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张委屈的小脸,看起来像是试图提前养家结果惨遭失败的边牧幼崽。
祝凌笑出了声,她一把拉过离她最近的、看起来最委屈的孩子,从腰侧的荷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掌心:“伸手。”
那个孩子被她一拉,人还是呆呆的,身体反应却快过大脑,她乖乖地伸出了手。
祝凌在她掌心放了一颗糖:“听话的孩子有糖吃。”
她蹲下身平视着他们:“你们每一个都是乖孩子,对吧?”
———好像回到很多年前,公主像天上下凡的神仙一样来到他们面前,问他们要不要和她走。
那是他们第一次尝到甜。
“我们乖,我们很乖的。”
每一个人都从祝凌手中领到了糖,做出了承诺,一直到最后一个孩子。
她从祝凌掌心拿过糖后,轻轻地、轻轻地抓住了祝凌的手。
“怎么了?”祝凌温柔地问她。
“公主……”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我———”
她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同伴,脸上露出求助的神色:“可以吗?”
那些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点了点头。
于是最后一个拿过糖的孩子笑起来,她抓住祝凌的手指收紧,拉着她向一个方向走去,其他孩子簇拥在她们周围,有的人脸上忐忑不安,有的人脸上期待兴奋,有的人眉头深锁……但没有一个人脸上有后悔。
祝凌被他们带到了一排屋舍前。
那个拉着她的小姑娘推开门,门里是两长排通铺,有一扇小门分了左右两边,她走到最里面的那件,然后松开了祝凌的手。
她跑去了最角落的位置,那里有一盏半人高的滚灯。
在她身旁的孩子们轻声解释:“那是无名师父在岁节时给我们做的,我们都很喜欢。”
———对于他们来说,那是贫瘠又短暂的人生里,很珍贵很珍贵的礼物。
那个滚灯做得精细,衔接的边缘都做了细致的连接和打磨,祝凌几乎可以想象出无名一边咬牙切齿地骂着小兔崽子,一边认认真真做滚灯的场景。
那个松开她手的小姑娘已经跑到了滚灯的面前,她像在触碰一件易碎品一样,轻轻地推开它,然后瘦小的身体挤进去,抱出了什么东西。
她抱着东西转过来,祝凌看到她怀里有一只小橘猫,瘦瘦的、小小的。
她抱着橘猫向祝凌跑来。
他们曾经是这世间最低贱的存在,想要吃得半饱,不被人打死都好难好难。可后来,他们被公主救了,有了无名师父和酒师父。他们学了武艺,学了读书写字。
无名师父和酒师父经常会把他们轮流带出去,去做一些他们不理解的事———
去给快要病死的人看病,去帮助头发全白、身形佝偻的人砍柴,去给破了洞的屋子补屋顶,去杀死会威胁到过路行人的野兽……
他们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做的事、帮助的人也越来越多……原来、原来活着这件事,对于除他们以外的人来说,也好难啊。
他们如今读书只是囫囵地背下来,什么“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什么“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他们只是懵懵懂懂地在背,好像理解了,又好像没理解。
做着无名师父和酒师父给的任务时,他们似懂非懂,师父给什么任务,他们就做什么任务。只有一次,他们在任务做完后,看到了一只在墙角的小橘猫。
它脏兮兮的,身上毛发打了结,就快要死了。就要像很多流浪的小乞儿一样,无声无息死在角落了。他们在那里围着它、看着它,看着它挣扎着去扒拉墙缝———它想活。
不是只有人,才想拼命活着。
他们给了它食物,给了它水,看它狼吞虎咽地吃着,脏兮兮的皮毛都盖不住瘦弱。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没有师父的要求下去,主动地去救另一条生命,去施以善意,感觉……有点奇怪。
他们之前,是从来不会去看这些的。
小橘猫没有死,于是他们偷偷将它带回了营地,大家都默认了它的存在。
弱小的生命在能活着后,似乎慢慢地学会了思考,学会了去感知周围的一切,生出恻隐之心。从“野兽”变成人,而不是从“野兽”变成没有感情的工具。
“我们都是从自己的饭菜里分给它的,不会给营地造成负担!”
“它吃得很少,以后长大了,可以抓老鼠,很有用的……”
他们在祝凌身边,尽力解释着。
小橘猫是他们偷偷藏匿的,他们害怕不能养,害怕因此受到责罚,他们本可以不坦白。但他们在公主面前,不想有秘密。
也许是最开始吃过的那颗糖,实在是太好吃、太甜了,所以一直、一直记得。
那个抱着小橘猫的孩子踮起脚,在解释的声音中,努力地将小橘猫举起来。它格外的瘦,所以眼睛特别大,它眼里倒映着祝凌的身影,声音细细弱弱,颤颤巍巍:
“咪。”
第226章 往事二三
祝凌和那只小橘猫大眼瞪小眼。
瘦得只剩一对大眼睛的小橘猫毛茸茸的尾巴在空中晃了晃,慢慢拍打着举着它的小姑娘的手腕,又是一声弱弱的———
“咪。”
虽然过瘦了点儿,但看起来还挺精神。
“养着吧。”祝凌说。
围着她的孩子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声。
“谢谢公主殿下!”
“太好啦,可以养着啦!”
“猫猫不会被扔掉了!”
即使已经体会过生活的残酷,但孩子的快乐,就是这样纯粹而简单。
祝凌看着他们快乐的样子,突然想到曾经的明光卫也捡到过一只小黄狗,那时候明光卫正在训练,才满月没多久的小狗从角落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在青石地面上咋一看如同一团会移动的泥土。
问这只小狗是谁捡回来的,在训练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看天看看地,就是没人承认。
和泥土一个颜色的小黄狗在场地里撒着欢,尾巴摇得只能看见残影。
不知是谁提议了一句:“一条小狗也吃不了多少,要不就养着呗!”
“就是就是!”有人调侃着附和了一句,“大不了养着做储备粮~”
小黄狗还不知人心险恶,在他们的脚边绕来绕去,发出“汪汪”的稚嫩声音。
后来这只“储备粮”长大了,却仍改不了粘人的性子,不管是谁回来,都要摇着尾巴过去蹭蹭腿,被蹭的人故作嫌弃地将它拨开往前走,它又颠颠地跟在后面,通常情况下都会得到一条肉干,然后被怒搓狗头:
“笨死了笨死了!哪天被别人一条肉干骗走了都不知道!”
“谁给它取名叫笨笨的啊!越来越笨了!离了营地怎么活的了啊?”
虽然嘴上嫌弃着,但它日益横向的体型骗不了人,要不是明光卫的训练强度大,小黄狗跟着他们满营地乱窜,早就变成小胖狗了。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小黄狗长成了大黄狗,阳光好的时候,能在练武场上看到飘飞的狗毛,某个角落一定有一只趴着的狗狗,一看过去,就会朝你摇尾巴。
只是……祝凌想起记忆碎片里的场景,她刚刚回到营地里时,为什么没有看到那只狗呢?
“笃笃———”
忽然有人随意地敲了几下打开的大门,门里孩子们的笑声和说话声戛然而止。
抱着小橘猫的小姑娘条件反射似的将猫往身后一藏。
“别藏了,你们带回来第一天我们就知道了。”无名一手撑在门上,一手挂在酒中仙的脖子上,酒中仙板着张脸,看起来杀气腾腾,“真以为这营地里有什么能瞒得过我们啊?”
养一只小猫而已,他们之前还养过狗呢。明光卫营地的规矩严格,却没到了毫不容情的严苛地步。
小姑娘浑身僵硬地把小猫从身后拿出来,无名将身上的重量都压在酒中仙身上,伸着脖子瞄了一眼:“早就等着你们坦白了!诶———这猫长的还挺机灵,取名字了吗?”
最大的那个孩子看了一眼无名,小小声:“猫猫。”
无名:“……”
她毫不客气的大肆嘲笑起来:“你们这取的什么破名啊?哈哈哈哈哈———”
“无名师父!!!”
刚刚还有些拘谨的孩子们气得张牙舞爪地朝无名的方向扑过去———
“你太过分啦!!”
无名搭在在酒中仙肩膀上的手一个用力,便将毫无防备的人向前一推,正好和扑过来的孩子们撞了个满怀。
酒中仙:“……”
他回过头,怒瞪无名。
无名脸上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哎呀,我这不是腿疼吗?磕着碰着怎么办?”
收到一大波气鼓鼓的目光后,她转过头,露出可怜兮兮的神色,明目张胆地颠倒黑白:“公主!他们一起欺负我~”
……
等这场笑闹结束,小橘猫也算是在他们那里过了明路,可以光明正大地养起来了。
祝凌和他们两人一起,走出了孩子们居住的屋舍,无名仍旧将身上大半的重量都挂在酒中仙身上,酒中仙虽然黑着一张脸,但没将人丢出去。
走过两处楼梯,三处长廊后,祝凌问:“怎么没看到笨笨?”
无名搭在酒中仙肩膀上的胳膊骤然一僵。
酒中仙感觉到了她的僵硬,于是他开口,作出了回答:“宫变那天……没了。”
那天的混乱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叙述,他们只能匆匆留下几人处理营地的事宜,便紧跟着去保护殿下。
后来……光四突然背叛,殿下重伤,他们便更顾不上营地这边,只听说营地突围的时候,笨笨为了保护撤退的少年少女,死在了敌人手里。
笨笨其实并不笨,恰恰相反,它是一只很聪明的狗,会撒娇会卖萌,会讨要吃的,他们教的东西也学得很快。曾经在营地里,他们打闹起来的时候会喊“笨笨上啊!咬他!”,两边发出同一条命令后,笨笨总是会从角落里冲出来,假装左边咬一下,右边咬一下,试图蒙混过关。
可那天,没人喊它去迎敌,它的身后只有撕心裂肺的“笨笨回来!”
———那是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没有听从命令。
他们送走了自己朝夕相处的同袍,送走了自己养大的小黄狗,送走了许多熟悉的人,面对了……人生中最惨烈的死别。
或许是这个问题勾起了太多伤心难过的回忆,气氛一时间沉重下来。
“公主。”从刚刚那个问题后就一直沉默的无名忽然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报仇呢?”
什么时候……可以报仇呢?
从明光卫营地里回来后,祝凌脑海里一直是这个问题。
谋逆的南王已经伏诛,无名所说的,是楚国。
楚国,国师扶岚。
他曾在羌国的福寿节上救了小公主一命,那时的他洒脱磊落,身手高绝,意气风发。
和如今比起来,竟像是两个人。
那所谓的天命,真的能将一个人改变得这样彻底吗?
祝凌不明白,于是她决定去找乐珩。
这时天刚刚擦黑,长廊的檐角下都挂上了灯笼,照亮了脚下的路。被红线拴在檐下的煎饼已经被取了下来,它们明日会被二次蒸熟,分发给银阙内容易饿肚子的人家。
祝凌找到乐珩时,乐珩正在喝药,一大碗苦涩的药灌下去,他的脸上更加面无表情。
他似乎并不意外祝凌的到来,因为羌王宫范围内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知道你来问什么。”乐珩看着她,灯笼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有种莫名的疲倦和哀伤,他转身在架子上拿了一个木盒,然后将盒子放到桌上,又往祝凌的方向一推,“你想知道的,都在这个盒子里。”
祝凌接过那个盒子时,听到乐珩问———
“你是不是,有一部分凝凝的记忆?”
已经被他识破了她不是乐凝这个最大的秘密,祝凌也没打算在其他与乐凝有关的事上隐瞒他,她点了点头。
“难怪……”乐珩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她有一部分凝凝的记忆,或许就是她对他百般试探却那么容忍的原因。
乐珩把木盒给她后,便重新倚回了榻上,集贤殿十来日的忙碌,让他本就破败的身体更加难以为继。
祝凌打开了那个木盒,拿出了最上面的那封信,入眼的字迹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她匆匆地扫了几眼,然后目光凝固在那封信的落款上———
[林雾]
她心中浮现出一个可怕又荒谬的猜测。
盒子里的信很多,她从上面随便抽了几份径直拆开,这些信末尾的落款,九成都是[林雾],只有寥寥几份署名为[宋希然]。
祝凌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堵得厉害,看到这些信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世间的命运,竟然能让人绝望至此。
乐珩看她的反应,慢慢地阖上了眼睛,烛光在他的眼睛下方投下一片阴影:“就是你想的那样。”
———就是你想的那样。
羌国当年的福寿节,还是少年的扶岚与宋兰亭游历至此,一个化名林雾,一个化名宋希然,救下了年幼的乐凝。
但那并不是结束。
在乐凝被救之后,乐珩派人找到了这两位救命恩人,在交谈过后,性格更活泼外向的扶岚与乐珩留下了通信方式,此后的近十年,两人每年都有所通信,偶尔宋兰亭和扶岚一起游历时,也会写封信夹带着送过来,扶岚信里的内容天马行空———有他到了哪里,做了什么行侠仗义的好事;有他路上对百姓苦痛的所见所闻;有他对乐珩提出的疑惑给出的答案……
少年与孩童之间亦师亦友,互相的信件积满了一木匣。
“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通信交友……”乐珩的眼睫颤动着,“不问出身。”
曾经乐珩也写过信,询问林雾为什么不好奇他的身份,林雾回答他———
“若是以出身来历来认定朋友,这种人啊,不结交也罢。我们都不知双方的真实身份,不过缘分到了而已。”
林雾教导他当真用心,可谓倾囊相授,他曾经也问过———
“你这样教导我,就不怕为别的国家教出一个强敌?”
当时两人已经通信了很多次,虽不知彼此的真实身份,却也知晓信件的另一方必然非富即贵。
那时的林雾回信于他,道———
“凭你的才能,以后必然造福一方,你越厉害,治下的百姓便会活得越好。
天地如熔炉,唯百姓苦。
我不过尽我所能,仅此而已。”
第227章 恩义两绝
“噔———”
是琴弦骤然崩开的声音。
“啊!”睡眼朦胧的少女被弦断音折的声音吓醒,她猛地直起身子,“怎么了?”
一只瘦长的手压在她头上拍了拍,声音如玉石相击,煞是好听,却透着中气不足:“无事,弦断了而已。”
“扶岚哥哥……”弹琴的人沮丧地推开面前的琴案,叹了一口气,“我又失败了。”
———这是他最近弹坏的第四把琴了。
“特殊处理过的琴弦本就易断。”从燕国境内回来后,扶岚的精力便愈发不济,每旬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只是听了一场琴,他便感觉有疲惫从脑海深处阵阵上涌,但他面上没有显露出半分,只道,“慢慢来,不要急。心静之后,琴弦自然就不会断了。”
被吓醒的少女也附和着点点头:“阿尧这次有进步,这把琴足足坚持了十三天呢!”
“穗岁……”楚尧走过来,抱膝坐在他们旁边,将脑袋埋在臂弯,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发顶,“我好没用啊……”
“这又不能怪你,你又不想这样的!”唐穗岁扑过去环抱住楚尧,楚尧猝不及防地被抱住,唐穗岁在他背上拍了拍,又轻又柔,楚尧伴随着沮丧生出的那一点戾气,也在她的动作下被慢慢化解。
他听到唐穗岁似乎永远充斥着活力的声音:“毒性的影响一年比一年低,我相信凭阿尧的自控力,再过一段时间就好啦!”
“我真的能好吗?”楚尧低声问,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能好啦!”唐穗岁的头往旁边偏了偏,搁在了楚尧颈边,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蹭了蹭,“阿尧无论什么样子,在我眼里都很好!”
“你就会说漂亮话讨我开心……”楚尧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随后轻轻地推开她,脸上的沮丧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只是耳根红通通的,和唐穗岁发间的玛瑙同了一色,“你就是、就是馋我的脸……”
被推开的唐穗岁双手托着脸颊,眼睛弯成小月牙,露出一对圆圆的酒窝:“我也没办法呀,谁叫阿尧生得这么好看呢?”
楚尧:“!!!”
他们都相处这么多年了,唐穗岁这个小混蛋,居然还只馋他的脸!
唐穗岁和楚尧一起长大,哪能摸不准他的脾气?眼看着楚尧就要生气,唐穗岁笑得更厉害了,她抓住楚尧的手摇了摇,作讨饶状:“放心吧,就算遇到比阿尧更好看的人,我也只喜欢阿尧!”
“你一个女孩子,成天、成天把喜欢挂在嘴边……”楚尧耳垂上的胭脂色蔓延到脖颈,又顺着脖颈爬到鼻尖,看着便有几分窘迫和羞涩,“成、成何体统!”
话都已经结结巴巴了,却还强撑着不肯堕了气势。
“好好好,不成体统,我最没有体统啦!”唐穗岁用双手托着脸颊,眼里倒映出楚尧羞窘的神色,她的酒窝笑得更深,“那阿尧要怎么惩罚我?”
楚尧、楚尧的整张脸红得可以煎鸡蛋。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扶岚身边,躲在了他背后,恨不得将自己变成只鸵鸟,一头扎到沙子里来掩耳盗铃。
扶岚笑着叹了口气:“穗岁……”
“扶岚哥哥~”唐穗岁甜甜地喊了他一声,她此时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像只狡黠的小狐狸,眼睛滴溜溜一转,“阿尧准备怎么惩罚我呀?”
她掰着手指头,故意大声地问:“抄书?罚饭?打板子?还是说……把我赶出宫,以后都不见我了?”
“你胡说些什么!”身量已经初长成的少年从扶岚背后探出头来,他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红晕,“我什么时候这么对过你!”
唐穗岁明知故问:“那你刚刚……为什么要躲着我呀?”
楚尧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阿尧,是你想尽办法把穗岁提前接进宫里来的。”扶岚握住楚尧的手臂,把他从背后拉出来,“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楚帝楚云澹刚刚去世的时候,楚尧还很小,扶岚要应付朝堂内外,即使已经在合理范围内留出了最大限度的时间陪楚尧,时间也依旧少得可怜,那时的楚尧状态很差,扶岚思来想去,决定给他找个玩伴。
他让那些忠于楚帝一派的臣子带着家中适龄的孩童,不拘男女,都进入宫中,然后他为楚尧挑选了四个孩子作为玩伴。
楚帝崩逝的时候,扶岚因为伤心过度,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在楚尧的身上下了毒。这毒虽然之后发现得及时,但已经对楚尧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楚尧一旦受到负面的刺激便会头痛,情绪就会不受控制,变得暴躁易怒、偏激可怖。
楚尧年纪尚幼的时候,自控力自然差,再怎么掩饰,也不可能让四个玩伴都不知晓,四个孩子,每一个都目睹过楚尧受到刺激后的可怕样子。除了唐穗岁,另外三个人在屡次受惊之后,便哭着喊着再也不肯进入宫中,扶岚只得将那三个孩子送回,令让那三个孩子的家眷三缄其口,保守楚尧的秘密。
四个孩子中只有唐穗岁不怕,坚持留了下来。她留下来的原因也很简单———
“阿尧生气的样子虽然很可怕,但他只是嘴上吓唬人,从来没有真的动过手,他不生气的时候,对我们真的很好呀。”
年幼的唐穗岁托着腮坐在栏杆上,腿悬在空中晃呀晃,于是头上的流苏也跟着晃荡:“最重要的是,阿尧长得好看,高兴时好看,难过时好看,思考时好看———就连生气时……也很好看!”
年幼的唐穗岁不仅胆大包天,还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小颜狗,楚尧就是按她最喜欢的审美长的。
好看的人总是有自己的脾气,而且脾气特别大———这是年幼的唐穗岁总结出来的真理。
过了好几年,机灵的小颜狗摸清楚了楚尧的性情和脾气,最后一点害怕也消失殆尽,楚尧情绪失控得不厉害的时候,唐穗岁甚至敢端着小零食在旁边看他发飙,问就是———
看着阿尧生气的脸,吃零食都格外香。
这个回答,令楚王宫上下贴身服侍楚尧的人哭笑不得。
就这样,除了唐穗岁以外,楚王宫里再也没有进过适龄孩童,楚尧便和唐穗岁一起在楚王宫中,青梅竹马、磕磕碰碰地长大了。
等唐穗岁长到了一定的年纪,便被朝野上下默认为了楚尧的准王后,按楚王宫的规矩,唐穗岁要回家住半年———这半年的时间里,楚尧必须完成一系列类似于[告天]的前置流程,将唐穗岁的名字刻入楚国宗庙,即楚尧那一页的旁边,这个过程相当繁琐,从准备到结束,一般需要半年。[告天]结束后,唐穗岁才能重新入宫,以待年龄到达之后的大婚。
但楚尧不想等半年,于是他隔三差五便催促掌管这些的大臣,硬生生加速走完了流程,提前了一个多月将唐穗岁接入宫中———
后果就是确定身份后,唐穗岁更加肆无忌惮,常常将楚尧调戏得面红耳赤,这样的事在这段时间内,不知发生了多少回。
现在,准楚王后唐穗岁弯着眼睛,拖长了音调,甜甜喊了一声:“阿尧~”
被从沙子里拽出来的小鸵鸟像是尾巴着了火,噌地一下起身从屋里冲出去了,身后隐约还能听到唐穗岁哈哈哈的嚣张大笑。
“扶岚哥哥~”屋子里,唐穗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阿尧又跑啦!”
“嗯。”扶岚笑着应了她一声,琥珀色的眼瞳有些涣散。
阿尧的状况越来越好了……
以后有穗岁陪着他,他也可以放心了。
羌国,羌王宫。
祝凌在灯下,将信一封封看完。
在这期间,蜡烛越烧越短,乐珩起身,剪了一次烛芯。
这些信件不少,大部分看起来都有些年头,却被主人保管得很好。信上的内容,全是扶岚化名的[林雾]对乐珩的细心教导,偶尔还夹杂着两份宋兰亭对他们某些想法的不赞同以及面对一些事情如何处理的观念,这些信的时间的跨度有近十年,直到前几年,信件的交流才突兀地戛然而止。
但单看这些信上的内容,说扶岚是乐珩的半个老师,毫不为过。
可越是这样……便越衬得如今难过。
祝凌将看完的信一封封按时间顺序收好,重新放回木盒里。
“啪嗒———”
是木盖合上的声音。
乐珩在响动里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像上好的墨玉,黑白分明。
祝凌和他对视着,露出一抹苦笑:“我竟不知要对你说些什么。”
是天意弄人?或是阴差阳错?
这些言语都太过苍白无力。
所以到了最后,祝凌沉默了许久,只问:
“你还要报仇吗?”
烛光投在乐珩脸上,他摩挲着那个木盒上的花纹,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