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
第228章 生辰快乐
这夜到了最后,以乐珩的问题结束。
他问祝凌———
“你想要羌国吗?”
在祝凌要将答案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乐珩阻止了她。
在灯下,他一封一封地烧完了那些曾经被妥善保管的信,陈旧泛黄的信纸变为黑灰色残烬,像是铺了满满一桌的、死去的脆弱蝴蝶。
“先不要急着给我答案。”风卷走那些残烬,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灰烬一起消亡,“请你……再看一看吧。”
……
从这场对话后,祝凌便再也没有和乐珩见面,她在羌王宫里,忽然变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
她会去明光卫的营地里,看看那些在无名和酒中仙手下被训练得嗷嗷乱叫的少男少女,一次次跌倒,一次次加训,又一次次爬起来;或者去看看那些还在读书习字的孩子,逗一逗那只逐渐长胖的小橘猫。
天气好的时候,她会离开羌王宫,去银阙的街上转一转,街上道路平整,秩序俨然,一派祥和安乐的样子。
街上开着的铺子,里面的小食大多很好吃,例如云升街有家叫赛霜雪的小店,专卖糖糕,头发花白的老掌柜总是会在她买的时候给她多包一块,问他原因,他就捋着胡子但笑不语。
银阙里治安良好,没什么血腥大事,只偶尔会有些鸡毛蒜皮的纠纷。百姓是不怕见官的,每次开堂判案,都会有百姓带着吃食去围观,和听一折说书没什么两样……
祝凌也去旁听了几个案子,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女子与自己的亲人对簿公堂。
将自己的亲人上告的女子姓邓,名文娘,为织户家中长女,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她的娘学纺织,是邻里街坊人人皆知的勤快姑娘,她还有一个弟弟,比她小两岁。
随着她和弟弟一年年长大,两人都到了嫁娶的年纪,她的爹娘收了一大笔聘礼,将她嫁给了一个名声很不好的人,她在那户人家被磋磨了四年,最后经历重重波折,才拿到了合离书。合离归家后,她的爹娘又再收了一笔更大的聘礼,要将她嫁给他人,为了防邓文娘逃跑,他们将她日夜反锁在家中,邓文娘千辛万苦逃出来后,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公堂,将她的爹娘上告———她想要立女户,也就是将自己的户籍从爹娘那一方分出来。
她的爹娘不依,于是撒泼大闹,廷尉丞调解无果后,便选择了公开审理。
邓文娘想立女户,并愿意在立女户之后以律法中所规定的奉养老人标准,来每月供养双亲,若不奉养,她愿意下廷尉狱,按律法受刑。
她的父母不依,只道“子女为父母生,父母有令而不从,即为不孝”,要求廷尉丞驳回邓文娘立女户的请求。
因为是公开审理,围观的人极多,祝凌也混在人群中,那廷尉丞听了两方的要求,又令人传唤了他们一家周围的邻里,几经确认后,同意了邓文娘立女户的请求,当场定了文书,将邓文娘的户籍从她爹娘那方分了出来,让她自己成了户主。
这案子便算是结了。
那生得极瘦、面容憔悴的女子当场便对着上方磕了三个响头,抬起来时,额头上方已经红了一片。
户籍已分,事已定局,便无转寰的余地,她爹娘只得将到手的聘礼原封不动地退回去,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在离开之前,经过她身边,恨恨地咒骂了她一句“狼心狗肺”。
邓文娘侧过头去看着他,没有反驳,只是很安静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露出一个笑———那是自由的笑。
案子结束后,围观的人群也散了,有好心的人宽慰她几句,也有看不惯的人阴阳怪气地嘲讽,但没有人觉得立女户这件事本身是不对的,女子也可以当一家之主,阴阳怪气的人只是觉得她没良心。
之后,祝凌又陆续见过好几场官司———有女子娶夫,丈夫因为女子红杏出墙而大闹起来的;有男子娶妻,男女双方因为过不下去而公堂对峙的;有掌柜结工钱拖拖拉拉,被伙计们联合上告的……
这些在其他国家几乎看不到的场景,在羌国不过稀松平常,羌国的礼法制度,几乎是时刻在挑战其余六国的神经。
比如———
祝凌从街边买了张烙饼,用油纸包着边走边啃,便看到街道口有人在巡逻———是一队英姿飒爽的女郎,兜鍪、铁甲、长刀尽皆完备,或许是衣甲太重所以热得慌,有的女郎便挽起袖子,露出了一截手臂。
不管是女郎巡视街道,还是女郎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
假如放到燕国,是能令人脸色大变甩袖而走,并黑着脸骂出“不知羞耻,伤风败俗”;假如放到卫国,是女子一家都要被人指指点点,说“家风不严”;假如放到夏国,便是“行事出格,毫无教养”;假如放到……
总而言之,羌国就是异类,是蛮夷。
祝凌就这样在银阙生活了半月,见识了许许多多的“蛮夷”之举,然后时间便这样走到了惊蛰。
惊蛰那天,祝凌中午回到羌王宫,见到了足有半月没见到的乐珩。
乐珩看起来比半月前更苍白,只是他的眼神平静,再也没有那天晚上的疲倦和哀伤,他直视着祝凌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轻轻地笑了笑:“今天是我的生辰。可以请你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什么请求呢?”祝凌问。
“不是什么令人为难的事。”他说,“只是想请你,陪我去宫外走一走。”
低调的马车从羌王宫隐秘的角落驶出,慢慢地走上银阙的主道路。
哒哒的马蹄声响在耳边,祝凌坐在车厢的左侧,她的对面坐着乐珩。乐珩靠在马车车壁上,微微合着眼睛,闭目养神。
走了一段路后,乐珩在车壁上敲了敲,随后撩开帘子的一角,对着外面低声吩咐:“去买点糖糕来。”
明光卫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糖糕便被送到了车厢内。
乐珩接过那包好的糖糕,将它放到了祝凌手中,脸上带了点歉意:“午时急匆匆将你带出来,都没来得及让你用膳,只能买了点你喜欢吃的糖糕。”
祝凌接过,打开包装咬了一口,便尝出是云升街那家的,银阙内大大小小四五家糖糕铺子,唯有赛霜雪的掌柜做出来的糖糕最蓬松最柔软,也最合她的口味。
如果乐珩没有派人跟着她,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但他这样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却并不惹人生厌。
祝凌啃着糖糕,乐珩便从马车的车柜里取出茶具茶壶,小碳炉点上,淡淡的茶香便弥漫开来。
乐珩煮好了茶,推了一杯到祝凌眼前:“吃糖糕容易噎着,小心些。”
“多谢。”祝凌执起那杯茶喝了一口,并不是什么很苦的茶叶,而是炮制后的花茶,茶里似乎加了冰糖,喝起来微苦后带了淡淡的甜味,不腻且回甘。
见祝凌喝了一口,乐珩摇了摇自己手中的小瓷罐,传来叮当的碰撞声:“还要加点糖吗?”
“不用了。”祝凌捧着杯子咕嘟地喝了半杯,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盯着他,“今天午时的药喝了吗?”
乐珩拿着小糖罐的手微微一僵,他的声音仍旧平和而温柔:“出来得有点急,没顾得上。”
祝凌:“……?”
她怀疑这是乐珩拖延喝药的借口。
“药给我。”祝凌残忍无情且直白,“我会医,我来熬。”
乐珩:“……”
在祝凌的坚持下,乐珩还是按时喝下了苦得要命的一海碗药。
喝完后,乐珩面无表情地坐在她对面,眼里隐隐有点控诉,这是他很少有的、真实的情绪外露。
祝凌叹了一口气。
她从腰侧取下一个荷包,手指勾着荷包上的绳子弯腰向前,悬在乐珩眼前,脸上带着笑:“给。”
“答应你的,不影响药效的蜜饯。”
这蜜饯严格来说还没做好,味道不够甜,但想着今天是乐珩的生辰,祝凌便去寝居里取了出来———总不能让他生辰这天也这么不高兴。
荷包在眼前晃晃悠悠的,让乐珩失神了一瞬。他取下那个在他眼前晃荡的荷包,拉开抽绳,一颗颗蜜饯被油纸细细裹好,满满的一包。
乐珩拿出一颗剥开投入口中,甜味儿不够重,压制苦味压制得极慢,但却是种绵长的甜。
“看你的表情应该不算太失败。”祝凌坐回去,手撑在腮边,“今天是生辰,应该高兴一点。”
马车载着他们出了银阙,往郊外的方向走,且越走越偏,一直走到傍晚,才到了目的地———
一座长满了野草树木的山谷。
乐珩带着她下了马车,沿着一条小道往山谷里走,马车停在他们身后,没有人跟上来。
小道的尽头,是一片湖泊,或者说,是一条穿过山谷的河流形成的一个湖泊。湖泊的湖面上,用木头架起了一座简陋的浮台,走到浮台上时,能听到脚下游鱼摆尾游过的声音。
乐珩在浮台上盘腿坐下来,祝凌也坐在了他旁边,只是她选择了浮台的边缘,于是双腿悬空在空中,慢慢地晃荡着。
这时夕阳下山,于是她和乐珩一起目睹了一场盛大的日落。夕阳的余晖一点点沉入地平线中,只留下慢慢黯淡的云彩。
他们来的时候带了两盏灯笼,在天黑下去之后,便点亮了,灯笼的光照亮了浮台。
“不问我为什么要把你带来这里吗?”
“今天是你的生辰啊……”祝凌用手撑在身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我答应了的。”
乐珩看着她。
他其实很难说清自己现在心里是什么感受,他一直在被纵容,哪怕是他的一些行为和举止偶有冒犯,也在被纵容。
“十六年前的今天,我和凝凝诞生在这世间。”乐珩说,“我出生于惊蛰的黄昏,凝凝出生于第二日的清晨。”
一个生于金乌西坠最后的余晖,一个生于破晓之时的第一缕曙光。
他们在这世间相互羁绊着长大,十多年的相伴,最后迎来了猝不及防又直白残忍的告别。
“或许这时候说有点迟了,但———”祝凌看着他,她眼里映出乐珩的身影,映出那盏灯笼,映出金乌西坠后升上天空的明月。
如果是祝福,那什么时候到来都不晚。
她说:“生辰快乐,哥哥。”
第229章 借刀杀人
月光化成粼粼的碎影,随着汩汩的河水一直流向远方,天地间除了月色,便只有两盏灯笼的微光。
生辰快乐的祝福,便也融进了这般月色里。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透过薄薄的娟纱,灯笼的光柔和了乐珩的侧脸,“夏日的时候,山谷里有满山遍野的照夜清。凝凝喜欢这里,我也很喜欢。”
如今只是二月,还未到照夜清出现的季节,山谷中只有树木野草,在夜色显得沉闷而狰狞。
他们兄妹都很喜欢照夜清,有诗写它“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那是种光彩烂漫、足以让人心折的绮丽。
“有点可惜……”他叹了一口气,“今年的照夜清,我应该见不到了。”
照夜清最早七月生于湖泊边树木中,乐珩的身体,撑不到那个时候。
或许是月色太过温柔,于是将白日的防备和冷漠都卸下,乐珩问:“上次的问题,你想好答案了吗?”
……上次的问题?
祝凌微微愣了一瞬,但很快,她摇了摇头:“我不想。”
“为什么呢?”
“羌国很好。”祝凌说,“但负担一国百姓的生息,非我所愿。”
———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不会因为所见所闻而随意改变。
“果然啊……”
听到这个答案,乐珩竟不觉得失望,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预感,他很清楚,那熟悉的容颜下的,是一个与凝凝相似却又不同的灵魂。
祝凌坐在浮台的最边缘,波光粼粼的水面在她脚下荡漾,生出温柔静谧的错觉,听着这一声叹息,她说:
“如果你对这个回答有异议,有很多种方法能让我变更答案。”
“我确实有很多种方法让你变更答案。”乐珩看着夜色之中沉闷的树影,“但我能变更你的答案,变更不了你的心。”
不愿就是不愿,不想就是不想,逼着人去做与意愿相违背的事,最后不过落得个两厢难堪,惨淡收场的结局。
“你既然不愿,我不会再逼你。”乐珩说,“就当我自私一回,待到今年山谷里飞满照夜清时,你来替我看一眼吧。”
这一次,祝凌沉默了许久,才答道:“……好。”
她听懂了乐珩的意思,他希望她能留下来,陪着他走完剩下的时光。
“太子殿下。”祝凌垂下眼睫,“你其实……可以再贪心一点。”
“人总是欲壑难填,贪念一动,便会想着为什么不能拥有更多?”乐珩捂着嘴低低地咳了几声,“这样便够了。”
夜风卷起他鬓边的发丝,带来他叹息般的声音:“如今这一切,许是天意。”
天意?
当真是天意吗?
祝凌知道,如果乐珩以她占了乐凝身体为由逼迫她留下来接管羌国,她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但他没有。
“你之前说过,要为羌国要一个角逐的机会,这话———如今还作数吗?”
乐珩拢了拢肩膀上的氅衣:“作数如何?不做数又如何?你没必要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他从小便擅长识人,身边的人有没有坏心,他一眼便知。
“你不是凝凝,她的责任,不属于你。”
这段时间,他时常会想,如果他和其他人一样,没有发现那个秘密,没有认出来凝凝不是凝凝,会不会没有这么痛苦呢?
但有那么一瞬,他也很庆幸,回来的不是凝凝。若是凝凝回来后,阿娘、父亲、明一……所有人都已经不在这世间,只留下她一个孤零零地支撑偌大的国家,又该有多难,又该有多痛。
不是……也好。
“我不喜孤注一掷。”乐珩道,“你不必心有负担。”
祝凌莫名想起,她和乐珩在太傅府里的第一次相见,那次乐珩来得极快,问原因,他说他“正好有点事要办”。
“我与你第一次见面时———”祝凌从浮台的边缘爬起来,走到乐珩身边坐下,“你是不是在寻找合适的人选?”
“你真的很聪敏。”乐珩笑起来,“我那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双生子生死之间,或许真的有感应吧。”
夜一点点深下来,烛火之中,乐珩越发瘦削,他好像只是在安静地讲着一个故事,一个与他不相干的、道听途说的故事———
“去年九月,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凝凝来向我告别,她说她没办法回家了,要我照顾好自己…那个梦很短,醒来之后,具体的细节我记不清,我只觉得很难过,那时候我猜测,我或许见不到凝凝了。”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后来我派太傅去了燕国的秋狝,他传信回来说‘殿下勿忧,公主已至,观其相貌言行,应为本人’。我以为是我忧思过剧……”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可祝凌已经全都明白了。
即使收到了周啸坤的传信,乐珩还是没有放下心中的猜测,他还是做了两手准备,直到祝凌来到羌国,乐珩所害怕的……终于成了真。
“这些日子对你多有冒犯,我很抱歉。”他说,“多谢你为羌国做的一切。”
无论是之前的耕地器具,还是之后制雪盐的方法,又或者是集贤殿里半个月的忙碌,都能证明她是一个能力出众,却没有太大私心的人。
祝凌眼中浮现出难过的神色,祛除所有伤痛、让人恢复如初的技能『祛病延年』只需要两百点声望,她的玩家面板上,声望值已经陆陆续续涨到了十万多,可她救不了乐珩。
玩家的技能,只能作用于玩家自身。
“你没必要愧疚。”乐珩看到祝凌难过的神色,开解她道,“我这一身伤病,又不是你带来的。”
“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说,“不必自取烦忧。”
……
东边的天空,一点点染上金黄的光芒,太阳要出来了,今天又是晴天。
“凝凝……”灯笼里的烛火已经熄灭,乐珩看着映着朝阳的水面,那绚烂的光泽梦幻又易逝,轻声道,“生辰快乐。”
“殿下!”一贯注重礼法尊卑的周太傅拍着桌子,对他面前这位平生最得意、最骄傲的学生怒目而视,“请您给老臣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快要被太子殿下给逼疯了。
乐珩放下手中的折子,抬起头:“太傅想让我解释什么?”
从山谷里回来后,乐珩便向外公开了乐芜的死讯,朝堂之上共同保守的秘密,终于从庙堂走向了民间,银阙各处都挂上了黑色的素纱,就如同别明月那天送别一样,羌国的百姓,彻底拜别了他们的旧主。
没有不死的皇帝,没有不灭的帝王,王位更迭本是常事,但———在公开了乐芜的死讯后,太子乐珩却没有顺势登基,是将此事容后再议。
———羌国大臣们心中的不安终于堆积到一个极限,彻底爆发了出来,周太傅周啸坤就是他们推举出来的、过来询问乐珩原因的领头人。
“您告诉我———”周啸坤气得盘腿坐在了乐珩对面,“为什么不登基?”
乐珩看着周啸坤,看他的神色,今天不得到一个结果是不会走了。于是他低下头去,继续去看看那本折子:“太傅觉得是为什么?”
“殿下!”周啸坤说,“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其实乐珩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长大,一直懂事聪慧知礼,从来没有任性过,所以才衬得如今这样反常的举动,太令人不安。
“三个月。”乐珩没有抬头,“三个月后,羌国自然有新的王。”
“三个月———”周啸坤内心的不安更重了,作为一个老人家,他的声音几乎可以震穿这座大殿的屋顶,“哪有一个国家三个月都没有皇帝的!”
“前不见古人,后……”乐珩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笑道,“或许也不见来者。”
“殿下!现在都十万火急了,您还在和我开玩笑吗?”
“太傅。”乐珩叹气,他笔尖顿了顿,于是未写完的那行字,末尾多了一个黑点,“一定要说得这么明白吗?”
“我就是要问个明白……”周啸坤花白的头发束在冠里,他脸上激动的神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过和悲伤,“殿下,人总是会怀抱侥幸,即使是我这样的老头子,也不例外。”
他们宁愿殿下是闹了脾气,或者是觉得倦了累了,暂时不想登基,只要能开解,问题就能解决。
“像燕国一样几换君主。”乐珩说,“对百姓而言,不是幸事。”
———这几乎是把真相摊开在说了。
迎着周啸坤变得灰白,仿佛更加苍老的面庞,乐珩的声音很平静,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太傅,我没有时间了。”
“公主……”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周啸坤问,“公主知道吗?”
“凝凝不知道。”乐珩短暂地出神了片刻,忽然笑起来,“还好她不知道。”
“您不告诉公主,是准备让她在三个月后猝不及防得知这样的惊天噩耗吗?”周啸坤说,“这对公主不公平!”
“是对阿凝不公平……”乐珩说,“太傅,将他们都喊到集贤殿里来吧,凝凝那边……我会告诉她的。”
周啸坤对着乐珩变来变去的称呼感到疑惑,但很快,他就把这一丝不对劲抛之脑后,再也没有什么比殿下亲口承认的这件事更令人痛苦和绝望。
他起身,一惯挺得笔直的背有些佝偻,他近乎踉跄地走出了这座大殿,乐珩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抽出帕子捂住嘴,咳嗽声被他死死地压在喉咙里,于是浑身颤抖地厉害。
棉帕的血痕刺眼,乐珩看着那痕迹,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到底是扶岚教出来的半徒,与他总是有些相像。即使心中再多愧疚,该算计时,他还是不会留手。
比如阿凝,比如……远在楚国的某个人。
乐珩将染血的帕子扔到火盆里,火光吞噬了它,将它变成一团黑色的灰烬。
而远在楚国的池月,收到了一封神神秘秘、没有署名的信,她打开那封信,将它从头到尾看完,然后点燃蜡烛,无比平静地将这封信烧了个干净。
“笃笃———”
有敲门声传来,她拂去那些灰烬,拉开门,门外是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上带着笑,他的头发还没有长长,于是从冠里调皮地溜出几缕:
“姐姐,明日楚王宫里有春分宴,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池月脸上带起淡淡的笑,像是一株雍容的玉楼春,她说:“好。”
第230章 箭在弦上
“姐姐,你今天真好看!”
早早地,有人便到池月的小院门口来等她了。
池月拉开门,门外的小少年背着手站在院门口,脸上笑得灿烂,一缕发丝在他的脸颊边晃荡着,显得格外可爱。
“这么早就来等我?”
“没办法,我姐姐这么好看,我自然要上心呀!”小少年歪着脑袋,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等过几年爹爹和嬷嬷给姐姐挑好夫婿了,我就不能经常来找姐姐了!”
池月瞪了他一眼,却还是温温柔柔的,没什么杀伤力:“将这些话挂在嘴边,你也不害臊。”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幼年便在佛寺长大,闵逾明即使已被接回来认祖归宗,在某些事的看法上也与他人不同,“在一辈子的事上如果害羞胆怯了,未来都会过不好的。”
他很认真地说:“‘池月’这一辈子,要过得很好才行。”
就像那一年风雪之中,他冻得浑身僵硬,有人将毛茸茸的斗篷披在他肩上,然后一路气喘吁吁地将他带到了普照寺中,将他托付给住持。
因为那时太年幼,记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画面,他记得温暖的斗篷,记得温柔的嗓音,也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
“好死不如赖活,活下去,一切都会变好的。”
后来,他真的挣扎着活下来了,成了普照寺中的小沙弥,虽然吃的是粗茶淡饭,学的是经书,但他已经很满足,很快乐了。他有手有脚,会读书写字,寺庙里的师兄们都很照顾他,日子平淡却温馨。
再后来呀……嬷嬷就找到他了,原来他不是弃儿,更不是孤儿,他的爹爹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努力地寻找他。
回想起来,竟宛如梦中。
最让他高兴的是,他找到亲人之后,又遇到了恩人,恩人救了他两次,一次过去,一次现在。他多幸运啊,十几年来,他遇到的一直都是好人。
他希望他的恩人未来能够过得幸福美满,将伤痛通通忘掉。过去的种种就留在过去,这世上没有秋微,只有池月。
他的姐姐———池月。
“姐姐,你在这件事上不要害羞。”他很认真地说,“即使你嫁出去了,如果姐夫欺负你,我也会保护你的,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永远站在你这边。
———这是少年最赤诚的承诺。
池月垂下眼睫,挡住了眼中复杂的神色。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孩子呢?
就像他的父亲,明明已经敲打警告过她,甚至还对她报以怀疑,但看见她被欺负时,还是会主动地维护她,并为了保护她的安全,认了她做义女———明明一开始,他一点都不想与她扯上关系。
当成家人后,就会以最诚挚的态度来对待……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两父子?
狡猾的狐狸,难道也有真心?
“不用紧张,春分宴不是大宴,只是春日犒劳各位大臣辛劳的宴会罢了。”马车里,闵丞相看着他们一大一小都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淡淡地解释,“陛下虽有些脾气,但轻易不会动怒,相处久了便知道,陛下其实是个不错的人。”
“爹,听说陛下比我大不了多少———”闵逾明被闵丞相话里的内容吸引了,他好奇地问,“是不是呀?”
闵昀之注视着这个从找回来后便日渐活泼的儿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虽大不了多少,但陛下行事可比你稳重多。”
“坐没坐相!”他伸手拍了一下闵逾明的背,“给我坐好!”
———这慈父是一天也当不下去了!
“知道啦!知道啦!”闵逾明乖乖坐好后,小声嘟嚷了一句,“爹,你的规矩可真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