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突然失去了对言语的理解能力。
眼前的事物开始附上毛边,像是彩墨在纸上化开,沁出盘根错杂的交叠,而这些交叠混乱之时,他好像在前方隐约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一刻,楚尧浑身的不适如潮水一般褪去,又在下一秒从身体各处汹涌而来,他勉强着往前走了几步,下一瞬,那道熟悉的背影消失,眼前一切恢复正常。
清晰起来的视线中,他看到以一种保护者姿态扶着他的吴大伴,他苍老的脸上满是焦急担忧;他看到围拢在他身边的影卫,几乎要将他围得密不透风;他看到那个垂眸看他的灵者……唯独没有他想看见的那个人。
———那似乎只是他头脑发昏时所诞生出来的一点幻象。
楚尧觉得更疲惫了,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划过脸颊、脖颈、没入到衣领中:“阁下先回去吧,扶乩……日后再议。”
那个生得容貌雌雄莫辨,气质却清绝的灵者没有因为他的轻慢而露出不渝,也没有因为这次定好的事情虎头蛇尾结束而愤怒,他似乎真的像是见不得民间疾苦才出现的神灵化身,不会因为世人待他好而欢欣,坏而怨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楚尧,茶色的眼睛平静而温和:“好。”
他说完后就转身离开,那几个挤在废墟边缘的、看起来像是他侍从的男女看到他便迫不及待地迎上来,似乎是很担忧他危险的样子。
于是他便笑着对那几个人说了些话,几人相携着离开,在彻底离开这片废墟前,那个灵者转过头看向楚尧,隔得有些远,他的表情看不太清晰,但楚尧有一瞬间恍惚,那个灵者的眼睛,清透得恍如琥珀。
“陛下?”吴大伴的声音拉回了楚尧的思绪,楚尧收回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废墟方向———那一角小小的玉料早已不知没入了哪个角落。
“回去吧。”他眼里流出怅然,“是我偏执了。”
在楚国,拥有看卜天象、扶乩问神之能的人被统称为灵者,听闻千星城有神灵化身,并且声名愈盛直达楚宫后,楚尧不可抑制地生出了心动。
所以他将这位藏于山野的灵者招到楚宫,却因为种种原因和顾虑,一直冷待了数月之久。
但这位灵者似乎并不在意。
他和这位灵者只见过寥寥数面,但每次见面,楚尧便时常生出错觉———那个神灵化身的夸大传言,或许有几分道理。
那么,他是不是可以……
时间似乎真的会冲淡一切,明明当时知晓真相时是那么的恨,可随着鹤台倾塌,只剩焦黑残垣后,他又不可抑制地生出了想念。
十几年的岁月,他已经和他恨的那个人命运相牵,他甚至做不到遗忘。他对自己那不合时宜的心软生出了唾弃,却又无法控制。
他只能让自己忙起来,忙到没有空让这些回忆侵占大脑。频繁的情绪起伏让他隐隐有种预感,他体内刚刚被清除不久的余毒,怕是又有卷土重来的迹象。
楚尧眨了眨眼睛,眼前的画面忽然再次变换———明明此时已是冬季,楚国甚至飘了两场不大不小的雪,眼前的画面却变成了盛夏。
他闻到荷池那边飘来的花香,听到聒噪的蝉鸣,看到热烈的阳光穿过层层树荫,落到宫道上,他看到穿着轻薄的夏季衣裳的宫娥与侍从们来来往往……
楚尧用力地摇了摇头,眼前那无比真实的画面忽然粉碎,露出了一片荒凉的冬日。
刚刚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陛下———”
“阿尧———”
他又听到吴大伴的声音,却隐隐约约与另一道声音重合。
楚尧缓慢地、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脑袋像成了浆糊,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他不知道眼前的异状是否有那群人的手笔。声音像从喉咙中溢出来,从牙缝里挤出来,他说:“回去。”
———他的眼睛已经开始欺骗他了。
他看到草长莺飞的春日,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荷塘,看到落英缤纷的秋季,看到茫茫一片的白雪……每一个季节里,好像都藏着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隔得又近又远,像是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他的五感都跟随着视线的改变而改变,于是楚尧闭上眼睛:“吴大伴,你扶着我走。”
既然这些突如其来的画面会通过视觉来欺骗人的大脑,那他就选择不看、不闻、不听。
视线消失,眼前陷入黑暗,楚尧在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他好像踩到了春草初发的地面,踩到了有些裂纹的石板,踩到了雨后略带泥泞的土地……
真实和虚幻的两种感觉在他心头不断撕扯,一阵阵难受涌上心间,那是快将人逼疯的痛觉———他快要走不动了。
扶着他的那只手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楚尧腿上没有力量,只能徒然地向一旁栽倒,他摔倒在坚硬的地面上,胳膊肘擦掉了一大块皮,血从受伤的地方涌出,顷刻间便染湿了衣料。
很疼。
这是意识传达给他的第一个词语。
楚尧因为这样突发的情况睁开了眼睛,在疼痛的刺激下,他眼前再次出现了真实的、荒凉的冬日,但只是一瞬,那景象便消失了,换成了一个热烈的深秋。
意识好像被压着沉往更深的方向,楚尧眼神越来越恍惚,现实和虚幻的概念渐渐在他心头消失,眼前出现的一切,便是现实。
他看到有人逆着光,踩着满地如火的枫叶,慢慢走到他面前。
他半蹲下来,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黑色的发丝被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马尾的发梢落在他的肩上、背上,里面束着极细的金丝红线,反射出微弱的光泽。
“阿尧。”
那双琥珀色眼睛的主人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他的手轻轻拂过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伤口便神奇地消失,连轻微的疼痛都不再能感知到。
“不要哭啊。”
眼泪被轻柔地擦去,来人轻轻拉住他的手,引着他一直往前走,经过那些高低错落的陷阱,经过有些年头的断裂石板,又穿过一整片火红的枫林。
那枫林是楚王宫的特色,每到秋日便纷纷扬扬从树梢上脱落,在地上铺开一大片热烈到极致、仿佛要将秋日都焚尽的赤红。
在这条由红色枫叶铺成的路上,琥珀色眼睛的主人松开了手,一步一步向后退,枫叶在风的力道下被吹开,落了那人一身,像是在他身上点燃的火焰,无休无止地燃烧。
他说:“阿尧,该往前看了。”
第318章 往事如焚(下)
那人只说了短短七个字,却几乎气炸了楚尧的肺。
“往前看,你让我往前看!”他愤怒起来,胸中那股激荡的情绪从心间一直蔓延到大脑,最后又聚集在眼眶,“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被他质问的人歉疚地笑了笑,琥珀色的眸子似乎有些黯淡,马尾中束着的金丝红线在风中被吹到他的脸颊边,像是有刀在他脸颊上割下一道狭长的细伤口。
“抱歉……”
他慢慢地往后退,那双暗淡的眼睛掩藏在眼睫下,火红的枫叶铺陈,如同传说中黄泉里的火照之路,他转过身,束发的绳结散开,乌色的发丝一寸寸变得雪白。
这种不详的转变让楚尧心头发颤,无数痛苦的、令人窒息的回忆涌上大脑,他冲过去,耳边是脚踩在枫叶上的咯吱脆响,手却像是捞到一把空气一样抓了个空。
他失去了平衡又向下栽倒,像是坠落断崖,带来强烈的惊悸感,然后便是头昏脑胀的恍惚。
意识模糊了一瞬,楚尧再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荒凉的冬日。他的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梦里那种伤从剧烈到消失的痛觉。
“吴大伴———”他张口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全部哑了,“我……我刚刚做了什么?”
他问:“我不是在枫林那里吗?”
“陛下……”吴大伴满面担忧地看着他,“从您说回去之后,您在这儿已经站了一柱香,一步都没挪动过。”
那四季的变换,那春夏秋冬里藏着的影子,那脚下不同的地面,那摔倒的伤,那片火红的枫林,还有枫林里的那个人———
全部都是他恍惚时的幻觉。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
楚尧看着吴大伴越来越担忧的目光,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觉得他若是将他刚刚在幻觉里所看见的一切讲出来,只会被人当成病得不轻的疯子。可那些幻觉是那么地真实,真实到若不是此刻突然惊醒,他都不会以为是假象。
楚尧在重重护卫下像寝宫的方向走,经过了那片光秃秃的枫林。有那么一瞬,他又看到了满地的火红,火红之中好像有一道极浅的霜白。
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魂魄?
是不是隔着生死阴阳的界限,所以世人看不清?
楚尧忽然挣开保护他的人,跑到那片枫林的中央,眼前的画面又开始反复变幻,一会儿是漫天的红枫,一会儿是光秃秃的枝桠。
“你们看得见吗?遍地都是红枫叶———”楚尧指着地上那层层叠叠,如同血一样红艳的枫叶,心中带着一丝浅浅的希冀,“一直有叶子在往下落!”
楚尧手指的方向,只有结了一层薄霜的石板,在冬日里散发出逼人的严寒,一片枫叶也没有。
“陛下!”吴大伴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从眼眶里流泻而出,沿着皮肤的沟壑蔓延,像是河水注入了干涸的河床中,“国师已经不在了,您又何必自己骗自己呢?”
在楚国,传说秋日的红枫林会连通九泉的往生路,心有执念的亡魂会在红枫叶铺满地面的时候来到人间,与所挂念的人见上一面。
他不想将话说得那么直白,用血淋淋的刀去伤他们陛下的心,可一国之主不可能永远藏在悲伤里不出来,也不能寄托于虚无缥缈的鬼神啊!
“陛下,那一夜的鹤台大火,国师早已———”
最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泣不成声的呜咽,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弄人,他看着长大的少年与他侍奉的小君主,最后竟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我没有骗你……是你看不见……”楚尧眼前光秃秃的枝桠上长满了红色的枫叶,它们在不断下落,在地面积上厚厚一层,像是蜿蜒流动的血,血中站了一个人,披散着发,发丝雪白,发中的金丝红线像是有生命一样肆意生长,织成了一张网,又做了一个茧,将人牢牢裹住,一点一点遮住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在被玄都带着走远后,乔如霜心有余悸地在群聊里发言:“那些神出鬼没的隐卫真的吓我一跳!”
“我也是!”柳长春接着她的话茬吐槽,“光顾着去注意『白昼见鬼』的技能效果了,都没想起来要开地图看周围情况。”
“唯一可惜的是没看到『旋踵之珠』的效果。”破云来扼腕,“鬼卿可是一连用了两颗!”
做任务做了这么久,这种特殊奖励他们也就拿到了一次,『旋踵之珠』这样平时是鸡肋,关键时刻是法宝的东西,可以说是用一颗少一颗。
“特殊道具叠加技能,鬼卿又是『绝世欧皇』成就的获得者,技能生效的可能性很高。”贺明朝说,“刚刚在那脑子没转过弯来,现在想想如果小楚王真的出了事,我们保不齐要被迁怒吧!”
“我真的很想知道小楚王看到了什么啊啊啊———”破云来垂头丧气,“这就像给了你一把钥匙,又不告诉你这个钥匙能开一扇什么样的门!”
“有什么好看的?”乔如霜在群里@他,“按狗策划那欠揍的性格,估计又是刀子。”
破云来:“……”
他真心诚意:“霜啊,你现在真的很像宴刀刀附体。”
一阵沉默后,小队的群聊下接连刷出几个电子木鱼。
功德+1、功德+1、功德+1……
而远在卫楚交界、刚刚处理完那一大批粮食的宴桃,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楚尧不知道自己回来后在窗边坐了多久,只恍惚感觉身边有不少人来来去去,有人在给他诊脉,有人在看他的情况,他被人按着灌下了好几碗苦药,药从舌尖苦到舌根,即使嘴里含了甜甜的糖也依旧苦。那无孔不入的苦味,似乎苦到心脏的每次跳动都带出药汁。
最后一碗苦药据说是重新改良过的安神药,他喝过后眼皮沉沉,意识直往黑暗里坠。
“都出去。”
那些长吁短叹的、那些忧心重重的、那些面露探究的……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楚尧将他们通通都赶了出去。
一张张不同的脸在他眼前消失,楚尧的周围恢复了安静,他推开窗,略带寒意的风扑进来,却吹不散那沉沉的药力。
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隐约能看到那片光秃秃的枫林,之前那缀满枝头的赤红,或许……只是他的一个幻觉。
———就像那枫林之中的人一样。
安神药的药力再次上涌,他在窗边坐下,伏在案上慢慢睡去。只是他睡得很浅,耳边总是有声音,听不清的声音。
好像是树叶从枝头挣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又好像是有人踩着那飘落的叶子,一步步走向他的方向。
他感觉有人轻轻关上了窗,给他披上了一件厚实的斗篷,睡梦中有些僵冷的身躯感觉到了温暖,于是涌上更沉的睡意。
他的意识一直被扯着往下坠,挣扎了许久,才在温暖中慢慢睁开眼睛———有人披着月华,坐在他身边。
“阿尧。”
他听到一道声音。
于是泡在药汁里的心脏被苦得流下眼泪,不争气地缩成一团,流泻出铺天盖地的委屈。
楚尧的眼前好像起了雾,那雾气像道水帘,让眼中的世界都变得不再清晰,于是他低下头,水帘向下流泻,开出一朵朵小花,白日被压抑的痛苦从四肢百骸奔涌而出,一点点侵蚀他的神志,汇聚成一种暴虐的痛苦。
“阿尧。”
楚尧捂住耳朵,有无数的回忆在他脑海里盘旋,心中似乎有一种毁灭的声音在尖叫,促使着他,逼迫着他。痛苦让楚尧的语气硬邦邦的、冷冰冰的:“不要这样喊我,你不配。”
所有温情的回忆最后都蒙上一层血色,终止于雪亮的刀锋,朝堂上的一幕幕在心中无限循环,那日朝堂上蔓延的血色,终于漫到了楚尧眼中。
所有美好的记忆粉碎消解,他们之间横亘着先帝的性命,是永远也跨不过去的深渊。
言语做成的刀子太锋利,刺得他身边的人怔然无言。
地上开出的花越来越多,楚尧不知道自己是在咆哮、质问、还是声嘶力竭:“你不用一遍一遍地喊我的名字,不用让我往前看,你在自作多情些什么!”
再温柔的语调,再诚恳的词语在此时也显得苍白,他旁边的那人只能说:“抱歉。”
“你回来做什么!我不需要你回来!”楚尧眼眶通红,痛苦已经撕扯得他有些神志不清,“你以为道歉有用吗?!你是我的杀父仇人,你早该死了!!”
血色浸湿了他的双眼,记忆像是翻搅的碎片,人愤怒的时候,往往意识不到自己说的话有多伤人:“当年阿爹阿娘就不该把你捡回来!就该让你冻死在那片雪地里!”
决然的话语仿佛刺激到了旁边人发间的金丝红线,那闪着微光的红线在他的肩头如同昂首的蛇,这条蛇爬行着,在他的脸颊,脖颈,肩膀,心口……割出一道又一道狭长的红线,线连在一起,像一张致命的蛛网。
唤醒执念的人,手里就藏着足以杀死执念的刀。
楚尧一直低着头,他没听到旁边人的回答,所以也没看见那根诡异的红线,地上的花开得又急又凶,他的声音也随着那些花开而逐渐无力:“要是当年阿爹阿娘不遇到你就好了……要是……要是不遇到你就好了……”
“……为什么要救一个天煞孤星……”
红线形成的蛛网越发深了,深深地勒入血肉中,勒的那道躯体都成了半透明,琥珀色的眼睛越来越暗淡,像是熄灭的烛盏: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好像有点疲惫,有点无奈,有点难过,最后尽数化为一片茫茫的空白。
他茫然地向前一步,想要抱抱他,抱抱他面前这个痛苦不堪的孩子,可还没有靠近,就被低着头的孩子毫不留情地推开。
红线形成的蛛网在这一刻终于穿透了他的身躯,彻底熄灭了琥珀色的烛盏,将他绞成四散开来的月光。这些月光在空中飘飘悠悠,四散飞扬,像是找不到归途的萤火,有几片月光飘到了焦黑的废墟中,落在了废墟里一角浅黄色的平安玉扣上,触发了一段过去的记忆———
一个孩子高高地垫起脚,一个少年弯下腰,一个雕琢得有些丑的平安玉扣被红绳系着,挂在了少年的颈上。
[这是我最喜欢最喜欢最喜欢的一块玉,我刻了好多好多刀,一定可以保佑你平平安安。]
孩子在笑,少年也在笑,两张天真无邪的脸。少年将孩子抱起来,孩子的一双小手上,好多道划出来的伤痕,他用手挡着眼,咯咯地笑。
[知道你要掉豆豆啦,肩膀借你靠靠,我不偷看哦~]
浅黄色的平安玉扣染上少年的体温,少年和孩子做了个约定。
[要是哪天我们吵架了,抱一抱就好啦!]
小指勾在一起,大拇指高高竖起印在一块。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承载着过去誓言的记忆消失,平安玉扣的一角在飘散的月光下粉碎,风一吹,就再也看不见寻不着。
四散的月光落在艳丽如血的枫叶上,落在满树如火云的枫枝上,凝出透明的霜,覆上皑皑白雪。
唤醒执念的人,杀死了执念。
……
楚尧从梦中醒来,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关上了,肩上披了一件厚实暖和的斗篷,他怔怔地捂着胸口,只觉得那里抽抽地疼。他好像在梦中说了些过分的话,只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有寒冷的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渗入,带来仿如呜咽的悲鸣,楚尧忽然起身,使劲推开窗———
窗外是茫茫的大雪,鹅毛一般落下,覆盖了天地间的一切。
“陛下———”
门外有谁敲着门,经过楚尧允许后,推门进来。
楚尧下意识地拽了拽肩上温暖的斗篷:“这是哪来的?”
“陛下最近睡得浅,我不敢惊扰。”推门进来的吴大伴回答他,“所以没有叫醒陛下,只关了窗,给您披了斗篷,点了炭盆。”
他没说他是半夜惊醒,似乎冥冥之中有道声音催促着他去做这些。
———想来陛下也不在意这些小事。
“这样啊……”楚尧问,“你这时来找我做什么?”
他难得睡着一次,没有重要的事,吴大伴不会选择清早来打扰他。
“陛下昨日格外在意那片枫林,我派人去查了查,今早才有人回禀。”吴大伴说,“那片枫林……已经全部枯死了,或许是因为这几月太过干旱的缘故。”
“一株存活的都没有?”
楚尧怔愣着看向窗外,隐约能看到那片光秃秃的、被白雪覆盖着的枫林。这片枫林是在阿娘去世的那一年由那个人种的,每年秋日,枫树都会连成一片如火烧云一般的美景,然后在地上铺陈一地艳丽的红枫。
“一株都没有。”
楚尧窗边站了许久,久到寒风已将他的脸颊吹得冰冷,吴大伴欲言又止。
“全铲了吧。”楚尧垂下眼睫,慢慢地关上了窗,隔绝了窗外的冰天雪地,“你看着安排,换些别的。”
他本就不爱这片枫林。
第319章 不可结缘
“让你创新!不是让你把我们创死!!!”
———《逐鹿》流量最大的论坛里,这行字以一种压倒千军万马的恢弘气势,出现在了首页。
因为《逐鹿》最近没什么彩蛋或者卡池类活动,只有一个大型建设类连环任务,不爱基建的玩家们就显得有点无聊,无聊的玩家们闲得没事儿开始聚众调戏飞博后勤组,以至于后勤组时常被调戏得眼泪汪汪,在后勤组流了N多天的眼泪后,他们忽然某一日的清晨放上了一个链接,然后火速遁逃,无论玩家们是私戳还是飞博留言,都装死不回复。
玩家们:“……?”
这种做了什么坏事,然后装鸵鸟的心态……真、的、好、眼、熟、啊!
咬牙切齿微笑.JPG
带着死亡微笑的玩家们点进了链接,是一款《逐鹿》里未出现过的、新的活动方式———第一人称结缘活动。
有纯粹感慨的:
“第一人称结缘……好新奇的活动方式啊!”
有观察入微,有理有据的:
“这个第一人称———是不是类似于观看之前那些参赛大佬的结局?”
有直接开摆的:
“有什么伤害直来吧!没必要藏着掖着!”
这种从未出现过的活动方式点燃了玩家们的热情,即使知道后勤组那样的反应必然证明狗策划不安好心,但……不作死的人生没有乐趣!!!
自觉经过无数刀子,心理承受能力已经足够好的玩家们以一种英勇无畏的姿态点进了链接,然后视线天旋地转……转完还是一片黑。
玩家们:“……”
就离谱!!!
这个链接似乎是激活了全息舱的强化共感,凡是点进链接的玩家,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晃动,好像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中。
在这片黑暗中,玩家们还是能互相聊天的———
“搞什么啊?怎么进来一片黑???”
“‘我’该不会被当成什么货物了吧?”
“狗策划难道准备给我们整一个地狱开局?”
“不是———谁想的缺德主意开强化共感!我都要被颠吐了好吗?!”
“淦!难怪进入前还有一系列确认事项,什么没有幽闭空间恐惧症,不晕飞航,不恐高,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
在玩家们的吐槽中,摇晃的感觉终于停止,紧闭的黑暗中出现了一线天光,这线天光越来越亮,最后出现了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还没等玩家们认真打量书房的构造,就发现有只巨大的手伸到了他们面前,将他们拿了起来。
玩家们:“嗯??!”
有的玩家下意识地就想将脑电波化成吐槽的字句,却发现从他们看见那线光亮开始,全屏发言功能就被关闭了,所有人从联机状态变成了单机状态。
被“拿”起来后,玩家们的视线竟然360度无死角,借着书房八宝阁上的一面铜镜,他们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本体———
一块浅黄色的、雕工有点丑的平安玉扣。
这个第一人称……一得有点特别了。
谁能想到自己会变成一块平安玉扣啊?!
千言万语却不能吐槽诉说只能憋在心里,每一个玩家都极其难受,在难受达到顶峰的时候,一块布从上方毫无预兆地盖下来———这块平安玉扣正在被细细擦拭,动作温柔,看得出擦拭的人很是珍惜。
在软布挪开后,之前光顾着震惊自己是块玉扣的玩家中眼前出现了一张极好看的脸,剑眉星目,意气飞扬,是顶顶好的模样———
是在剧情预告已经出到第八卷,时光不可能倒流,也不可能再见到的少年模样。
“扶岚哥哥———”
门被推开,一个不到腰高的幼童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少年模样的人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他将玉扣放在软布上,将孩童拥在了怀中。
正激动等待后续发展的玩家们忽然眼前一黑,再回过神来时,强化共感已经结束了,但他们又闻到了隐隐约约的香味,像是板栗在热腾腾的石头上炙烤发出来的香味。
“不得不说,‘我’闻起来真的好香……吸溜———”
“我可以咬自己一口吗?”
“我怀疑我变成了一颗板栗,我有证据!!”
在切入新画面的开始,全屏发言功能是开启的,只他们所处的状态发生变化时,才会被从联机改成单机。
玩家们现在是一颗板栗,一颗香香甜甜躺在大碗里的板栗,周围是无数普通的栗兄栗弟。感谢同样360度无死角的栗子视角,从碗里向外看,每一间店铺的屋檐下都挂着一排灯笼,将夜晚的街道照得亮如白昼,街道上方彩绸交织着穿过,交点被扎成盛放的花朵,其间垂坠形态各异的风铃,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街道上,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老伯———”
他们听到了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好像是一个小姑娘。
卖栗子的老伯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几句交谈后,玩家们被一只手拨弄到一边,旁边的栗子被抓起,递到了小姑娘手中。因为这一次位置的变动,玩家们站在栗子堆的顶上,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是幼年版的公主。
幼年版的公主认认真真地剥着栗子,一颗接一颗,婴儿肥的腮帮鼓起来,显得更加认真可爱。
好几把栗子给出去,最后一把终于轮到了玩家,在被小公主小小的手掌握起来时,玩家们眼前又是熟悉的一黑,然后画面便再次转换———
这次,他们被吊在了半空中。
从半空中看街道,不再是带点仰视的视角而是俯视的视角,能看清彩绸做成的花束中间垂坠的风铃被风吹起来后是如何碰撞,能看清骑在大人脖子上的孩童头顶的小揪,也能看清屋檐下灯笼里的蜡烛怎么热烈地燃烧……
“我要这个,还有第二排的第五个。”
一道清朗的少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