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她的话语声半点回音也没留下,倏忽间便消散 无踪。亭子里仿佛突然静了下来,静得连呼吸声都有些剌耳。琉璃清楚地 知道,自已说出“全力以赴”四个字只怕还是太轻了,然而要她说得更肉麻 更决绝些,她却是自己都骗不过去,更别说去糊弄武后了。

武后目不转睛地瞧着琉璃,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不过是幅画,你又 何必如此惶恐?说起来,这些年你帮我画的图样原是不少,那幅《万年宫 图》如今还挂在我的书案后头。便是为了那幅画,我也该多赏你几回。今 曰这画,你只要好好去作,莫要辜负眼前这片风光,也就罢了 ! ”

武后的意思是,还记得万年宫的旧情,愿意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琉璃 顿时呆住了。她原本已做好准备,如果武后还坚持让自己画这春宴图,自 己也只能接下一她实在没胆子再拒绝!没想到武后竟然轻轻放过了,难 不成今日她宣自己进宫真的只是表达既往不咎的意思?或者说,她是另有 后手?

抬头瞧着武后仪态万方的微笑面孔,琉璃不敢再多想,压下心头所有 的疑惧,轻快地俯身行礼:“多谢殿下! ”

武后随意摆了摆手:“你且好好作画吧!需要用到什么,吩咐她们便 是。”又转头吩咐道:“婉儿,你领华阳夫人到院子里看看。”

婉儿?上官婉儿?琉璃忙抬头看了过去,就见一位十六七岁的清丽少女越众而出,盈盈行了一礼:“婉儿谨遵天后吩咐!”回头又笑道:“华阳夫人,请。” 声音十分清柔,却又干净利落。

琉璃不敢啰唆,拜别武后,跟着上官婉儿出了芙蓉亭。两人沿着石阶曲折往下而行,上官婉儿穿着一袭碧色长裙,步子又轻又稳,看去就如风中的柳枝,在窈窕里还带着股清劲。

琉璃瞧着这背影,心头却不由一阵怅然。当年在临海大长公主的芙蓉宴上,那个曾向自己表露善意的少女也是这样的如花年纪、如柳身姿吧? 记得那时她刚刚和上官仪的长子订婚,人人都羡慕他们男才女貌,而转眼之间她已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惨痛,如今连女儿都这么大了 !

她有心问上官婉儿一声:你娘亲眼下可好?又觉得如此实在有些虚伪——这些年来,自己都是自顾不暇,明知郑冷娘一直在掖庭服役,却不敢惹事上身,主动过问,如今她女儿终于出人头地了,自己又套起了交情,这算什么?

眼见前头就是碧波荡漾的水池,上官婉儿脚步微缓,回身问道:“夫人是沿着芙蓉池走一走?还是找个地方再看看?”

琉璃收敛心神,四下打量了一眼:“还要有劳女史带我去那边的回廊上的一转。”

上官婉儿嫣然一笑:“夫人不必客气,叫我婉儿就好。婉儿久仰夫人芳 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能为夫人效劳,是婉儿的荣幸。”她原本便生 得秀美,一笑之下更添明艳,眼波流转间,连眉心那朵花钿仿佛都在灿然盛开。

琉璃却不由苦笑了起来,名不虚传?是瞧见自己果然一副磕头如捣蒜 的模样么?嘴里随口答道:“婉儿过奖。妾身笨拙,有负殿下期望,当真 羞愧。”

上官婉儿笑容更是灿烂:“夫人何出此言?夫人不贪功、不轻诺、进退 有度、慧珠在握,夫人若还笨拙,那婉儿就是这湖底的淤泥,只剩一团污糟了!”

这话……是在讽剌自己么?琉璃看了上官婉儿一眼,却见她眸子清 亮,笑容明媚,哪里有半点阴阳怪气的模样?

自己果然是老了,疑心也重了!琉璃心里好生自嘲,一口气忍不住直 叹了出来哪里!我只是胆小而巳。”

上官婉儿笑得眸子都弯了夫人好生风趣。”

琉璃摇了摇头,没有接话。上官婉儿也随口转了话题,指点着沿途的 布置,一路引着琉璃来到长廊之上。

这长廊原是此处除了芙蓉亭外最高的地方,站在廊下,整个庭院尽收 眼底。琉璃细细打量着园林布局,越看越心惊。

这庭院初初看去风光秀美,宛若天成,细看之下却是处处颇具匠心。 那租湖水是三条水道汇聚而成,水流曲折,各有小桥石岸;湖边的亭台楼 榭、山石花树错落有致,布置之巧妙,几乎有了后世苏州园林的韵致。如此 一来,美则美矣,圆起来却更不容易广,光临摹庭院布局就不是一天两天能 办到的……上官婉」[极为善解人意,琉璃的目光在哪里略作停留,她便会轻言细 语地介绍上两句。此刻见琉璃皱眉,她想了想便笑道夫人若是需要什么 笔墨画绢颜色,不妨都告诉婉儿,婉儿也好先准备着。”

琉璃下意识地就想摇头,突然想起一物,忙问道:“笔墨颜色眼下倒还 用不上,却不知这处园子修建时可有图样留下? ”这年头建园子也是要图纸 的,不过上官婉儿却未必知道这种东西,只怕还要再寻人去问……上官婉儿却立刻伸手比划道:“夫人问的可是这么大小的,工匠们修建 院落亭台时用的图样?”

琉璃忙点头:“正是,婉儿见过图纸?”

上官婉儿微微皱起了眉头:“却不知夫人要图样何用?”

琉璃解释道:“要画好亭台楼阁,原是要这种图样做参考,落笔时方位小布局才不会出错。此处庭院又颇为复杂,没有图纸,只怕不好动笔。若图样不便出宫,借我临上两日也是好的。”

上官婉儿轻叹一声,伸手指向了下方:“夫人您看。”

只见数十步外的一处假山旁,一位身穿朱衣的男子正指挥着几个匠人布置附近的木石,手上拿着的,可不就是一叠浆得硬挺的图纸?

琉璃心里一松,展颜笑道:“这倒是巧了 !不如咱们这便过去问一问那位内侍,他手上的图样可否借来用上几曰?”

“内侍?”上官婉儿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极为古怪的表情,“难道夫人不曾见过明大夫?”

明大夫?琉璃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大概是眼下大唐宫廷的第一红人,正谏大夫明崇俨,不由也吃了一惊:“那一位就是明大夫?”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明大夫精于占宅之术,眼下宫里各处要做修整, 都要他看过才能动土,此处庭院更是明大夫一手规划,图样都在他哪里,只是,”她为难地看了看琉璃,“明大夫性情颇为严谨,做事也是……愿意亲力亲为,此事倒是要跟他好好商量了。不如夫人在此稍候片刻,婉儿先过去帮您问上一声。”

原来是个脾气不好、做事还总是独断专行的。想到关于明崇俨的那些 传闻,琉璃倒也不觉意外,忙道:“既然如此,还是婉儿带我过去,也好当面 跟明大夫细细分说一番,请他行个方便。”

上官婉儿大约也觉得如此更显诚意,应诺一声,带着琉璃绕出长廊,走 到了假山边上,自己上前欠身叫了声“明大夫”。

明崇俨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琉璃瞧见他的面孔,不由吃了一惊——她早听人说过明崇俨生得俊秀,真正瞧见才晓得,他岂止是俊秀,根本就是 位少见的美男子!看年纪也就三十出头,五官极其英俊端正,什么目如寒 星、鼻若悬胆’仿佛就是为这副容颜而设,偏偏神色淡泊,颌下三缕长须,更 为这张面孔增添了几分飘逸。

看见上官婉儿,明崇俨并没有露出半分异色,只是点了点头:“不知上 官才人有何见教?”语气神情都十分平淡,却自然而然显出悠然清举,不沾 尘气。

琉璃迅速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些年来认识的大小神棍,从李淳风到玄 奘,论卖相,竟没一个能比得上眼前的明崇俨!裴行俭纵然气度卓然,却也 没这种一眼看去便觉不似凡人的感觉。

上官婉儿敛眉回道:“启禀明大夫,天后喜爱新宫,意欲将上阳春景落 于画卷,今日特意宣了华阳夫人入宫作画。只是此处庭院布局复杂,夫人 不敢贸然落笔,恰巧又看见了大夫。夫人想问大夫一声,大夫可否将庭院 图样借她用上两日?”

她的态度里带着种难以言述的小心,琉璃不由暗暗纳罕。对于明崇 俨,她原本很有些不以为然——身为神棍,一天到晚大放厥词,却连自己的 命数都看不透,简直是个笑话!可今日瞧见的种种情形,却几乎完全推翻 了她原先的印象。

见明崇俨转睡看了过来,琉璃也点头示意,微笑道:“还请明大夫行个 方便。”

明崇俨的目光在琉璃身上转了转,脸上的淡远之色倒是收了几分:“不 敢当,夫人吩咐,原当从命,只是夫人也瞧见了,这边木石尚未布置妥当,一 时半会儿只怕还离不得图样。”

这是婉言拒绝了?琉璃不由暗暗皱眉,那边上官婉儿抬头也要开口, 明崇俨却又道:“不过夫人若是不急,在下会让人将此处庭院的几张图样重 绘一套,送到夫人府上。夫人何时用完,直接带回宫中便是。”

琉璃松了 口气,含笑还礼:“那就多谢明大夫了。”

明崇俨瞧着琉璃微微一笑:“夫人不必客气,夫人与崇俨也算有些同乡 之谊,此等小事,不足挂齿。”

同乡之谊?琉璃惊讶地看了回去,明崇俨却不再开口,退后一步,缓缓欠身。琉璃自是不好再多说,点头告别,没走多远,就听上官婉儿低声笑道: “真是巧了,原来夫人和明大夫还有这层渊源,倒是省了好大的气力! ” 琉璃心里也正有纳闷,随口问道:“明大夫也是华阳人?”

上官婉儿看着琉璃笑道:“明大夫的郡望乃是平原。”

平原?琉璃心里咯噔一下,自己祖籍华阳,因此才会有华阳夫人的封号,明崇俨决计不可能搞错,那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说得那般意味深长?

上官婉儿显然也满心疑惑,脸上虽然带笑,眼里却满是好奇和试探。 琉璃忙稳了稳神,皱眉道:“这样啊,怪道他说的是‘有些’ !我也纳闷呢, 这同乡之谊,有便是有,无便是无,怎能是‘有些’?难道说明大夫曾去过华阳?又或是他的母亲是华阳人?婉儿,你跟明大夫打过交道,他平日说话便是这般高深莫测么?”

上官婉儿到底年轻,被琉璃这么一带,顿时思路也跟着她走了 : “可不是,明大夫平日里也是喜欢这么说半截留半截的,往往要过些日子才明白。”

琉璃暗暗松了 口气,幸亏自己实在太了解这种神棍作风了,一蒙就对,不过这个神棍嘛……眼瞧着上官婉儿走到了前头,她忍不住还是回眸看了一眼。明崇俨依然站在原处,竟是一直在目送着她们离去,对上琉璃的目光,微笑着又欠了欠身。

这满含深意的笑容里仿佛有一种极其古怪的意味,琉璃背上一阵发寒,突然觉得,这图纸,或许自己还是不借更好!

然而没过几天,一叠八张图纸还是整整齐齐地送到了裴府。琉璃打开包裹,一张张翻看着那些微黄的纸张,心底的寒气不由越来越浓。

这些图纸不光是如今芙蓉园里的建筑,还有几张设计稿,画得并不精细,却也能看出那湖畔的堂屋和拙政园有七分相似,那水面上的三座灯塔 似打些三潭印月的意思,而最后一张那艘停在湖边的双重石舫,分明就是颐和园石船的翻版!

一旁的裴行俭看着看着,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沉吟半晌才道:“明 崇俨此人似乎有些古怪!”

他也看出来了?琉璃抬头瞧着裴行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裴行俭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图纸上,眉宇间竟有几分少见的凝重:“此 人性格孤高,不是这么容易说话的人,此次送图样却送得这般痛快……你 还是离他远些的好。我查过了,在贺兰敏之被贬前后,朝廷里只有一人不 但凭空被提了职位,而且从此备受宠信,就是这位明大夫! ”

明崇俨?居然是他!琉璃猛然想起,自己的确听说过,他是常去给武 夫人看病的,阿霓和杨氏应该都跟他打过交道,而且他出人宫廷也比旁人 容易,对了,他还预言过太子妃的选立时机有问题,所以……琉璃苦笑着垂 下了眼帘,自己的这位老乡,还真是,神通广大!

第十二章怒发冲冠 心腹大患

洛阳牡丹甲天下。

上阳宫正是洛阳城里牡丹最多的所在,随着三月的春风渐暖,临江的 巧蓉园里,牡丹次第盛开。直到四月暮春,那姹紫嫣红的硕大花朵依然绽 放在枝头,将池畔的绿地铺陈得繁华浓丽,加上远处重檐碧瓦的华美亭台、 近处翩然来往的丰润美人,端的是好一幅盛唐图卷。

不过,当琉璃的目光掠过牡丹花圃,看到出现在长廊尽头的那个并不 陌生的修长身影’心情却不由陡然低落了下来:又来了 !

这一个多月里,琉璃又是拖又是挑的,统共才进宫了三回,却依然会跟 这位明崇俨明大夫上演这样的喜相逢。按理说,他正在主持芙蓉园的翻 修,琉璃在此作画,会遇到他并不算奇怪,以琉璃的身份,他每次都会过来彬彬有礼地跟琉璃寒暄几句也不算奇怪。然而这种偶遇、这种礼数,出现 在明崇俨这位除了帝后之外对旁人几乎不假颜色的“真人”身上,却足以引得众人侧目。

眼见明崇俨越走越近,身上的素色葛袍和颌下的三缕长须在暮春的江 风里飘飘摇摇,愈发显得飘逸无双,脸上也渐渐露出了那种招牌式的淡远 笑意,琉璃只能放下手里的铅条,缓缓站了起来。

明崇俨在离琉璃画案三四步远处停下了脚步,含笑抱手:“华阳 夫人!”

琉璃点头回礼明大夫。”

明崇俨走上一步,看了看案上那刚刚起稿勾线的底稿,微微扬起了嘴 角:“夫人果然是多才多艺,这图卷还未上色,已是颇见巧思了 ! ”

琉璃也客套地微笑:“明大夫说笑了。大夫博学多识,无所不能,妾身 所长者,不过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明崇俨笑着摇头:“夫人风趣。”

你全家都风趣!琉璃垂下眼帘,掩住了心头的不耐烦:“不敢与大夫相 比! ”不等明崇俨答话,她拿起早已理好的图纸,交给了一边的宫女:“这些 图纸,如今妾身已用不着了,还要有劳明大夫收回。大夫高谊,妾身在此谢 过。”说完便欠身行了一礼。

明崇俨微微一怔,目光在琉璃和图纸上来回转了转,突然又笑了起来: “夫人不必客气。”转头吩咐自己身后的内侍:“这些图样甚是要紧,你带着 她将图纸送去将作监,必要亲手交给当值的管事! ”

琉璃吃了一惊,她还图纸,自然是打算不再进宫,躲开明崇俨,没料到 他竟会如此大剌剌地把人都支开!眼瞧着两位宫人毫不犹豫领命而去,长 廊内外转眼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她也懒得再拐弯抹角:“明大夫有何见教, 不妨直言!”

明崇俨在长廊里悠闲地踱了几步,曼声吟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转头瞧着琉璃,他笑得意味深长:“不瞒夫人说,自打无意中瞧见了夫人的大作,崇俨便喜出望外,也不晓得费了多少心思,才能将夫人请来一叙。难得他乡遇故知,夫人又何必如此见外?”

原来是那扇屏风留下的后患!原来这次自己进宫作画果然是他的谋划!琉璃心头又是懊恼又是忌惮,抬头再瞧着明崇俨笃定的笑脸,不知为 何竟是一阵腻味。

他乡遇故知,也要看是什么故知。比起自己来,明崇俨的确更像个穿越者,神通广大,无往不利,居然能哄得李治和武后对他言听计从,逼得太子李贤对他敢怒不敢言,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莫过于此!但那又如何? 自己虽然怎么都瞧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可他也别想拿自己再当一次垫 脚石!

琉璃语气不由更淡了几分:“多谢明大夫厚爱,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明大夫志向远大,手段高明,令人佩服。可惜我一向疏懒,自知既无才干, 亦无人脉,更无志向,连圣眷都没有半分,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莫过如 此。又何必自不量力,拖累了明大夫?”

明崇俨仿佛压根没听出琉璃话里的拒绝之意,反而大笑起来:“华阳夫 人太会说笑了 !谁不晓得夫人手段了得,便是大长公主们在夫人这里也讨 不到半分便宜;谁不晓得夫人身份尊贵,不但是裴氏宗妇,还是侍郎夫人, 这二十年来裴氏供养的子弟、十年来裴侍郎提拔的才俊,哪个不对夫人心 怀感念?谁又不晓得夫人圣眷深厚’纵然开罪过天后,天后居然依旧是念 念不忘。这样的本事,除了夫人,天下谁还能有?”

他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瞧着琉璃,一字字轻声道:“夫人是明白 人,我明崇俨既然敢把那些图纸给夫人,就没准备再孤军奋战!局势已是 如此,我等是死是活,是前程无量,还是家破人亡,就看眼下这两年了 !夫 人难不成事到如今,还想左右逢源,坐享其成?”

琉璃下意识地就想后退,咬了咬牙才立住了脚跟,沉着脸道:“明大夫,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崇俨双手往后一背,神色重新变得悠然自若起来:“说到相人之能,世人皆知,裴侍郎才是天下第一。当今太子李贤福浅命薄,绝无继承大统之运;英王李显福运虽厚,却无寿数后运;唯相王李旦福泽深厚,子孙昌盛,才是我大唐的真命天子。此事夫人自然心里有数,我么,只想让裴待郞也出来说句实话!”

琉璃吓了一跳随即便毫不犹豫地摇头:“绝无可能!”

明崇俨仿佛并不意外,只是侧头瞧着琉璃微笑:“喔?夫人的意思是,绝不可能去让裴侍郎说这样的话,还是裴侍郎绝不会答应说这样的话?”

琉璃自知此时半步也退不得,抬头直视着他:“都不可能。”别说裴行俭根本不是这样的人,自己也绝不可能让他去做这种事,下场还不定是什么样呢!想到此处,她心里忽然有线光亮一闪而过,待要抓住时,却又无影无踪了。

明崇俨依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夫人莫要断言过早,夫人和我一样清楚,太子殿下是决计没那个福分的,咱们不过是顺应天意,顺势而为,顺便让自己也能得些富贵前程罢了。这不是夫人早就做得轻车熟路的事么?”

想当年,夫人在攀上韩国夫人时是何等计谋百出、在万年宫救驾时又是何等的思虑缜密,怎么到了今日,却变得畏首畏尾了?莫不是觉得裴侍郎如今又得了圣眷,眼见着就要建功立业,夫人自然也能跟着坐享荣华富贵,所以可以放心大胆地坐山观虎斗了?”

琉璃心里好不厌烦,明崇俨到底是哪根神经短路了,自己没招他惹他,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必须得上他的船?他那条船很保险么?她耐着性子道:“明大夫误会了,我不过是个女人,没什么雄心大志,也没兴趣看谁和谁斗,只想安稳度日。明大夫要大展宏图,我绝不敢阻拦,只望大夫高抬贵手,容我继续闲散下去。”

明崇俨轻轻摇头:“夫人何必如此不近人情?也罢,若是夫人不好说服裴侍郎,我也不敢让夫人太过为难。记得下月初五就是贵府两位公子的十岁生辰,崇俨想登门送上一份薄礼,也望夫人能礼尚往来。难得如此机缘,咱们两家原该亲近些,如此日后一旦有了什么事也好及时商议,夫人你看如何?”

两家常来常往?琉璃转念间猛然明白了他这几次屡屡找来的意思--他就是要让人觉得自己和他关系匪浅,接下来无论是借势借力,还是索性编些谣言安在裴行俭头上,自然都要容易得多。这个疯子,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好容易才按下怒气,缓声道:“多谢明大夫的高情厚谊,只是大夫也知道,天后交待的画卷我还未完成,这段日子自然要闭门谢客、全心作画。得罪之处,还望大夫体谅。”

明崇俨满脸遗憾地看着琉璃,深深地叹了口气:“夫人果然是铁石心肠!夫人或许也知道,您当年在万年宫的壮举,天后至今感念在心;便是贺兰 庶人的事,也觉得不过是夫人心肠太软。你说我要是告诉天后,夫人其实身怀奇术,未卜先知,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却不知道天后又会如何作想了!

还有,如今宫中传言,太子乃韩国夫人所出。圣人震怒,正在查找放出谣言的罪魁祸首。崇俨是不是也该告诉圣人一声,太子之所以深信这等无稽之谈,乃是因为会话之人身份尊贵,当日曾随侍皇后左右,跟韩国夫人更是交情深厚?”

琉璃越听越是惊心,脱口喝道:“你明说什么!”心底里却是一陈发寒,她毫不迟疑,这种事明崇俨津做得出来,而且武后和李治说不定真会相信他。那样的话,对她而言,将是万劫不复的灾难!

明崇俨哈哈大笑起来,良久才止住 了笑,挑眉斜睨着琉璃,眼神满满的全是恶毒与快意,就像狸猫看着脚爪中的老鼠:“夫人何必如此失态?咱们原是一样的人,夫人的底细,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说起来,咱们原该祸福与共。今日夫人若肯助崇俨一臂之力,来日崇俨的富贵自然也少不了夫人一份。”

他低头凑近了一点,轻声道:“夫人,你还在盛年,裴侍郎却已经大了,日子只怕也不多了,只要夫人肯听我一句,我是不会让夫人吃亏的!”

琉璃原本的确是又惊又惧,手脚都有些发凉,但听他这么说到裴行俭,一股怒气顿时“腾”地冲上,发根几乎都被烧得直立起来了:他把裴行俭当什么人了,又把自己当什么人了?难道他还真想……抬头看着明崇俨,她的脸上反而露出了笑意:“看来我还要多谢明大夫?”

明崇俨惬意地眯了眯眼:“夫人不必客……”话没说完,一道黑光闪过,随即便是“砰”的一声闷响,却是琉璃已抄起画案上的砚台狠狠地拍在了他的头上。

足有三寸多长的方正砚台里并没有墨水,不过整块雕镂的石头却也分量十足。明崇俨被砸得后退了一步,一道鲜血从额角缓缓流了下来。他晃了晃头,伸手抹了一把,看见满手的鲜血,脸色顿时变了,指着琉璃怒道:“你……”

琉璃顺手抓起了戒尺,“啪”的一声拍开明崇俨的手指,指着他的鼻尖寒声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明崇俨脸上原本满是不敢置信的怒火,手指被戒尺一抽,嘴角顿时疼得一抽,再被琉璃这么冷眼盯着,眼神也有些闪烁了。他往后又退了一步,咬牙笑道:“好!好!今日这一下,我记住了,他日必十倍奉还!”

琉璃愤怒之中,脑子原是比平日转得更快,当即冷笑了回去“十倍奉还?好,那今日我这一下,不过是八年前那笔旧帐的一点利息!明崇俨,你也是明白人,今日我既敢砸你,就不怕你还,了不起同归于尽!姓明的,你有这个胆子吗?”

明崇俨脸上又是惊愕,又是扭曲,再也维持不住那仙风道骨的模样,听见琉璃声音越来越高,不由心虚地四下看了几眼。不远处有些宫人内侍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纷纷停下脚步,看着这边指指点点。明崇俨脸色更是难看,声音也低了下来:“我不跟你这疯婆子一般见识,咱们走着瞧。”

琉璃也瞧见了那些人,心里一动,轻声道:“想走?晚了!”说完随手抓起案几上的东西,也不管是镇纸、笔筒、颜料罐,往明崇俨身上劈头盖脸就砸了过去。

明崇俨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缩头跳开,转身就跑。

琉璃高声喝道:“明崇俨,下次你再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我割了你的舌头!”反正这几次见面都是明崇俨主动找过来的,今日的宫女也是他主动打发的,再加上自己这几句,谁都会相信,是明崇俨心怀不轨,言语轻薄,才挨了顿教训。他再想传裴行俭的谣言,告自己的黑状,难度总要大多了吧!

明崇俨跑出几步,似乎也回过味来,猛地停下了脚步,回身瞪着琉璃,想走不甘心走,想过来却又不敢过来,只能戟指怒道:“你、你这不知死活的毒妇!”

不知死活?琉璃冷冷地睢着这个半脸鲜血、满脸扭曲的男人,突然觉得有些荒谬--就这么一个色厉内荏的货色,仗着知道点大兄和那套鬼把戏,把满宫廷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就罢了,居然还妄想着要把裴家、把天下士子都拖下水,他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么?

她正要反唇相讥,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之前滑过的那点异样顷刻间变得清晰起来:崇明俨口口声声说太子继承不了大统,只有李旦才是大唐的真龙天子。这话自然没错,可他要说服自己上他的贼船,最该解释清楚的,难道不是这一次他为什么不会横死么?不然的话,他凭什么说李贤就会按历史记载的那样下场凄惨,而他自己却可以改变命运?而且他这种折腾法,分明跟历史上没有任何区别!

再说自己跟他从未谋面,更无冤仇,他怎么会对自己怀着有那么深的恶意?

她脑子里一团混乱,忍不住打量着明崇俨, 一步步走了过去,明崇俨满 脸警惕地退了两步,厉声道:“你还想作甚?”

琉璃心思急转间已有了些计较,当下仰起头来,冷冷地一笑:“我是过 来瞧瞧你头上的血止住了没有,省得闹出人命!不过我倒是忘了,明大夫 原是不用我操心的,横竖你是大夫不是?”

明崇俨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瞧着琉璃。琉璃心里一沉,神色却是愈 发傲慢:“也罢,瞧在你伤得可怜的份上,你若能就此悔改,我也就不跟你计 较到底了,只要你在得月楼点上一席松鼠鳜鱼来赔罪,咱们的梁子就算揭 过,如何?”

明崇俨脸上满是怒色,冷哼了一声才讥讽道:“夫人果然大人大量 得很!”

琉璃心里一片通透,自己果然没猜错,这个人,虽然会些医术,却听不 懂后世里大夫和医生的双关之意,虽然画出了似是而非的拙政园远香堂, 却不晓得苏州得月楼的松鼠鳜鱼!她的语气里不由也带上了几分嘲弄: “那是,想你明崇俨不过是我同乡手下的一颗棋子,还是一颗弃子,我却还 打算救你一命,你说,我这不算大人大量,什么才算? ”

明崇丨严脸色顿时大变,见鬼般地瞪着琉璃,说不出话来。

琉璃冲着他微微一笑:“明大夫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竟然不 知道么,你明崇俨也是有名的人物’不然,我的那位同乡为何偏偏会找你? 这些贵人日后的运数,都是他告诉你的吧?难道明大夫就没想过去问一 问,你自己的命数又是如何?”

明崇彳严依然瞪着琉璃,脸色时青时白,变幻不定,却紧紧咬着牙没有 开口。

琉璃笑得越发轻松:“我明白了!这件事,他自然是不会告诉你的,他 大概只指了条捷径给你走,让你青云直上,恩宠无边。可你难道就没想过,这从龙捷径如果真是那么容易走,为何他会让你来打这头阵,为何我又会连走都不敢去走?

明大夫,荣华富贵固然都是好东西,却也要有命去享用!我今日言尽于此,明大夫回去好好想想,好自为之!”

她再也没有瞧明崇俨一眼,转身回到高案前,三下五除二卷好了画纸, 收拾了画囊,不紧不慢地走出了长廊。围聚在不远处的宫女内侍这才纷纷散开,不少人还偷偷地回头打量琉璃,目光都诡异到了极处,仿佛她顷刻间长出了三头六臂。

琉璃哪有心思理会他们,自行在芙蓉园门口坐上肩舆,又在宫门外换下自家马车,一路催着车夫回到家里,一进大门便吩咐:“让小米来找我! ” 琉璃前脚刚进上房,小米便身形带风地呼啸着冲了进来:“娘子找我有事?”她早已做了孩子娘,急性子却半点没变,只是身材丰腴了不止一圈,行动时几乎能自带龙卷风。

琉璃挥手让旁人退下,吩咐道:“你这就去何家首饰铺子一趟,让掌柜 II紧传话给麹郡公,就说有个叫明崇俨的人十分可疑,请他帮我好好查一查:这个人。尤其是这些日子,要日夜盯着他,看他跟谁来往,有消息了立即告诉我。”

这种事原是小米在西州时做惯了的,这些年却做得少了, 一听之下顿 时两眼放光明崇俨?好’好!我这便去。”说完“呼”地又卷了出去。

琉璃不由捂额,扬声道你也当心些!”自己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去麻 烦麹崇裕的,这事儿却绝不能让旁人知道,包括裴行俭——她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窗外传来了小米欢快的声音:“放心吧!我回去就换衣裳,保管打扮得 迮我亲娘也认不出来!”

琉璃无语摇头,才过了几年安逸的日子,她也不用兴奋成这样吧?还打扮得连她亲娘都认不出来?她要这么嚷嚷下去,只怕连自己的后妈也会知道自己又准备捣鬼了……好在这几年上房的婢子都是紫芝调教出来的,嘴上都紧得很。三日之 后,门房便有人来报:何掌柜上门来送首饰样子给夫人瞧了。琉璃忙吩咐 婢女将人直接领到上房,只留下紫芝伺候。

何家掌柜依旧是满面笑容的样子,进门便行了礼,他身后的伙计低着 头将一个檀木盒子放到了琉璃面前的案几上,又一声不响地退下了。

琉璃瞧着那伙计的身形便愣了一下,再瞧见那双手,忍不住揉着眉心 一声长叹:“麹郡公,当伙计很好玩么?”

伙计蓦然抬起了头,满脸都是懊恼,可不正是麹崇裕?他的脸上不知 涂了些什么,显得又干又黄,脸颊上长了好几颗黑痣,又留着把不伦不类的 胡子,面貌竟是说不出的猥琐。此时皱着眉头大剌剌地往琉璃对面的案几 后一坐,整个人才舒展开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琉璃无奈地道:“你换了样貌’又没换身形,我自然一看便觉眼熟;再说 了,有当伙计的一双手长成这样的么?”

麹崇裕低头看了看自己白晳修长的双手,沉思道:“你说得是,身形和 手也得变上一变才好。”

琉璃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你最近太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