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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要救我们就得救到底,不然就是在害人!”

  他们的言语技巧极有煽动力,不少每天吃的越来越少,饿的眼睛发绿的流民都受到了煽动,于是情况慢慢向极不好的方向发展———流民中产生了哗变。

  勉强维持起来的秩序倾刻间被打乱,有的流民扑上来抢夺士卒手里的木勺,有的人伸着脏兮兮的手就往滚烫的粥桶里捞,有的人推搡着他们,抢他们身上值钱的物件,有人则趁着这混乱的场景,想要偷偷溜到他们身后的城池里去……一片乱象之下,负责施粥的百夫长当机立断,抽刀砍了几个闹得最凶的流民,在鲜血的威慑下,这场小范围的骚乱没有进一步扩大,流民们在鲜血下立刻老实起来,又恢复成了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

  没人再敢轻视他们了。

  之前还算得上祥和的氛围倾刻间变得剑拔弩张,卫国的士卒们抽出刀对向那些手无寸铁的流民,摆明了一副防备的态度。

  抬上来的几桶粥早已在刚刚的混乱中被推倒在地,稀粥流了一地又被人踩踏,已经在地上成了看着有些恶心的泥泞。

  “我们不闹事了,求求你们给我们点吃的吧……”

  从众的恶意没来得及被放大,就又被包裹回了懦弱卑微的皮里,之前还闹得凶,满脸横色的流民,又开始极不要脸且理直气壮地请求。

  “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只是想活下去,你们不能不管我们啊!”

  卫国这只百人小队脸上的表情极不好看,简直像生吞了几只苍蝇一样难受。

  “因为你们闹事,粥桶全都推翻打坏了,今日自然没有粥了!”百夫长看眼前这乱七八糟的场景,眉皱得越来越深,“至于之后要怎么施粥,待我请示过大人后再做定夺!”

  他说完后又对着身边的亲随吩咐:“你们在这里守着,若还有人闹事,格杀勿论!”

  他勉强安排好城外这混乱的场景,便匆匆去了郡守府,郡守府里的人这几日已经熟悉了这位百夫长,见他来后便直接将他放了进去,他穿过因为疏于打理而显得有些杂乱的小花园,见到了安庐郡的新郡守———凭心而论,这位新郡守生得一幅和善的容貌,人也如同他的相貌一般好说话,没什么架势。

  据说这位从国都广乐而来的新郡守是朝廷特意派来的,就是为了让这位大人在对待远道而来的流民时能够用怀柔政策,来引导他们在为卫国定居,通过教化让他们成为卫国的子民。

  安排自然是好的,但坏就坏在这位大人的心肠……实在太过软绵了些。

  安庐郡自身本就不富裕,虽说新郡守上任时也带来了一批粮草,但数量不多,根本就填不上这如无底洞一般的花销,他们安庐郡如果继续养着这些流民,别说供给吃食了,就连他们安庐郡自己的百姓,怕是也会陷入饥一顿饱一顿的困窘之中。

  在这样两难的局面里,他们这位郡守非但没有拿出行之有效的方法阻止情况继续恶化,反而天天召集人坐在一块儿辩论什么政策目前最有效,然后继续养着这些吃白食的流民,让安庐郡的粮仓一天天看着见底。

  百夫长脑海里转过许多思绪,但面上不显,只是拱手一拜,将今日发生的情况飞快讲述了一遍,期间他稍稍夸大了几分———如果不让这位性子和善的郡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怕是会拖出更可怕的后果来。

  等他讲完后,这位生得面善的郡守长长地叹了口气:“流民越来越多,我也是急得睡不着,但要是不管又有伤天和,毕竟都是一条条命啊,怎么能坐视他们死在面前呢!”

  他捋了捋胡子,脸上露出愁苦的表情:“流民聚集,无事可做才会惹事生非,我们干脆给他们找点事情做!”

  “这阴雨连绵的,不少县里的房子都需要修缮,有的地也需要耕种,你们先挑几批老实的去做事,做完事就给饭吃,这样上行下效,自然就不会有人闹事了!”安庐郡的郡守越说越觉得这个方法行得通,“这样一来,安庐郡的百姓不会有这么多怨言,说不定还能和流民结下一段善缘呢!”

  百夫长咋一听觉得这个方案似乎可行,但又好像有诸多难点,可没等他继续思索,他面前的郡守就不断催促他:“快去吧,早一日解决,我们也早一日安心啊!”

  百夫长只能带着隐约的不安出了郡守府,准备派人去实施这个方案。

  只是……之前白白养了他们一月多,已经尝过不劳而获滋味的流民,当真愿意这样做吗?

  他一时间,竟不敢深思。

  “招人啦!招人啦!这边招人砍木头!每日工作三个时辰,三餐有馒头有肉,一日工钱十铜板!”

  “招会缝补手艺的妇人和小姑娘,来往均有士兵护送,不长眼的地痞流氓当场咔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安全的嘞!”

  “我们这边招会建房子的工匠,管一日三餐加宵夜,做的好的管一家老小的口粮,做的更好的甚至可以给羌国户籍!官府可以查到的户籍!”

  “有没有人会读书写字?有没有人会读书写字?一百以内的数算得清的我们统统都要!每日三菜一汤,吃不完的允许打包!还提供员工宿舍!”

  ……

  羌楚接壤的听雨城,城外热闹得仿佛是每月才开一次的集市,士兵每十人一组,领头的人手里拿着个铁皮制成的卷筒扯着嗓子嗷嗷大喊,好多个小组东一处西一处,硬生生把城外难民聚集的难民营变成了招工大会。

  新来的难民们还犹豫着不敢上前,已经跟着做过工的难民们则眼疾手快地围上去,果断开始报名———

  “我我我!小郎君选我!”

  “小郎君,我之前跟着你做过的!城里胡同街第七间房子还是我修的呢!”

  “女郎我在家缝补一家人的衣裳,一条街的邻居都夸我是持家的好手!”

  “我娘虽然年纪大了,可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勤快人,您选我们吧,绝对不吃亏!”

  ……

  这些大声自我推销的难民们虽然衣衫破旧人也瘦弱,可眼里迸发出的是希望的光彩,整个人显得生机勃勃。

  过完岁节后好不容易才进来一起推主线的第二批玩家们此时已经缺人缺得要疯了,这和他们之前在任务里模拟的完全不一样!游戏里你做基建总能慢慢试出一条行之有效的道路,一遍不行就两遍,两遍不行就三遍,只要够有耐心,总能试出完全正确的方法,但进到主线之后———它没有重来的选项!而且很多数据还会实时变动!他们之前信心满满的带进来的最优解全部都要调整!

  谁家游戏这么离谱啊?!

  被坑的一脸血的第二批玩家们只能疯狂私信狗策划,输出优美的语言。

  金矿银矿铜矿铁矿宝石矿等矿脉陆陆续续被发现,第二批玩家们现在不缺钱,只缺人来搞基建!但羌国已经人手紧缺到了一个离谱的地步,处处都在用人,阿不……抢人!

  所以当楚国的难民涌向羌国时,第二批玩家的眼睛都在放光!这来的那是难民,是他们完成梦想的未来劳动力啊!

  虽说前期想给他们建立秩序花费了第二批玩家许多功夫,他们里有两个差点死回去,五个差点被难民套麻袋,一个长得年幼的甚至差点被抓走炖了吃掉———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们现在可以在难民中肆意挑选需要的人,难民们为了下次还能被选上,也为了能进羌国的户籍,干活从来不偷懒,相当省心,而后来的难民哪怕想要搞事,也会被前一批难民举报———他们想要保住现在这还算安稳的生活,自然就会留意想搞破坏的人。

  对于与一心想要维持安稳的,就大肆奖赏宣扬,对于煽风点火的,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杀鸡儆猴……拉拢一批,打压一批,时不时又将他们打乱重组,不给他们任何抱团的机会。

  加上城外随时随地有人巡逻,查出苗头就严肃处理,第二批玩家们所共同制定的“以工代赈”计划,就这样顺利推行下去了。

  第二批嗓子都快喊哑了的玩家终于招到了自己满意的人选,他们愉快地收好了自制的喇叭,带着人火速奔赴场地干活。

  他们被投放时,论坛里的其他玩家们可是开了赌局的,赌哪个小组在主线的基建中能够脱颖而出!

  种田/织布/打铁/铺路/造船/修桥……作为每个分类里的杰出人才,他们绝不低头认输!!!

第323章 惊春

  一开始,没人将楚国闹事的一众流民放在眼里,楚国上下都以为是一场寻常的动乱。但很快,他们就被打脸了。

  庙堂上的大人物们没有想到,这场他们没放在眼里的小打小闹,竟如同星星之火,猝不及防地席卷了楚国的半壁江山。

  临漳城陷落、邢台城陷落、郢都城陷落……从离千星城不远的罗汴城开始,一县接一县,一城接一城,或直接开门献降,转身加入“神子教”的队伍;或负隅顽抗,以双方都死伤惨重的代价破城;或一地主官才刚刚调动人马,便被城内早已被教义洗脑的百姓趁夜打开城门……这帮乌合之众以一种在史书上也能称得上离奇的方式,接连攻下了一座又一座城池。

  各处告急的战报如同雪花一般飞向了厚重巍峨的楚王宫,飞到了楚尧的案前。

  “啪!”

  楚尧合上了手里的折子,疲惫且烦躁地将它重重地扔在了案几上。

  “楚国年年的军费支出,就养出了这么一群酒囊饭袋!”他闭着眼,但那白纸上的墨字一直往他脑子里钻———是明州城即将陷落的消息。按着信使的速度,这封折子到他面前时,明州城怕是已经彻底告破。

  楚尧脸上勉强扯出一个笑:“呵,朝堂上下,文武重臣里,竟然找不到一个可用之人!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他在那宽大且冰冷的椅子里将自己慢慢蜷成一团,用力地合上了眼睛,他听到耳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听到殿外九天之上轰隆的雷鸣,听到狂风呼啸而过的声音,空气变得沉闷而潮湿,是大雨将来的预兆。

  他阖着眼,感觉自己的思绪像从身体里被扯了出去,他没有睡着,眼睛却睁不开,思绪像是被扯断的绒絮,飘飘悠悠地浮在空中,看一道接一道的闪电。

  “吱呀———”

  似乎有人推开了这间紧闭宫室的门,于是一阵带着泥土和花香的风吹进来,轻巧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了他所在的位置。

  有一双手按上了楚尧的肩膀,轻轻地推了推:“阿尧,阿尧……”

  她的声音轻极了,带着某种不安的担忧。

  唐穗岁拎着自己刚从膳食房里“打劫”,又细细做好了保温措施的汤,从自己所在的宫殿溜过来了。

  她一连喊了好几声,蜷缩在椅子上的楚尧才睁开眼睛,楚尧继承了先王先后容貌上的所有优点,生得一双极好看的眼睛,这双眼眸睁开的时候,里面还没来得及藏好的情绪涌出,几乎叫人心碎。

  他眨了眨眼睛,于是那双属于少年的眼睛便蒙上了一层雾气,只是那雾气轻薄,一瞬便散开,再也寻不到踪迹。

  “穗岁。”他好像还没回过神来,只是轻声,“穗岁。”

  这几个月楚王宫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就像有双名为命运的手,要将所有人推入不见底的深渊,楚尧在深渊里挣扎了太久,被一点一滴地吞掉了所有力气。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他露出一个笑,只是那笑太勉强,浸透了无尽的疲惫与茫然。

  “我们都很担心你。”唐穗岁带来的食盒中,白瓷的盖子一揭开,便有霸道的香味漫出来,惹得人腹中馋虫翻滚不休,“我去膳食坊里问过了,你这两日只吃了两顿,人会受不住的。”

  唐穗穗带来的汤香极了,可楚尧却没什么胃口:“我不饿。”

  “肉身凡胎又不是铁打泥塑,怎么会不饿!”唐穗岁不由分说地将调羹塞到了楚尧手中,“你就是心里藏着事儿,才没心思管肚子!”

  她皱着眉,眼睛牢牢地盯着楚尧,仿佛天大的事都没有他吃饭重要。

  楚尧拗不过她,在她期待的目光里,舀了浅浅的一勺送到嘴中,滋味正好的汤在口中散开,已经麻木的肠胃受到刺激,发出咕噜咕噜的饥饿鸣叫。

  “我就说你饿了吧!”

  见他终于喝了汤,唐穗岁舒了一口气,她左顾右盼想要找个椅子坐下来,却发现这空荡荡的室内除了折子与书,就没多的椅子。地上铺了绒毯,她想了想,干脆就毫无形象地盘腿坐下来,毛茸茸的衣摆搭在绒毯上,活像可可爱爱的小动物成了精。

  闷湿到了极致,雨终于落下,从两三点的试探到天地间骤连的雨线,最后化成瓢泼的雨幕,压弯了宫廷之中花木的腰。

  汤已经过了半,楚尧慢慢停手,他将汤重新放回到食盒中,又盖上盖子,提到案几旁放着,重新打开之前因为一时心绪激荡而扔到案几上的折子。

  唐穗岁从不看这些东西,一是因为楚国那些老古板老是念叨着“女子不许干政”,二是因为唐穗岁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不是觉得脑袋疼,就是困的直想打瞌睡。哪怕楚尧曾经拿过一些不重要的折子一点点教她分析,她还是看着看着就去见了周公。

  或许这样的事情对于任何一个有上进心的人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捷径,但对于唐穗岁而言,就是比去学堂还令人痛苦的折磨。

  不是每一个人都那么天资聪颖,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对一国的政事感兴趣,唐穗岁没什么大的志向,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野心,她就是一个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普普通通的小姑娘。

  她并不理解朝堂上几派之间你来我往的斗争,但这并不妨碍她意识到问题的棘手。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神子教……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看折子的楚尧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有看唐穗穗,只是叹了一口气,很轻:“或许吧……”

  由种地的百姓所纠集成的队伍,不过一帮乌合之众,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称不上厉害,只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帮他们,所以显得势如破竹。他们或许能短暂的攻破一座座城池,但若真要治理,只会让他们分崩离析。

  打天下与治天下,不可同一而论。

  但百姓若是能活的下去,能有口饭吃,能看到苟延残喘的希望,他们的骨子里就不会生出反抗的意识,因为尊卑贵贱已经刻在血脉中,刻得太久太久。

  “穗岁。”楚尧忽然喊她的名字,在噼啪的雨声中,他问,“我是不是……不该坐这个位置?”

  唐穗岁仰起头来看楚尧。

  他明明是笑着在问这个问题,可眼睛却难过得要哭出来一样,好像有种看不见的灰色在他的眼中蔓延,最后变成无声的眼泪。

  “为什么忽然这么想?”

  “一国太平的时候,皇帝要知人善用,脾性宽和,能审时度势,能顾全大局,能虚心纳谏。天下将乱时,皇帝要调配有度,杀伐果决,目光长远……”楚尧说,“无论是守成还是进取,我都做不到。”

  从幼时起便携带的毒终于在近几年所剩无几,但余毒却在那日伏在窗前做了一个梦后,在他的情绪数次大起大落后,再次爆发。

  它成了无法去除的附骨之蛆,楚尧将要终生与它为伴。

  那毒影响的不仅是他的脾气,更影响他的心智,他变得偏激暴躁,变得一意孤行,这些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重大的缺陷,放在一国皇帝上,更是致命的危险。

  他的一举一动,每一条政令,背后都牵系着无数人的性命。

  有这样的毒在身,他其实……并不适合做这个皇帝。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楚尧眼里的灰色更重了,他坐在王座上,单薄得像一道影子,“或许就是因为我在这个位置上,才会有数月干旱,才会有土豆绝收,才会有流民起事……”

  “这些都不对!”唐穗岁突然起身,重重地一拍桌面,打断了楚尧蕴含着浓重悲哀的话语,“天子天子,难道就真的是上天的孩子吗!上天不给降雨就会发生干旱,土豆出了问题就会绝收,没吃没喝受欺负,百姓就会起义———这又不能全部怪你!”

  “与其在这里自责,不如我们一起想想补救的方法!无论如何,阿尧你是楚国的皇帝,你既然在这个位置上,你就必须要负起责任来!”

  唐穗岁其实心里也害怕,再怎么佯装镇定,说到底,他们俩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放在寻常人家还是承欢在父母膝下的年纪,他们却要开始操心一国的事务。

  “虽然神子教已经攻打下了不少城池,但至少在我们的努力下,他们的攻势暂缓了对不对?”唐穗岁绞尽脑汁地安慰他,“我记得与明州城相邻的流波城,十天前才刚刚送来了小捷的消息,闵相推举的两个将军一个带队守在了神子教北行的必经之路上,一个带着庆阳军去增援神陵城……们都是靠得住的人,一切都会好的!”

  “而且、而且……闵相虽然没有重回朝堂,但无论你派人去问什么,他不都回答你了吗?”唐穗岁说,“我们再努努力!阿尧!我们再努努力!一切都会好的!”

  在烛火之下,唐穗岁的眼睛像是会发光,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坚定,甚至感染到了楚尧。

  “阿尧,笑一笑吧,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人都不好看啦!”唐穗岁往前走了几步,用力环住他,楚尧已经在这段时间瘦脱了相,隔着厚厚的衣服也感觉咯得慌,她抱得更用力了些,“外面的花都开了,我们明天一起去看,好不好?”

  倾盆的大雨声中,楚尧像是被定住了,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的、慢慢地环上了唐穗岁的肩,用力地抱紧了她。

  “穗岁。”

  “嗯。”

  “穗岁。”

  “嗯。”

  “穗岁……”

  他一遍一遍地喊,唐穗岁便一遍一遍地答。

  楚尧眼里蔓延的灰色终于褪去了些许,他的眼睫抖动着,像是濒死的、振翅的蝴蝶。

  “明天、明天……我们去找闵相吧……”

  “……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当然来得及!”唐穗岁将头搁在他的颈侧,努力用欢快的声音回答,“时间不能倒流,错误没法更正,但可以弥补!”

  雨声越来越大,唐穗岁在他的耳边,很认真很认真地说:“哪怕最后没有取得原谅,我们也不能逃避,这是我们做下的错事,我们就该担起责任来!”

  ———她已经不由分说的、将属于楚尧的错误划了一半到自己身上。

  殿外的雨下得越发大,瓢泼的雨浇打着未盛开的花,一地残红。

第324章 长恨

  “轰隆隆———”

  雷鸣声中,惨白的闪电撕裂夜晚的云层,照亮半开着的窗户。

  两鬓斑白的闵昀之在这惊雷声中骤醒,肩上搭着的薄被因为起身的动作滑落:“……明儿?”

  躺在床榻上的少年并没有睡着,他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半开着的窗外,闪电惨白的光照亮他的脸,宛如毫无生机的朽木。

  闵昀之的话他听见了,只是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的眼睛慢慢转过来,瞳孔好像有些涣散:“……阿爹。”

  “窗户开了,我去关上。”闵昀之将滑落下来的薄被随手堆在榻上,然后起身去关窗户,随着木销插上,那轰隆隆的雷声与铺天盖地的雨声好像也被隔绝在了这方天地之外。

  “怎么这时醒了?”闵昀之往炉子里加了几块炭,让它燃烧起来,已经有些寒意的屋子温度稍稍回暖,“又做噩梦了吗?”

  “阿爹……”床榻上,闵逾明的声音有气无力,“我是不是快死了?”

  蹲在炭炉前、背对着他的闵昀之,拨弄炭块的手一顿,他拼命压下嗓子里那一瞬间蔓延上来的细微痒意与鼻子发酸的难受:“你又在说什么胡话,让徐老嬷嬷听见了,她可是要揍你的。”

  “我梦到徐老嬷嬷了……”闵逾明轻声说,“她说她来接我去找阿娘……阿娘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闵昀之觉得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那种酸涩的感觉蔓延到四肢,让他几乎站不起来。

  “阿爹……与我讲讲阿娘的事吧……我怕到时候我见了她也认不出来,反而闹了笑话。”

  历经风雨,在任何事面前都不会太过失态的闵相眼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湿了,他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在掌心掐出了鲜血淋漓的月牙印,声音里却还带着淡淡的笑:

  “明儿真的想听吗?这可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啊。”

  “想、听……”闵逾明说话已经很吃力了,伴随着断断续续的低咳。

  “不急,我慢慢讲。”闵昀之迅速收拾好了自己那一瞬失控的情绪,他悄悄擦干净掌心的血,然后慢慢转身走回来,又成了那个波澜不惊,儒雅沉稳的闵相。

  “你阿娘啊,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闵昀之初遇徐画屏,是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春日,无忧无虑的大家小姐的纸鸢断了线,落在了一个穷书生的摊子上,小姐过来找,两人初遇,一见倾心。

  只是身份地位如天堑,云泥之别,于是穷书生收敛好自己的满腔倾慕,咬着牙和着血,努力从一无所有的落魄文人,奋斗到一国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宰相。

  他落魄时遇过阻挠,遇过人祸,遇过生死危机,发达后又受过诱惑,见过贿赂,见过各种美丽勾人的皮囊……只是无论是最初还是最后,他都坚守着本心,春日那场相遇,以洞房花烛,书下结尾的篇章。

  后来,他们有了孩子,再后来,便是一家破亡。大家小姐似乎乘着纸鸢飞走了,只留下那个春日里的书生。他找不到那架纸鸢,也找不到那张温柔熟悉的脸。

  可能是因为春日里的花开得太艳,阳光又太烈,模糊了他的眼睛,让他怎么也找不到路,只能在某个地方徒然的等啊等,等青丝成雪,等那个终于发现他丢了的人回来,牵着他一同离开,从此朝朝暮暮,再不分别。

  ……

  闵昀之没有讲这几十年故事中让人胆战心惊的黑暗,生死一线的危机,他只是挑着轻松的、愉快的、比那春花还美的往事,一点点娓娓道来。

  即使如今已经两鬓斑白,脸上有了皱纹,眼睛也再不如往年清亮,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还是能依稀从他的身上看见过去的影子。

  闵逾明躺在床上,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与雷鸣中,听了许多过去的美好,他知道阿爹阿娘在怀上他时有多惊喜,两人高兴得几晚上没睡着;知道他们翻着书给他起了许许多多个名字,最后两个骨子里带着点叛逆的大人,决定让不满百日的他自己抓阄,抓到的名字就是他的大名;知道他的阿娘不善于女红,却还是给他缝了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虎头帽……

  这些过去太美好了,美得就像一场梦,从他的眼眶里漫出来。

  “真好啊……”他说。

  这种幸福的、甚至让人有点微醺的感觉渐渐漫过了全身的不适,闵逾明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有些困了,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好像飘了起来,要慢慢地散在这场大雨中。

  迷迷糊糊间,他看到阿爹握住了他的手,好像在说些什么,只是雨声太大,雷鸣太响,他不太听得清。

  闵逾明。

  他知道这个名字里包含了他阿爹的志向,他也知道他的阿爹为楚国背负了太多,他已经很累很累了。

  “对不起……”他说。

  他不知道他这句话说出去了没有,也不知道握着他手的阿爹有没有听见。他其实有很多想道歉的东西,比如他回来得太晚太迟,比如他之前和阿爹闹脾气,还有池月姐姐……他其实有猜到她的身份有些问题,可出于他的私心,他仍然任性地将她留在了家里。

  他太娇气了,在他不在阿爹阿娘身边的这十多年,他吃了太多太多苦,对他好的人,掰着手指就可以数清。池月姐姐对他而言,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所以他没办法割舍,所以他酿成了大错。

  他愧疚着他的私心将家人害成了这副模样,可见春台上池月姐姐从边缘坠落下去,白裙被血染得艳红的场景,也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放。他觉得好像所有人都错了,又好像所有人都没错。

  只是对和错,现在都好像不重要了。

  意识好像越扩越远,又在某一瞬间回拢,模糊到清晰的视线里,他看到原本只是两鬓斑白的阿爹头发也变得花白了,好像这几月,他不知不觉就老了很多。

  “阿爹……”他已经尽力把声音放到了最大,却仍旧轻如蚊蝇。

  闵昀之看着床榻上眼睛神已经渐渐失去光彩的独子,心中好像有把刀在不断翻搅着,搅出淋漓的血肉。

  细微的哽咽终是忍不住泄露了一丝:“我在呢……我在呢……明儿,阿爹在呢……”

  “明天是春分……万、万物复苏……”闵逾明轻轻地说,“我也会……在春天里醒来……”

  闵昀之之前给他讲过一段故事,说是他阿娘的阿娘说过,所有死去的亲人都会化成四季的花朵,从春日里醒来,然后一直陪伴着他们到冬日,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我现在好累……我想睡觉……”闵逾明眨了眨眼睛,冬日所染上的风寒在他的身上反复拉扯,耗尽了他体内所有的生机与气力,“明天、明天花开的时候……我一定醒……”

  或许是一直听到闵昀之在让他不要睡,即时已经困得意识都快要溃散,他还是努力的强撑着:“不睡了……我们拉勾……不睡……”

  他脸上的血色已经全部没有了,被闵昀之握着的手越来越凉,唇却还是翕动着,在说“不睡”。

  大抵天下的父母都是一般,就像县令让两个女人扯着孩子的手臂来断定孩子属于谁,真正的母亲却不忍心孩子疼痛而松开手,闵昀之也不忍心让闵逾明在这样的痛苦里反复熬煎,有水滴砸落到握着的手上,又快又急,像是窗外的雨落到了屋中。

  “……睡吧……”闵昀之用手温柔地拍着闵逾明的背,“睡吧……阿爹一直在这里,明日花开的时候,我就叫醒你。”

  闵逾明没有回答他,他已经连说一个“好”字的力气都没有,拼命挣扎着的眼睫停止了颤动,就像蝴蝶收敛了翅膀,陷入了沉眠。

  那道清浅的呼吸声伴随着雷霆,消散在了天地间。

  闵昀之在他床榻前坐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给他的孩子擦了擦额头上因为痛苦而沁出的冷汗,将他的手塞回被子中,又给他重新掖上被角。

  他的孩子只是睡了一觉,明日春分,阳光破晓,花开的时候,他就会再醒来。

  这场雨下的太大、太急,不止楚国国都清都在下雨,卫国的秋思郡,雨比楚国更加骇人。

  贯穿了卫国半个国土的乐春河上所铸造的堤坝以数月的阴雨连绵为基,以这场磅礴暴雨为引,在云汉县上游附近,溃堤了。

  河水像失去了束缚的恶龙,张牙舞爪,肆意地冲入农田村落,将目光所能及处都变成一片汪洋。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

  从云汉县的上游开始,一段段的堤坝不断垮塌,以秋思郡为核心,三郡十二县,惨遭波及。

第325章 神降

  自然所携带的威势远非人力所能比拟,河水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冲垮了许多村落,有跑得慢的老人被卷入了河水中,有尚且懵懂的孩童在逃命的过程中与家人失散,有人在睡梦中迎来了没顶的危机,有人侥幸逃到了山上,一身狼狈,满身泥泞,回望着已经被洪水淹没的家,跪地痛哭……

  天灾无情,无论是茅草屋搭建的居所,还是富丽堂皇、雕梁画栋,所有的一切都在铺天盖地的洪水中化作虚无。

  夜色中的溃堤大部分人措手不及,只有少数运气极好,反应快的连夜逃到了山上。

  秋思郡成了泽国。

  每年春日将会抽出新芽,郁郁葱葱的枫林不见了踪影,平坦宽敞的道路不见了踪影,街边夜色中指引方向的灯笼不见了踪影……与这些一起不见踪影的,还有他们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乱哄哄的幸存者们,还没能接受眼前惨烈的的现实。

  他们只是在铺天盖地的雨水里,茫然地睁着眼睛,或者拉着同样魂飞九天的幸存者———

  “你看到我家孩子了吗?大概有你腰这么高!”

  “你看到我家老人了吗?背有点驼,右腿有点跛,他走不快的!”

  “我姐姐在刚刚逃跑的时候摔了一跤,你们谁看到她了!她穿着蓝布衣裳,你们谁看到她了!有没有人看到她了!”

  “我的房子!我的房子被冲垮了!我没有家了!”

  “我的粮食!我的鸡!我的鹅!我大半辈子的钱———都没了!全都没了!”

  ……

  他们哀嚎着,痛哭着,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每个人都在雨中,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有的县城,县令没来得及逃出去就,葬身在夜色里的洪水中;有的县令将所有的人手都派了出去,通知百姓紧急撤离,自己却错过了活命的机会;有的县令侥幸逃出来了,却被失去理智的百姓一拥而上,成了恐惧的牺牲品……没有人能组织起已经崩溃的民心。

  卫国溃堤的消息伴随着这场汹涌的洪水传向四方,举世皆惊。

  “这雨越下越大了,今日是否要挂免战牌?”于方藤推开帘子进来,伞收在他的手边,雨水顺着他身上的铠甲往下滴,很快便在地上被滴答答聚了一小摊。

  “去挂吧。”被他询问的人头都没抬,“从今日起,免战牌一连挂三日。”

  “挂三日?”于方藤心下一惊,不由得追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窥探主将的意图在军中是大忌,于方藤话一出口便知不妥,他迅速闭嘴:“是末将僭越了!”

  丹阙人洒脱,脾气好,管着边军时又很少在他们面前摆主将的架子,被惯习惯了,偶尔就会忘了分寸。

  丹阙果然没有因为这一时的失言和他计较,她只摆了摆手:“无妨,去吧。”

  于方藤领命而去,他匆匆撑开伞,又再次迈入了雨中,在走到城墙边时,有一人与他擦肩而过,这人撑着一柄六十四骨的紫竹伞,穿着墨色的交领衣衫,腰间斜挂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并不像是边军的打扮。

  “站住!”于方藤喝住了他,他的另一只手已经谨慎的按上了腰间,他微微后退半步,摆出一股防御的架势,“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六十四骨的紫竹伞上移,露出一张清癯的脸,明明容貌如同红尘世外仙,茶褐色的眼睛却冰冷凌厉,如同一柄锋利的剑。

  这幅容貌,这身气势,于方藤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些熟悉。丹阙昨日嘱咐的话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于是他试探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