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慢慢地走,停在了一个所有人意料之外,预料之中的位置———灵望殿。
卫国每去世一位帝王,灵望殿中都会多加一方祭祀的灵位。若是有重要的事不方便远去宗庙祭祖的,便会在这殿前宣布,等同于将自己的决定告知了卫国历代先祖。
所有人都以为卫帝妥协了,他将要在这皇宫之中,大殿之前,在卫国历代先皇的注视下,来择出他选定好的最终人选。
或许这个人选是他思考权衡后最合适的,或许帝王在蛰伏后还会想要反扑……但无论如何,现在赢的人不是帝王,这就够了。
这样的情况下,围着猎物的网松开了些,所有人都退避到九尺之外,等着宣判出最终的赢家。
浑身狼狈的卫帝回过头,望了他们一眼———很难形容那一霎的眼神。
没有喜,没有悲,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怒,就好像……一个局外人。
他抬步慢慢地走上了灵望殿前的台阶,或许是那一眼太过令人难以形容,以至于他身后跟着的人慢了几拍,与他拉开了距离。
卫帝的指尖触到了灵望殿朱色的大门,他推开门,却没有迈过台阶。他在阶前转身,那些慢了几息的人已经紧跟在他身后,眼看着就要爬到台阶的尽头,能看到他们额头的汗水,脸上的野望。
卫帝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打开的大门里,是层叠的灵位。
谁也没看清他的匕首藏在哪里,谁也没料到他的动作那么快,锋利的匕首精准地沿着喉咙那道伤口深入,殷红的血珠飞溅出来,在那朱色大门上留下更深的印记,血珠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在火光的照耀下,红白对比,更显刺目。
卫帝自戕了。
在卫国历代帝王的灵位前。
这个变故让在场所有人的野心仿佛浇上了水,又在数九寒冬冻为坚冰。
宫变“清君侧”与宫变“杀帝王”是全然不同的两码事。
更雪上加霜的是,在卫帝倒下后,帝王的灵位间忽然走出来一个人,他执着简易的纸笔,对所有在场的人怒目而视。
那是卫国的史官,无人不识。
所有人的心骤然往下沉。
他们已经预料到,史官笔下将会如何描述他们———
“乱臣贼子”“逼杀帝王”“狼子野心”“不忠不义”……
一切难听的词语都将与他们挂钩,并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有人想要阻止史官,于是一把上前撕烂那纸,踩碎那笔,将所有的物证都毁个干净,史官却道:“此间发生的一切即使毁去记载,我也依旧铭记于心,要将它公之于众。”
有人咒骂,有人利诱,有人威胁,但卫国的史官却是这朝堂间最固执的一批人,每一个都是,眼前这个尤甚。
他只是啐了一口:“史家大事,岂可擅改!”
于是一柄剑当胸贯过,结束了他的生命。
有人扔下剑,不屑道:“不听劝告,自取灭亡,此段历史寻人重写,又有何不可?”
不同于执剑人的年轻气盛,更多年纪大些的、参与了这场宫变的人忧心忡忡。
这事……绝不会这样简单结束的。
果然,当日记载灵望殿发生之事的史官,并不止殿中被杀死的那一人。
更多的人从他们不知道的密道中遁走,将那日的所见所闻记载下来。
他们杀过一个在卫国极负盛名的史官,那人死前不闪不避,只仰天而笑:“史官载史,怎可失职求生!白纸覆墨,墨点难除!”
他们也杀过好几个名声不显,却同样固执的史官———
“世家聚以弑君,我载而死,天下知之而共记!”
他们好像不怕死似的,一人死去后,便有另一人便接过他的职责。流血不能让他们退却,死亡不能让他们畏惧,罗织罪名不能让他们求饶———权势在这一刻,竟连寥寥数行墨字都不能更改。
他们在和史官夹着血的较量之间,卫王宫忽然传来噩耗———太后薨逝。
没人知道太后为什么会死,也许是出于对世家逼死了她唯一孩子的怨怒,所以以死抗争;也许是担心自己从此受制于人,一辈子看人脸色,故而决定自尽;许是被这一次宫变惊到生了重病,身体每况愈下,最后撒手人寰……无论原因如何,都已随着太后的死,一并埋到了深深的地下。
本来可以由太后出面收养一个旁支的宗氏子,以小宗祧大宗,但现在太后薨逝,便再也无人能够给予名正言顺的正统身份。
卫国其他的皇子早在那场惨烈的争位里死的死,残的残,流放的流放,最具有竞争力的大皇子卫修竹也自刎在了宫中。
太后薨逝得太巧,堵住了世家的最后一条路。世家随便推一个宗氏子上去,将他记载到太后或卫帝名下,再怎么用“国不可一日无君”的理由,都是明晃晃昭告天下的不轨之心,百年之后,史书之上,他们的名声将会愈发臭不可闻。
这对于注重名声的世家来说,比杀了他们更让他们难受。
帝王和太后接连去世,广乐处处都挂着白布,像在冬日开出了一簇又一簇梨花。
帝王启殡前往皇陵那日,广乐下了好大好大一场雪,几乎淹没了前路。
据说……瑞雪兆丰年。
嘉平下旬,卫国世家聚之弑君,十日后,太后薨逝。
开岁初,萧帝重整兵马,稍作休整,挥兵善荼郡。
开岁初,羌帝领兵南下至泡桐县,战两日,小捷。
开岁中,燕国善荼郡败多胜少,颓势已现,六日后,开城献降。
开岁中,羌帝领兵连克四县,至少昊山,山路陡峭难行,行军渐缓。
开岁末,萧帝领军至木樨河,水未结冰,然天寒至极,士卒疲弊,被迫滞留。
开岁末,少昊山百里后桥梁朽毁,羌国大军暂止。
开岁末,卫帝启殡,天有雪,厚三尺,茫茫而不见前路。
至此,天下有雪,大战稍歇。
第340章 终有一战
“下雪了……”
不知是谁的叹息散在风中。
去年的今日虽多有动乱,但还是能寻到些许桃源净土,也勉强能称个太平。而如今———处处疮痍,处处战乱,一望无垠的白雪下,是累累如山的尸骸。
本该有的爆竹声中团圆满,驱完年兽换旧符,在这样的境地下,也无人去做。
破败的墙上没有簇新的红对联,屋前的台阶下没有竹子燃烧的痕迹,街上冷冷清清,家家门户紧闭,没有欢笑,没有庆贺,没有走街串巷跑来跑去疯闹嬉笑的孩子,也没有穿着新衣拎着年货挨家挨户拜年的百姓,好像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遗忘了这场新年。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在树梢上、屋顶上、院墙上、地面上……天地都是雪白。
冬日万籁俱静,除了雪花飘落的声音。
雪越下越厚,以至于并未驻扎在城池中的军队只能顶着大雪从帐篷里钻出来开始清理,以免因为晚间积雪压塌了帐篷而丧命。
“好冷啊……”不知是谁在清理雪堆的时候忽然轻声叹息,“什么时候能打完啊……”
“我想回家。”和他一组清理积雪的人低着头,“去年这个时候我在家里的炕上,我娘说淘换了两块好皮子,给我做双暖和的冬靴,我爹在炕边刨木头,要给祖母做把摇椅,我妹子端着蒸好的饼子,里面夹着她腌的白菜,那味道香得嘞……”
他的头越埋越低,像要一头扎到雪地里,声音里带着些许哽咽:“我好想回家啊!我好想回家啊!”
他的脚在雪中踩得咯吱作响,他穿的是草鞋,里面塞了些许碎布条,透过布条和草鞋的缝隙,能看到冻的青紫的脚背。
他们聊天的时候,其他人也听见了,有人问:“你娘不是给你做了皮靴子吗?你怎么不穿呢?”
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要是能有双暖烘烘的皮毛靴子,可以少遭不少罪。
“那靴子暖烘烘的,好皮子,好料子……”也许是太冷了,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我爹脚和我差不多大,他又腿脚不好,我给他留着了……我带到战场上来,太浪费了……”
对穷苦人家来说,有些家当就相当于半条命一样值钱。
问他的人叹息了一声,不说话了。
简易枝条扎成的扫帚将无暇的雪扫走,与泥土一起混成脏兮兮的泥泞———营地里是不能有太多积雪的,不然雪化结冰,摔倒之后更麻烦。
一个又一个小组清完了积雪,但雪还在下,很快在帐篷和地面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
“雪扫不干净……”有人小声嘟嚷,“仗也打不完……”
“天天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有个脸上被斜砍了一刀留下狰狞伤疤的军汉攥着手里那简易的扫雪工具,“我小妹开春就得出嫁了,我得回去送她嫁人,出嫁时娘家没有兄弟,她会受欺负的……”
“谁想打仗?谁都不想打仗。可我们没得选啊。”
他们是底层的百姓,贵人脚下的泥土,在这天天都要死人的战场上,要拼了命地活下来,因为有人在那破烂的屋子里等着,因为有人在远方流干了心血,日日夜夜盼着。
浮萍也有根,流水也有归处,纵使再卑弱,也得扎着那根,往那归处去。
扫雪的小队气氛愈发沉默,辞旧迎新之际,总让人格外想家。
伙夫营喊着开饭的声音在营地里嘹亮地盘旋,增添了些许人气,扫完雪的小组放了那简易的工具,各自去帐篷里拿了碗筷,往那开火的地方走,每餐饭食算不得多好吃,粗粝又喇嗓子,只不过是热乎的,吃着能让快冻僵的身体暖和点,但得吃的快,不然风一吹,便要结成冰坨了。
黑压压的、望不到头的人群沉默地扒着饭,没人说这是新年……大家都该笑着的。
二月至,大雪消。
“陛下,您若执意往前,不出十日———”越过冬日的羌国大军持续向王渠关的方向推进,有人指尖虚虚地落在主帐中巨大的地图上,那里用特殊的染料做着标记,“我们便要和萧慎相遇了。”
从各处的不太平到正式爆发战乱,持续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久到各个城池民生凋敝,久到死去的骸骨堆满了一个又一个的万人坑,久到郊外千里无人烟……太多太多的鲜血,太多太多的性命,都随着这漫长的战争,一同长眠在了黄土之下。
“陛下!”似乎有谁开口劝诫,“如今这一役,我们已得萧国大半国土,不若暂止攻势,修生养息,再徐徐图之!”
“常言‘穷寇莫追’,若将萧国逼到了绝路,我们势必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有人出声附和,“陛下,羌国既已为此准备多年,便不差这一时半载。”
“少昊山易守难攻,不若以此为界,王旗暂止!”
……
出于种种考量,一直陪着他们陛下在第一线的大臣们默契地表达了同一个意思———
咱们打到这里就暂时收手吧!剩下的小半个萧国我们之后迟早能打下来!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陛下我们知道您很急,但您先别急!!!
祝凌慢慢地环视过主帐里那一双双担忧的眼睛,每一双眼睛的主人都曾陪着她出生入死,甚至有不少人……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这场仗实在打得太久,兵马粮草、衣甲药物的消耗几乎摞成天文数字,羌国就像一台日夜不休、时刻运转的精密机器,不断供应这可怕的支出。
但人终究不是无心的木石铁块,在这样高强度的消耗下,人迟早都会崩溃,国家也一样。若不在崩溃前及时调整,就会迎来巨大的危机。
稳扎稳打,方为上策。
但……
祝凌的目光定在她右前方、那除了她谁都看不见的玩家面板上,[千秋一帝]的主线任务,进度条已经推到了80%,与进度条一同出现的,是一条鲜红的系统倒计时。
冬日刚过的木樨河,河水汹涌澎湃,即使是特制的战船,也在这风浪中来回摇摆,在天地的威力面前,人既渺小又卑微。
萧慎站在船头,风浪拍打着船身,不时有水珠飞溅到甲板上,带来阵阵寒意。
有人从后方慢慢走上前:“陛下,船头寒气重,您还是到船舱里来歇着吧。”
萧慎侧过头,看见了一张眼下青黑,满是疲惫的脸———是曾经给苏衍医治的军医。
他一路随军,好不容易将苏衍的伤势在一路行军中保持不恶化甚至逐渐好转,却没想到云衢城落天火的爆炸……将人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萧慎没有回答他,只是转回头,继续去看那并不算平静的河面。
军医叹了口气。
他认识萧慎与苏衍实在太早,早到即使一个成了萧国的帝王,一个成了天下闻名的定远将军,无数赞誉憧憬、恐惧厌恶加诸时,他们在他眼中,仍旧是过去的那两个少年郎。
“陛下。”如今已年近中年的军医开口,“这次西渡木樨后一路北上,萧军……怕是会死很多人。”
人不是木石陶俑,从萧国驰援东岭关,又从东岭关一路打入燕国腹地,打下了大半燕土后西渡木樨,去重新夺回萧国城池———近乎一年的行军,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也早已吃不消了。
“陛下,时间还很长呢。”他又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不缓一缓?”
先修身养息,让已经疲惫到极点的军队进行调整,在兵马充足后,以王渠关为起点,再慢慢收复失地。
快在有时候,未必是件好事。
萧慎在萧国一贯独断专行,做出的决定很少有人质疑,或者说……几乎不敢有人去质疑。
军医说出这句话后,已经做好了萧慎发怒或者漠视的准备,但他没想到,萧慎只是静静道:“我知道。”
“很多人都已经这样劝过我了。”
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从他决定西渡木樨开始,身边便时常充斥着这样的声音。
他确实应该慢下来,停一停,修整一番,这样才能有更多的胜算,但他执意如此,并非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也并非因为急功近利想一口气收复失地,他只是……
萧慎重新将目光落到军医身上,忽然问:“从东岭关到如今,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
“死亡十二万九千六百四十七。”军医被他的问题问得一懵,不明白为什么话题跳跃得这么快,但作为伤兵营中的总负责人,他迅速报出了早已烂熟于心的数字,即使这个数字常常变动,常常更改,“至于伤者,几乎人人都带伤。大伤小伤不计其数,难以统计,仅重伤者,就有近万余。”
萧慎垂下了眼睫。
河面上的寒风吹得他脸颊刺痛,他最后看了一眼浪潮汹涌、几乎看不到岸边的河面,慢慢转身走向船舱的方向。
军医看着莫名其妙听了劝的帝王,心中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下意识地往萧慎刚刚目光所落处看了一眼———
有只残破的红灯笼撞在了船边。
二月中,萧帝领军西渡木樨河,于王渠关靠岸。
二月中,羌帝领兵自少昊山始,克惠城、流锦郡。
二月末,萧军稍作休整,行军梅漱郡。
二月末,羌军南下,距梅漱郡,仅七十里。
入夜,羌国大营灯火通明,士卒执戟来来往往,气氛极其凝重。
人人心知肚明,待天一亮,便是两国之间的决战,这场战线无比之长、持续了近一年的残酷战争,终于要在此落上帷幕。
羌国营地主帐里此时坐满了人,竟显得宽阔的空间都有些拥挤,这些人中,有些三五成群围在一张桌子前为行军路线争得脸红脖子粗,有些拿着棍子点着悬挂在帐壁上的地图,满脸笃定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有些人气喘吁吁地一把掀开主帐的门帘跑进来,将手里的纸“啪”地拍在人面前,叫嚣:“我说的没错吧!看看看看!我才是对的!!!”
各种各样的声音嘈杂无比,这一刻的主帐不像是平时严肃的议事场所,更像是一个闹哄哄的菜市场。
羌国的臣子与玩家争执起来,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一个接一个地拍出自认为可行的方案,悬浮在玩家上方的直播弹幕也受了这气氛的影响,密密麻麻的字幕像潮水一样涌来涌去,从那闪现的极快的字体上看,是在为玩家这方出谋划策———羌国的臣子每出一个问题,弹幕上就有人有理有据地回击回去,同时列出可行方案123。
除了这些斗智斗勇的弹幕外,也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拱火,在弹幕上欢呼着“打起来!”“打起来!”。
但无论他们怎么吵怎么争,最后所有的争吵内容都会化成一份份可行性报告,堆上祝凌的案头。
祝凌看了每一份可行性报告的内容———
有的建议她今晚领兵趁夜袭营,建议的背后是以数个玩家挂掉为代价得到的萧国营地布局图。
有的建议她使诈,来一出“空城计”,空城计后再包顿“饺子”,以地利的优势,重创萧国人马。
有的建议启动曾在淮山郡秘密培养的、如今由青銮带领的特种兵,以不计代价的打法,在两军开战后进行斩首行动。
……
厚厚的方案堆满了大半个案几,每一个方案的背后,都是大量的时间与无数条性命,有羌国人的,也有玩家的。
玩家死亡便不可再复活,只能成为主线的“云玩家”,不能再参与到后续中。就像第一批进入主线的两个小队『垂馨千祀』与『往者已矣』,十个人也只剩下了六个。
鬼卿消失在了攻打萧国途中的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里,破云来在一次以弱胜强的战役中做了诱饵,没有归来,乔如霜在潜伏任务里抓到了一个好时机,最后和当地的郡守同归于尽,绍知节则在一场攻防战里,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冷静地将劣势转为了优势……
第二批登录的玩家比第一批要多,足有五十个,主要负责羌国的基建事务,在基建暂停后,又分散在了各处的战场上。
在[千秋一帝]的任务进度不断推进的同时,属于这些玩家的银色光点也在一个接一个地熄灭,就好像他们自己化作了一片光,融合到了进度条之中。
第二批玩家到如今也只剩下不到三十人,而化雪之后继续推进的途中,又陆续熄灭了几个,剩下的人越来越少。
一份份方案,一条条性命的不断堆积,终于在今晚,将[千秋一帝]的进度推到了90%。
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寅时末,低沉厚重的号角声响彻了整个营地,大军开拔。
从上往下看,密密麻麻的军队宛如浩荡的洪流,一路向南,一路朝北,距离越缩越短,两军越隔越近……
终于,双方的视线里都出现了飘扬的王旗,一方是黑色的,以银线绣玄鸟图腾,一方同样是黑色的,以金线绣龙纹图腾。
两方主将隔着一片空地遥遥相望,颔首示意。
谁也没想到几年前钧天一别,日后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双方的谋士其实都做出了很多很多的方案,有主攻人心,有迂回设陷,有包抄伏击,有暗中偷袭……但无论是哪一方的谋士,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君主会做出这样离谱的选择———摒弃了所有的方案,选择正面相遇。
若是全然正面对敌,萧国兵马更有纪律性,羌国的兵甲更锋利,两国不分伯仲,死伤必然比任何一个方案都要惨烈得多。
谁也想不通为什么两个同样天赋异禀的君王,会不约而同地这样选。
祝凌抖了抖缰绳,胯下的不黑向前一步,几乎同时,双方的气势为之一变。
萧慎抬手阻止了身后蠢蠢欲动的将领,同样驭马向前。
双方亮出了兵器。
萧慎横朔向前,盔甲覆盖着他的容颜,只露出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请。”
他的身后是焦灼的呼声:“陛下!!!”
“还请陛下三思!!”
这种宛如单挑一般的举动引得他身后的人纷纷劝谏。对面羌国的帝王的确是个女子,但从她的战绩来看,却绝不比他们陛下逊色。
跳出性别的枷锁再去直视双方的能力,他们不得不承认,他们宛如战神临世的陛下,未必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除了萧慎,另一边的羌国众人也是大惊失色,他们陛下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选择正面对敌后,是他们陛下要和另一国的帝王单挑啊!
纵观历史上下,从未出现过两军对垒,双方帝王出阵厮杀的荒唐事情!
而且双方的帝王都是皇室的独苗,一旦有个什么闪失,就是妥妥的后继无人!
本来是一触即发的战场,双方却都开始拼命拦住己方顽固的君主,他们身后不少将领主动请缨要代帝王出战,在开始便杀下对面的锐气。
两方大军苦口婆心的相劝,在这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战场上,竟显得有些滑稽。
可他们拦得住吗?
他们拦不住。
一个领兵起事血洗萧宫,说一不二纲乾独断,一个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大刀阔斧激进改革,横扫战场从无败绩。
双方都是能纳谏却不听劝的人。
在如浪潮般的劝阻里,双方帝王出战。
第341章 胜负已分
或许在《逐鹿》日后的历史上,史官会记下眼前这荒唐的一幕,记下两个固执且不肯听劝的帝王。
没人知道在大军开拔前的后半夜,曾有一道影子趁着月色疾行七十余里,到了萧国的营地。又在一军营地里,宛如奇迹般地找到了萧慎所在的营帐。
萧慎并没有休息。
或者说……在最终决战要到来之前,没人真正能静下心来去休息。
所以这道影子很快便被萧慎发现了,他的目光牢牢地盯着那帐篷的角落,手迅速戒备地捞住枕边的短匕:“谁?”
视线难以触及到的角落有什么动了动,有穿着夜行衣的人从黑暗中走出。
“我想和你谈一谈。”她说。
萧慎握紧了手中的匕首,身上肌肉紧绷,只要对面有什么异动,他手中的匕首便会转瞬划上对面人的咽喉。在这连续不断的战争中,他遇到过许多想取他性命的刺客,各种各样的理由,各种各样的手段,他早已见识过了,包括眼前这一种。
但这次他没有立刻示警,让人将他的营帐围得水泄不通,继而让刺客束手就擒,因为这是决战的前夜,一个刺客躲过重重巡逻来到一国君王的营帐,会对军心造成不小的打击。
“不敢光明正大地拜会,只敢这样藏头露尾,半夜而来,有什么好谈的?”
“你不喊人不示警,不过是怕动摇军心。想分散我的注意然后取我性命———”那胆大包天的刺客说,“萧慎,你未免太过自信。”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还没有消失,萧慎便感觉有怪异的风向他吹来,他的身体反应几乎快过大脑,抬手格挡便是精铁交击的声音。他手中由萧国最好工匠锻造的匕首应声而裂,却在落到地面发出声响前被一只脚尖勾住,悄无声息地射到了床榻上的锦被中。
匕首交击那一霎的声响与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不同,它极尖锐极清脆,很容易被帐外守着的人捕捉到。
“陛下!!!”
帐外守着的人几乎是立刻向里冲,在指尖触到外帐与内帐之间的门帘时,他们听到萧慎平稳的声音:“无事,退下吧。”
帐外的人犹疑着停下:“……陛下?”
萧慎的声音一如既往:“试了下兵刃的锋利程度,无需大惊小怪。”
“是。”帐外重新恢复了安静。
若是他们再快一步,掀开门帘便能看到———有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死死扼住了他们陛下的脖颈,制住了他的动作,他们所听到的、属于陛下的声音,正是从这人的口中发出的。
浑身的命门都落到他人掌中,堪称奇耻大辱,但在这样命在旦夕的危急时刻,萧慎反而愈发冷静。
[你想和我谈什么]
他做出无声的口型。
他听到那个刺客很轻地笑了一声,随后……松开了扼住他脖颈的手。
两人交手的一霎,帐中的烛火同步熄灭了大半,光线变得极其昏暗,那刺客松开他后,竟径直去了取了只蜡烛,将熄灭的烛火一一点燃,端地一幅有恃无恐的嚣张模样。
萧慎看着那刺客看起来好像全然不设防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睛。
剧痛仍残留在喉间,但他并非不能出声,只要他一声令下,整个萧国营地都会变成牢笼,一人纵有通天的本事,在这样的境地里也极难生还,她究竟凭什么这样有恃无恐?
蜡烛已被一一点燃,帐内又恢复了明亮。
那个刺客转身搬了把椅子,就这样坐在了他的正对面。
这个位置选的巧极了———说近,却也隔着些距离,说远,他只要有些许不对,转瞬便会被制住。
刺客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熟悉:“我想和你谈谈关于明日出兵的事。”
“先不要急着拒绝。”那刺客说完后顿了顿,在萧慎的注视下,她在脸颊侧面摸索着,揭下了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了一张极美、也极其眼熟的脸,“这是我的诚意。”
这张脸出现的一刻,萧慎面上有了难得的诧异,随后涌上来的便是深深的荒谬:“……乐凝?”
谁能想到在两国交战的前一夜,一国的帝王会孤身潜到敌方君主的营帐中,还差一点将敌方的君主置于死地。
之所以说“差一点”,是因为如果当时她的手再收紧几分,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萧慎了。
之前她能在洛天火的围攻下全身而退,又能在全城大索中藏好自己的行踪,萧慎便知她有一身极强的武力,却没想到竟能强到这种地步。
“我知道你现在很想杀我,毕竟这是个难得的良机。”他听到羌国的女帝的声音里带着遗憾,“我现在也很想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