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阶下的人顷刻汗如雨下,如果他执意阻拦,岂不就是非要如今的燕王做背信弃义之徒?
“还请陛下明察!臣绝无此意啊!”
“既然如此———”燕焜昱道,“还不退下?”
那人踉踉跄跄地回了队列里,这件事才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继续。”
一道道任命和提拔的圣旨不断被宣读,直到朝堂上所有的升迁都已妥当后,曹总管才宣读了最后一卷圣旨———
封二皇子燕溪知为逍遥王。
一直站在百官队列里摸鱼的燕溪知茫然地抬起头来,只觉得好像有什么毒馅饼砸到了他头上。
他疾步走出,还没等他领旨谢恩,便听到上首的燕焜昱说:“二弟,封王算一喜,不如来个双喜临门?”
听到燕焜昱亲切的话语,燕溪知汗毛倒竖,心里咯噔一下。
“算起来二弟弱冠已久,父王竟然都没为你挑一个知心人。如今既已封为逍遥王,不如皇兄我帮你挑个逍遥王妃?”
燕溪知:“!!!”
他有那么一瞬间很想要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
合着他想要表现兄友弟恭,就是在这拉媒保纤?!就凭燕焜昱的性格,今天兴致勃勃地给他指了婚,明天就会怀疑他会不会借用外家势力觊觎他的皇位!他只是想混日子,不是想混着混着把命都没混没了!
燕溪知道:“臣弟目前还没有心仪的人。”
“没有也无妨,谁家像你这么大岁数还不成亲的。”燕焜昱的话语听起来亲昵,“先娶个王妃,日后若是遇到喜欢的,再立为侧妃就是了。”
燕溪知:“???”
让喜欢的人为侧?那也叫喜欢?他又不是脑子有病!!
他努力掩盖住语气里的咬牙切齿:“臣弟目前没有娶亲的想法。”
燕焜昱在燕王手底下憋屈了这么多年,如今一朝大权在握,便更厌恶别人反驳他的意见:“太常家的嫡女、尚书左仆射家的嫡女、大司农家的嫡女……”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人选,摆出了今天就要把他的婚事定下来的态度。
燕溪知心里发沉,他不知为何,特别抗拒指婚这件事。他猛地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个极其不好意思,但又豁出去了的表情:
“臣弟是个断袖,不喜欢女人!”
掷地有声,满堂俱寂。
燕焜昱设想过各种可能,也许燕溪知会继续抗旨,也许燕溪知会选择妥协……但他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离谱到极点的答案!
断袖在燕国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一个刚刚封王的皇子在朝堂之上这样公然地说出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燕焜昱张了张嘴,一时哑然。
毕竟燕溪知都这样说了,他若还执意指婚,便是把臣子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行为未免太过难看,而且……燕溪知断袖,又不肯成婚,便会无子,后继无人的兄弟,也没什么威胁了。
“胡闹!简直胡闹!”燕焜昱狠狠一拍扶手,脸上显出怒容,“断袖终究是小道,你还是要成亲生子的!”
“臣弟不喜欢女人,为何要娶妻!”燕溪知猛地跪在地上,“我知皇兄最是体恤,还请皇兄收回成命!”
燕焜昱和他打感情牌,那他和燕焜昱也打感情牌,断袖确实是他信口胡诌的理由,但要他娶妻,简直害人害己!
燕焜昱紧捏着扶手,极其失望的叹了一口气:“罢了!我不管你了,你自己胡闹去吧!”
燕溪知叩首,然后静静回到百官队列之中。一些有眼色的臣子忙出来汇报各郡县大大小小的琐事,揭过了刚刚那段不愉快的插曲。
待诸事皆毕后,燕焜昱道:“还有其他事要上禀吗?”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刚封的司徒宋兰亭,从百官队列之中缓步踱出:“臣有事禀报。”
燕焜昱心中泛起一丝惊疑:“讲。”
“十几年前令燕国振动的赵氏贪污案,案中遗孤如今尚在人世———”宋兰亭像是不知道自己抛出了一枚多大的炸弹似的,仍旧不急不缓,“如今他们有冤屈,要诉于圣前———”
他缓缓抬头,目光落向高座之上的燕焜昱:“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殿外,陛下可敢宣召?”
十几年前,赵氏贪污案。
燕焜昱只觉心头发寒,那是他父皇在位期间,为了独揽大权而做下的,虽然做的有些过火,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最重要的是,赵氏确实贪污了。
回忆起事件的始末后,燕焜昱反倒放松下来,他定了定神:“有何不敢?”
———这件几十年前的旧事,倒能让他在臣子之中立威。
御阶旁的曹总管极其擅长揣摩帝心,见燕焜昱有所意动,便高声道:“宣赵氏遗孤进殿!”
这道声音让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殿门。在百官的注视下,有三人出现在了大殿门口。
一个是面色苍白身形瘦削的少年,一个是抱着一个陈旧木制牌位,衣裳素白的妇人,一个是面色肃然,眉心有两道深深刻痕的中年人。
百官之中,突然有倒吸冷气的声音出现,一时间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这不是应天书院的严霜明吗?”
“他旁边的那个,是他唯一的徒弟洛惊鸿啊!”
“这到底是唱的哪出大戏?”
……
在略带嘈杂的声音中,三人走到大殿的正中间俯身跪下行礼。
燕焜昱心间重重一跳,失控的不安感骤然上涌。
“你们三人,都是赵氏遗孤?”
“禀陛下———”三人中的少年,也就是洛惊鸿出声道,“草民是赵氏遗孤,于十几年前的赵氏贪污案中侥幸脱身。”
“当年事发,你不过是几岁的稚童,能记得些什么?”燕焜昱居高临下道,“更何况,赵氏贪污案物证俱在,绝无半点虚假!”
“赵氏贪污案确实为真,我并非为翻案而来———”洛惊鸿叩首在地,他几日前才从他娘口中得知他身上所背负着的血海深仇,才知他爹并非病死,而是被冤杀,他一字一句,仿若泣血,“赵氏犯案之人死有余辜,此次御前申冤,是为赵氏无辜的四十八条人命,来向圣上请求一个公道!”
他叩首毕,将置于一旁的物证托起,举过头顶,那一叠纸有新有旧,时光在上面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燕焜昱面沉如水:“拿上来。”
曹总管忙不迭地去取了那厚厚的一叠物证。在他检查物证里是否有什么危险品时,燕焜昱的目光转到其余两人身上:“你们依次说。”
那抱着牌位的妇人叩首道:“民妇为赵氏赵峻之妻。”
严霜明道:“草民为赵氏赵峻之友。”
燕焜昱眯了眯眼睛:“严霜明……我记得你是应天书院的夫子,在燕京中也有些薄名。你应该知晓,若是那些物证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他们便会被定性为逃脱的赵氏余孽,你也会被作为同党投入大牢,顷刻之间便是身败名裂。”
严霜明面色不变,“草民知晓。”
他知道这是一条多么危险的路,天时地利人和,一旦有一点不对,便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不娶妻不生子,在他父母都去世后,他已是孑然一身。就算不幸真的到来,也不会牵连到他人身上。
曹总管将检查完的物证呈到了燕焜昱的案头,燕焜昱从第一张看起,越看面色便越是难看———因为那物证上的一桩桩一件件逻辑严谨,条理清晰,不用看完他便知道,只要按物证上所写的求证,就能证明赵氏贪污案与那四十八条人命毫无关系!
那四十八人是从赵氏嫡脉中分出去的一支脉,虽说也属于赵氏宗族,但当时分家之时闹得极不愉快,两边多年都没有往来,只是名字还挂在赵氏族谱上罢了。当年赵氏贪污案事发,赵氏嫡枝胡乱攀咬,燕王疑心病甚重,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便将这一支脉也投入了大牢问斩。
贪污不同于谋逆那般牵连甚广,未参与且毫不知情的人,无论从情理还是法理,都不应获罪!
可……燕焜昱迟疑,当年下令抓人的燕王,如今已经死了,燕国本就有死者为大的风俗,更别提燕王还是他的父皇,如果要替着四十八条已逝的人命洗脱冤屈,就势必要下诏证明燕王当年是错的,以子忤父,是大不孝。
燕焜昱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死去之人又不可能复生,倒不如补偿活人……
一念及此,燕焜昱将目光转向仍旧跪在地上的洛惊鸿:“你呈上来的物证我已经看完了,当年确实是有些疏漏,可事已发生,无可转圜,不如我赠你一场锦绣前程,倒也能慰藉他们在天之灵。”
洛惊鸿牙关里几乎要咬出血来,四十八条人命,在这新燕王的口中,就是“有些疏漏”?无辜之人的性命,竟还比不过他的些许颜面吗?这样的人,为何能为君!如何能为君!
“咚!”
洛惊鸿的额头重新触到坚硬的地面:“草民不要锦绣前程,草民只想要一个公道!”
他知道他这样一说便会恶了新燕王,便会完全断绝了他为官的路,他多年的努力和苦读,一朝全化为梦幻泡影……但他不后悔!
他前几十年,从不知晓身上所背负的沉重仇恨,他的娘亲,他的老师……都为他承受了太多,现在,也到了他该肩负起责任的时候了!
洛惊鸿这般断然拒绝,让燕焜昱心间生怒,他将不悦的目光转向严霜明:“年轻气盛未免思虑不周,当老师的可要好好劝劝。”
严霜明一贯严肃的脸上露出些浅浅的笑意:“陛下,草民没什么好劝的。”
这师徒二人简直如出一辙的固执!
“陛下———”从洛惊鸿他们三人进门后,就一直立在一旁的宋兰亭忽然开口,“可是对物证还有什么疑虑?”
燕焜昱忽然觉得恼怒至极:“宋司徒!”
他刚刚亲封的正一品大员,竟然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简直荒唐!
宋兰亭对他的目光不闪不避,他微微扬起头,雪青色的官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他又重复了一遍:
“陛下可是对物证还有什么疑虑?”
逼迫之意,昭然若揭。
“那些物证有些过于陈旧,恐有字迹模糊的地方。”宋兰亭道,“臣可以为陛下复述一遍……”
他清雅的声音在大殿内徐徐响起:“赵氏贪污案,起于元寿二十三年春……”
宋兰亭的记忆力极好,与物证上的供词几乎一字不差。随着他越说越多,燕焜昱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
“够了!”他怒道。
宋兰亭止住了话头,依旧是不疾不徐的语气:
“陛下,君主犯错,比黎庶犯错更可怕。先帝既有大错,便应昭告天下。”
他拱手行礼:“请陛下重审赵氏之案。”
洛惊鸿也是再度咬牙叩首:“请陛下重审赵氏之案!”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自宋兰亭身后,一个个臣子出列,跪下,连成一片的附和之声,让燕焜昱有种孤立无援的错觉。
严格来说,这是燕焜昱自登位以来,第一次之间与臣子交锋,他应该不择手段奠定主强臣弱之局,但———那跪了一地的臣子,那叩头之人的决心,整个庙堂之上,只有寥寥几人还站着。
众意涛涛如水,再无更改的余地。
燕焜昱闭了闭眼睛,虚弱地吐出一句话:
“准……诸卿所奏。”
第149章 赴归途
燕焜昱在重审赵氏案上退了步,底线便溃败到一退再退,轻而易举便丢掉了任命主审官员的权利。
因为早有准备的缘故,只五天,审查此案的官员便拿出了一份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卷宗。这也意味着,燕焜昱必须替先帝下一份罪己诏,向天下昭告他曾经失德的行为。
长年殿里,燕焜昱放下手中完全挑不出错的卷宗,愤怒地一拍桌面:“宋司徒!”
宋兰亭站在离他稍远的位置,闻言微微抬眸:“陛下有事?”
“你知不知道这份卷宗若是定性,我燕国皇室颜面何存!”
“我并不认为陛下会颜面扫地。”宋兰亭道,“相反,天子敢于向百姓坦率承认自己的过失,是有担当作为的明君之相。”
“明君之相?”燕焜昱冷笑一声,“这般举动无异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黎庶的思想是最容易引导,也是最难引导的,操作过程中一旦出现失误,便极难翻身了。
宋兰亭沉默了一瞬,前段时间临时修改计划时,他心里对燕焜昱还抱着些许微末的希望,燕王虽说狠毒,但也是有几分手腕的,燕焜昱作为长子,也接受过数年的准太子教育。但……宋兰亭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五日前朝堂上的那一番对峙,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了,什么叫朽木不可雕。
“宋司徒,五日前你携百官在朝堂之上威逼我,声势煊赫犹如当年之郑氏。”燕焜昱勉力压下眸中的怒气,“但你别忘了,那么多官员之所以跟随你,只是因为你恰巧与他们利益一致罢了,同领录尚书事,不代表你就成真的成了百官中的执牛耳者!”
在燕焜昱看不到的角度,宋兰亭眼里失望的神色更加明显。他知晓燕焜昱并非明君,但这目光短浅的程度……也着实超乎了他的预料。
这样的人即使只是短暂地坐上燕国的王位,对燕国百姓来说,也是祸非福。
计划……要再快一些了。
从长年殿出来,离开燕王宫后,宋兰亭被人拦住了去路,他的目光落在拦人袖口上那处隐蔽的家徽之上,心下了然。
“宋司徒。”那人对着他行了一礼,“主上请您一叙。”
宋兰亭跟着那拦他的人,走到一处隐蔽的小巷里,推开了一座二进宅子的大门。他脚步不停,一直走向后院———这座宅邸的后院已经被改造过了,布置的有些像氏族的宗祠。
院子里站着数名须发皆白的老人,这些老人中有一人最先注意到了他的身影,他点了点手中的拐杖:“宋司徒。”
宋兰亭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划过:“各位寻我可有要事?若非紧要事务,请恕在下公务繁忙,不能相陪。”
刚刚和他搭话的老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宋兰亭在原地站了片刻,见无人再出声,便转身就走。
身后拐杖重重触地:“站住!谁允许你这样目无尊长!”
“这位老人家,我们虽说同姓,但我却不是宋氏族人。”宋兰亭停步却没有回头,“您与我非亲非故,却说我目无尊长,倒是有些奇怪。”
“奇怪?”那老人厉声道,“宋燃犀,你以为没有我们宋氏的帮助,你能坐稳司徒之位?”
宋兰亭垂下眼睫:“司徒之位,与宋氏有何干系?”
“十几年不回家,性子倒是变了不少,还会和长辈顶嘴了!”那与他说话的老人扬起拐杖,就要像小时候一样让他受上几棍惩罚,但却被宋兰亭轻飘飘地让开。
“您非我长辈,倒是没有管教我的资格。”宋兰亭抬眼看那比记忆里更加苍老的人,大量的记忆在他心间翻腾,可他的语气依旧是从容的、淡然的,好像在说什么与他自己不相干的事,“您怕是将我错认成了十几年前夭折的宋燃犀吧。”
“夭折?”那老者冷哼一声,“你当真确定是夭折?”
“人死不能复生。”宋兰亭向院子外慢慢走,“您怎么能指望已经死了十几年的人,重新回来呢?”
看着他的背影,老者眯了眯眼睛,神色愈发冷漠:“今天踏出这扇门后,你就与宋氏再无瓜葛!”
“……瓜葛?”宋兰亭低低地笑了一声,“本就毫不相干,谈何瓜葛。”
他没有再停顿,也没有回头,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院门口。
一个低矮的土包前,严霜明向已经将姓氏改回赵姓的赵惊鸿招了招手:“惊鸿,过来。”
赵惊鸿走到他旁边,被严霜明往手里塞了一碗酒。
赵惊鸿:“……?”
他迟疑道:“老师?”
严霜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里埋着的……也算你的世伯。当年我们三人为好友,如今……倒只剩我一人还在世间了。”
严霜明的目光从那块无字的墓碑上一晃而过,神色渐渐复杂:“你敬他一碗酒吧!”
赵惊鸿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祭祀亡人的礼节,恭恭敬敬地斟了一碗酒,浇到了那方墓碑下。
在他敬完酒后,严霜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回书院好好陪陪你娘,十几年的大仇一朝得报,大喜大悲恐对身体有碍。”
赵惊鸿追问:“那老师您呢?”
严霜明素来严肃的眉宇间露出些怅然的意味:“……我再呆一会儿。”
等赵惊鸿走远后,严霜明才重新将目光转回来,他凝视那方不能刻字的墓碑,叹道:
“阿敬,没想到当年一别,再收到你消息的时候,竟是死讯……刚刚给你敬酒的孩子,便是赵兄的遗孤,如今赵氏的冤案已平,你在九泉之下,也该安息了。”
当年抓捕逃亡之时,赵峻将逃生的机会让给了齐敬,自己则被抓回狱中冤杀而死,齐敬数次死里逃生后,又想方设法救下了赵峻的妻子和儿子,然后几经辗转,将人托付给了他。
被随意立在一旁的酒坛里还有半壶酒,严霜明将那酒坛拎起来,坛口向下,透明而清澈的酒液汩汩流出,打湿了墓碑前的黄土。
齐敬身死之后他才知道,这些年来,他化名为宁晋,成了三皇子燕弘荣身边的一名谋士,又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取得了先帝的信任,多年布局,最终以自己的死,成功挑起了那场宫变的序幕。
“齐氏族人四散飘零,困守在深宫中与你有血缘的燕轻歌,如今也安全地度过了那场宫变。”
他不能为齐敬刻碑,因为齐敬是世人眼中早该死去的齐氏余孽,而宁晋,则是簇拥在三皇子燕弘荣身边造反的逆党。
最后一滴酒液也从壶中倾出,他的故人,已是一个接一个地沉眠在了厚土之下:
“阿敬,愿你来生无病无灾,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驾———”
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行,马车里的许兰姣紧张且不安地绞着手指,从决定刺杀燕王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想过能活下来。距离那场刺杀已经过去了十余日,她却仍旧有一种活在幻梦中的不真实感。
就在她思索之际,马车里的另一人忽然开口:“不必紧张,我没想害你。”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许兰姣脸颊上露出一点浅浅的笑,“否则何必大费周章地救我?”
放下一切重担和阴霾的许兰姣,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盛满了细碎的光。
见她笑,祝凌也弯了眉眼:“看在姑娘恢复不错的份上,我送姑娘一份礼物。”
许兰姣讶异:“送我一份礼物?”
“对。”祝凌点点头,“一份自作主张的小礼物。”
许兰姣长居深宫,只听过关于乌子虚传闻的只语片言,他们真正见面,反而是乌子虚亲手给她喂鸩酒的时候。雄浑的内力护住了她的心脉,但鸩酒还是伤到了她的身体。她其实还没有完全好全,饮下鸩酒的痛苦在她心间仍有阴霾,但她的心此时奇异般地安静下来。
“我能知道是什么礼物吗?”
“天机不可泄露。”祝凌将车帘向外撩开了一条缝,“不过,也快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进,许兰姣的呼吸略微急促了几分,她的手下意识的捂上心脏的位置,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她开始莫名地紧张了。
“吁———”
马车停下了。
祝凌将目光转向许兰姣的方向:“到了。”
许兰姣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猛地站起来,额头在马车的车顶上撞得一响。
“嘶!”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小心一点。”祝凌从身旁拿出一个包袱递给她,“现在出去看看?”
许兰姣机械地从祝凌手里接过包袱,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预感越来越强烈,她拽着马车的车帘,迟迟不敢掀开。
“别怕。”她听到身后传来温柔的声音,有只手在她的背上拍了拍,带来一点柔和的暖意,又有一种鼓励和安抚的意味,“去吧。”
她掀开了车帘,车帘外是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那辆马车里的人似乎是听到了车外的动静,车帘从内打开———露出了两张她朝思暮想,无比熟悉的容颜。
许兰姣一瞬间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她跌坐在车辕上,只觉得视线迅速模糊,嗓子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的手无助地向前伸着,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眶中滚落。
那辆马车里的人也看到了她,里面的中年妇人尖叫一声,完全不顾仪态地从马车里冲出来,她冲得急,整个人狠狠地摔到了地上,但她完全顾不得,只是一个劲儿的向前跑着,然后颤抖着将许兰姣揽到了怀里。
“姣姣……”她轻声唤,仿佛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一触即碎的幻梦,直到确定了怀里的人是温热的、是真实的,不再是她夜里哭着醒来时的一场梦境后,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姣姣!”
“姣姣……娘的姣姣……”
拥着她的手臂是那样地用力,让许兰姣都有些呼吸不过来,这双手臂又在不停地颤抖,越是颤抖,力气便越大。
许兰姣张着嘴,却说不出完整的话,她的喉咙里只有破碎的让人听不懂的音节,她拼命揽住那个妇人的脖子,仿佛溺水的人本能地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这些年所有的委屈似乎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上一阵阵发麻,浑身冒汗,几乎要昏厥过去。
忽而,有一阵暖流从她的背后蔓延向心脏,缓解了她的不适。
许兰姣泪眼朦胧地回头,身后的车帘紧闭,没人看到她的狼狈,也没人打扰她此刻的团聚,耳边忽然有一道声音———
“好姑娘,回家吧。”
那股暖流缓解了她身上的不适,许兰姣喉咙里终于能说出完整的句子,她看着怀里头发花白的母亲,又看向远处站着的、发鬓染霜的父亲,眼泪再次模糊了眼眶:
“爹……娘……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她像是幼时耍赖撒娇一样,只是声音颤抖得厉害:“姣姣想回家……”
那妇人将她拥在怀里,满脸都是眼泪,她死死地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拍着她的背,泣不成声:
“回家!我们回家!姣姣,我们回家!”
许兰姣流着泪将头靠在她娘亲的颈侧,她知道那份自作主张的礼物是什么了。
是属于她的、崭新的未来。
第150章 担忧
在燕国宫变的影响被控制到最小时,时间已经走到了十二月初,祝凌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她忙着忙着都快忙忘记的玻璃作坊,终于出现合格的成品了!
收到信后,祝凌在已经冷起来的天里骑马去了郊外的庄子,庄子的门口,以曹工匠为首的九个壮汉正笑逐颜开地等在那里,看起来就像是排排站的……傻狍子。
“主家!主家!”曹工匠扯着嗓门,两眼亮得吓人,“按您教的方法,我们做出成品来了!”
哪怕他们现在也做出了不少成品,他们还是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这种被主家称为玻璃,实则是琉璃的东西,竟然能从他们这些普通匠人手中制造而出!
祝凌翻身下马:“带我去看看。”
曹工匠引着她去了庄子里的一个仓库,这个仓库的架子上绑着厚厚的布帛,架子之间还用结实的草绳编出了隔断,可以说是绞尽脑汁地保证了隔断之间东西的安全。
祝凌从离她最近的架子里取出了一只玻璃杯———这只玻璃杯仍旧带着少量的浅绿色,不像现代那些普通玻璃杯一样剔透,但吹制玻璃的人心思巧妙,在绿色最明显的地方做出了大片起伏的竹林,看看起来不仅不难看,反而别有意趣。
在祝凌打量这个杯子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曹工匠心里开始打起鼓来,无他,实在是他们第一次烧出琉璃,不,玻璃碎片时,他们主家不满意,直接勒令他们砸毁后再重新烧制,天知道在砸毁那些碎片后,他连续做了多少个叮叮当当的噩梦。
“还不错。”祝凌赞许道,“以目前的水平,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你们做好的银镜在哪儿?”
曹工匠忙不迭地回答:“在第三个架子上!”
祝凌走到第三个架子前,这个架子比前两个架子包得更严实,大约有两个巴掌大的银镜正静静地躺在架子的正中间,祝凌将镜子拿在手里,镜子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清晰,但比起如今在七国流通的铜镜来说,却要强上数倍不止了。
“尚可。”祝凌点点头,“目前做出的成品有多少?”
“有十七个玻璃盏,十一个玻璃碟,两套玻璃茶具,六面银镜。”
数量倒是不多。
“瑕疵品都挑出来了吗?”祝凌问。
曹工匠小心翼翼:“主家所说瑕疵,是指……”
“有裂痕、有缺口、颜色明显不均,形态不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