动,连池塘里的水位都低了许多,阿灯露着脊背,无聊地在水里追青蛙。
“鬼地方,没电没空调。”敖炽敞开花衬衫,扯起衣襟扇风,“洗澡都不畅快。没网没电视,一丁点娱乐活动都没有! ”
“所以你有大把时间滚去赚钱!”我赏了他一记白眼,“自己数数,这半个月你又吓跑了多少客人!”
“找假牙这种事你能忍我不能忍,那死老头子不会再去订做一副吗!”他愤愤道,“我只是把他拎出去没踢出去已经够尊老了!”我吐出一颗西瓜籽:“可我们现在的不停就是帮人找东西,客人有任何要求……”
啪一声响,衣柜门被推开,信龙哥哥探出昏昏欲睡的脑袋吼道:“还让不让我睡午觉了?!”
“你明明可以跟你弟弟一起出门逛街,是你自己懒.非要宅在衣柜里!”我扭头骂回去。
“没钱逛什么街!你发工资给我们了吗!”信龙又骂回来,“连个豪宅都没有,只能睡个破衣柜!”
“你一个瞎子要什么豪宅!”“我能聆听豪宅深处蕴藏的天籁!”“滚……”
砰,衣柜门又合上了。
在这种炎热干旱,生意又清淡的日子里,大家都挺无聊的。整个不停只有信龙弟弟还保持着活泼度,自打兄弟重逢,我跟敖炽再不需要它们为我们当手机之后,突然拥有了大把闲暇的它们,一个就整天窝在衣柜里睡觉,一个就成天看不到影子。听胖三斤说,信龙弟弟每天都跑出去参观市容,总是很晚才回来,而且一定是哼着小曲儿的。又瞎又没钱还能玩得这么开心,也是人才。
嘴完西瓜,感觉稍微有了些凉意,我看着窗外炽热的景色,说:“时间真慢。”
“在这儿呆烦了?”敖炽挑眉,“如果你想现在走,我也不介意想想办法。”
“你又在打什么馊主意?”我瞪他,“说好了一年,那就是一年,哪怕鱼门国变成无间地狱,我也会在这里留到我该走的那一天。何况,我现在挺喜欢这儿,跟我们的世界并无区别。”敖炽收起玩笑的神情,认真道:“就因为这里看起来太好了,我才觉得危险。”
“有你在,我们母子会有危险? ! ”我笑。
“这倒是实话。”他摆出受到称赞后的讨打表情,“那就继续玩下去吧,一年期满,我要那些家伙好看!”
“我只想一家人安安稳稳回忘川,每天都能吃到赵公子做的饭,听纸片儿的八卦,听路过的妖怪说故事。”一说起这些简单的希望,我的眼睛里就会漫出笑意,“还要惩治那些来店里吃白食的!也不知九阙那厮怎样了,咱有还在东海时就跟他失去联络了。”
“他又不是第一次失踪了。再说那种老光棍需要担心吗?”敖炽冷哼,“还不就是跑哪个犄角旮旯追妹子去了,追汉子也有可能……”
“去去!他不是说他早有未婚妻了么!”我捶了他一拳,“反正我觉得不妥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以他的资质跟不要脸程度.好像没什么事会难住他……”
“本来就是。”敖炽耸拉下眼皮,拿过一把蒲扇使劲扇,“热死了!”
“要是子淼在就没问题了。”我脱口而出。
因为这句话,敖炽跟我展开了长达一个钟头的辩论赛,核心内容是他其实也会降雨只是不太熟练,但肯定不比子淼差。我说你们东海龙族擅长的是搬运水源,得从一片水域吸够了水才能到另一个地方降雨,就算你们也可以靠自身能力制造水源,但也治标不治本,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天气状况。敖炽说不过我,恨恨地用一句“他再厉害不也翘辫子了吗!”收尾。
曾经不能说不能想的子淼,不知何时起,变成了我们之间再平常不过的话题,时间的强大,无非如此。
“滚去把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晒!”我踢了他一脚。
“那是娘娘腔干的事儿!”
“你不要把什么事都扔给胖三斤!”
“去就去!”敖炽边走边嘀咕,“再这么热下去,那些人走在街上都会自燃……”
真是个乌鸦嘴!
在敖炽说完那句话的第二天,东坊着火了。
入夜不久便听到外头远远传来惊叫与锣声,那时我正跟敖炽坐在顶楼上喝茶乘凉,忽然一阵火光亮在西面不远处。这鬼天气,人夜后的温度也没有降低半分,即便隔着几条街,也能感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我最怕火了。
我跟敖炽用最快速度赶到起火的宅子前,火势正盛,附近的人们正源源不断赶来,最先到的人提着水桶抱着脸盆,手忙脚乱地往火场里泼,现场一片棍乱。
“我的儿啊!他还在里头啊!”一个年轻妇人拼命要往火里冲,被身边的男子拦腰抱住,他疯了般喊:“进不得进不得啊!我去!”
旁人赶紧将这对男女拦住:“火这么大,你们进去也是个死!”
敖炽见状,拉着我退到一个没人看到的死角,化成一道紫光,闪电般冲入火海,我连一句小心都来不及说。片刻之后,他睑上沾着黑灰,抱着个吓傻了的小男娃出现:“孩子放这儿,咱有继续扮路人吧。”
旁边,熊熊大火像是受了遏制,渐渐熄灭了。
“你手怎么了?”我盯着他的右手背,一道血痕。
他抬手看了看,不以为然:“肯定是刚刚一拳把塌下来的横梁打碎时弄伤的。”他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笑,“这孩子也是聪明,居然跳到水缸里躲着,不过幸亏里头只有半缸水,否则不烧死也淹死了。”
“你就不能少用点蛮力?”我看那伤口还挺深,里头还扎着木刺,说不心疼也是假的。“哪管得了那么多。”敖炽撇撇嘴,拉起我没事人一样融进了人群里。
很快,有人发现了孩子,通知了那对要死要活的夫妻,大悲大喜的父母,抱着捡回性命的儿子又哭又笑。没人去追究孩子是怎么出来的,大家都以为火势突然减弱直至以息灭的原因是泼进去的水起了作用。总之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受伤,那就是大喜事。
房子是没救了,连光架子都没留下多少。
“我说如意他娘啊,你们在家里放了啥啊?这火噌一下便燃起老高,连个前奏都没有,可吓死我们了。”一个壮汉擦着脸上的汗水,心有余悸道,“以后可要留点神了!幸好井口离咱们不远,不然今晚遭殃的怕不止你一户。”孩子母亲急忙道:“我家什么都没有放啊,又不是火药作坊,又不是油粮铺子,我心里也奇怪啊!”
“就是就是,本来好好的,我们只是去打水给孩子洗澡,前脚出门,后脚就烧起来了!”孩子爹也一脸委屈,“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干,出门时我可是连孩子房里的油灯都吹灭了!”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有人说:“该不是近日天气燥热,惹来天火烧屋吧?”
“要是天火来袭,咱们半个东坊都会化灰烬吧,怎可能只烧这一间?我看哪,可能是妖物作祟。”
“真有妖怪啊?”
“当然有啊!”
这时,旁边又一阵喧闹,七八个年轻人,有几个脸上还勾眉画眼,留着来不及卸掉的戏妆,正闹腾着把几口大木箱以及一堆戏服行头搬回火场隔壁的园子里,我看那扇青砖拱门上用朱漆填刻着“绕梁”二字。
“都利索点!”一个年近四旬的高胖男人匆匆从拱门里跳出来,一身暗蓝绣铜钱纹的绷衫,像个有钱的小老板,他一边指挥着年轻人搬东西,一边责怪,“年纪轻轻的比谁都怕死!都说了莫慌莫慌,哪有那么容易就烧过来!看看看!戏服都弄皱了!”
一个年轻后生道:“班主,火那么猛,谁敢担保不会殃及四邻,熄得快是我们运道好,再多烧一会儿,咱们凤鸣班的家底可就都没啦!”胖班主往后生脑袋上敲了一记,骂道:“你练功能有耍嘴皮子一半勤快,我就是运道好了!有你们这群猴子,真不知我凤鸣班还能撑到几时!还不给我把东西搬回去!”
后生嘻嘻一笑,边搬箱子边道:“有大师姐在,凤鸣班自然千秋万世,叫好叫座,班主您就别瞎操心了。”
“大师姐能保你们一辈子么!”后生后脑勺上又挨了一下,胖班主愤愤道,“不思进取!哎,丁香把箱子抱稳,里头可是你大师姐最喜欢的头面,小心点!”说着他又跑到一个抱着木匣子的小姑娘面前,叮嘱她小心。
一个戏班子?
家当刚刚搬完,人群里匆匆走出几个穿着体面的公子,班主见了他们,立刻满脸堆笑打躬作揖。
“冯班主,一切可还安好吧?”其中一个灰衫公子很是担忧地询问,边问还边往那扇拱门里瞧。其余两个公子也是相同神情,一边慰问一边朝拱门里瞅。
“卢公子宽心,凤鸣班一切安好。”冯班主赶紧道,说着又善解人意地补充一句,“夜书也好,并未受到惊吓。”公子们这才放了心,松了口气道:“我们见绕梁园这边起了火,赶紧过来,实在担心得很。”
“几位放心,纵然天上下刀子,我们该几时登台仍旧几时登台。”冯班主心知这几位在担心什么,忙不选地保证,说着还扯起嗓子朝拱门里喊:“夜书!卢公子他们来探你,你且出来见见吧。”
不多时,空气里拂来沁人心脾的兰麝香气,由淡转浓,伴着由远及近的细致脚步,一个清澈婉转的女声自拱门后传来:“多谢几位公子记挂,夜书一切皆好,还请几位公子早些归家歇息。”
因为光线与角度的缘故,我看不到拱门后的人,只看见一只雪白纤细的玉手自门中探出,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有些女人,就算只露一只手,也足够颠倒众生。所谓吸引力,无需刻意便能打你个措手不及。就在我们愣神时,脚步远去,香气飘散,公子们脸上的痴笑变成淡淡的失落,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看着他们的背影,冯班主长长吁了口气,摇摇头,转身进门。
我走上前,打量着紧闭的拱门,随便抓了个过路的大叔:“请问‘绕梁’是什么地方?”
“绕梁园里是个有年月的戏台子,还有可供休息的房间,外地来的戏班子通常都住这里。”大叔说得口沫横飞,“这凤鸣班可是数一数二的,尤其是当家花旦丽夜书,不知多少人拜倒在她的金嗓子下,她唱的《牡丹亭》可是一绝呢!他们上个月来了东坊,戏迷们得了消息,高兴得跟过节似的。”大叔说着说着,打量了我跟敖炽一眼,咳嗽几声道,“看你们这装扮,多半是刚从北坊来的吧,那边的人常穿得怪气,听说比起听戏他们更爱打架。难怪你们不知凤鸣班,不知丽夜书。”
咦,感觉好像被歧视了?
“神经病!听戏不都是老头老太才热爱的事儿吗!”敖炽对着大叔的背影呸呸呸。
“这就是他们唯一的娱乐呀。”我提醒他,又看了看那“绕梁”二字,“名字倒取得贴切,要不咱们哪天也找个时间来听他们唱戏?”
“不去!”敖炽皱眉,“我会睡着的。”
“不想见见那个什么……丽夜书?”我坏笑着碰了碰他,“刚刚你不是流着口水说人家的手好看吗?”
“现在讨论这个合适吗?人家隔壁刚刚火灾啊!”敖炽戳我的脑袋。我打开他的手:“人没事,房子烧再多也能重建起来。所以我现在心情还满好的。”
“什么鬼逻辑……”敖炽转了转眼珠,“那你拿钱买票!我的钱昨天给未知买糖葫芦了!”
“滚!你明明是拿去买什么奖券然后一个钱都没中!浆糊去买梅子干时都看见了!”
“……我要跟他谈谈。”
我收起想打死他的心,左右看了看,却没看到有卖戏票的地方,我走到拱门前敲门。刚刚那个被班主敲头的后生开了门,问我:“啥事?”
“想请问一下贵班下一场戏几时开锣?何处可购买戏票?”我满脸笑容道。后生挠挠头:“后天入夜之后,咱们戏班都是在入夜后开锣,而且后天的戏票已经售罄。哦不对,之后十场的票都售罄喽,我们一个月只演三场,十场之后便要离开东坊去别处,你们要赏戏的话,恐怕只能到咱们下一个登场地买票啦。”
“这么紧俏?”我挑眉。
后生得意起来:“也只咱们凤鸣班能有这光景,丽夜书的大名一摆出去,真真一票难求。抱歉啦。”
“好吧,那只能有缘再见了。”我笑着告辞。大门关上,敖炽又翻白眼:“专家门诊都没这么高冷吧!还一个月只演三场……追着看的人也是无聊透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街道另一端传来。
高头大马停在与绕梁园一墙之隔的火灾现场前,容貌端丽的白衫女子利落下马,走到尚未散去的人群中,取下一块金光浮动的腰牌亮在众人面前,一只造型精美的貔貅口叼铜钱,霸气伏于腰牌顶端,一排水波花纹衔于底部,秀美又不失刚劲的“天衣侯府”四字端刻正中。
“侯爷听闻此处走水,特遣我来照应,谁是屋主赵明福?”女子收起腰牌,环顾四周。
“我,是我!”那男人一手搀着妻子,一手抱着孩子,怯怯走到女子面前。
“屋主赵明福,三十有二,娶妻韩氏,二十有八,育有一子名如意,四岁三个月。”女子不慌不忙道,“可正确?”夫妇俩对视一眼,点头。
“莫怕,我只是循例核实尔等身份。”女子笑笑,取了一个金纸制成的信封递给他们,“里头是天衣侯府出具的银票,四坊通兑,数目足够你们另觅新居。”
夫妇俩面面相觑,不敢接,嗫嚅道:“这位姑娘,此宅乃是在下祖屋,虽不幸被毁,但我们还是希望在此地重建家园……”他话没说完,已被女子打断:“侯爷说走,你们便走,并没有商量的余地。若你们执意留下,后果自负。”
两口子脸都吓白了,旁人也纷纷劝道:“天衣侯府惹不起啊,且他们送钱给你另寻家宅,这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你们还扭捏什么?拿了钱去过好日子啊!”
一番犹豫后,夫妇俩只得接过那金灿灿的信封,哆嗦道:“谢侯爷!”
“只要家里人齐齐整整,哪里不能生活。”女子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脸,“侯爷是为你们好。”
夫妇俩不敢再搭腔,只是默默点点头。
这白衫女子,我们是见过的,天衣侯府中替我们引路倒茶,又奉上天衣金笺的侍女。
她显然一早就发现了躲在人群中的我们,径直走上来,朝我们微一躬身:“侯府一别,多日不见,老板娘可还安好?”说着,她又瞟了一眼敖炽手背上的伤,笑:“大火未得殃及四邻,也是劳二位费心了。”
“你们天衣侯府的动作也真快,东坊的房子烧了,烟都还没散,你们南坊的侯爷便知道了,你也就到了。”我笑道,“上次匆匆一别,未请教姑娘芳名,与侯爷又是什么关系?”
“侯爷赐名霜官,侯府中寻常侍女罢了。”她笑道,“凡与四坊民生相关之事,都是我天衣侯府管辖范围,今日既有百姓屋舍被毁,天衣侯府循例是要来查验的。霜官尚有些琐事要办,得闲再与老板娘话家常。”
“请便。”我点点头。
言毕,霜官回头遣散人群,行事言语十分老练。
敖炽将我拉到旁:“以前老百姓遭了灾,天衣侯府都会来送温暖么?”
“我怎么知道,我就比你早来几个月罢了!”我白他一眼,“就我印象中,倒是没见过这样的事,当初因为蟾宫路的事儿,好些民居也遭了损毁,也没见天衣侯送钱来补贴。或是他送了,但是我不知道?”
“切,照你这么说,这鱼门国里岂不是没有穷人了?反正只要生计上出了问题,就有天衣侯出来救济?”敖炽脸上跳出一百个不相信。我皱眉:“正因为不可能,我才奇怪为何他独独对这起火灾这么重视。”
敖炽看着身后那片余烟袅袅的残垣断壁,说:“刚刚我进火场的时候,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怎么了?”
一间这么大的宅子遭了火灾,不管火势多大后果多坏,也一定是先从某个部分烧起来,再蔓延开去。”敖炽认真道,“可从我们亲眼看到这宅子起火,到我们赶过来救人,不过片刻工夫,这宅子却烧得十分均匀。”
“你意思是,这不是普通火灾,而是像有人拿一把巨大的火焰喷射器,把整个宅子瞬间卷入火海?”我试着打了个比方。
“没错。房屋所有部分都是在同个时间燃烧起来的,就像一股火海涌来,瞬间吞没。就算事先把整个宅子泼满汽油,要同时燃烧,也得好几个人站在不同房间跟位置同时点火。”敖炽继续道,“那家人也说过,他们不过寻常人家,家中也没有储备危险品。”
“一股火海涌来……”我打量着夜色下的废墟,路人甲们刚刚的议论在耳畔回响——
“我看哪,可能是妖物作祟!”
敖炽思索片刻,看向霜官玲珑婀娜的背影,嘴角一扬:“咱们得晚点回家了。”
天上没有一丝云,月亮比任何时候都圆,氤着淡淡的、被烧红了似的颜色。
已到凌晨,温度不降反升。人群早已散去,当事人夫妇也带着孩子去了客栈,走过的野猫也悄无声息。
火场里,霜官缓步行走,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无色琉璃瓶,每走三步便从瓶子里倒一滴水下来。
“霜官姑娘行进的路线,似乎是在画一个看不见的符咒呢。”我自她背后现了身形,笑嘻嘻地说。
“这么加班加点地工作,必须让你们侯爷给你加工钱!”敖炽挡到她面前。对于我俩的前后截击,她短暂的诧异立刻被释然的笑容取代:“侯爷说,老板娘两口子定是极爱管闲事的人,来前侯爷也曾叮嘱,若遇你们插手,也随你们高兴便好。”
“你家侯爷深居简出,倒也不耽搁体察民情,连人家今年多大生了几个孩子都一清二楚。恐怕连我家今天吃了多少西瓜他都能数出来吧?”我现在更确定我这个所谓的下属的情报局头子属性,我佩服他庞大低调的情报网,以及对事态发展的准确把握,不过,一切都在对方意料之中这种感觉,我并不喜欢。
敖炽冷笑:“照你家侯爷这特务性子,该不会连我洗澡都要监视吧?告诉他,偷看我可以,但是敢偷看我老婆孩子,我就拆了他那座狗屁的近水楼台!”
霜官掩口一笑,道:“侯爷心系四坊民生,唯愿百姓平安康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君子也。老板娘夫君多虑了。”
“既是君子,又何必躲躲藏藏。”敖炽不屑。
霜官笑而不答。
“你留下来究竟所为何事?”我盯着她手里的琉璃瓶。
“侯爷说,万一遇到你们,此事也不必隐瞒。”霜官的神色严肃起来,“此地疑有魃,不除恐有大患。”
“魃?!”我跟敖炽同时脱口而出。
霜官点头。
“心性暴虐,吞风卷水,所过之处,赤地千里……”我眉头深锁,“你说的,可是有妖中恶鬼之称的‘魃’?”
“正是。”霜官又道,“失火的消息送至侯府时,自火场中取来的土与焦木也一并附上,侯爷见了,说土泛赤色,木透殷红,疑为魃,着我即刻赶来。”
“负责送消息的人,速度倒是奇快。”我看着霜官镇定的脸。“既是为侯府办事,速度是必须的。”霜官微笑,“想必老板娘对下属的要求也是相同。”
“我只替人寻找失物,监视他人我没兴趣。”
“不可能!”一直沉默的敖炽突然打断我们,“早在千年前,东海龙族便联手天界诸神将魃这种恶物剿灭殆尽,之后再未闻其踪迹。你家侯爷搞错了吧?”
“侯爷也只是说‘疑有’,但他能做出这般推断,多少也是有根据的吧。”霜官举起手里的瓶子,“为防万一,侯爷嘱我置伏火印于火场,若真有魃作乱,可暂起阻隔之用,防止邪火以此为起点,蔓延成祸。你们既知魃这种妖物,也该知它所过之处皆有火灾大旱,一旦它妖性大发惹起第一场火,若不及时阻止,不消十天半月,方圆百里皆成火海,大患!”
“但愿是你们搞错了,不然会很麻烦。”敖炽蹲下来,抓了一把焦土在手里,借着朦胧月色细细查看,土中确实泛着一股隐隐的红气,他皱眉,“我听闻当年与魃的一场恶战,龙族与天界虽胜出,但也损失惨重。这种妖物放火的本事太厉害,一旦被它们的火沾上,世上寻常的灭火方式均无法扑灭,物成灰,人成灰,它们的终极目的大概就是烧尽整个世界。”
其实我也老早听闻过“魃”的大名,子淼也曾说过,魃是最难对付的妖怪之一。但魃究竟长什么模样,却没有个统一说法,有人说像猴子,有人说像狗,还有说像美男的,但皆因这种妖物早已罕见于世而得不到印证,随着时间流逝,关于魃的一切资料也越来越少,许多人连魃的名字都没听过。
但是,我又看了看眼前的废墟,总觉得哪里不对。
“还是不对。”敖炽将手中的土扔掉,“如果真是魃,你们觉得我还可能从火场里救出那个娃娃么?早就烧得渣都不剩了。还有,我可是随便用了点灵力便将火势压住了。”
此言一出,三人面面相觑。
“可是,土见赤色,又烧得如此均匀,除了魃,还有谁?”霜官皱起柳叶眉,“何况,侯爷神机妙算,应该是不会出错的。”
“你家侯爷既如此厉害,何不直接算出魃在何处,一举歼灭?”我揶揄道。霜官笑笑:“侯爷说万事万物,岂能尽在掌控。善缘孽缘,也都要靠个缘字。他只是掌管民生事务的天衣侯,并非无所不能的神。何况,就算是神,也难以无所不能吧。”
我耸耸肩:“所以他把找出魃的任务扔给你了?”
“正是。”霜官突然笑得顽皮,“但侯爷也说了,若我觉得难以胜任,不妨在布好伏火印后去一趟不停,所需费用,由天衣侯府一力承担。”
我眼睛唰一下亮了:“那你的意思是?”
“寻人之事,老板娘比我擅长。我宁可选择花钱消灾。”她笑,随手摸出一张金笺给我,“听闻老板娘挚爱黄金,这是五百两黄金,老板娘可自行往四坊里各间银号去兑领金条。若能寻得此妖,另有五百两黄金作酬。”
一把火就给我送一千两黄金来……天衣侯府,果然富可敌国,随便给给就是千两黄金。
“那么,老板娘的意思是……”
“成交!”敖炽赶紧拍胸口,然后立刻转向我,“一人一半!”霜官松了口气:“如此大好,我真怕你们因为魃的缘故不愿接这生意,我这人粗心,平日里丟的戒指朱钗不计其数,没有一件寻回来的。”
“霜官姑娘谦虚了。”我笑,“在天衣侯府任职的人,没有真正粗心的。”
“老板娘谬赞。”霜官朝我们微一躬身,“伏火印一出,最多可保一月平安,余下的事情就拜托了。”
说罢,她又走几步,将瓶子里的水洒尽之后,转身出了废墟,跨马扬鞭,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来得突然,走得爽快,活像个来去自由的幽灵。
“我看,就算我们今天不在现场,她也会来不停找我们的。”敖炽拍拍身上的尘土,“她的主子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我们出手了。可见你这个下属还是有自己办不了的事。”
“管他呢,谁给得起金子我就帮谁的忙。”我高高兴兴地把金笺收好,又抬头环顾四周,“火场在此,若因魃而起,那这只魃应该就在附近。”
正在这时,一阵婉转优美的唱腔从隔壁的绕梁园中徐徐而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很少听戏,分辨不出这是京剧还是昆曲,只觉字正腔圆,气韵醇厚,更有以情带声之意,连我这不懂戏曲的人也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里头的每个唱词给熨了一遍,淡淡的忧思与牵念,从心底深处一点点被牵扯出来。敖炽缩了缩脖子,说:“凌晨吊嗓子,要是在我隔壁我非打死她不可。”
“挺好听的。”我看着绕梁园高高的围墙,“这个凤鸣班有意思,若是旁人见邻居家被烧成那样,哪里能这么镇定。偏那班主就像知道隔壁的火烧不过来似的,不慌不忙。”
“还有只露手不露脸的大师姐,也镇定得不像个活人。”敖炽摸着下巴。
动人的唱腔还在继续,唱词与此刻的景象也是出奇的般配,我站在绕梁园门前,四周依然燥热,但某个瞬间,我偏偏觉得有一股阴寒之气,从门缝里挤出来……
回到不停,已是天光微明,一路上我跟敖炽商量好了,要用最不动声色的方式接近凤鸣班,既买不到戏票,那就只好从那几位狂热粉丝手里直接抢了,这种事是敖炽的强项。
胖三斤听见动静,打着呵欠走出来:“回来得好晚。要不我直接做早饭了?”我这才觉得肚饿难忍,说:“我要吃你前天做的肉馅脆皮烧饼!三个!”
“我也要三个!”敖炽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瞪着我,“你最近越来越能吃了,都赶上我的食量了。”
“能吃是福。”我瞪回去。都说心情影响食欲,我把这一切都归结于敖炽回到我身边的缘故。万幸虽然饭量大涨,但身材没变,这一点太让人羡慕!
“啊!”胖三斤突然一拍脑袋,“忘了件事!”他匆匆忙忙跑出去,拿了一个信封回来,“瞧我这记性!这是前晚有人送来给你们的,当时你们俩出去散步了,我收起来后竟忘了。”
接过信封拆开,两张印着凤凰图案的纸券露出来,正中写着“凤鸣”二字,右下角
落着后天的日期,背面用篆字印着“牡丹亭·丽夜书”,旁边画了一枝清俊的梅花,简简单单,毫无累赘,似是戏票。抽出第二张戏票,背面的梅花下头却多了两行蝇头小楷——“寻人心切,请至朝云街绕梁园一见。丽夜书。”
敖炽将戏票反复看了几遍,疑感道:“这么巧?不停的名气已经大到连一个外来的戏班子都知道?”
“你要是对客人的态度好一些,不停的名气会更大。”我把戏票抢过来,“怎么,不敢去见传说中的大师姐?怕被美人勾了魂?”
“该害怕的是你吧,万一我被勾了魂,喜新厌旧,你下半辈子咋过?”敖炽冷哼,“人家可是连一只手都风情万种呢,哪像你,除了赚钱就是吃!还动不动就虐待我!”
“你要是看上别人了,走就是。”我打了个呵欠,“我去睡会儿,你自己玩儿。”走了几步,我又停下,回头笑眯眯地看着他:“要是以后我也新人胜旧人了,麻烦你也自觉点。”
“你敢!”“我一个老妖怪,有什么不敢的。”
“站住!你是不是已经看上谁了?姓聂的还是姓唐的?要不就是家里的娘娘腔?”
胖三斤从大门外冒个脑袋出来:“敖大爷,我始终是有尊严的!”
“你不做饭在这儿偷听什么!”
“你声音那么大,我不需要偷听……”
如你所见,多了敖炽的不停,任何时段都很热闹。
大概疲倦过度,我反而了无睡意,摸摸浆糊的睡脸,又替睡相极差的未知盖好踢下来的薄被,窗外的鸟鸣已稀稀落落地响起来,我坐到窗前,淡淡的晨曦穿过我手里的两张戏票,背面那枝梅花生动得像要从纸上落下来,似乎还有一丝细细的香,从花瓣里飘出来,穿过空间的限制,落入我的呼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小小一方庭院,细雪飞扬,红梅正盛,假山下已结冰的水池边上,绿裙素面的年轻姑娘正扯着一方手帕,柳腰轻摆,巧笑倩兮,边练嗓子边练身段,身旁的石桌上,摆着一本略微泛黄的册子,“牡丹亭记全本”六字端端正正写在封面,几片梅花瓣散在上头,红得可爱。纵无华服粉黛,也是个清丽佳人,举手投足,眼波流转,又有落雪红梅为衬,却也美成了一幅画。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哎呀,谁!”
一个从墙头跳进来的人,不但砸碎了墙边的花盆,压死了好几株无辜的植物,也惊吓了她。白衣黑发的年轻公子,嘴角挂着未干的血迹,身上的袍子也沾满污泥,连脚上的鞋子都少了一只,十分狼狈。
她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尖叫,小心翼翼靠过去,问:“是贼么?”公子一阵咳嗽,坐起来抬头看她,哭笑不得:“贼不会在白天翻墙入室。”
“哦。”她松了口气,马上又紧张起来,“那你是什么?”话音未落,她脸色急变,指着公子的耳朵,“你你你……你的耳朵……耳朵……”
公子眉头一皱,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咬牙道:“臭道士,伤我真元。”一对雪白毛茸的狐耳,渐渐现出。
她连退三步,慌张地差点跌倒,结巴道:“你……你是猫?不不,是狐狸精?”公子费力地站起来,捂住右胸上一道深深的剑伤,沾染在上头的血,比枝头红梅还艳丽。“你别过来……我会喊人的!”她脚软,一屁股坐在积雪斑驳的地上,“别吃我,我不好吃!”
公子走到她面前,伸出染血的手,挤出笑容:“我吃素的。起来,地上凉。”她呆看着他,不敢伸手,说:“你……你真是狐狸精?”
“有人想将我开膛剖腹,取我内丹,姑娘,可否施以援手,救我一命?”他直视她的眼睛,言辞恳切。
“可我只会唱戏不会打架,我救不了你的!”她慌忙摆手。他煞白的嘴唇微微翘起:“不用你打架,只求你将我藏起来,躲过这群歹人,我自然一切安好。”
“可是,我们凤鸣班里没有地方可以藏你啊……”她又怕又愁,“我的房间很小,藏不住你的,被班主发现就麻烦了!再说我们过几日就要离开此处,我……”
他伸出食指轻轻摁住她的嘴:“我知道一个藏身之处,但只有你能替我引路,你可愿意?”
她小心翼翼地挪开他的手指:“你真不吃我?”
他笑着摇头。她松了口气,说:“好,那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便是,但不能离这里太远啊,我还要赶回来练功,后天还要登台。”
他的目光落到那本册子上,问:“你是梨园中人?”
她点头。
“常唱哪一出?”“牡丹亭。”“杜丽娘?”“是。”
他端详着她的脸:“扮相定然很好。”
“我喜欢唱这出戏……”她答非所问地垂下眼睛,长睫毛挡住了视线,她还是不太敢正视一只妖怪,虽然这只妖怪长得也并不太吓人,客观说,他的模样还很好看,凤眼高鼻,线条优美,即便受了伤脸色不好,也未得折损多少姿容。听人说狐妖变的男女都貌美之极,原来是真的。
他伸出手:“我们走吧,能扶我一把么?”
她犹豫片刻,起身将那本唱词抱在心口,另一手轻轻抓住了他的指尖。
“这本唱词很要紧?”他笑看她仿佛抱着绝世珍宝的模样。“我娘留下的。”她低声道。
“你的手真热。”他抓紧她的手,缓缓朝前走。
“你的手真冷。”她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随着彼此体温在手中的传递,她高悬的心渐渐放下,起初的恐惧也像融雪一样化开。
她觉得,他们只是走出了后院,吱呀一声,北角那扇破破烂烂的后门被他推开,清酣冷冽的香气扑鼻而来,一大片雪地上,寒梅盛开,小小一座木屋隐于梅林之中,秀雅清致。
“啊?我竟从不知后院之后有这样一处梅林。”她张大眼睛,神情欣喜。
“就是这里了。”他松开她的手,笑,“我可以在此安心养伤了。”
忽然,雪花大片大片落下,天地一片寂静,只有红白二色相映成趣,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抓起一把雪往天上撒:“好大的雪!好冷的天儿,真好!”
他笑看着她:“你喜欢冬天?”
“嗯!”她用力点头,“冬天我才能做许多事。”
他笑:“做事还挑季节么?”她神情略略黯然,也不再有心思玩雪,说:“我该回去了。”
“门在那里。”他指了个方向。她默默走了几步,回头:“你不会死在这里吧?我看你的伤口好深。”
“休养一段时间自会痊愈。你快回去吧。”他朝她挥挥手。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又回头:“你既然不吃人,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他吸了口气,笑:“因为我是妖怪。”
她愣了愣,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谢谢你。我会去看你的。”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又是吱呀一声,她推开那扇破门,眼前仍是那座班主临时租来的庭院,然而并没有落雪,地上还是像之前那样积雪斑驳。明明没有走多远,身子却疲累起来,她坐下来靠在墙边歇息,揉着大概被雪风吹疼了的脑袋。
“夜书!”班主从旁边的回廊里走出来。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慌慌地应了一声。班主打量着她:“处处寻你不着。你不是在后院练功么?”
“练得乏了,四处走走。”她起身搪塞道。
“回去吃饭吧。”
“嗯。”临走前,她又回头看了一银那扇门。
他果然有妖法。
她鼓起勇气去找他,可推开那扇破门,迎面却只有泥泞曲折的小路,对面还坐着一位摘菜的老太太。雪地,梅林,木屋,无迹可寻。
她微微有些失落,一只狐妖,突然闯进她的世界,又突然消失了。她的生活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每天练功练嗓,在定好的日子登台献艺,她是凤鸣班最红的台柱最好的花旦,丽夜书,也是最受戏迷欢迎的“杜丽娘”,与她搭戏的“柳梦梅”已经换了好几个,可那并不重要,反正台下最热烈的掌声,最青睐的目光,都是只给她一人的。她喜欢自己的职业,再简陋的舞台,她也能光彩照人,也只有在舞台上,她觉得自己是被世界善意相待的。
冬天,她的演出场次会很频繁,隔两三天便有一场,而夏天,大概一个月顶多一场。
这些都是班主的意思,他姓冯,她刚刚认识他时,他还是个不到三十的青年,能用一枚绣花针取一个人,或者妖的性命。但现在,他是一个圆润敦实、小腹微凸的中年男人,带领一个戏班子,走南闯北,赚回来的钱,一点血腥都不带。
认识班主之前,她跟着母亲生活,她家的院子离一座和尚庙很近,附近也没有多少邻居。
母亲喜欢唱戏,每天捧着一本发黄的《牡丹亭记全本》,反复地看,反复地唱。家中的小院里种满梅花,那是母亲唯一喜欢的花,她喜欢跟冬天有关的一切。每到夏天,母亲就足不出户,屋子里有一口大水缸,一入夏她就把水缸注满水,然后几乎不吃不喝地呆在里头,睡一整个夏天。
对父亲,她没有任何印象。这个男人自她记事起,就没有出现过。母女俩的生活很清苦,没有什么朋友,但因为母亲那张年轻好看的脸,来滋扰的狂蜂浪蝶倒是常常岀现。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瘦成杆子的男人,左脸上的痣还长着长毛,他常常躲在母亲去洗衣服的小路上对其动手动脚,被母亲斥责之后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有一次竟还拿了几块糖来诱她,让她跟他回家做他女儿。母亲赶来时,气得直哆嗦。
那天,母亲让她自己先回家里,她跟那男人一道,往旁边的树林中去了。一盏茶的时间后,母亲独自回来,她有些害怕,想上去抱母亲,却被她一把推开。她觉得肩膀那儿很疼,好像被很烫的东西碰到似的,母亲的手,刚刚正碰到她的肩膀。
母亲在水缸里呆了整夜,第二天才像往常一样,给她梳头做饭。从那天之后,那个男人再没出现过。不光是他,所有对她们母女不怀好意的人,都渐渐没了踪迹。她问母亲,为何要住在和尚庙附近,他们每天都要敲钟,好吵啊。母亲摸着她的头说,这里安全。
安全吗?如果安全,他又怎么会出现?
那天在下雨,很大,院子里,母亲跟他对面而立,她站在他们中间,嗅到了不安的气息。
“你以为,和尚庙的香火气就能盖住你的踪迹?”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孔往下滑。
“起码,得了十年安稳。”母亲微笑。
“你应承过我不杀人。”他冷冷道,“你也应承过我,会善待师兄。”母亲沉默。
“十年前,红袖楼大火,百条人命。”他抬手,指向院外竹林方向,“十年后,那里又藏下数条冤魂。你让我如何再信你?”
“你可以替他们报仇。”母亲叹了口气,“只是别当着孩子的面。”
她不太听得懂这些对话,但她突然觉得母亲会离开她,她飞跑过去,紧紧抱住母亲。他像被人刺了一刀,压抑的痛楚在眼底挣扎:“我曾说过,一切只能靠你自己。可你一再破杀戒,终有一日会重归本相,届时自有别人来找你斩草除根。比我厉害的,大有人在。”他看着紧搂着母亲的她,叹息。
母亲蹲下来,抱着她,不哭不笑,许久之后,她对他说:“七天后你再来吧。我的生活,我自有打算。”
雨越来越大,把所有人与物的轮廓都模糊了。
七天之后,他如约而来。也是在这天清晨,她失去了母亲的踪迹,留下来的,只有一本《牡丹亭记全本》。十岁的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抱着这本唱词,问他:“我娘会回来吧?”
“如果她爱你,就不会再回来。”他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她跟她母亲很像,小小年纪,已是明媚动人。她的眼泪终于吧嗒吧嗒掉下来,落在唱本上。
房间內的温度突然升高,离她最近的木凳突然腾一下燃烧起来,火焰来得无凭无据。他皱眉,拂袖生风,火焰骤灭。随后,他一把摁住她的肩膀,咬牙道:“盘腿坐好!”她惊慌,照做。冰凉刺骨的气流,从他的手掌流向她的天灵盖,她无法言语,不能动弹,灵魂像要被挤出去似的。
一切都结束在他吐出一口鲜血之后。她抚着心口,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她回头,愕然看着瞬间虚弱不堪的他,一缕新生的白发飘在鬓边。
“你叫夜书是吧。”他擦去唇边血迹,费力坐起来,调匀呼吸,“你爹丽敏知,神知堂的弟子,我的师兄。”
她怯怯道:“我不知我爹的名字。我没见过他。”
“你当然没有见过他。”他苦笑,“十年前,一个叫红袖楼的地方失火,火烧得太快太猛,所有人都没有逃出来,包括你爹。而那时候,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他顿了顿,在短暂的犹豫后,说,“那场火,因你娘而起。”
她茫然,惶惑,这些事,并不是她这个年纪能承担的。
“跟我走吧。”他起身,一缕白发垂在肩头,他拈起几根,自嘲地笑笑,“以后,咱们都得学着过寻常人的日子了。”
她是怕他的,但他跟那些来滋扰的人不一样,他身上没有猥琐,没有恶意。没有拒绝的立场跟勇气,她抹着眼泪站起来,抱着那本唱词,跟他走出了大门。
又是十年,她再没回去过那个和尚庙附近的家。
他组了一个戏班子,取名凤鸣班,从此天南海北讨生活。他说,你娘唱的牡丹亭,天下一绝,你虽比不了,但也勉强接近。
凤鸣班,丽夜书,在无数次粉墨登场后,渐渐广为人知。
在她真正长成一个大姑娘后,她才知道,神知堂是专门抓妖怪的地方。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已是班主的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娘是一只魃,你身上,流着一半妖血。”
她愣了许久,最后只是“哦”了一声。原来,妖就是她这个模样,但是,跟人又有什么区别?
“魃,身藏异热,不善加控制,赤地千里,万物成灰。千年前,魃被龙族天界联手剿灭,只有极少数幸存下来,隐藏妖力匿于人群,甚至与人结为夫妻。随着时间流逝以及血统的混杂,魃的后代们也渐渐失去了祖先们强大的能力。但它们仍有‘怒火一起,百里成灰’的危险。”他看着她的脸,“你娘屡开杀戒,妖性渐浓,留在你身边,早晚害你尸骨无存。若她还保有一丝良善与理智,自当寻得极寒之地,了断残生。”
她紧紧抓住手里的唱本,指甲憋得通红:“我跟她一样对么……”她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是一只随时会烧死别人的妖怪?就像当年那张木凳……”
“不一样。”他摇头,“你只有她一半妖力,当年我已用尽全部修行将之封印,虽不能根除,但只要你心境平和,夏热之时打坐调息少出门,冬雪之季多受些寒气护体,便与常人无异。这几年,你做得很好。”
她沉默半晌,忽然笑了:“难怪你夏天都不让我多登台。”
他笑:“万一你唱激动了,烧了戏台子可怎么好。”
“你再也抓不了妖怪了,对不对?”她突然问,“这些年,你老了,胖了。”
“不抓就不抓,当戏班班主更赚钱。”他笑笑,低头看了看发福的肚子,“没了飞檐走壁打打杀杀的能力,说胖就胖了。”
“杀了我,杀了我娘,你本可以这样做。”她望着他。“你娘是我师兄的妻子,你就是我的师侄,没有杀自家人的道理。”他坦白道。
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
“今晚雪好大,我出去走走。”她起身告退,推开门,雪花打着旋儿挤进来,她回头,“班主,你喜欢我娘,对吧。”
他微愕。她笑笑,迎雪而出。
不多时,庭院里传来优美的嗓音——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一遍一遍又一遍,她不知自己唱了多少遍牡丹亭,当了多少回杜丽娘。
也许,她是世间心态最好的一只妖怪?班主说了,只有心境平和,她才能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寻常人。而她也明白了,为何母亲最爱梅花,最喜冬季,只有在这个季节,她们才能放开怀抱去跳去闹,去哭去笑,而不用担心情绪的激烈勾起妖火,伤及无辜。她们一直在被局限的命运里,寻找夹缝中的自由,与为数不多的幸福。
坐在颠巅的马车上,她不断将头伸出去看那座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院落,他们的戏班又要去别处了,可是,那只狐狸直到她离开,都没来同她告别,他的伤好了么?该不会死了吧?
这个冬天,走到了尾巴。
她在新的落脚点里整理着行李,窗外已敲过三更,桌上的香炉里细烟成线,清冷微甜的气味飘浮于室。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有人突在她身后亮了嗓子,吓得她慌忙回头。“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他笑吟吟地看着她,一身白袍干净如雪,狐耳也化回了人耳,好一个羡煞世人的翩翩公子。
“你来啦?”她一下子高兴起来,上下打量,“伤势可好了?”
“已无大碍,休养一年半载,自当彻底康复。”他忽然朝她躬身作揖,“夜书姑娘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我也没有做什么呢。”她有些不好意思,指着凳子道,“坐吧。你一定赶了很远的路才找到这里吧。”
他坐下,笑笑:“我是一只狐妖,去哪里都容易。”
“那些杀你的人追来了吗?”她担心道。
“他们一时半刻寻不到我。”他拍拍她的手,“放心。”
“你的手还是这么冷。”她看着他细长的手指,“狐狸都是这样么?”
“大约是动得太少,身子暖不起来吧。”他笑,“要不你教我唱戏,听说光是练身段都是极不容易的,没准唱上一出“牡丹亭”,我身子就暖了。”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狐狸学唱戏……”
“你教是不教啊。”他佯作生气状,“瞧不起我们狐狸么?”
“不不,我教。”她赶紧点头,“不过我听你刚刚唱的那两句,也不比我们戏班的小生差啊。”
他有些得意:“那便是天分了。”
“好吧,那你是唱旦角还是生角?”她打量他的脸孔,“你这模样,扮哪个都漂亮。”
“你是杜丽娘,我自然是柳梦梅。”他摆了个夸张的姿势,拖长了声音,“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她一甩衣袖,娇着一笑。暖黄的烛光下,两个秀美的人影投在墙上,声如天籁,才子佳人,一段牡丹亭记唱得有板有眼,如痴如醉,可惜没有观众,只有月色虫鸣,无声地欣赏这场难得的好戏。
天亮前,他要走,她问:“狐狸,你叫什么名字?”
“梅梦柳。”他笑。
“你唬我。”她不悦,“一听就是随便编派的,人家叫柳梦梅,你就叫梅梦柳?”
“不骗你。”他特别真诚地看着她,“因为我今天才有名字,以前那些人都只管叫我妖孽或者狐狸精。”
她想了想,说:“罢了罢了,梅梦柳就梅梦柳吧。”
“你快休息,我下回再来看你。”
“嗯,路上小心。”
自称梅梦柳的狐狸没有食言,之后近两年的时间里,不论他们戏班去了哪里,他都会找到她,除了跟她学戏,也会将他曾遇到过的稀奇事讲给她听,有时还会带她飞到天上,落到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山清水秀的地方玩耍。她喜欢跟他在一起,觉得平静的生活多了颜色,他说的每个笑话,给她摘来的每朵山花,都是宝贝。
梅花树下,青山深处,许多地方成了他们两人专属的戏台,她想,如果可以,她愿意跟他唱一辈子牡丹亭。但一切都很保密,他总是挑四下无人的时候找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这一天,是除夕。他带着她回到最初的那片梅林,雪很大,他背她,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上行走,她摘了一枝红梅,摘下梅花来,恶作剧般插到他的发间。
“你最近是不是吃太多了,好重。”他故意一个趔趄,把她摔到软软的积雪上。
她翻身坐起,抓把雪砸他:“我的腰只有一尺六!”
“哈哈。”他躲开积雪,轻盈落到她身后,伸出双臂将她裹到怀里,“冷吗?”
她摇头:“我怕热不怕冷,越冷越好。”
一阵寒风吹过,殷红的花瓣从身后的梅树上飞下来,落到他们的头上,衣裳上。她握着他的手,看着不远处的木屋:“要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
“夜书……”他的声音有一丝黯淡,“兴许再过一个月,我就要走了。休养两年,我已经快痊愈了。”
她心下一沉,却强迫自己微笑:“伤好了是好事,你还是会来看我的吧?”
“我是妖,我们不一样。”他的下巴停在她的头顶,“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这样安心地抱你,不用担心背后会不会突然冒出一把想杀死我的刀。”
“我们不一样?”她咬紧嘴唇,最终还是脱口而出,“我们一样!”他转头看她,疑惑道:“你说什么?”
“我娘是一只魃。”她深吸了口气,“我身上,流着一半妖怪的血。班主牺牲修行封印了我的妖力,所以你才以为我是个真正的人。”
他诧异地松开手:“你是……魃?”她转身,看着他愕然的脸,笑:“你总说我的手为何那么热,魃就是这样的妖怪啊,最擅长制造高温干旱与千里赤地。”
寒风卷起雪花,打在他们的身上。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说:“你一定有过一段很不易的日子。”她笑着摇头:“虽然没见过我爹,但我娘待我很好,她不在之后,班主待我也很好。”
“你爹娘都不在了?”他问。
“听说,我爹是神知堂的门徒,以抓妖杀妖为己任。但他遇到我娘。”她笑笑,“世间相爱的故事都大同小异,背叛的原因也大同小异。因为我娘,我爹被废了修行逐出神知堂。也许柴米油盐的生活跟他想象的太不一样,最初的激情与新鲜过去后,他渐渐厌倦,开始流连烟花之地,从那些女人的逢迎里寻找满足与尊严。那天,那间红袖楼突然着了大火,百条人命,无一幸免。”他皱眉:“是你娘……”
她点头:“她只是被反复的绝望击垮了。我爹的师弟,也就是后来的班主,他本可以杀掉我娘,但他没有,只是要她承诺,今后都不得再犯杀戒。那时,我娘已经怀孕了。”
她断断续续将之后发生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说给他听。
风雪渐渐止住,地上的积雪又厚了一层,他们坐在雪地上,四周只有梅花瓣簌簌落下的声音。
“你怕我了么?”她打破沉默,“他们都说,魃是最凶恶的妖怪。”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但她忍着,利索地站起来:“好的。”
一根残枝落在地上,她不小心踩上去,咔嚓一声脆响,这声音好刺耳,一直钻到了心里。
她第一次觉得冷。
除夕过去了整整半个月,新春伊始,万物复苏,可他再没来看过她。除了登台,她整天留在房间里,抱着那本翻旧了的唱本,把心事都说给它听,如今,也只有它是唯一长伴身边的朋友了。
“你看,他应该已经离开那里了。”她自言自语,渐渐泪流满面,“他怕我……不会再来见我。”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哽咽着唱,最后整个脸埋到自己的臂弯里,呜呜地哭。
也只有登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只是常常恍惚着把跟自己对戏的小生看成他。
那天清晨,她突然从床上坐起,脑中只得一个念头——她要去他们相遇的那个院子,她要把那片梅林找出来,她想见他,哪怕就一面,她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只想他好好跟自己道个别。她悄悄走出房间,直奔后门,连她最要紧的唱本都没有带上。
飘着薄雾的清晨,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衣衫单薄的她跳出去,却冷不丁被三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就是她了。”有人冷冷地说。
薄雾突然厚重起来,盖住了天与地,以及身在其中的一切……
“嘿!吃饭了!”肩膀上,有人拍我。
我猛然惊醒,敖炽拿着一个烧饼在我眼前晃动。
“怎么热成这样?”他见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赶紧替我擦去,“没事吧?”
我下意识地看向我的右手,两张戏票,还紧紧攥着。我一把抓住敖炽的手,说:“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噩梦?”敖炽松了口气,“可怜的,一定是太担心我手上的伤了吧?皮外伤而已。”
“谁担心你啊!”我白他一眼,“我梦见丽夜书了。”说着,我把戏票举起来:“这戏票有问题,有人在上头作了法,引我入梦。”
敖炽看出我不是在开玩笑,拿过戏票上下翻看,问:“究竟梦到什么了?”
我将梦中所见所知的一切,一字不差地告诉了他。
听罢,敖炽冷笑:“这妖怪倒还坦白,连你的人都没看到,就抢着把她的老底都交了。这也好,省得我们麻烦了,直接去绕梁园抓人吧。”说着他又摇摇头,“不过说不定是陷阱,欲擒故纵,还是不能大意。”
“如果梦里的一切是真的,那么我们要对付的魃,已经不是传说中最凶恶的妖怪了,她母亲的血统已经不纯了,到她这儿还只有一半妖血,最后还被封印了。论实力,她根本不是你我的对手。”我略一思索,“昨夜大火,只怕是有事情让她情猪激动,才动了妖火,连累隔壁邻居。她既来找我,只怕是真的有求于我。”
“也是。如果她真是一只纯粹的魃,昨夜咱们就不可能救回那个孩子,那场火也不可能只烧掉区区一间宅子。”敖炽想了想,“别瞎想了,反正人家戏票都送来了,咱们大大方方赴约就行。”
一场牡丹亭,咱们是非看不可了。
三天后,夜。绕梁园外,来听戏的粉丝们老早排起了长队,鱼贯而入。凤鸣班的人气确实高得离谱。
整个绕梁园的布置很简单,正中间一方搭建完好的戏台子,四周散布着大小均一的房间,整整齐齐摆在戏台前的数排长凳上,座无虚席,伴着锣声鼓点,丝竹器乐,戏台上已然造出另一个光彩照人的世界。
我跟敖炽坐在最后,无数惊艳与崇拜的目光都投到了舞台上那个长袖如云,顾酚生辉的女人身上。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
就是她,哪怕脸上浓墨重彩,我也确定她就是我梦中见到的丽夜书。她行云流水地演着她的杜丽娘,台下随时都有热烈的叫好声。
可是,真正吸引我的并不是她精彩的表演,而是作为布景的一片梅树,他们倒也花心思,都不是用一幅画来当背景,而是用了真实的梅树,也许大多数人会以为那只是手工制成的模型,但在我眼里不是,从树到花,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每一朵都鲜活得像是刚刚盛开,红得刺眼,现在可是近五月的天气。
我低声对敖炽道:“梅树有问题。”
他皱眉,闭上眼,提起灵力,伸出右掌往双眼前一抹,再睁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去,全是狐狸!”
戏台上,她继续顾盼生姿地唱着,可身后的七八株梅树实际上只是七八根枯枝,但每一根都插在一只半死不活的狐狸身上,这些狐狸,有白有黄,有大有小,被妖术困住,不得不拿自己的血肉去供养枯枝,继而造成梅树茁壮,红梅盛开的假象。
“这是虐畜啊!”敖炽啧啧道,“女人的恨意太可怕了,被一只狐狸甩了,就残害它的同类泄愤!”
我没说话。一场牡丹亭唱毕,她落落大方地领着众同僚上台谢幕,台下掌声雷动。
戏终人散,众人忙着收拾道具。
“大师姐,这些假梅树还是就放这里么?”一个后生问道。
她回头,轻笑:“就放此处。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走!”我拖着敖炽往后台去。
看来她早已吩咐下去,我们一亮身份,立刻就有人将我们带到园子里最僻静的一处房间前,说这是大师姐专属的妆室。不算太大的房间里挂满精美的头面与戏服,灯火明亮,她端坐妆台前,细细卸妆。妆台上摆满胭脂水粉,颜料画笔,椭圆的镜面里,慢慢露出一个正常的美人。
“地方狭小,两位凑合坐坐。”她目不斜视。
“不必了。”我笑笑,“你煞费心思送来戏票,如今我梦也做了,戏也看了,夜书姑娘有话就直说吧。我不停童叟无欺,只要你给得起钱,我就找得回你要的东西。”
“老板娘果然心直口快。”她擦去脸上最后一点残妆,“难怪还没到东坊,就已经听到有人夸你的不停。我想让你替我找一个人。”
“梅梦柳?”我干脆地替她说出了这个名字。
“对。”她笑,“我平日里不爱说话,又怕你们管我打听来龙去脉,索性把要说的一切都封在戏票上,一场长梦,犹胜千言万语。”
“他一直没回来?”我问。
“呵呵,许是怕我像我娘那样,因为一件不能原谅的事,便要他灰飞烟灭吧。”她冷笑,“毕竟,我是一只魃。”
“隔壁的宅子是你烧的?”敖炽质问。
”一时气愤,无心之失。”她轻描淡写。
“无心之失?”我走到她面前,突然伸手去摸她的脸,“这么俊的脸,干这么危险的事,很不好。”
她推开我的手:“老板娘言重了,不是没死人么。”
我笑着搓了搓手指:“真出人命就晚了。”
“你究竟做不做我的生意?”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只要能把梅梦柳找回来,多少酬金都不成问题。”
“找回来你想干嘛呢?跟他再唱一出牡丹亭?”我冷笑,“还是跟台上那些狐狸一样,拿他来当种树的土?”
她脸色微变:“你看见了?”
“既是替人找东西的,眼神自然得好点。”我收起笑,“在我考虑要不要接你这笔生意之前,咱们还是先谈谈那些狐狸,以及你‘放火’的原因吧。”
“抱歉,我可没心思跟你们谈这些。”她拂袖道,“既不想赚我的酬金,二位就请回吧。”
“谁说我不想赚。”我耸耸肩,“但我的习惯是,赚钱也得赚明白钱。今天不把我想知道的弄明白,我们是不会回去的。”
“无礼!”她红颜大怒。腾一声响,离我最近的圆凳突然烧起来,房间里的温度也骤然上升
“滚出去!”她怒吼。
“是你千方百计请我们来,如今又让我们滚?无礼的是你吧?”敖炽把我拨到身后,“爷玩火的时候,你娘都还没出生哪。”说罢,他手指轻动,微光射出,她拖在地上的裙摆顿时燃起火苗,吓得她脸色大变,慌忙用脚踩灭。
“还以为你胆子多大,一点点火苗也吓成这样。”敖炽讥笑。
“你们……”她大概是后悔找我们做生意了,猛然起身,双手握拳,大呵一声。
轰!整个房间都烧起来,可是,火焰却始终烧不到我身边,准确说,是烧不到敖炽身边,一层淡蓝光华在他身上跳跃,将火焰隔离到一米开外。
她大吃一惊:“你们究竟是何人?”
敖炽不理她,问我:“就地弄死还是留活口吊打?”
不等我回话,火海中突然窜出一阵怪风,一道黑影闪电般冲出来,拽住丽夜书的手臂,飞快冲出火海。
跟我这种老妖怪比速度,并不明智。我化身为光,嗖一下追了出去。敖炽一挥手,先熄了房内大火,旋即也紧跟出来。夜空下,一绿一紫两道光,紧追着前方一阵混沌的怪风。
“减减肥,也许你能飞得快一些。”敖炽讥诮着,俯视着倒在地上的人。
我们一直向北,追到这座孤立于水的小岛上,准确说,是被追的人体力不支,掉到了这里。
孤岛很小,来回顶多二十米的距离,岛上除了一座坟,什么都没有,淙淙水声时缓时急,发出古怪的调子,像哑巴在努力学说话,无端端的压抑。
满脸大汗的冯班主,喘着粗气从地上坐起来,左手仍死死拽住丽夜书,并努力挪动身子,把她护在后头。大概是这一下跌重了,丽夜书还有些发蒙,微张着嘴,神情茫然,像条缺氧的鱼。
“当年你的修为一定不低,哪怕散尽修行,如今也还能御风而行。”我真诚地称赞班主,“可惜了,若不是为了她,说不定你能成一代宗师,斩妖除魔。”
冯班主笑道:“一代宗师不过是句玩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是正经。”他看向我们,“难怪火灾那晚我觉着园外有奇异的气脉,想必二位那时就来过了?”
“我家离失火现场不远。班主既能察觉出我二人与众不同,那么对你当家花旦的所作所为也是了如指掌吧。”我的目光瞬间犀利,投向他拼命维护的女人。
“你挡着我做什么?”回过神来的丽夜书猛地推开他,踉跄着站起来,指着我:“我好心给你们生意做,不帮手就算了,还要对我无礼!简直跟梅梦柳一样狼心狗肺!”
极致的愤怒,化成了在她双手间燃烧的火球。
“夜书!不要胡来!你根本不是他们的……”他扑上去阻止,却被她一脚踹开。
嘭!巨大的火球气势汹汹地朝我跟敖炽咬过来。
嗤——火球停在离敖炽不到半尺的地方,化成了一道轻飘飘的蒸汽,对面,敖炽只是竖起手掌,做了个“禁止靠近”的姿势。
“你……”她一直在低估我们的实力,情急之下,火焰竟从她全身各处冒出来,聚在空中形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敖炽冷笑,手指一勾,呵了声:“去!”
岸边的水面顿时绞出一根水柱,以迅雷之势卷过来,将她泼个透心凉晶晶亮。没时间再跟她闹下去了,我化出一根绳索,将她绑得严严实实。
“二位手下留情!”冯班主见状,扑通一声跪在我们面前,“她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坏,她只是……”
“还不够坏?房子都给人烧了好吗?”敖炽怒道,“要不是我去得及时,那孩子能活下来?”
他难受地摇头:“她也是无心的。”
我冷冷道:“无心?你身为修道之人,虽修行已失,但眼见她以妖术残害生灵却不加阻止,也是无心?”
他长叹一口气,咬牙走到仍对我们骂骂咧咧的丽夜书身边,突然一耳光打下去:“你这不长记性的东西!”话音未落,他将她拎起来,疯了似的拖到那座坟包前,将她用力摁在墓碑前,大声道:“你看清楚!你再给我看清楚!看清楚这里埋的人是谁!”
她仇恨地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把目光移到墓碑上——丽夜书梅梦柳之墓。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我们也看到了。
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她被一桶凉水泼醒。看不清面目的三个男人,在模糊的视线中鬼魅般晃动。
是强盗?她的心砰砰跳。
“你把那只白狐狸藏到哪里了?”有人恶狠狠地问。她愣了愣:“什么白狐狸?”
一记耳光打下来:“还装傻?你身上可明明白白染着那狐狸精的味儿!我们寻了好久才寻到你!快说!”
这就是他说过的恶人了吧,要将他开膛破肚的家伙。她突然庆幸他没有再来找过她,不然被绑在这里的,恐怕就不是她了。
“我只见过白猫,不曾见过白狐狸。”她轻轻说。
又是一记耳光与各种辱骂。
黑暗里,有光闪过,她只觉得左臂一热,继而便是钻心的疼。一个人晃着他手里的短刀,冷冷道:“不说也行,今天只在你手臂割一刀,明天割两刀,后天再不说……”冰凉的刀刃抵在她的脸颊上,“听说你是个唱花旦的,要是没了这张脸,还能唱么?”
冷汗从她的背脊渗出来。
三人离开了房间,没有给她松绑,也没有给她吃喝。她从来是不怕冷的,但这个晚上特别冷,她甚至有些发抖。
忽然,有人轻轻捧起她的脸,喊她的名字。她睁眼,久未谋面的他,好端端地在眼前,只是眼睛很红,像哭过一场。身边也不再是那间阴暗的屋子,而是那片她做梦都想回去的梅林,想不到都春天了,这里的积雪还在,枝头红梅依然盛开。
“你快走!”她猛地推开他,“那些要杀你的人找来了!我没有跟他们说你在哪儿!你快走啊!”
“你知道我在哪儿吗?”他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嗯?!她的脑子突然像被一根针刺了一下,对啊,他在哪儿?她好像从未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他就在她身边,在那个破落的后门背后,在那片落雪红梅的世界里。可是,她竟说不出他究竟在哪里,他的出现与离开都像梦一样不经意。
“你不是在那扇门后么……”她喃喃。
他怔怔地看着她,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孔:“夜书,我藏在你的梦里。”
她看着他的眼睛,梦呓般重复:“梦里?”
“这是我最擅长的法术,也是我能找到的,最安全的藏身之处。”他垂下长长的睫毛,握住她的手,神情里有一丝歉意,“抱歉一直没有告诉你。”
“你是说,你与我的每一场相见,我们唱过的每一段戏文,我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我的梦?”她突然受到了惊吓,抽回手,“怎么可能……怎么会……”他忽然笑了:“杜丽娘与柳梦梅不也是在梦中相识的么。梦境与现实,有时并没有界限。”
“所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她咬紧嘴唇,“你知道我在找你,但你不想见我。你怕我。”
他不作声,雪花落在他的鼻尖,化成一滴水。
“我从不相信人类。”他缓缓道,“我躲藏,是为了活命,我修炼,也是为了活命。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击败所有想杀我的人。术士们想要我的内丹,妇人们想要我同类的皮毛,我从一场又一场的追捕中活下来。我救过一个女子,可她最后却只是带来一群拿着火把与利器的村民。”
“你以为我也是那样的。”她忽然笑出来,“可惜我连人都不是。”
“我只是以为,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蠢。”他笑,“没有人会那么轻易地同意带一个陌生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何况还是一只陌生的狐狸。”
“班主也说过,我并不太聪明。”她收起笑容,却不看他,说,“你走吧。他们抓住了我,早晚会发现你。”说着,她突然抬头:“他们会找到你么?
“若被他们发现蛛丝马迹,也许会在你睡着后来找我吧。”他笑,“不过不用担心,就算他们找来,也未必能打得过我,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她好像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嘴里喃喃着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的词句。
“夜书,告诉他们我在哪里。”他轻轻摁住她的肩膀,“你要是有事,你们戏班就唱不下去了,你的班主一定会恨死我。”
她疑惑地看着他:“为何你还要留下来?”
他微微一怔,说:“因为这个法术有时间限制,我还得再过三天才能离开你。”
“哦……”她点点头,“那你走了以后,好好修炼,早些当上一只很厉害的狐狸精。”
“夜书……”他皱起眉头。
“再陪我唱一回牡丹亭吧,如果你为利用了我而感到抱歉的话。”她仰起脸,露出只在见到他时才会露出的快乐的笑,“可我从不知道,我的梦会这么好。”
寒风卷过,落雪红梅交缠成一幅天然的幕布,戏台之下没有观众,只有她与他,云袖轻舒,形影不离。
一桶凉水泼下来,世界分崩离析。
“居然还睡过去了!”有人在骂,“大哥,我看这小妞不吃点苦头是不会招的。”
“干脆划花她的脸吧!”
“还是给她点时间吧,这么好一张脸,毁了就太可惜了。”领头的人不怀好意地笑,拧住她的下巴,“再给你三天,再不说,我让你比死还难受。”
她由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这些人一眼。
这几个人,活得比妖怪还可怕。
这样的三天,长过了三年。。
没有人给她吃喝,手臂上的伤口沾了水,比新割的时候还疼,一条乌黑的铁链深深勒进她的身体,深得快要触到骨头,稍微动一动就疼得钻心。
她累,渴,很想睡觉。但是,每一听到房间外来回的脚步,她就命令自己睁开眼。可是眼皮还是越来越重,也许快要昏迷了吧,可是昏迷时也会做梦吧……
她开始哼戏文,回想在凤鸣班度过的每一天,开心的事,不开心的事,只要能阻止她的思维模糊下去,她就拼命去想,拼命不让自己的脑子停下来。
可还是不行,最后,被反绑着的她动了动手指,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活动的部分。于是,每当想睡的时候,她便用尖尖的指甲,用力掐自己的指尖,很用力。
渐渐地,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空气的湿冷,难捱的饥饿,只是睁大了眼睛,机械性地掐着手指,用血肉模糊的疼痛让自己保持绝对的凊醒。
第三天还没到,房门被人撞开了。
班主提着刀,满身是血地冲了进来,那一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英姿勃发的青年。
铁链被他斩断,他背着摇摇欲坠的她朝外头冲。
三个敌人虽受了伤,却仍然像三头狼,拿着各自的武器追上来。他既要拿刀去挡,又要护住背后的她,随着几道凌厉的气流,他的身上又多了好几道深深的伤口。他显然没有以一敌三的本事。
最后,她看见领头的那个坏人,手中举着一根尖锐的降魔杵,朝他的天灵盖刺下来。不不,班主是不能死的,他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滚开!”她尖叫,血液像沸水一样在身躯中翻滚,一道熊熊火焰从她心口冲了出去,转眼将三人裹进火海。他们尖叫,在地上扭动,像三条丑陋不堪的虫子。
她喘着粗气,身体像一块发热的炭。班主背着她在夜色下飞奔,她从不知班主还残留着御风而行的本事。很快,他带着她落到一片四面环水的孤岛上。
她的身体越来越烫,他束手无策地抱着她,反复嗔怪:“怎的不听我的话?不听我的话?这十年来我一直要你心境平和,如今你这样,我……”
“班主,眼看你都要被人杀掉了,我还能心境平和,那我就真是个怪物了。”她虚弱地笑出来,“我觉得我好像快融化了。”
“你的本能强行催动被封印妖力,而你的身躯并不足以支撑这股突然爆发的力量。所以……”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所以我要被自己烧死了么?”她平静地问,“我能感觉到那股看不见的火焰,在我身体里乱跑。”
“不不,我会想办法!”他用力摇头,“夜书,你撑着一点,乌川尽头有映骨冰峰,是极寒之地,我们去那里,一定能压制住你体内的妖力。”
“我可能去不了了,班主,我的身子越来越轻了。”她的脸比任何时候都红,抓住他的手也开始冒出缕缕青烟,她赶紧松开手,竟还玩笑道,“可惜了,你该拿两个地瓜让我握在手里,很快就熟了。”
“夜书!”他红了眼睛,心脏难受得要裂开。
“再去找一个杜丽娘吧。”她让自己躺平,仰头看着夜空,“班主,你一直知道他住在我的梦里吧?
他点头:“我第一次在后门前叫醒你时,便觉察到有妖物躲到了你的梦里。而你连你刚刚是睡着了这件事都浑然不知。”
为何没有替我赶走他?”她笑,“是怕我伤心?”
“是法力不足。”他皱眉,“如今的我,连那三个混账东西都敌不过。除了残留的感知力与御风飞行,再无别的本事。不然,我也不会用了两天才找到你。”
“以后,别再这么不要命了……”她的呼吸越来越慢,“班主,不是所有妖怪都是坏的吧……”
“当然不是。”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哪怕烫得他发疼。“我娘还活着么……”她连甩开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他摇头。
“她回来,你跟她说,那本唱词,我保护得很好,一页都没少……”她的眼神里透出莫名的喜悦,“班主,死了就跟睡着一样吧,也会做梦,梦里有落雪,有红梅,还有会唱戏的狐狸……”
“别睡,夜书你继续跟我说话!”他硬是憋住眼泪,大声喊她的名字。
突然,炽热闪亮的火焰从她的每一寸身体里轰然而出,足足烧起几米高,他被气浪冲开,重重跌落在数米开外的地方。火焰里,忽然浮出一股白气,飘忽的形状像一只狐狸。
“狐妖?”他吃了一惊,“为何你还不离开?你可知若夜书死去,你便永远也出不来了!”
“我早就放弃离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轻轻地说,“若我是被外力抓出去,她尚可平安。一旦我主动离开她的身体,她就会魂魄俱散,当场殒命。这是藏梦之术的后果。不然,哪里轮到那三个畜生造次!”
他愣住。
“她不是第一个为我提供梦境的人,但是,从前我都走得轻松潇洒,我是妖,他人死活与我何干。”声音冷笑,“都说魃是最凶恶的妖,可我比她凶恶多了。”
“你……”他攥紧拳头。那声音突然笑起来:“纵然凶恶如我,到底也遇到了舍不得离开的地方。也许,我并没有你们人类想象的那么坏?”
“你这又何苦!”
“她一个人如何唱牡丹亭,总得有个伴儿不是。”声音又笑,“你改行是对的,你不够狠毒。”
他看着渐渐变小的火势,与身形已经虚化的夜书,咬牙道:“你没有时间了,火焰一灭,夜书就会消失。”
“我对时间并没有眷恋。因为它们中的大部分都被我用来躲避追杀。”声音里钻出一股悲凉,“你们都说妖物穷凶极恶,得而诛之,可真正践踏性命的,也许并不是我们。”话音未落,最后一簇火焰,熄在风中。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那一片焦土,颤抖着伸出手去,抓了一把土在手里,很窝囊地哭出了声。他挖了一个坑,将焦土埋进去,慢慢地,垒出一座新坟。
回到凤鸣班,已是数日后的深夜。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悄悄地去了她的房间。一切如故,《牡丹亭记全本》默默躺在窗口前的桌子上。
他把它抱在心口,从母亲到女儿,人世间匆匆一遭,到最后只留下这泛黄的本子。
她等了一生,也没能等回曾经对她山盟海誓的“柳梦梅”,她的女儿,算不算是圆了这场梦?
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抱着本子在油灯下坐了一夜,说了一夜,关于自己的没用,关于夜书的死去,关于狐狸的愚蠢,好像怀里的不是纸做的玩意儿,而是两个他一辈子都找不回来的灵魂。
翌日,鸡啼三遍。他从昏迷般的睡眠中醒来,怀中的纸册不知去向,床上,却坐着一个活生生的丽夜书,眉目如故,笑颜如花。
“我确曾听闻,一些家传的物件,只因跟在主人身边久了,又得主人真心喜爱,沾染了生灵之气,便有妖化的可能。”听罢冯班主的故事,我看着他旁边的“丽夜书”,“一本唱词,竟能化身得如此完美,也是少见了。刚刚我摸她的脸,便知她不是魃,她的体温太凉了。”
“我一直认为,是夜书的死讯刺激了它。”冯班主叹息,“那晚后,它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夜书,它跟在夜书身边多年,她的音容笑貌,甚至她唱戏的天分,它都能复制得天衣无缝。可是,它对夜书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天她独自出门去找那只狐狸,之后,它就一直认定夜书的死,是因为找不到那只狐狸,是那只狐狸辜负了夜书。所以它一直在找,三年,它‘扮演’了三年的夜书,却始终找不到那只狐狸。所以它抓了那些狐狸,用它的方式泄愤。”
“你就听之任之?”敖炽责问。
“它的妖力,比我强。”他无奈地摇头,“何况我有私心,凤鸣班需要丽夜书,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只要它开心,我也只能随它去。虽然我一次次告诉它,那只狐理并没有辜负夜书,但它第二天就会忘记,依然坚持自己的想象与判断。”他顿了顿,脸色越发沉重,“几个月前,我发现它不但能模仿夜书的模样与嗓门,竟连魃的妖性也模仿起来,凡是它停留的地方,气温就会升高,一旦它生气,身边的东西就会被妖火烧毁,一开始只是些小物件,但那天,我要它收敛心性,勿伤无辜,或许语气重了些,它便怒火大起……唉,幸好只是烧了房子,没有殃及生灵。”
“跟着主人久了,死物也会有感情。”我看着目光呆滞,嘴里反复念着“你是夜书我是谁”的她,“只可惜性情太偏执。”
我蹲下来勾起她的下巴:“你弄错了你该找的人。”
她瞪着我:“我要找梅梦柳!我要找那只狐狸!”
我笑:“你真的是你以为的那个自己吗?”
“我是丽夜书!”她像个孩子一样不服气,“我就是丽夜书!”
我摇摇头举起右手掌覆在她的额头上,默默念了一段咒语。彩光流过,掌下的她身形骤缩,直至化作一本泛黄的册子,《牡丹亭记全本》于封面上清晰可见。
冯班主看得呆了去:“你……你竟有将妖物打回原形的能力?”
“快别提了。”我抱起这本册子,开始捶心口,“作孽哟,钱还没收,我就把我的客人弄死了!”
敖炽赶紧把我拉起来:“快别丢脸了!别忘了还有天衣侯那个土豪,这本册子可值五百两黄金!”我这才稍微平复下来,把这本册子紧紧搂在怀里:“对哦。”
“你们究竟是何来历?”他盯着我们,“你们身上明明有非人类的气脉。”
“你还是多想想怎么把你的戏班子搞好吧。”敖炽白了他一眼,“我们俩是不停的男女主人,如果以后你丢了假牙,欢迎来找我们。”
冯班主哑然。
我走到那座孤坟前,挖了一个小坑,把这本唱词放了进去。
“你干吗?!”敖炽跳过来,“五百两黄金啊!”
没有它,我照样有本事把金子收过来。”我头也不抬地埋着土,“它应该跟他们在一起。”
敖炽嘟囊几句,也不再反对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水声淙淙,夜风阵阵,我总觉得有人在唱,一男一女,情深款款。
那晚发生的事冯班主请我们保密,我没有收他的封口费。戏台上的狐狸敖炽全部救了下来,装进袋子带到深山放了,他说那些狐狸不讲卫生,放屁特别臭。
凤鸣班在东坊剩下的演出全部取消,冯班主带着他的人马趁夜离开了,无人知道他们的去向。许多人为错过了丽夜书的表演捶胸顿足,包括那三位忠粉公子,听说气得病倒了。
炎热的天气恢复了正常,初夏的凉风在我们的院子里来回。我跟敖炽坐在院子里喝绿豆汤,未知跟浆糊在池塘里跟阿灯玩水。我在计划明天几时去天衣侯府找土豪拿金子,敖炽则捧着一本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牡丹亭记》唱词,看得呵欠连天。
“山猪吃不了细糠,你这样的糙汉哪里是赏戏的材料。”我把那本唱词抢下来,“啧啧,怎么全是绿豆汤在上头!”敖炽躺到躺椅上,双手垫在后脑勺下,看着风轻云淡的天空,忽然说:“你知道最惹我发脾气的是哪种人么?”
“喜欢我的!”
他朝我翻了个白眼:“是随意杜撰他人的家伙。一如当年的子淼跟你,在完全不认识我的时候便认定我是草菅人命的孽龙。”
我被绿豆汤呛了一口:“后来不是给你平反了吗!”
“因为是龙,所以被杜撰出无所不能与神匹敌的荣光,因为是妖,所以被杜撰出皆是凶邪的面孔,因为记忆里最后一个背影,所以杜撰出负心郎的故事。”敖炽很少说这么长的句子,“喜欢杜撰的家伙,都应该拖到孤岛上去埋了,很讨厌。”
我耸耸肩:“那座岛可埋不下那么多人。”甘甜爽口的绿豆汤被我一扫而光,我砸砸嘴,“只要不停还在,杜撰就无法击败真相。”
敖炽听了,嘿嘿一笑:“再来一碗绿豆汤!”
“没有了……”
“你把一桶绿豆汤喝光了?”
“嗯。”
你是猪啊!
“你再说一次!”
初夏的傍晚,不停的院子里又热闹得鸡飞狗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