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人堆叠的战场上,剜瑕披挂着一幅轻铠,在层层掩护下观察着局势。
那盔甲的制式与军队的王旗,分明都属于萧国的帝王,那戴着盔甲的人也足够骁勇善战,但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穿戴帝王盔甲的人举手投足间,像是有伤在身。
而她所得到的战报里,萧慎并没有受什么重伤,但也不排除萧慎即使受伤,因为他的身份,消息也会被层层封锁的缘故。
外城埋在西侧门的落天火已经爆炸了,而爆炸的前提条件便是阙临安身死,将旗倾倒———来攻云衢的队伍中,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杀死阙临安的,只有萧慎和苏衍两个人。
剜瑕眯了眯眼睛。
她更倾向于来打内城的人是萧慎。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战场上,想要瞒住落天火的消息,可谓难上加难,萧慎必然有渠道知道她派人将落天火埋在了外城,所以在外城停留厮杀的那支队伍,是最危险的———但也有可能,她是故意放出那样的假消息,但反其道而行之。
所以这事的关键,便落在小燕王与燕太后身上。
萧慎率军打到云衢,以他的谨慎定然早已绕着云衢布下天罗地网,在萧军要攻城的前一日,要将人送出去而不留任何能被人找到的痕迹,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所以那些安排好的人根本就没有将小燕王与燕太后送出去,而是在所有人都做足了戏后,送了一对假母子离开,为了保证真实性,小燕王与燕太后本人都不知情,因为这样才能保证演出来的效果最真实,能最大限度的以假乱真。
其实真正的小燕王与燕太后,已经悄悄回到了国都中。所以她要做的,就是确保两条消息,能全数送到萧慎案前。
若是信了最表面那个小燕王已离开的假消息,按着行兵之道的惯例,外城的落天火必然是个幌子,内城才是危险重重;若是废了大力气,在真真假假的消息中抓到了被遮掩起来的真消息,便能知小燕王与燕太后仍在国都,他们只能藏身于内城,那内城有危险的可能便会无限降低———没人会费这样大一圈气力,只为杀死自己效忠的主君。
常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既然内城无险,外城有危,那么,萧国在兵分两路时,必然萧慎入内,苏衍留外。
一国帝王的性命,要胜过一个将领万千,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
剜瑕还在心间权衡犹豫时,溃败已成定局的燕军,已经拦不了骁勇善战的萧军多久,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回撤,留给她的时间已然无多。
她盯着那身盔甲,定了定神,厉声道:“动手!”
萧慎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尽可能地清空西侧门的战场,忽然间又是地动山摇,只是这一次比上一次更恐怖,也更剧烈。
云衢内城建筑倒塌,殿宇成了废墟,熊熊大火肆无忌惮地燃烧,爆炸之声仿佛无穷无尽……这座绵延了数百年的宫阙与许多条性命一起,尽化断壁残垣。
第337章 转瞬诀别
谁也不知道内城究竟埋了多少落天火,只是在它骤然炸开后,宛如苍天发怒地龙翻身,要将所有活着的人都拖入无间狱中。
苏衍在回撤的途中,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极大的不安———这是多次在生死之间磨练出来的敏锐预感。
他猛地一夹马身,骁勇的骏马便窜出去一大截,而下一刻,骤然爆发的气浪与劈头盖脸的砖石将他掀飞,随着战马的嘶鸣惨叫,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呕出一大口血。
沉重的王制盔甲在对敌时起到了最好的保护,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却让重伤未愈的苏衍伤上加伤———他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几乎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沉重的王制盔甲束缚着他,他挣扎了数次,都没有从地上爬起来。而四周的爆炸仍在继续,到处都是惨叫,到处都是废墟,到处都是横飞的血肉,让人恍惚间以为这不是人间,而是无边炼狱,是犯了重罪犯了大错的人在地狱遭受十八种酷刑的折磨。
苏衍这一瞬间无比的庆幸,还好……还好今日进入内城的不是陛下,而是他。
还好今日进入内城的……是他啊。
苏衍用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他身上受了不轻的伤,血顺着盔甲的缝隙一点点渗出来,他摸索着,慢慢卸下了身上这副盔甲。
一军主将在战场上卸甲堪称自取灭亡,但以眼前混乱的场面与他的身体状况来看,苏衍若是不卸下这一身沉重的盔甲,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内城的建筑很多,说打的是巷道战绝不夸张,之前的爆炸炸塌了不少建筑,苏衍在混乱中与大军分开,如今放眼望去,地形已经面目全非。
苏衍的额头好像在刚刚的爆炸中伤了,血流到眼睛里,有些看不清路,他走了几步,又咳出一口血。
先前驮着他的骏马被倒塌的砖石压住了半边,血染红了周边的地面,它的声音从哀鸣渐渐趋无,苏衍走过去后,那匹陪着他南征北战的骏马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掌心,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咴”,像是在和他告别一样。
“长风。”苏衍将手覆盖在它的眼睛上,声音里有一点微不可闻的哽咽,“……安心走吧。”
马纤长睫毛好像在他的掌心扇了扇,苏衍掌心有些湿热———长风落了一滴泪。
然后它温热的身体凉下来,呼吸彻底消失。
苏衍从地上起来,弯腰去够长风尸骸上的刀,刀刚一入手,却再次地动山摇———第二轮落天火的爆炸开始了。
只是他这一次比较幸运,好像没有落天火埋在他附近,只是他周边面目全非的建筑再一次倒塌,几乎堵不住了他所有可能的去路。
剧烈的震动让苏衍倒地,他用刀杵着地面,慢慢地起身,耳边的嗡鸣声好像更厉害了,更多的血涌到眼睛里,刺激得他整个头都在痛,他已经分不出受伤的到底是他的头,还是他的眼睛。
忽然,他觉得身后有一阵风。
那不是爆炸后建筑倒塌扬起的风,不是血火硝烟燃起的风,也不是天地间自然而然诞生的风,那阵风蕴含着果决的杀机。
苏衍手中的刀向身后一掠,随着一声清脆的铿响,拦住了一柄悄无声息偷袭的匕首。
重伤的猛兽不会在对手面前露出虚弱的神态,苏衍转身回防,整个人的气势瞬间攀升,若不是一身狼狈,几乎要让人觉得他无坚不摧。
“你的命很硬,两轮落天火都没有杀死你。”
偷袭他的人是个女子,穿着一身劲装,未曾覆甲,只带了一双铜制的护腕,两把匕首被她紧握在掌中,匕首边缘闪着诡谲的寒光。
她看清苏衍的脸,微微愣了愣:“不是萧慎?”
“你以为站在这里的是陛下吗?”
苏衍没有因为她直呼萧国帝王的名讳便动怒,他在拖延时间,调整自己糟糕到极致的状态,让他不至于在这样的环境下,连一搏之力都没有。
“你在拖时间。”但那女子明显不上这个当,她眯了眯眼睛,果断冲身上前,短短几个呼吸,匕首与长刀便来往了数个回合。
一寸长一寸险,苏衍虽未曾被那对诡异的匕首近身,甚至给对手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道狭长的伤痕,但他自己的状况却越发糟糕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血不断顺着唇齿涌出,怎么也流不尽,怎么也涌不完。
手臂每一次抬起,每一次挥舞,都比上一次更费力气。
传到耳中的声音已经开始断断续续,他的每一次战斗都凭借着本能,终于———
女子手里的匕首插入了他的胸膛,那匕首尖上诡异的颜色融到了他的血液中,温热的血液开始逐渐发乌、发黑,变成不祥的颜色。
剜瑕一击得手,便迅速抽身退去,可在下一刻,被她匕首命中心脏的苏衍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或许是濒死之人回光返照,苏衍的力气大得惊人,剜瑕一瞬间逃脱不得,苏衍明明已经近乎看不见听不见了,却还是在下一瞬,果断而精准地控制住了她另一只横杀过来的匕首!
剜瑕听到自己的左手腕的骨头发出“咔嚓”的脆响,应该是被苏衍扳断了。苏衍的力气极大,剜瑕断掉的骨头几乎要突出那薄薄的皮肤,他攥着剜瑕的手,生生改变了她的方向,那把淬了剧毒的匕首划过剜瑕的脖子,猩红的血液喷溅而出,溅了两人一头一脸,下一瞬,剜瑕脖子流出的血液同样往乌黑方向转变———那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没人能在这样的毒里活下来。
那稳准狠的一刀几乎快要割断剜瑕的声带:“你……故……意……”
在被抓住手腕动弹不得的那一刻,剜瑕已经迅速反应过来,这是苏衍以自己的命为代价布下的局———他要拉着她一起死!
“……疯……子……”
她唇慢慢变成恐怖的黑色,怪异的纹路爬上她的脸颊,脸上半张玉面具掉了下去,露出了狰狞的伤疤。
两人一同向地上倒去,血从他们身下渗出来,慢慢染湿了附近的泥土。
苏衍在做完这个举动后便再也没有力气,怪异的纹路同样爬上他的脸颊,这个曾经冠盖钧天的世家郎君,曾经风度翩翩的定远将军,勉强露出一点笑:
“你不……也是……”
他知道,哪怕是落天火爆炸,按陛下的性格,在安排好一切后,也定然会冲到这危险里来。
两轮落天火后不可能再存在第三轮了,燕国没有那么大的落天火储量。陛下进内城时只要小心,就绝不会受伤。
他不怕天灾,只怕人祸。
他怕这个带着剧毒的疯子伤到陛下。
他是陛下的将军,就该为陛下开疆拓土,他是陛下最锋利的武器,只是如今……要折断了。
据说人死前会看见一生的走马灯,苏衍什么也没看见,他只在意识半昏半醒间,想起了一点过去的回忆。
那时他还很年幼,仍旧对这世间天真,于是也坚信只要承诺就是永远,就一定能兑现。
……
苏衍死了。
剜瑕慢慢松开手,任凭那把匕首留在苏衍的心口。剧毒已经侵蚀了剜瑕的全身,在噬心的剧痛之中,她半张着嘴,无声地呢喃:
“……陛下……我痛……”
她不信任阙临安,她只想将一切变数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她的计划没有告诉任何人,哪怕书至陛下,她也隐瞒了计划中的一部分———陛下一惯爱护身边的人,绝不会允许他们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为她的大业添砖加瓦。
送走小燕王和贺折竹时,她没有告诉他们她真正的安排,他们在兜兜转转后,同样呆在了这内城之中,她只能尽力把他们送到没有安排落天火的地方,至于能不能活下来……那就听天由命吧。
她生来就是一个冷酷狡诈、玩弄人心的人,在她身上倾注情感……是要遭报应的。
如果真的不幸陨命,那下辈子,千万不要再遇到她。要是真的不巧碰到,一定要躲得远远的,远到天涯海角都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从夏国出来的人都是没有心的怪物,肆无忌惮的疯子。即使有朝一日关进笼子,脖子上套上绳索,她们依旧学不会与人相处,只会将一切变成明里暗里的筹码,然后最大限度地利用。
剜瑕的思绪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迟滞,她整个人的意识渐渐坠入无边的黑暗中。
忽然,无尽的黑暗里,她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点光亮,有一线天光破开黑暗,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我救你。”
美丽温柔悲悯、居于九天之上的神祗正在垂眸看她———
“和我走吧。”
“……好。”
她轻声回答。
第338章 李代桃僵
“阿娘———宋司徒———”
爆炸在内城响起,地动山摇,小小的安儿终于忍不住掰动墙上的机关,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密室。
密室外的房子在地震中摇摇欲坠,房梁与屋顶之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随时都会倒塌。
细小的灰尘不断从梁顶上落下,落了安儿一身,他顾不得许多,只拼命往书房的方向跑。
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书房,他狠狠地向门一推,木制的门扉向两边打开,露出了门里对坐着的两人。
那两人听到动静,向门外看来———
“安儿?!”两人中的女子霍然起身,她脸上刚刚还能称得上平和的表情此时因为焦急显得有些扭曲,“你不是答应过我躲在密室里绝不出来吗!”
安儿从没见过他阿娘发这么大脾气,大大的眼睛里滚落出眼泪:“阿娘……”
“谁让你来的!简直胡闹!”贺折竹几乎丢弃了风度大步上前,一把按在他的肩上,推着他向外走,“赶紧回到密室里去———”
“我不去!!!”
出乎她意料的是,一贯听话的孩子第一次反抗了她的意思,他满脸抗拒,尚且带着婴儿肥的手牢牢扒住门框。
“你们都在骗我!!!我不去!!”
小燕王虽是个孩子,却并不像他的父亲一般是个蠢货,哪怕年纪尚幼很多事无法全部理解,却并不像寻常孩童一样好糊弄。独自呆在密室里的那半个时辰,已经让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密室可以扛住洛天火的袭击,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躲在里面,为什么阿娘和宋司徒不过来?为什么他身边平时伺候着的人不见了踪影?为什么剜瑕姐姐会在离别的时候说出那么奇怪的话……
有的问题他知道答案,有的问题他却没有答案。
小孩子犯起浑来是很可怕的,聪明的小孩子尤甚。安儿不想走,哭得撕心裂肺也不肯松开手,贺折竹既想将他的手从门框上掰开,又怕伤到了他,一时间竟有些束手无策。
“陛下,现在不是哭闹的时候。”屋子里的另一个人转过头来,他生得一副天姿玉成的好容貌,头发规整地束在冠里,却有了几缕明显的霜白,“您现在得听话。”
安儿已经哭得满脸都是泪痕:“我听话,可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连日的惊吓让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到了极限,属于小孩的声音又尖又利:“你们都骗我———”
宋兰亭叹了一口气。
他起身走到安儿身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在他的后颈轻轻捏了捏。
刚刚还哭闹不休的孩童像被按下了休止键,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因为之前哭得过于伤心,即使在昏迷中,小小的身子也时不时地抽动几下。
贺折竹大骇:“宋司徒!”
宋兰亭以文臣的形象出现得太久,久到所有人都快要忘了———宋兰亭,也曾年少持剑,游历天下。
“时间不多,来不及和陛下细细解释,让他慢慢知晓其中缘由。”宋兰亭说,“落天火之下内城乱作一团,我派去的人未必能及时回来。”
剜瑕的计划里,最致命的一部分瞒着他———落天火的位置。
内城外城一字之差,可结果却是天差地别。
宋兰亭之前与阙临安在一处,与萧军数度对战,萧慎和苏衍是什么性格,他至少有八分的把握,落天火不该埋在内城,而该埋在外城的大战点。
按萧慎的性格,的确应该由他来攻打内城,剜瑕的安排其实没有错———如果不是萧慎的性格里,一直保留着名为“萧谨行”的部分,她的计划本该成功。
宋兰亭略微闭了闭眼,极久远的往事如走马观花般掠过心间。
他又叹出一口气。
之前忙着控制整个战局,至少在嘉平到来前,萧慎不能攻到燕都,可用的人手被他尽数调派,以至于最终一环的布置,他几乎没有多余的人手用来查看,所以才被糊弄了过去,这是他的失职。
“陛下和您本就是作为诱饵才会被留在这里。”宋兰亭在落天火爆炸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推断过数种可能,在最后的反复推敲里,定下了最有可能的方向,“我怕眼下是最坏的局面———萧慎没有死,死的是苏衍。”
“苏衍替他而死,他必会大肆索城。密室设计得足够巧妙,知情的人都已被处理,您要带着‘燕王’逃,逃到燕国还未沦陷的城池中去。”
贺折竹抱着安儿软软的身体,唇一张一合,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出声:“真的……能逃出去吗?”
“轰———”
巨大的横木撞上城门,去岁才遭过战乱的位置,又惊人般地昨日重现。
交错的刀斧声、战马的嘶鸣声、号角的呼号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又再次在卫国的都城响起。
———被逼到绝境的世家终于露出了最后的獠牙,他们已在那场宫变后一退再退,却耐不住卫帝要将他们斩草除根。
狮子搏兔尚用全力,更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这些嘈杂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穿过重重朱红的宫墙,一直传到卫晔耳边。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卫帝卫晔这时既没有惊慌失措,大骂世家乱臣贼子;也没有焦虑难安,生怕自己就此丧命;更没有计划着借助这时间差就此弃了这皇位,天地浩渺,随处一藏……
他在做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练字。
墨字一行行出现在他的笔端,在雪白的纸上留下一道道印记。
渐渐逼近的死亡,对于他来说,像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忽然有双手推开了紧闭的窗棂,窗外探出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与卫晔像了八成,面无表情的时候,有种令人心尖发怵的冷。
他翻进这座空旷的大殿,灵巧地向前,卫晔听到响动后抬起头,便撞上了一张与他极其相似的诡异脸庞。
明明容貌已经改换,但看那双熟悉的眼睛,卫晔却一下子明白了来的人是谁,他皱起了眉:“逐东流,你怎么回来了?”
他给逐东流派了一个长期任务,现在绝不是他该返回的时候。
逐东流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被发现后加快了速度,几步便站到了卫晔身侧,他单手制住毫无武功的卫晔,将手里捏着的朱红色药丸不由分说都塞入了他嘴中。
药丸顺着喉咙滑入到胃里,不消片刻,卫晔额头上便冒出了星星点点的汗珠,剧痛从四肢百骸升腾而起,若不是逐东流点了他周身所有的穴位,卫晔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痛苦的声音。
疼得意识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脸上的皮肤在发烫,骨头好像能听到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但疼痛已经让他无暇注意这种改变意味着什么。
逐东流在卫晔扛过第一波疼痛后,将他抱起来,打开了这座大殿里的密道,将卫晔塞了进去。
易容成和他有八分像的逐东流说:“等会儿、阿宁的人、会来、带你走。”
即使被点住了穴位,逐东流也知道卫晔肯定有很多话想说,他没敢给他解开,估计解开之后也是挨骂。
做出生平从未做过的大胆事情的逐东流不敢和他对上视线:“卫琇、骗我、我、骗你,扯……平。”
密室的门缓缓合拢,他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那里有朵花儿吸引着他的视线。
“咔哒———”
隐藏得极好的密室门合上,逐东流将密室外打掩护用的东西一一复原,在挂上最后一幅画前,他忽然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他眨了眨眼,然后很小声地“汪”。
他又骗人了。
他是小狗。
逐东流慢慢地转身,极力模仿着卫晔平时的样子,推开了这间大殿的殿门。他走得很稳很慢,没有回头,很有一种天潢贵胄的唬人气势,半点看不出平时呆呆傻傻的模样,或许他毕生的演技,都用在了这一刻。
风从大开着的殿门入内。卷动着案上的纸张哗啦作响,那纸上,是没写完的一首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滴滴滴!!!】
祝凌的玩家面板上,忽然爆发出刺耳的声音。
刚刚拿下萧国国都钧天,还没来得及规整这座城池、又一连熬了几天几夜的祝凌差点因为这过于尖锐的警报声从马上栽下来。
她在马上的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引得身边的人大骇:“陛下———”
祝凌很快就稳住了自己,她露出点笑:“无碍。”
自从她激活了新主线[千秋一帝]后,玩家面板几乎成了她用得极顺手的辅助工具,很少这样作妖。
除非……祝凌的心重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弥漫开。
她最近忙于关注萧国这边的战局,见燕国和卫国那边都有条不紊地推进,便少投入了几分注意。
她在意识空间里拉开玩家面板,两行血红的字便争先恐后地跳出———
【羌国阵营[阙临安]已阵亡。】
【羌国阵营[剜瑕]已阵亡。】
祝凌的脑海空白了一瞬。
两行字的字数很短,却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阙临安去年这时还和她一起吃着锅子,两人告别,约定日后再见,剜瑕上月才给她寄来一封信,信里兴高采烈地写着她的计划,又絮絮叨叨地嘱咐她天寒加衣。
其实玩家面板上,消息栏中无时无刻都刷新着【羌国阵营xxx已阵亡。】,只要她点开去看,便能看到长长的、仿佛拉不到尽头的消息通知———那都是一个个独一无二数据的消逝。
可这些消息不会发出警报声。
唯有和她结下过羁绊的重要剧情人物阵亡,才会有这样独特的提示。
在阵营分布图上,阙临安与剜瑕的名字,永久性地灰了下去,代表着人物死亡的状态。
从此以后,《逐鹿》的游戏里,不会再有阙临安,也不会再有剜瑕。
即使游戏重新生成一模一样的人物代码,也不再是他们了。
……
嘉平中旬,羌帝破萧都,至钧天始,西至极海,北至巍城关,尽为羌土。两日后,帝排众议,领兵南下,欲以战养战,勒石王渠关。
嘉平中旬,萧帝破燕都,西至南源,北至云衢,燕土臣服。帝索城三日,于密室中寻得燕国司徒,一郡外捕得燕国太后,然燕国君主,不知其踪。
翌日,帝率军南返,至善荼郡,直逼木樨。
第339章 天下落雪
混乱在广乐几乎持续了一整日,晚间的火把从宫墙外绵延到宫墙中。
一切都是混乱的,无序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癫狂的脸,野心似乎在熊熊燃烧。
“他在这里———”
“我看见陛下了!”
“陛下往东边走了———”
要护着他的,要大逆不道的,想富贵险中求的,想大展身手的……所有人挨挨挤挤,仿佛形成了一张网,网中的猎物无处可逃。
被逼到绝境的世家集体造反,以重利相诱,以把柄相挟,以清名相逼———组就了如今这场荒唐的宫变。
他们这样气势汹汹的,是想要卫晔死吗?
并不是。
他们只想“清君侧”。
君主是不会出错的,如果君主出错,那一定是他身边有“小人”作祟,只要除掉了这些“小人”,君主自然会恢复清明。
他们要绑住君主的手脚,蒙住他的眼睛,塞住他的耳朵,堵住他的嘴,让他不能动,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说。
然后这些困住君主的东西会化成丝线,君主便会成为他们手中的傀儡———活着的、合心意的、乖顺且不会反抗的傀儡。
让一个傀儡坐在王位上,才是他们最终的诉求。
喧闹的声音越来越大,人群形成的网越收越窄,最终,网中出现了一国之主的身影———
他身上的衣裳有些灰痕,发冠歪散,是几乎没人见过的狼狈,但比这身狼狈更引人注目的,是横亘在他脖颈上的一道血痕。
这道血痕从上至下,从左至右,在脖子上翻出淋漓的血肉,就算外行看也知这道伤已到了危及生命的地步,就算能治好,声带怕是也不能恢复如初。
没人知道为什么在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下,卫国的帝王还会受这么重的、几乎称得上致命的伤。
“陛下———”混乱的人群中有人高声喊,“臣奉太后御诏进宫,以守陛下安全!”
喊话的人脸上带着对帝王受伤的忧心与焦灼,可那双藏在眼睫后的眼睛里,却是翻涌着快要藏不住的情绪。
“臣赤胆忠心,日月可鉴,还请陛下信臣!”
那么多人在今夜的宫变中出了力,总有人大口吃肉,有人却只能喝汤。
富贵荣华如逆风执炬,虽有烧手之患,仍不可轻易弃之。
人心贪婪,可见一斑。
这场宫变由许多人联合促就,但谁都希望自己是最大的利益既得者。于是,滑稽的一幕便出现———
明明都在做着大逆不道的事,可表忠心的话却一个比一个说得花团锦簇,仿佛他们不是勾连着军队一起攻入卫国最核心的皇宫,将一国帝王的尊严与权威都踩在脚下,而是化身铁骨铮铮、忧国忧民的贤良,正在以迫不得已的方式劝谏君主远离身边的“小人”,亲近他们这样的贤臣。
被劝谏着的君主没什么表情,哪怕是在重伤的状态下,他的脸上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只有那双眼睛又黑又沉。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脖颈上的伤口被带动,流出了更多的血。
他往前走了几步,重伤欲颓,身前挡着的人却不由自主地让开———在情况未明的时候,无论是谁让重伤的君王伤势加重,都会失去这场利益分配里的最佳资格。
他们像在看一只困兽,欣赏着它的垂死挣扎。
掌控一国的君主,在朝堂上翻云覆雨,谕令之下,莫敢不从,这样的威势,谁不想要?这样的权利,谁不心动?
故而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没人阻止,人群形成庞大臃肿的网,裹着网里那只前行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