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什么新消息来了?”管理鸽舍的人一把抓住这只刚飞到的鸽子,从它的脚上取下了一个小竹筒。他先是检查了一番那个小竹筒,确认竹筒口的火漆封没有被人动过后,才将竹筒举起来,竹筒的底部刻着四个细如蚊蝇的小字“漓郡加急”。
“真是怪得很。”收信的人皱起了眉,“昌黎郡那边鼠疫解决后都不再用加急信,怎么漓郡还用上了?”
他嘴里嘀嘀咕咕的,手上的动作倒是不慢,拿着那只竹筒便送出去了,不消一盏茶,这只小竹筒便落到了宋兰亭的案头上。
“漓郡那边的加急信?”小竹筒送到的时候,宋兰亭正在窗边练字,今日不知怎的,他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拿到竹筒后,他蹙着眉,清雅如画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解,“我记得漓郡那边……似乎没有鼠疫,也没有天灾人祸。”
“说不准又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漓郡的的那个郡守胆小如鼠,对于上面的命令可是一点儿都不敢违抗,丁点大的小事都要寄信,再大点的就要加急。”正在一旁嗑瓜子的曾烈凑过来,满脸不在意道,“要不是看在他老实本分,又不敢贪墨的份上,我估计兰亭你早就把他给换了。”
漓郡的郡守实在是怂得朝堂上下人尽皆知,春耕要发农具,他得写信汇报一番;种子坏了一点,他得写信汇报一番;郡里出了一个稍微大点的案子,他得写信汇报一番……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只能说一句谨小慎微,但漓郡的郡守每次汇报的内容洋洋洒洒,就差把一日三餐也写上了。
上一次漓郡用信鸽来寄出的简短加急信,还是因为他出门时没注意摔了一跤,把官袍划了一道显眼的口子。
燕国朝堂上两轮换血,大批大批的官员倒台,以至于不少位子都空了出来,有能耐的暂时威望不够,还需要养养资历再行提拔,像漓郡郡守这种没有犯大错但日常行为分不清主次的,一时之间也确实没有换掉的借口。
宋兰亭从案几上拿了一把裁纸刀,慢慢挑开竹筒上封着的火漆,曾烈此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仍旧是满不在乎的语气:“我觉得没什么大事吧。”
“曾烈!”王雅芙抽空回了个头,“叶子牌你还玩吗?”
今日初九,燕国上下都还处在假期中,因为昌黎郡鼠疫圆满解决的消息早已传了过来,提心吊胆的夫子们这几天才终于有心情开始玩乐。
“就来就来———”曾烈将手里最后一颗瓜子磕完,丢掉瓜子壳后拍了拍手,“看我不杀你个落花流水!”
曾烈往后走了几步,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扭过头来问:“兰亭你要不要玩几圈?”
宋兰亭摇了摇头:“你们玩吧。”
裁纸刀在他手中灵活地转动着,最后一点火漆也掉下来,伴随着“咔嚓”一声响,小竹筒的盖子被撬开,咕噜噜地滚到了桌面上。
宋兰亭抽出了里面的纸条,白纸黑字在他眼前展开。
曾烈刚摸到叶子牌,便听到身后一声巨响,他吓得一抖,刚一回头,便只看到宋兰亭的背影,以及……四分五裂死状凄惨的案几。
曾烈:“……”
他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
他都多少年没看到过宋兰亭动武了!
这也忒吓人了!!
这声巨响同时也吓到了王雅芙,她摸牌的手僵硬地悬停在半空之中,过了好几息,她才偏过头:“是不是我们在掌院这里打叶子牌……终于让他忍无可忍了……”
她脸上露出一点心有余悸的神色:“我、我们这属于玩物丧志,要不、要不我们自行检讨一番吧……”
“他既然允许了,就不会做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情。”曾烈认真想了想,“估计是和刚刚漓郡的加急信有关。”
“可凭漓郡郡守的性格———”曾烈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疑惑道,“能干出什么大事儿啊?”
风从被打开的大门里卷进来,带起一阵寒意,一张纸条被风吹落到郑静姝脚边。她弯腰拾起,这张不过一指长宽的纸条上有极明显的褶痕,隐约能看出刚刚拿到纸条的人心绪有多震荡,纸条上写着:
乌子虚单人返京,途中遇袭,经查验坠于雾夜河内,生死不知。
而落款时间为……两天前。
第179章 昌黎真相
宋兰亭疾步走出去后,扑面而来的寒风让他的满腔怒火和担忧稍稍冷静了些。
他想起那张纸条上的内容———乌子虚单人返京,途中遇袭,经查验坠于雾夜河内,生死不知。
那落款的时间是两天前,若是以这时间反推,也就是说,乌子虚出发那日……很有可能就是除夕当晚,甚至可能是连夜出发的。
他知道他的弟子有很多秘密,他也无意去深究,只要他能达到他的要求便好,但在这一刻,他心中涌上了一股不可忽视的怀疑———
他是不是对他的弟子……太过苛责了?
他对他下药,卷走他书阁里有关瘟疫的藏书,阻止熹微改动燕焜昱圣旨……桩桩件件,不过是为了他不去涉险,是害怕他在这样的凶险里无法平安归来。
把派去协助他的人放在昌黎郡,设计乘黄留下来照看,自己跑进抚宁县去接触最严重的鼠疫病人……也是为了和阎王抢命,于公于私,他都做的很好,也让人无可指摘。
而连夜返程……只是为了回来拜年而已。
他还记得那天最后告别的时候,天际刚刚出现明光,子虚背对着他,语气轻快地说:“老师,我走啦!”
那时他中了药,口不能言,无法动弹,只能看着他的弟子越走越远,在要出门的那一刻,他听到他说:“我会早点结束这一切,回来拜年的!”
从头至尾,他的弟子都没有回头。
他说这话时是强撑着的吗?
他说这话时是在心里害怕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那日的一切已据不可考,越是回忆便越是痛心。
如果……
如果不是为了怕他生气……如果不是为了尽快赶回来拜年……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出事呢?
宋兰亭知道此时这样的假设已经没有了意义,但他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去想,是不是因为他分别时的态度太过冷硬,让他不安了呢?所以他才会单人返京,所以他才会落到生死不知的境地里……
“兰亭———”
宋兰亭思绪一片混乱,被后面用轻功的曾烈追了上了,曾烈拉住他的手,只觉得这一刻宋兰亭的手冷得像块冰,冻得人发寒。
“你冷静一点!”曾烈掰开他的手,宋兰亭修剪整齐的指甲已经陷入到了肉里,留下了青紫的印记,刚刚的案几四分五裂,他的手侧也破了皮,白皙的手看起来好不凄惨,“万一这是引你上钩的假消息呢!”
宋兰亭只觉嗓子干涩得厉害,他轻声问:“你觉得……这像假消息吗?”
他这些年谋划的事情,曾烈也参与了不少,漓郡郡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都心知肚明,对于一个一点小事都要当成大事对待的人,在这种事情上不可能会说谎,而且漓郡的加急信寄过来,只需一天半,但这封加急信却足足飞了两天,恐怕是漓郡郡守确认了又确认,才敢发出的。
“雾夜河水流有多湍急……你又不是不知道,冬日就算是练武的人掉进去都凶多吉少……”宋兰亭的声音有些哑,“他才十七……他才十七啊……”
未弱冠的少年郎,有多少还在长辈的庇护下过着富足安逸的生活?又有多少会像他一样直面生死危机?
曾烈听到宋兰亭的声音在颤抖,这是他罕有的、失态的时刻:“也许……是我这个做老师太过苛责。”
太过苛责?
曾烈愣了一下,即使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他的心里也有一瞬忍不住生起了疑惑———
从收下乌子虚开始,乌子虚那能折腾的本性就显露了出来,哪次兰亭不是一边眉头紧锁一边认真给他收尾?从小麦磨坊案到燕国秋狝,从作坊折腾到王室争位,再到昌黎瘟疫……次次出事兰亭都是和他说一定要好好收拾徒弟,结果呢———雷声大雨点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乌子虚胆子越来越大,他觉得一定程度上还是有兰亭娇惯的原因在内吧!换成别人的徒弟这么能惹事,早就被当老师的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只是……曾烈叹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总归是要先把人找回来。”
“你说的对,要先把人找回来。”宋兰亭的失态也没有太久,怒火和担忧被他一点点克制下去,他垂下眼睫,身上一瞬间显示出一种异乎常人的冷静来,只有手上的伤痕昭示着方才那激荡的情绪,“我会调动熹微去雾夜河河岸细细搜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近怕是还有的忙。”曾烈内心的担忧并不比宋兰亭少,但他内心深处并不相信乌子虚那个滑头的小子会死,他拍了拍宋兰亭的肩,声音里带了点淡淡的杀意,“瘟疫才刚定,有人就迫不及待要动手,无非就是觉得自己的位置,已经稳如泰山了。”
在鼠疫成功解决的消息传出后,书院里的气氛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好转,无论是先生还是学子,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年味的气氛也逐渐充足起来,但这一切,都在初九那天截然而止。没人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但从那一天开始,书院里的先生们都开始行色匆匆,神出鬼没。
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阿英一贯心细如发,她敏锐地意识到了气氛骤变之后,有某种令人不安的存在。
“老师———”十一那天,阿英终于逮住了已经消失两天多的郑静姝,她小小的一只,紧紧地攥着郑静姝的袖子,仰头问,“是书院出什么事了吗?”
“没出什么事。”郑静姝弯下腰来,温柔地捏了捏阿英的脸蛋,“不要多想。”
阿英微微睁大了眼睛,已经被养出婴儿肥的脸看起来更加纯稚可爱:“真的没发生什么事吗?”
她的手指点在郑静姝眉上,然后沿着她的眉形滑动,软软道:“可是老师,你一直在不自觉地皱眉,你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
郑静姝愣了一瞬。
她尽力放平面上的表情,声音也更加柔和:“阿英知道的,老师前段时间家中出了事,一直到如今还没完全处理完,所以有些累。”
她对于学生一贯是细心而又温柔的,对阿英更是耐心好得翻倍:“让你担心了,是老师不对。”
郑氏在几月前出了变动,郑静姝为了协助齐倚弦,几乎忙得脚不沾地,这事阿英也是知道的。一个大家族的变动,需要处理的事情漫长又繁琐,郑静姝的说法并没有什么漏洞,但阿英就是直觉不对,就像王晏如那场隐晦的试探一样,她觉得有问题,所以迅速做出了反击。
阿英扑到郑静姝怀里,将脑袋靠在她腰上:“家族重要,可老师也要顾着身体。”
不对,太不对了。
因为从小在乞丐堆里摸滚打爬的缘故,阿英对人的情绪特别敏感。和郑静姝这半年的朝夕相处,让她不知不觉记住了许多有关郑静姝的小细节。
郑静姝因为性格的原因,很少说谎,但她说谎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盯着和她交谈的人的眼睛,以此来增加话语的说服力。阿英刚成为郑静姝弟子时,很喜欢吃她做的荷花酥,因为她是第一个除了哥哥外对她这么好的人。
小孩子总是有贪嘴的天性,她有一次因为吃多了积食腹痛,之后就被严格限制了吃荷花酥的数量,每次她可怜巴巴地看着郑静姝,说还想再吃时,郑静姝就会盯着她的眼睛,十分认真的告诉她没有了,但她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经常能从灶台角落里找到隐藏的荷花酥,后来……后来郑静姝就发现了,她每次做糕点后,多余的荷花酥都会被送给其他的先生和学子,力求不让她再有机可乘,但也就是从那之后,郑静姝说“没有了”时,便不再直直地盯着她了。
她相信老师不会害她。
但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瞒着她的呢?
如果是她不能知道的事,老师和先生们的第一反应应该是直接告诉她不能听,而不是立刻找一个理由来掩盖。
这个下意识的反应不对,很不对。
需要隐瞒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和她有关———
那就只有哥哥!
这个猜测让阿英心里涌起了惶恐,她手臂收紧,郑静姝感受到了她的动作,疑惑道:“怎么了?”
“我有点想哥哥了……”一旦向这个方向去怀疑,阿英内心就像是平静的海域起了浪,惶恐如浪潮,有种令人颤栗的冰冷和恐怖,“老师,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郑静姝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后她拍了拍阿英的背,举动里带着一些安抚的意味:“昌黎郡那边鼠疫才刚刚平息呢,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子虚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的。”
“那十五呢?”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孩子特有的无赖,“哥哥要是不回来陪我过花灯节,我就不理他了!”
“这可说不准,谁知道昌黎郡那边要处理多久?”郑静姝承诺道,“如果十五子虚不回来,那我陪你去过花灯节,好不好?”
阿英如坠冰窟。
出事了,哥哥一定出事了!
走前哥哥答应过她,一定会回来陪她过花灯节的!当时她问:“要是花灯节前瘟疫解决不呢?”
“怎么可能?”那时哥哥笑着往她嘴里塞了一颗麦芽糖,“我什么时候对你食过言?”
眼眶有点点刺,阿英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闷闷地回了一句:“……好。”
郑静姝本就是抽空回来确认阿英的情况和书院有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所以一个时辰后便离开了。
在郑静姝离开后,阿英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许久,突然从椅子上跳下,直奔宋兰亭的小院。
“笃笃———”
小院的院门被扣响,过了一会儿,阿英顺利见到了宋兰亭。
“找我是要问子虚的事吗?”宋兰亭看她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给她倒了杯水,水柱慢慢倾泻到茶壶里,阿英盯着那弘水柱,剧烈的心跳慢慢平稳。她抬头看了看宋兰亭,宋兰亭面色虽比平时憔悴些许,但脸上仍然带着清雅的笑,是无懈可击的模样。
“掌院的手伤了吗?”阿英突然问。
给她倒水的那双手,掌心有浅浅的、结了痂的伤痕,手侧有青紫,在白皙的肌肤上异常显眼。
“前几天不小心伤到的。”迎着她关心的眼神,宋兰亭道,“没什么大碍。”
“子虚在昌黎郡那边有不少事要做,忙得厉害。”宋兰亭从案几上抽了一封信递给她,“忙到报平安都只有寥寥一句。”
阿英接过那张信纸展开,信纸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安置病患,事务繁多,平安勿念。
她认真看了好几遍,是哥哥的字迹,那纸也与平时昌黎郡那边寄过来的质地一样。
阿英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难道是她想多了?
“若有子虚的信件,不会瞒着你。”宋兰亭笑着指了指案几上另一堆堆叠着的文稿,“我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你若是闲着无趣,燕溪知下午会到书院来,让他带着你玩。”
阿英攥紧了手里的信纸,乖乖点了点头:“多谢掌院。”
她从宋兰亭的小院离开,轻飘飘的信纸莫名有种沉甸甸的错觉,明明一切都没有问题,哥哥也是平安的,她该感到高兴的,但她的心总像是飘在空中,安定不下来。
掌院双手上的伤痕总在她脑海里晃来晃去,那分明……是自己的指甲掐出来的伤痕。
在送走阿英后,宋兰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拨开案几上那堆文稿最面上的几张字帖图画,从里面抽出了一叠状纸,或者说,一叠罪证———里面详细记载了瘟疫爆发的原因,以及直接或间接促成了瘟疫蔓延的官员名单,其中被写在首位的名字,便是刘衡,即昌黎郡郡守。
这张纸上详细记载了刘衡生平经历:
刘衡父亲被族长之子在一次醉酒之后失手推入河中溺亡,求告无门反而得罪宗族,故而寡母幼子倍受欺凌,族人抢夺他家田地,地痞流氓常常找茬,他的母亲为了替他博一个生路,自焚而死,此举震慑了刘氏宗族,宗族恐惧羞愧之下,接手了他的衣食住行,并供他读书,他少时发誓若有机会为官作宰,必会奉公守法,造福一方。
刘衡在读书之上颇有天赋,少时成名,初入官场也确实是个清明廉洁的好官,但随着岁月变迁,他在宦海沉浮间磨去了初心,化为了浊流的一份子。对瘟疫隐瞒不报,致使大量百姓染疫死亡,究其原因不过是贪权,他在出事的第一时间便将事情压下,也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和权势,可惜瘟疫不同其他,处理不慎以至惨剧蔓延。
———这是明面上的、挑不出任何错来的调查结果,无论是谁看了,都只能唏嘘,叹世间造化弄人,感慨初心难永,悲哀清官难得。
除了这份明面上的调查外,暗地里还有另一份截然不同寥寥数语的验查:
刘衡少急智,人聪颖,其母唐氏受族人威逼,几次险死,得刘衡安排,假死脱身定居韩国长垣关,后燕韩之战爆发,长垣关破,其母被燕人击之,亡于关中,尸骸难敛。
若只看明面结果,便是为官者欲壑难填最终酿出大祸,但若是看了暗地,这场瘟疫究竟如何,便值得深思了。
宋兰亭忍不住想,若是当时去了昌黎郡的人不是子虚,若是刘衡没有被他当即立断地控制下来……那么以刘衡明面上的官声而言,只要他能在百姓绝望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拿出一线希望,百姓就将化为他手中最可怕的利刃,将燕国割得鲜血淋漓。
一郡之乱,并非小事啊。
宋兰亭慢慢翻着手里那一叠纸,心中思绪万千,除了像刘衡这般万死难辞其咎的人外,还有另一部分人的死亡也令人痛心遗恨,比如抚宁县令范元铎,比如苍县主簿胡康……一条条性命随着这场瘟疫,永远沉眠黄土。
无论有多大的冤屈,也不该以无辜者的性命来复仇,那样与施害的人又有何区别?
宋兰亭将那叠厚厚的、写满了墨字的纸一张张整理好,每一张纸,每一行字,都是曾经活过的人。
那些在瘟疫中死去的、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人,他们该被百姓知道,也该被史书记得。
第180章 各方暗涌
“陛下,宋司徒求见。”
候在燕焜昱身边的侍从轻声呼唤。
见燕焜昱没有反应,他又道:“陛下?”
“……何事?”燕焜昱从案牍中抬起头,他的神色不太好,眼里带着红血丝,整个人看起来犹如即将陷入绝境的困兽。
侍从被燕焜昱的神色吓了一跳,他的头弯得更低了,不敢与他对上视线,他又重复了一遍:“陛下,宋司徒求见。”
……宋兰亭?
燕焜昱搁在案几上的手抖了一下,他闭了闭眼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宣他进来。”
“是。”侍从行了一礼后,出去宣召。
在侍从退出去后,燕焜昱愣愣地坐在椅子上,殿内明明燃着火盆,他却觉得寒气彻骨,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席卷了他。
没有回来……如今十一了……他派去伏杀乌子虚的死士,没有一个人回来。当时和他约定好了的楚国国师扶岚,如今也是杳无音信。为了这场伏杀,老燕王死后他所继承到的势力几乎去了八成,他手里剩下的可用之人寥寥无几。
这场伏杀最后是个什么结局,他派去的人有没有被发现,有没有被查到,这一切他都不知晓。这种未知像是悬在头顶的刀,随时都有落下来的可能。
燕焜昱不甘心。
当看到从大殿门口走进来的宋兰亭时,这种不甘达到了顶峰———
他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坐上了高位,他是燕国的帝王,朝堂上下都该听他的,又怎能被别人掣肘?他是对不起乌子虚,可他是皇帝啊,一国帝王,怎能被个人私交所阻挠?
燕焜昱努力端起属于皇帝的架子,一如他平时那般:“宋司徒有何事寻我?”
天下七国,一般初一到初十朝臣休沐,从十一开始恢复工作,但十一到十五期间,没有重大事件的情况下通常不用上朝,只需递交奏折即可。
“我来给陛下送一些东西。”宋兰亭并不是空手来的,他带着一个盒子,在进入大殿后,已经有侍从将盒子接过去检查了,此时,这个盒子摆到了燕焜昱面前,“还请陛下打开看看。”
燕焜昱注视着他面前的盒子,这个盒子平平无奇,既非珍贵的紫檀,也非金丝楠,看起来并不像装了什么珍贵的物品。
许是殿里的气氛太凝重,燕焜昱开玩笑似的说:“宋司徒这新年贺礼,看起来倒有些寒碜。”
宋兰亭没接他的话,只是不咸不淡地反驳:“我倒觉得这盒子里的东西,胜过这世间珍物许多。”
被反驳了的燕焜昱心中闪过一瞬不悦,但他面上没显露,而是伸手打开了盒子———盒子里只有一沓写满了字的厚纸。
在看到那纸上第一个名字时,燕焜昱心里咯噔一下,脸上便露出些许厉色来:“宋司徒这是什么意思?”
“昌黎郡虽说瘟疫已平,但与之牵连的官员派系甚多,无论奖惩,皆需陛下旨意。”
……需他旨意?
燕焜昱心里冷笑。
他翻动着那厚厚的一沓记录,与其说是记录,倒不如说是罪状,条条分明,详实得令人心惊。燕焜昱心中首先升起的,不是对昌黎郡染疫而死的百姓的痛惜,也不是对为国尽忠的臣子的遗憾,更不是对那些朝之蠹虫的愤怒,而是忌惮,铺天盖地的忌惮。
宋兰亭手里所能查到的消息,竟然比他一个帝王都要清楚明白,他这是想做什么?他是想要犯上吗?
他心里这样想着,面上便也显露了出来,话语里隐晦带了点软刺:“宋司徒的消息,倒是灵通。”
“陛下过奖了。”宋兰亭语气不疾不徐,没有惊慌失措的辩解,也没有急不可耐的反讽,他只是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
“如何处置……”燕焜昱快速的将手里的那一沓记录过了一遍,眉不知不觉地皱起来,这一沓记录里涉及的臣子太多,有一部分甚至是他麾下忠心耿耿的得力干将,若是除去,便是他的损失。
他沉思了一阵,道:“年节未过不宜见血,既然首恶刘衡已除,那其余人便从轻发落吧。贪污的便官降数级,让他补齐金银充入国库,行为更恶劣的便夺去官职,永不复用。那些为国尽忠的臣子通通进行追封,对他们的亲属赐金银田产,并在他们的家乡为他们立碑刻功。”
燕焜昱对于这种迂回的处置方案极其满意,说完后便问:“宋司徒意下如何?”
“对功臣封赏,臣并无意见。”宋兰亭道,“但那些贪污渎职的官员,不可轻饶。”
贬官罚金只能伤筋动骨,只要帝王愿意,贬官后还能再升回来,新上任的地点还能再捞金银,自己永不复用,可还有子孙后代。事关一郡百姓生死的事上都没有血的震慑,那往后律法还有什么约束可言?
“宋司徒须明白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燕焜昱仿佛又回到了朝堂之上宋兰亭与他对着干时候,“同僚之间,何必赶尽杀绝?”
“这并非赶尽杀绝,而是对燕国、对昌黎郡数万百姓冤魂的交代。”
过去的场景仿佛在此刻重现,宋兰亭似乎永远都在和他对着干,无论他提出什么,宋兰亭好像都是站在反对他的那一方,他与宋兰亭对峙之中,总是输多赢少,可明明他才是燕国的皇帝!
已经被极力忘记的不甘、怨恨、羞恼在燕焜昱脑海里重新翻涌,在心尖上重新堆积,使他几乎陷入到一种即将发怒的状态里。
“宋司徒,你该记得你的身份!”燕焜昱提高了声音,“燕国朝堂不是你的一言堂!”
“我从未认为朝堂是我的一言堂。”宋兰亭看向他,他的眼神仍然是平静的,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压抑了什么,“陛下如今这般愤怒,是因为那数万百姓的性命不及您自身的利益重要,对吗?”
宋兰亭鲜少说这样直白又刻薄的言语,他的话总是委婉的,留着恰到好处的余地,只是不知今日为何格外尖锐。
燕焜昱的掌心开始渗出一层薄汗,他隐隐有预感,宋兰亭或许是发现什么了。
可那又如何?
他是君,宋兰亭是臣,就算宋兰亭真的查到了他出手的痕迹,那又如何?
反正他们也不是相得的君臣,这一遭不过是彼此间的隔阂与成见,变得更厉害些罢了。
燕王宫的各处都有数双眼睛盯着,一旦宫里有什么变动,便会由这些眼睛传向他们背后的主人。
宋兰亭离开不过两个时辰,燕焜昱常住的宫殿外便多了数层守卫。没人知道他们在殿里谈了什么,但在增兵都还没有彻底到位的情况下,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
“……增加禁军?”燕轻歌放下手里刚绣好一角的手帕,走到窗边招了招手,角落里一名禁军小跑向她的方向。
“长话短说,发生了何事?”她问。
自从燕王死后,她的大哥郑瑄和接手了内宫护卫之责,她的消息便比以往灵通了太多,他们两人虽然没有相认,但彼此之间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禁军向她行了一礼,小声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统领也不知道,大约……是和昌黎郡有关的。宋司徒出来时脸色不是很好,陛下更是在宋司徒走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燕轻歌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昌黎郡的瘟疫,不是已经解决了?”
她虽久居深宫,但这么大的消息,她也是知晓的。
“具体统领正在查———”那禁军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他的同僚已经急匆匆地过来,说要调任他去别处了。
禁军每日如何巡查是固定好的,轻易不会变动,燕轻歌问:“出了何事?”
“今日大皇子照例去寻陛下,许是因为陛下正在气头上的缘故,大皇子被陛下责罚到昏迷,因为大皇子伤得有些重,皇后娘娘正在和陛下闹呢!”赶过来的禁军也是郑瑄和的心腹之一,只有他敢信的人才会放在燕轻歌这里,所以这人对燕轻歌没有半点隐瞒,“禁军没能及时拦下皇后娘娘,集体吃了挂落,这才要换一批人去殿前站岗。”
在深宫里这么多年,燕轻歌对她这位皇兄的性子也有不少了解,表面爽朗大度,实则睚眦必报,确实像他会干出来的事。
见燕轻歌没什么要问之后,那赶来的禁军对她行了一个礼,便立刻带人换班去了。
燕轻歌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微微垂下了眼睫。凭她对燕焜昱的了解看,他这个举动很不对劲,太心虚了。
若是为昌黎郡的各项处置与宋司徒不欢而散,发怒正常,但不必调动禁军。调动禁军护卫于他,仿佛有谁要对他不利一样……
燕轻歌搭在窗框上的手骤然收紧,如果……如果他做了一件后果很严重的亏心事,而这件事里涉及的人有能力报复于他,那就能解释得通了。
放眼朝堂内外,能做到这事的无非三人。她阿兄与燕焜昱并没有冲突,祁司马没有理由,那就只剩宋司徒———
宋司徒如今好端端地呆在燕京里,如果他要出手,那必然是……乌子虚!
只有乌子虚出事了,又能查到燕焜昱的手笔,才会让他担惊受怕,故而调动禁军!
“姐姐。”剜瑕拿着一块手帕,细细地替贺折竹拭去脸上的泪痕,“别哭了。”
“安儿是他的孩子……”贺折竹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每落一滴,心中的恨意与怨恨便增上一分,“他怎么这么狠心?”
“他是皇帝呀。”剜瑕执起贺折竹的手,柔声道,“安儿对于我们来说是无价的珍宝,但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子嗣而已,我们只有一个安儿,可他以后……会有无数个子嗣。”
“姐姐———”剜瑕说,“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呢。”
贺折竹合上眼睛,脑海里便划过安儿团成一团的、小小的身影。她知道燕焜昱这几日心情不大利落,但她总觉得虎毒不食子,对流着自己血脉的孩子,他终归该有着几分宽容之心,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会下这样的毒手。
仅仅只是问答之时答不上来罢了,便让人用戒尺狠心责罚,几岁的孩子掌心有多柔嫩,打肿了依然不肯罢休,非得让人痛到昏过去才止。
“姐姐,你在此处平复一下心情,我去问问太医。”剜瑕将手帕塞到她手里,“安儿还小,筋骨尚且幼嫩,若是留下了什么后遗症便不好了。”
转过身后,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招来太医问过之后,她发现燕焜昱比她想象中的更能下狠手。
啧,这还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呢,也不怕打坏了。
有人走到她的身边,给她悄悄地递上字条,剜瑕将那张小小的字条展开一看,唇边的笑容渐渐加深了。
问她是否知道今日殿中的对话?
她确实不知道说了什么,但通过今日的种种迹象,也能推测个八九不离十。
无非就是燕焜昱在宋司徒弟子遇险这世上插了一手,然后被发现了呗。
剜瑕被面具遮挡的脸上露出一个笑,论自寻死路的能力,她还没有见人比得过燕王。
墙倒众人推,燕王这堵墙……怕是立不了多久了。
萧国,鹿渊城。
萧慎在长留山附近的小镇里修养了两天后,带着萧煦的骨灰返回萧国。几天的日夜兼程,在即将进入萧国王都前的那座城池里,有人向他递上了一封拜帖,这封拜帖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落款的人却是夏国夏华廷。
———也就是夏国的现任夏王。
“夏华廷?”萧慎这两天心绪颇重,消瘦得极快,“他到我萧国境内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