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苏衍听完当场就炸了,气得声音都变尖:“伙夫营不上战场?!”
那他这段时间的苦不是白吃了?
气得快炸成河豚的苏衍气冲冲地找到了伙夫营的百夫长,又是塞银子贿赂,又是威逼利诱,终于将他自己调到了步兵的军队之中。
因为是底层的新兵,所以他们的训练并不算严苛,甚至比苏衍自己在家中的训练要更轻松些,每天这些训练,让他心中也不自觉有些骄狂,原来军营里的训练这么简单,要是有战事,伍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一级级升上去———岂不是手到擒来?
这样骄狂到甚至有些轻慢的态度,在他第一次上战场后,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那是苏衍第一次认识到,原来戏文里写的“那人挥手之间便斩下一颗头颅”真正的放在眼前,是那样令人惊怖的画面;那“血肉横飞,死伤一片”也不仅仅是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戏文里的主角常“伤痕累累,身后尸山遍野”,那尸山都是闭上眼睛,永远也不会醒来的人……他是底层士卒里基本功学的最好的人,却在真正进入这个残酷的战场后,被吓得几乎举不动刀。
他连杀鸡宰鹅都没有见过,却在仓促间被拉进了你死我活的战场,直面了这世间最残酷、最无情的画面。
别说向人挥刀,他连躲都躲不开,明明看到刀向自己来了,脚却在原地像生了根。
“我不是把你调到伙夫营去了吗!你怎么又到战场上来了!”恍惚间他听到熟悉的声音,接着一把破旧的刀架在了他的头顶,是那日给他报名的老疤,他明显是战场上的老手,刀一转便给对面的燕国人当胸来了一刀,血溅在他的脸上,又热又烫。
“傻站着干什么?等着当别人的靶子吗?!”老疤恶狠狠地吼了他一句,再不见报名时的平和,他将苏衍的肩膀使劲向后一推,“谨行,看着点人!”
跟在老疤身后的少年扶住他,又有新的血迹溅在他脸上,一个刚刚偷袭的燕国人被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一击毙命。
“我不可能一直顾得上你。”那个少年生得很好,眉目极其冷锐,“想活,就自己拿稳刀。”
苏衍已经不记得他那天到底有没有杀过人,他只知道这场战事好像永远不会结束,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到处都是死相极其恐怖的人,四面八方随时随地都有人给你一刀。
那个带着他的少年早已负了伤,他自己也浑身都痛,根本不知道伤到了多少地方,到了后面,他只是机械地挥着刀,全凭着本能在带动。
鸣金收兵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反应过来,他活下来了。身上无处不在的疼痛告诉他,他活下来了!
仿佛飘荡在半空中的魂魄终于归到了身体里,他在确认自己活下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弯腰狂吐,他吐得天昏地暗,几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
吐完后他直接脱力地瘫在地上,来打扫战场的士卒以为他死了,最后被他睁着眼睛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踹了他两脚。
苏衍在地上躺着,试了好几次都没有爬起来,脱力加上疼痛,直接让他动弹不得。那个之前带着他的少年从他身边经过,苏衍还记得老疤喊那个少年为“谨行”,他张嘴想要喊少年的名字,却发现喉咙已经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个少年往鸣金收兵的战场里面走了,天都快黑的时候他才从战场里回来,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他经过苏衍躺着的位置,发现他还躺在里面,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可能是爬不起来。
他没做声,伸手将苏衍拉了起来。
苏衍站不住,那少年便将苏衍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撑着他往前走。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休息,苏衍终于能发出如蚊蝇般的声音:“你有东西……掉、战场上了吗……”
他看到少年没扶着他的另一只手上攥着个血糊糊的东西,像是个布条。
那少年说:“是老疤的。”
沉默的气氛委实太过尴尬,苏衍绞尽脑汁地找话题:“……是老疤托你、帮、忙找的吗……”
少年言简意赅:“他死了。”
苏衍身体僵了一瞬,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两个人沉默着回了营地。营地里有很多战死的士卒的遗骸,平时与他们关系相好的同袍若还活着,便也尽力拖着一副残躯来为他们整理残缺的尸骨,力求让他们走的体面些。
名为谨行的少年半抗着苏衍,准确地找到了一具尸骨前,老疤生前是个什长,他带领的人里还有两个人活了下来,已经给他把遗容整理好了,谨行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那团血乎乎的布条塞到了他的衣襟里。
死去的士卒太多,埋一个万人坑怕引发瘟疫,只能一把火全烧了,这与萧国殡葬的习俗不符,但眼下也只能接受。
熊熊的火光燃起,一具具同袍的遗骸在火中焦黑,火光倒映在苏衍眼里,他终于深刻地明白老疤所说的“会死人”的含义。
战场上,人命是最值钱,也最不值钱的东西。就像和他有几面之缘,却照拂过他几次的老疤,就这样死在了燕萧之间的战场上。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比朝露还要脆弱。
烧完遗骸后,苏衍回到了自己住的帐篷里,一闭眼,铺天盖地的血色便向他袭来,教他一时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或许他并没有活下来,这只是他濒死前的臆梦。
刀光剑影加身,他终于从睡梦中挣脱,发出惨烈的悲鸣。与他一同帐篷的人被他的惊叫声吵醒,却只是见怪不怪地翻了个身闭上了眼———这是每个第一次上战场活下来的新兵必经的流程。
冷汗浸透了苏衍全身,他身上依然剧痛,却再也不敢睡了。
被他吵醒的人酣声已经再次此起彼伏,他披衣起身,走出了帐篷外。
东岭关晚上没什么云,月亮总是高高的挂在天空上,也许是月光太亮,也许是平时读的与月亮有关的诗太多,他忽然开始想家,特别特别想家。
他往前走,一直走到城墙边,巡逻的人见他这副模样,大约也知道了是什么情况,稍微好心些的给他指了指路:“去那边的山头,黑灯瞎火的,嚎得震天响也没人知道你是谁。”
苏衍踉跄着走过去,那片山头树很多,密密地挡住了月光,树林里有好多道影子,黑暗里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形轮廓,悲鸣呜咽声听起来,如同误入了书中所说的某处鬼域。
苏衍没有哭,只是有大颗大颗的雨落在他的衣襟上、手背上、鞋前的泥土上。
树林挡住了月光,他想看月亮。
第313章 东岭旧事(下)
照不进来的月光化成的水流凝结在他脸上。
白日的战争让他明白,战场不是戏文里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不是主角功成名就间后被人提及的几声叹息。它是流得遍地的血,沾着泥土的残肢断臂,死状奇怪的尸骸,活人痛苦的呻吟,一夜频繁惊醒的噩梦。
它是世间绝望和无力的汇集,没有书中光环和荣耀所织成的外衣。
记忆在脑海中再次翻卷,于是伴随着月光化成的水流,苏衍弯腰撕心裂肺地吐起来,吐到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太久没吃东西,还是因为这树林本就黯得透不进光。
他在这片树林的阴影下呆了很久,身边不断有影子来了又去,一直有高高低低的哭声,永无止境地绵延。
他终于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踉跄着走出去,月光洒落在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旷野凄清,天地浩然,他是天地间微不足道的一粟,生死在这沉默的山川流水间,似乎也同样不值一提。
他回到了营地中,又在往后的数个夜晚里,频繁地被噩梦惊醒。
他开始变得沉默了,收敛了曾经那身轻慢和骄狂———再好看的招式在生死面前都是无用的累赘,再难看的动作只要能活命,就值得去学习。
但这像一场醒不过来的漫长噩梦———从他听到第二次要出兵的号角声开始。
曾经战场带给他的阴影还没有消失,他握着刀,感觉魂魄和身体好像分成了两个部分,明明一招一式都已烂熟于心,可身体却像是那台上偶人,控制偶人的线不在他手中。
刀越逼越近,千钧一发之际,他终于努力侧过身体,刀擦着他的肩膀,在左臂上划出一道血痕,血涌出来,浸湿了质地粗劣的布料。
那席卷大脑的痛感终于让魂魄归位,眼中如同隔了一层什么似的的战场变得无比真实,汗从他的掌心沁出,握着的刀柄有些打滑,他用力握得更紧。
横劈、竖砍、上挑、斜撩……那些苦练的动作已经成了身体的本能,甚至快过大脑。
他看到面前的敌人倒下去,原来收割一条生命,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
他开始适应这片战场,适应杀戮,适应看不到尽头的厮杀。
什么当大将军,什么建功立业,什么万人传颂,在这一刻都在他脑海中消失,他内心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
他一定要活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不知道自己挥了多少刀,只是手中的刀已卷刃,身上的血凝成暗色的垢,如同一个从地府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他好像听到鸣金收兵的号角,但那声音飘到他耳中时,那么近又那么远,像是他疲惫之中所出现的幻觉。
他不敢停下来,他怕停下来就是刀兵加身的死期———直到有人架住了他的刀。
他迟钝地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失控了!”架住他刀的那人说,“严苏,停下来!”
严苏……应该是在叫他?
大脑接收到这信号,却迟钝地做不出反应,只有身体在做着那一整套本能的动作,一整套完整的、杀人的动作。
然后———
他手中的刀被挑飞。
失去了武器后他终于停下,疲惫感山呼浪涌,顷刻间吞没了他。
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
等他再次醒来后,他已经回到了营地之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耳边是伤兵此起彼伏的哀嚎。
他活着。
他还活着。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他这几个月所流的眼泪,比他前十四年人生总和还要多。
哭泣间,他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影———是那个他曾经见过的、名为谨行的少年。
“多谢你。”苏衍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梗咽,他向着那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诚恳地道谢,“谢谢、谢谢你救了我。”
那个少年神色淡漠,没有因为苏衍向他道谢而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以后在战场上自己注意点,不是每次都正好有人能救你。”
他似乎只是过来确认苏衍醒没醒,见他醒了就再也不挂心,转头就走,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苏衍看着这个一连救了他两次的少年的背影,终是忍不住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没有停,也没有理他,在这人命转瞬即逝的战场上,人和人之间没必要结下羁绊,因为羁绊太浅,只会徒增伤心。
苏衍伤势还未完全养好,燕萧之间又爆发了几场不大不小的冲突,他学得很快,生死的压迫下,他越来越适应这片战场。
因为身边同袍的死亡,他所在的队伍不断被编到另一支队伍中,他也从一个小小的军卒渐渐升到了什长的位置,手下有了十来人的小队。
又一次从战场上下来后,几只残缺的什长队伍被合并到同一个百夫长手下,疲惫到甚至有些麻木的苏衍发现,新任的百夫长,就是那个连救了他两次的少年。
比起上一次见面,那少年更沉默了,在两场战争的间隙间,苏衍遇到他有史以来的、最严苛的训练。
如果换成一开始进入军营的苏衍,他可能还会抱怨这冷酷的训练,这不近人情的上司,但现在他深刻地明白,战场之外越是流汗,战场上才不会流血。
他年轻聪明肯吃苦,底子打得又好,渐渐在这百人小队里脱颖而出,也逐渐与少年熟悉起来,他终于弄清楚了少年的名字———
萧谨行。
萧谨行是个很特别的人,明明只比他大几岁,却比他要沉稳许多,他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军事才能,至少在他的手下,他们的百人小队虽然也常常进新人,但却是他所知道的队伍里伤亡率最低的一只。
在这一场又一场接连不断的战争里,军功不断累积,萧谨行升到了千夫长,而苏衍则升到了百夫长,生死不定的战场上来来去去,两人结下了过命的交情,终于成了很好的朋友。
有时深夜巡防边塞,确认没什么危险时他们也会闲聊,这是白骨横城的战场上难得的轻松时光。
苏衍知道了萧谨行家中有一份很大的家业,他顶头上有一个据说样样都好、与他同父异母的大哥。
他并不是在期待中降生的孩子,他的出现,不过是他父亲酒后的一个错误。
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旁人的事,这些污糟又悲哀的往事磨平了他的少年意气,将他的骨头一寸寸打碎重组,力图去掉他所有的棱角。
“主母一直在担心我和大哥相争。”他记得那时萧谨言看着天空中高悬的月轮,语气平淡,“那本就不是属于我的,我没想和他争。”
边塞夜晚风的很冷,萧谨行摊开自己的手,那手上有厚茧有伤痕,皮肤龟裂粗糙,一点都不像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我想要的,我会自己挣。”
“自己挣来的才踏实啊。”那时苏衍还不明白萧谨行口中的“很大的家业”究竟大到一种什么样的离谱地步,他坐在城墙边悬着双腿,嘴里叼着根草茎,笑道,“我不和你一样吗?”
但和萧谨行不同的是,苏衍是在全家人的宠溺中长大的,之所以跑到东岭关来,纯粹就是因为一开始那场热血翻涌的将军梦。
“要是有一天七国之间能不打仗就好了。”苏衍也仰头望那轮明月,“死了好多好多人啊……”
除了萧燕的国别外,那些死去的人也有着相同的身份,他们是儿子的父亲,妹妹的哥哥,妻子的丈夫,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战争带来的只有家破人亡,血流漂橹,与数不清的痛苦。
风将他们俩的轻声交谈吹散,吹到那血迹干涸的战场上,月光照亮这片大地,也照亮那亘古不变的离合悲欢。
汤底已经彻底沸腾,香味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声音弥漫,白气升腾,渐渐模糊了人的眉眼。
苏衍从回忆里抽出身来后,面前就多了一个酱碟,酱的表面飘着一层红色的油,撒着葱花和芝麻,看起来就十分美味的样子。
“所以故事里的萧谨行就是陛下吧?”阙临安端了一碟羊肉放到苏衍面前,“原来你和陛下是这么认识的啊!”
苏衍只选择性地讲了一部分回忆,那些不能说给别人听的东西他都三言两语模糊了过去,阙临安的问题并非不能回答,于是他点了点头:“谨行是陛下的字。”
萧帝萧慎,字谨行。
所有人都知道萧国威名赫赫的玄甲骑兵首领苏衍是在东岭关与萧帝萧慎相识,两人作为同袍并肩作战,才一点一滴结下了深厚情谊,以至于萧慎登基血洗国都钧天与世家时,苏氏才在血雨腥风中得以全身而退。
关于这事,流言也是纷纷扰扰,有人说是曾在军中隐姓埋名的萧慎慧眼识珠,一眼便相中了苏衍这块璞玉;有人说苏衍从军是苏氏的早有预谋,为了那从龙之功;有人说萧慎早就知道了苏衍的身份才精心设计,让苏氏在他身上全力下注;也有人说苏衍年纪轻轻就惯会藏拙,这才悄无声息的选中了最有利益的道路……
这些流言与猜测有的空穴来风,有的有理有据,但十几年前的真相,并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想法与所谓的利益交换。
只不过是白天的训练,夜晚的巡逻,偶有的闲谈,再加上一次次生死之中的性命相托。少年情谊没有那么多得失与考量,它真挚而热烈,在时光中酝酿,不比那陈年老酒逊色多少。
这红尘滚滚,一人知己,快慰平生。
第314章 又至岁节(上)
天气越发寒冷,冬雪飘然而至,转眼间,又近岁节。
巳时初,羌国的文武百官从议事的大殿里鱼贯而出,各色的官袍混合在一起,如同彩色的虹。
郎中令赵千帆冬日的官袍里仍旧罩着一身轻便的软甲,走动间隐约有金属的铿锵声,他一边向外走一边碎碎念:
“今年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岁节,按惯例百姓会到宫门外盛冰花,派人铲了浪费百姓的心意,不铲又怕弱唧唧的文臣经过时滑倒……”
“咳咳———”奉常彭律正踱着慢悠悠的步子跟在他身后,见他话里的内容越来越过分,忍不住咳起来提示他。
满脸愁容的赵千帆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又将脑袋转过去,继续碎碎念:“一点风都能咳成这样,看来这冰花是不得不铲啊,真是愁死我了……”
奉常彭律:“……”
他暗地里磨了磨牙,觉得前面那个虎背熊腰的身影十分欠揍。
卫尉吴正德听到了赵千帆那自以为是碎碎念,实际不小的音量后,特意绕了几步来到他身边,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颇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意。
“可不是嘛,新帝登基元年百姓在宫外盛冰花本就是羌国传统,我寻思着不能因为他们而让陛下元年的祝贺有损。”吴正德转着脑袋在周围看了一圈,那三三两两散开的人群中文臣的身影明显瘦弱一些,吴正德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提出了一个自认为绝妙的主意,“反正离岁节封笔也没几日了,让他们自己穿厚点,摔了也不痛!万一实在倒霉……”
“嘿嘿———”他不怀好意地笑了几声,“那封笔后就在家里躺着静养呗,等启新开始估计也养得差不多了,正好继续上朝,半点不耽误陛下吩咐的事儿。”
真.安排得明明白白.JPG
“你这个主意好!”
赵千帆一拍手,以为绝妙。
于是一个掌管宫内禁军,一个掌管宫外禁军的两个首领凑一起越说越来劲,说到兴起处,吴正德甚至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大油纸包,一层层剥开,足足剥了六层,才露出了里面一个撒满芝麻的烤饼,因为在袖子里放了太久,硬挺的烤饼已经因为水汽变软,但香味还是在寒风中弥漫开来。
“今天起来迟了,没空吃朝食,路过东侧门那条街,我从胡家饼铺里买了个芝麻羊肉饼。”吴正德将烤饼用油纸隔着一分为二,塞了一半给赵千帆,“今天早上看你在东侧门驭马狂奔到宫门口,就知道你也没来得及吃朝食。”
“多谢吴兄。”赵千帆肚子里正唱着空城计,也不和他客气,接过他用油纸递过来的半张烤饼,“我正饿着呢。”
他们俩在寒风中一边走一边聊天啃饼,烤饼的香味儿散开,引得驻守的士卒侧目。
已经快要进到大殿里去办公的廷尉百里诚忍不住想要翻个白眼,他小声斥道:“当真有辱斯文。”
他脚步微动,几乎想要走过去将这两个毫无形象的人教训一番,站在他旁边的宗正杨珂眼疾手快地抓住百里诚的胳膊:
“百里大人,算了算了。”
百里城回过头,匪夷所思地看了杨珂一眼,杨珂奇怪的反应让他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平素他们不守礼仪,你比我管的还多呢。”
杨珂捋了捋自己飘逸的文人须,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咳,大过年嘛。”
百里诚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也意味深长地回复:“嗯,大过年嘛。”
他们俩打了个只有彼此才懂得暗语后,双双转身,携手向自己办公的大殿里转去,推开门,雕花的五层食盒端正地放在杨珂案几的旁边。
杨珂先迈进大殿,等百里诚也进来后,他优雅地关上门,然后不急不缓地在案几前坐下来,接着揭开食盒,将其一层层摆在桌上,五层从上到下,依次是煎炸烹煮烤,可谓色香味俱全,对比外面那两人啃着的饼子,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这一看就知道是杨夫人的手笔。”百里诚看了一眼后笑道,“今年与杨大人排在一处,倒是让我也跟着沾了光。”
“我夫人心疼我快过年了还这般辛苦,所以特意准备的。”杨珂的语气看似抱怨,但脸上那炫耀的笑怎么也压不住,“都和她说了宫里有供应饷食,她还是怕我吃不好硬要准备。为了不让她伤心,我只能天天早上都带这么大个食盒,唉~真是拿她没办法。”
百里.至今未婚大龄单身.诚:“……”
他执著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这一刻,他莫名觉得他面前的杨珂比刚刚在外面啃饼子的吴正德和赵千帆……还要招人厌些。
杨.炫妻狂魔.珂发表自己一番看似抱怨实则漫天炫耀的发言后,终于在百里城鲨心渐起的时候意犹未尽地住了嘴,险而又险地维持住了快要崩坏的同僚之情。
百里诚将心中奇怪的念头挥去后,开始品尝被其他同僚称赞过的杨夫人的手艺,菜虽比不得酒楼里的大厨,味道却也不差。但他明明没吃几口,却莫名有种饱了的错觉。
“没钱!没钱!没钱!!!”另一间办公屋舍里,新上任才半年的原太仓令、现治粟内吏鹿衔青死死地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避免官服被自己肩膀上两只手直接扯烂,他扯着嗓子声嘶力竭,“羌国以银阙为中心到处都在搞基建,陛下早就把我手里能用的钱都掏空了!你今天就是把我掐死,我也掏不出你要的钱啊啊啊啊啊————”
他嚎得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凄凄惨惨戚戚,少府程无忌嫌弃地松开了手,又从袖子里掏出张手帕擦了擦。
“喊这么大声做什么?”她一脚踏在治粟内吏鹿衔青身侧的椅子上,脸上的表情阴沉地可以吓哭百八十个小孩子,“我对你做什么了吗?”
鹿衔青:“……”
我说程大人,您说话的时候能先把您紧握的拳头松开吗?!
“真的没钱了真的没钱了求求你了放过我———”
因为那个传说中隐世门派蓬莱择定了陛下为主,所以他们给陛下出了许许多多能在羌国实施的方案————等他们所有人在集贤殿里足足挑了两旬,选出了最有用的那个后,鹿衔青的噩梦就从此开始了。
陛下要兴修水利,灌溉农田,防止溃堤,这是安百姓之居所,得给钱;陛下要扩大孤幼坊,要完善安老司,这是保百姓之性命,得给钱;陛下要改良耕作方式,改良农具,这是壮百姓之农桑,得给钱;陛下要广收书籍,不拘是通识还是孤本,这是为百姓之明智,得给钱:陛下要改进锻造方法,加挖铁矿和铜矿,做出更好的武器和战甲,这是卫羌国之安宁,得给钱……
说来说去,全都是钱钱钱钱钱!!!
自从那个倚老卖老的前治粟内吏钱富春下台,鹿衔青挑起大梁后,他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连做梦都离不开钱!
他比羌国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赶紧勘探到金矿,实在没有金矿,银矿也行啊!!!
顶头有陛下用钱宛如无底洞的饕餮,底下有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同僚每天拍桌子打板凳要给自己所管理的那一部拨款,今天是宗政,明天是太仆,后天是奉常,大后天是少府……
鹿衔青被烦得恨不得将除陛下以外的所有人通通暴打一顿———
可惜他的武力值在羌国的朝堂上数一数二,倒数的那种。
鹿.忍气吞声.衔青:QAQ
治粟内吏这个官职,干起来真的会折寿的!!
就像今天,他知道羌国轮值他和少府程无忌排到一起时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毕竟程无忌算是这帮难缠同僚里难得明事理的人,而且作为女子,她动手的次数也相对较少,他今天的人身安全算是勉强有了保障,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高兴得太早了。
程无忌发起飙来———她比赵千帆还凶啊!!!
鹿衔青缩在自己的椅子上,拿手不断地去抚摸肩膀上官服缝合的位置———昨天才补好的,今天又开线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鹿衔青一拍桌子,发出一声震天响,程无忌的目光轻飘飘地落过来,看得他一个哆嗦,他勇敢地迎上程无忌阴测测的视线:“程大人!我最后重复一遍———没!钱!”
“没钱?”程无忌冷笑了一声,“山海池泽之税去年岁节时就交由你了,那是多大一笔银子?这才过了几月,你怎么可能没钱!”
鹿衔青不用翻账本子都知道钱用在了哪里:“那笔钱四成拿去打各郡农具了,三成拿去建水车了,三成拿去挖铁矿了———这都不够用,我还从别的地方又贴了一笔!”
“再好的农具不过百文,新建水车小则十几两,多则四五十两,至于挖铁矿虽说辛苦,但只要一日三餐管饱又能有些进项,便多得是人报名!你拿我当三岁小孩糊弄呢!”
程无忌自然了解她面前的同僚,知晓他绝不会贪墨银子,但她觉得鹿衔青嘴里“没钱”也不是实话,按他的性子定然偷偷扣下了一笔充足的款项以备不时之需,她现在只想从这笔充足的款项里切一个角,这样的行为根本就不叫过分!
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程无忌先是缓和了神色,向气得脸都涨红了鹿衔青诚恳道歉,然后婉转着打感情牌:“我确实是急躁了些,鹿大人莫怪。”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始卖惨:
“我知道国库困难,我也本不想向你张这个口,但我实在忍不住了。你可知陛下如今的衣食用度已经缩减到令人心疼的程度了吗?陛下作为一国之主每餐只食两荤一素,小富之家都不止于此啊!一件衣裳更是反复换洗过后穿了十次之多还要继续,就连惯常用的器具都从金著玉碗换成了换成了木著瓷碗———陛下节省到如此苛刻的地步,我真的心痛难忍!历任帝皇,谁像陛下过得这般拮据!”
程无忌出任少府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腔调语气表情那都是磨练出来了,她情真意切道:
“我并非强求你给出充足的金钱让陛下过上正常帝王的生活,至少陛下得过上普通公侯的生活吧?陛下殚精竭虑宵衣旰食,难道还不配吃好一点?穿好一点?你看陛下这般自苦,你难道就不痛心不自责?”
鹿.已被铺天盖地负疚感淹没.衔青:“……你让我想想。”
他愁眉紧锁,满脸愧疚地摸出把算盘噼里啪啦地拨算,算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后,才将算盘一推:“可以给你拨出一万一千四百五十七两十一文。”
连最小的计数单位都出来了,证明是真的一文多的都没有了。
程无忌果断道:“好!鹿大人够义气!就一万一千四百五十七两十一文!”
陛下说得对,只要努努力,鹿衔青这里就能再挖出一点来!琅琊郡城墙外层水泥翻修的钱这不就到手了吗!
鹿衔青提笔给她写了张条子,盖上自己的官印。
程无忌在他恋恋不舍的心痛目光中一把拿过,眉开眼笑地奔着库府的方向去了。
在他身后,鹿衔青捂着心口,觉得自己好像又陷入了一场熟悉的骗局。
———上次少府也说陛下衣食用度太过自苦,让他拨了一笔款来着!
他那么大一笔钱呢,那一万七千多两用哪儿了?!
鹿衔青迅速在身后堆成山的账册里精准地抽出一本,哗啦哗啦翻页后,发现陛下所记载用度与之前并无不同,只是两荤一素后多了一行字———
【每日新增糕点一碟。】
可这才不到一个月!!
一碟九个,二十六天两百三十四枚,一枚食指长拇指宽的糕点———要七十六两银子?!
鹿衔青心脏骤停。
他们陛下是吃糕点,还是吃金子啊!!!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程无忌就是借着“陛下过得太苦了”的名义,从他这里骗钱啊!
这都是他上当的第二回……哦不,第四回了!!!
白皙的脸上挂着两个超大黑眼圈的鹿衔青愤愤地想———
从今天起,谁都别想以陛下的名义从他手里骗走一文钱!
他说国库没钱,那!就!是!没!钱!
想通后气鼓鼓趴着处理公务的鹿衔青忽然感觉面前的案几上投下了一片阴影,他以为是程无忌去而复返,头都不抬:“程大人,真的一文钱都没有了。”
“鹿卿,是我。”
鹿衔青:“!!!”
他震惊地抬起头来,对上了乐凝笑眯眯的脸。
“……陛下?!”
“淮山郡……”鹿衔青看到他们温柔端庄的陛下轻咳了一声,脸上露出点为难的神色,“淮山郡改良军备、研究锻刀的经费有点不够了……”
鹿衔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