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氏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那我就替她谢过了,那可是有钱业没处买的好东西!”
两人就着孩子的事说笑了几句,自有婢女端上浆水点心,琉璃这才问道:“母亲如今在忙什么?我怎么听说家里近来很有些热闹。”
程氏淡淡地笑了笑:“这不是二娘回来么?她夫君是个没成算的,手上又散漫,外放那么些年也没存下几个钱来,去年回长安养老之后更是有酒就足。那几个儿女又疑心二娘藏了钱财,奉养都不打肯出,青林瞧不过眼,便把她接回来住了。”
琉璃看了看低头不语的珊瑚,多少有些明白了她的改变有何而来。她所嫁的人对她也许并不苛刻,但尊重显然也有限,身为主妇,这些年来在外头竟然没落下什么积蓄,回来要看子女的脸色……此事她也无法置评,只能笑道:“倒是又让母亲费心了。”
程氏的语气变得有些嘲讽:“这算什么费心?二娘原是最孝顺的,只是你庶母大约是水土不服,这些日子以来总是三天两头地病。前些日子还说自己怕事不成了,发愿要持菩萨戒,还要亲朋好友都来观礼。结果好些人都问你来不来,我记得你还没到洛阳,自然是来不了的,二娘偏不信,还亲自去请了你一回。
二娘,这下你相信我不是空口哄你了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琉璃端起酪浆喝了一口才道:“庶母果然是……越发有心了。”三年前在库狄延忠的葬礼上,曹氏瞧着那般老实可怜,还是程氏主动发话让她回来住的。最近她是儿女都在身边有了底气?还是觉得珊瑚被子女逼迫自己也能有样学样?也不瞧瞧这个家里头的产业,外头的产业到底掌控在谁手里,程氏真要撒手一走,他们且有哭的时候!
珊瑚原是一直低着头,听见程氏这么问自己,脸上也涨得通红,嘴唇抖动了几下才道:“我不是这意思,这不是大伙儿听说姊姊不来,也都说不来眼见仪轨就要办了,实在不像个样,我也是急得没法子才去问一问的。”
程氏面无表情地瞧着她,似乎连话都懒得说了。
琉璃忍不住道:“妹妹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常听人说,持菩萨道是为了还愿积德,却从没听说是为了让旁人来观礼赞叹的,更没听说亲朋好友来的少了,仪轨都办不成。难不成洛阳这边风俗要特别些?”
程氏冷笑了一声:“可不是!我虽什么慧根,却也想着家里有人吃菩萨戒是件好事,特地请了名寺大德来受戒,没想到阿曹的心思竟全在清水来观礼上!我也纳闷,这吃菩萨戒非要请遍亲友,到底是哪里的规矩?二娘不妨说给我们听听?”
珊瑚脸都紫了,半日才憋出了一句:“姊姊、姊姊如今有这般的福气造化,莫说亲友们都在问,便是戒师也说,希望姊姊能过来观礼……”
珊瑚仿佛是溺水者抓住了了块浮木,忙不迭地用力点头:“自然是!尼师说早年就见过姊姊,还说姊姊心地慈悲福泽深厚,若能请姊姊前来观礼是大福气。如今尼师还没走,母亲不信去问!”
琉璃不由皱眉,库狄家的亲戚们显然要看自己对曹氏的态度这也罢了,怎么请个戒师来也是趋炎附势的?
程氏的眉头业微微皱了起来,看了看琉璃,迟疑着解释道:“大娘有所不知,这位无嗔法师年纪虽不甚大,持律精严却是极有名的,又很少出门,若不是真珠上香时偶然投了她的缘,莫说我们,便是几位相公夫人只怕也请不动她。”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几分恍然:“大娘是不是早就认得她了?”
跟真珠投缘?说来真珠跟自己的相貌倒也有几分相似,加上库狄这姓氏……难不成这尼师真的认识自己?琉璃心头一跳,沉吟片刻才道:“我一时倒是想不起来了,若是母亲”这边方便,我想过去拜访拜访。
珊瑚明显地松了口气,程氏也点头笑道:“我这边有什么不方便的?”她转头吩咐了一声,婢女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快步走了回来:“无嗔大师请大娘过去说话。”
程氏想了想起身道:“那大娘就先过去看看吧,你要吃点什么午食,我这边就去让灶房赶紧准备。”
琉璃业跟着起身:“让母亲费心了,女儿只想尝尝母亲做的汤饼。”
程氏笑道:“就知道你是个省事的!”她摆手不让琉璃相送,提裙快步走出门去,脚步又轻又快,哪有半分失意的模样?
琉璃目送程氏离开,回头瞧见珊瑚如释重负的脸孔,顿时也深深理解了程氏懒得多说的心情,当下知道了声:“那我便过去拜访尼师了。”
从上房出去,第二重院落的东边是一处小小的跨院。月亮门前,早有人合十静候,瘦瘦小小的身材,最寻常不过的僧袍,可站在那里,却自有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沉静气度,正是无嗔尼师。
琉璃忙凝神大量了几眼,越看越是困惑。
这位尼师约莫三四十岁年纪,面孔消瘦,五官也寻常,好在眉宇开阔,目光平和,一看便是严谨坚毅寻的修行之人,却比常苦修者又多了分宁定之感,的确很有些高僧风范——可问题是,这样一张颇具特色的面孔,她竟是半点印象也无!
无嗔的眸子却微微亮了起来,上前两步,弯腰行礼:“无嗔见过华阳夫人,夫人一向安好。”
琉璃心里越发纳闷,忙回了一礼:“不敢当。”这位尼师眼里压抑的激动喜悦不像是装出来的,可是自己若是真的跟她打过交道,怎么会什么都想不起来?犹豫一下,她还是含笑问道:“尼师莫非认得信女?”
无嗔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了诚挚之极的笑容:“终南山下,一别十载,夫人风采如旧,贫尼却如同再世为人了。”
终南山,十年之前,再世为人……琉璃脑中“咚”的一声,就如有人在她耳边重重地敲响了铜钟,一时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位风采卓然的大师,竟然是当年从法常尼寺逃出来的尼姑!
第十一章旧案难解新宠莫测
小小的静室里只点着一支两指粗的白蜡,烛光闪烁不定,将白泥墙上 的两个人影也晃得忽大忽小,时而重叠,时而分开,那原本压得低低的话语 声却在这进退之间渐渐地高了起来。
“尼师当真不必如此!”
扶着无嗔再次深深弯下的单薄身子,琉璃的语气不由便重了几分:“信 女已经说过,当日之事不过是机缘巧合,尼师还要这般多礼,岂不要折煞信 女了?”
开玩笑!十年来自己因为这件事吃的苦头还不够多?除了被威胁,就 是被出卖、被迁怒,好容易这两年自己“忘恩负义”的事儿不大有人提了, 突然冒出个尼姑说是感谢自己救了全寺的人,傻子才会认呢!认了能感动中国么?
若不是这位无嗔大师暗示镜月给自己留了话,她连这个院门都七 会进!
无嗔显然被琉璃的语气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摇头:“贫尼不敢,贫尼不 敢! ”她抬眼瞧着琉璃,满脸都是迷惑,想了想上前一步低声道:“夫人莫要 担忧,贫尼已打发了小徒守住院外,这院子里再没旁人的。”
琉璃淡淡地点头我知道。”自家侍女也在外头守着呢,可这是有人 没人的事么?
看着无嗔愈发困惑的表情,她索性直接问道:“却不知镜月大师到底有 何指点,还望尼师直言相告。”她的确想不明白,这位既然溜之大吉了,为什 么还要把自己卖给阿霓,卖给杨氏?
无嗔忙道夫人明鉴,镜月恩师当日曾叮嘱贫尼,夫人对法常尼寺是 恩重如山,让贫尼日后一定要报答夫人,夫人若有什么差遣,便是粉身碎骨 也要听命,贫尼这些年来一直不敢或忘……”
她说的就是这些?琉璃顿时气往上冲,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不敢谈 差遣二字,信女只求尼师从此谨言慎行,莫提旧事,便是感激不尽! ”
无嗔顿时答不上话来,张着嘴怔怔地看着琉璃,神色渐渐从惊讶变成 惶然’低头道:“贫尼……贫尼该死,夫人息怒。”
息怒?琉璃心头一震,突然醒悟到自己大概的确是在迁怒,镜月失信, 和无嗔又有什么干系?这些年来,自己到底还是放不下吧!今天跟她进了 院子,其实自己心里未必不想听到这声感谢,未必不想确认,当初自己并不 是滥好心了一场……她定了定神,放缓了声音:“尼师见谅,信女并非对尼师有什么不满,只 是往事惨痛,当初种种阴差阳错,信女当真不想再提,得罪了!”
无嗔神色顿时一松,合十念了声“菩萨在上”,轻声道:“夫人说得是, 原是贫尼唐突了,夫人心地慈悲,定然会有福报。”
琉璃听她不再纠缠于旧事,也松了 口气:“多谢法师吉言。”
无嗔却又行了个礼:“夫人恕罪,当日恩师还有两句话要贫尼转告给 夫人。”
“恩师说,当日荣国夫人府上有位管事娘子曾来套过她的口风,她似乎 伺候过夫人,恩师一时不查,说漏了嘴,让她猜到当日之事与夫人有关。恩 师极为懊悔,让我转告夫人,此事她罪无可恕,也不敢求夫人谅解,只望夫 人早做准备,莫要以旁人为念,当日知情的尼众恩师都已遣散,不会再连累 到夫人。”说到这里,无嗔的脸上露出了羞愧之色,“这句话我原该早些带 给夫人的,只是贫尼无能,才耽误到今天,贫尼真真该死! ”
琉璃慢慢皱起了眉头,沉声问道:“敢问这是什么时辰的事?”
无嗔更是羞愧这、这是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恩师跟随高僧离开中原,贫尼悄悄尾随了一路,好容易寻机见了 恩师一面。恩师立时便说了这些话,叮嘱贫尼回长安后定要设法转告夫 人。贫尼原是一回长安就想找夫人,却发现贵府的门禁竟是格外森严,贫 尼又愚钝,还未想出什么法子,就听说周国公已被下狱,事情也都被揭了出 來,贫尼便没敢再惊动夫人。”
她小心地看了琉璃一眼,恳切道:“夫人,恩师出海之前,念念不忘的便 是此事,担心自己给夫人惹祸,又担心夫人误会她是恩将仇报。恩师断不 敢求夫人宽恕,贫尼在此斗胆恳请一句,恩师只是无心之失,夫人大人大量,就莫要怨恨于她了 :原来是这样!算算日子,无嗔回到长安时’裴行俭大概已当上吏部选 官,那两年裴家门禁之严,只怕比皇宫也差不离了,无嗔能见到自己才怪! 结果……琉璃的心情好不复杂。这些年里,她也曾告诉自己,做事只要问 心无愧就好,可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平的。事情如果真如无嗔所说,那自 己纯粹是运气太坏,怪不得别人。她是该为此如释重负呢,还是更加无奈? 想来想去,她也只能苦笑了一声:“镜月尼师多虑了,此事不过是阴差阳错,哪里谈得上恩将仇报?”再说恩将仇报,这不是自己的招牌么?
无嗔忙道:“夫人您也莫要多虑才是!所谓人言可畏,其实不过是些糊 涂人的胡言乱语而已,夫人的苦衷,明白人都是知道的,就连原先的周国公 夫人也从不曾怨恨过夫人!”
琉璃随意点了点头,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周国公夫人?”
无嗔的语气肯定无比:“正是!夫人有所不知,贫尼如今就在教义坊的 天女尼寺修行,和原先的荣国夫人府隔得不远。这位杨檀越常到尼寺的塔 林上香。贫尼就曾亲耳听到她在焚香祈祷时提到夫人,请老夫人不要怨恨 夫人,说夫人既然肯冒险求情,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多半是被逼得没法子 才承认旧事的。夫人您看,连杨檀越心里都明白,夫人又何必自责?”
杨氏上香的时候请求老夫人不要怨恨自己?琉璃怔怔地看着无嗔,一 时有点转不过弯来她是什么时辰说这些话的?她瞧见你了?”
无嗔赶紧摇头:“杨檀越没有瞧见贫尼。她并不认识贫尼,只是平素上 香的舍利塔离贫尼打坐之地不远,她又常常自言自语,贫尼这才多听了 几句。”
既然不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杨氏就没必要撒谎,可这事儿不是她跟 武后揭发的么?她这么说,到底是自欺欺人,还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听 说武后并不曾为难她,她的日子应该不会太艰难,而且自己最后一次在洛 阳宫看见她时,她虽然模样憔悴,神色却十分冷静……对了,最后一次见面!琉璃的耳边突然又一次响起了杨氏那幽幽的声 音,“我原以为夫人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竟比我还痴”。当时自己也纳 闷过,她的语调怎么会那么古怪?难道说她是一直把自己当成了告密者, 所以看到自己替贺兰敏之求情后,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原来你也是个傻 的,原来你也是逼不得巳!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豁然洞开,琉璃不由长长地透了口气,可心头 随即便涌上了一团更大更浓的迷雾:如果告发者不是杨氏,那还能是谁?
她想来想去,怎么也不得要领,正想再问问无嗔关于杨氏的事,却听门 外突然有人扬声道:“曹娘子,库狄娘子,请稍候片刻。”
琉璃不由皱眉,这是珊瑚又过来了?还带来了曹氏?
无嗔往外瞧了一眼,举手加额,向琉璃再次行了一礼:“夫人保重,贫尼 日夜为夫人祈福。”她转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琉璃深深地吸了口气,压 下心头翻滚的疑云,也跟着迈步走出门外。
台阶下,珊瑚扶着曹氐一步步走了过来。三年不见,曹氏倒像是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她穿着件剪裁精致的素面袍子,头上戴着条珍珠抹额,把那头有些斑白的红发衬得多了好些富贵气象;眼里脸上也满是光彩—— 那是算计就要成功的兴奋与喜悦。
这种光彩琉璃原是再熟悉不过的,当年,每次曹氏的脸上露出这样的光彩,她的一颗心就会提到嗓子眼里,而此时此刻,却只剩下了哭笑不得——这些年曹氏到底是怎么过的?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看这模样,她显然觉得自己已成功斗倒了程氏,马上就要重新掌握大权了。以程氏的心性,她若能安分守己,至少能衣食无忧,可她却偏要往自取其辱的道路上一路狂奔,还奔得这么得意洋洋……看着曹氏向自己扬起的灿烂笑脸,琉璃突然觉得,自己连嘲讽的兴致都没了,迎上两步,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庶母安好。”
曹氏的笑容顿时更加热切:“大娘可是好久没回来啦,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果然是越发富贵了!要不怎么说心宽是福呢,大娘这么心地宽广的人,原是该有这么大福气的。”
她走上一步,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愧:“今日得见大娘,庶母要在这里赔个不是。当年原是我太过糊涂,才叫大娘受了那么多委屈,大 娘却是宽宏大量,这些年来不但没怪罪我,还肯帮衬你兄弟,真真让我越发 没脸来见你!
大娘你不知道,你兄弟这两年来一直跟我说你是如何待他的,我这心里啊,越听越惭愧,真恨不能打自己几下才好。当年我就看出大娘是有大 造化的,偏偏又没什么手段,只能想到那种笨法子,见大娘没说什么,便以 为大娘也是情愿的,谁知却是一场误会。好在吉人天相,大娘到底还是得 了好前程,没让我这糊涂人耽误了去! 二十多年来,我这糊涂人也只能吃 斋念佛,就盼着能给大娘、给你们姐弟几个积点福气。
如今青林还算是争气,他上司前些日子还说,日后定会提携于他的。 我听完便念了一夜的佛,毕竟库狄家只有他这一脉男丁了,他能出息,你们 姊妹也能添个助力。这打虎还要亲兄弟呢,家族原是立足的根本,越是长长久久的富贵、干干净净的名声,就越要自家人去帮衬。大娘你说,是不是 这个理儿?”
琉璃静静地看着曹氏越走越近、越说越顺,那两片薄薄嘴皮上下翻飞, 从当年说到日后,从解释道歉说到荣辱利害,说到最后,曹氏几乎都要被自 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了。琉璃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庶母说得是。”
的确,在眼下这世道里,没有家族支撑的女人就像无根之木,就像程 氏,她之所以能进退自如,不就是她背后的程家么?而作为这一代唯一的 男丁,库狄青林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库狄家族,可惜的是……曹氏眼睛一亮,上来就要拉琉璃的手:“我就知道大娘是最明白不 过的!”
琉璃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庶母过奖。琉璃从来都是糊涂着过的, 不敢跟庶母相比。琉璃这便告退了!”说完她向无嗔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出 了小院。
要想长久富贵,名声无瑕’家族的确是根本,可惜的是,她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曹氏的手依然半伸着,整个人却已在二月的春风里僵成了木雕。
库狄家的堂屋里,气氛倒是比适才松快了许多。程氏已指挥着婢女布 置好了食案,两碗雪白匀细的汤饼也已被放在托盘中端了上来,盖子一揭,那褐斑彩的欧窑青瓷碗里便蒸腾起了一阵诱人的香气。
琉璃进屋便笑道:“母亲熬的好鸡汤!”
程氏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才熬了多久?只能借个香味罢了!真正要 喝好的,过几日你若能有时间去真珠那边,我亲手给你炖一钵出来!”
瞧着眼前这张毫不在意的笑脸,想想刚才那张志得意满的笑脸,琉璃刚刚好的那一篇劝慰的话顿时再也说不出口,她默默地叹了口气,在食案前跪坐了下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胃口。
琉璃回到裴府已是午后,她睁着眼睛在榻上躺了片刻,又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只觉得汤饼似乎依然堵在胃里,而且与那烫手的新难题、难解的旧疑云已然混在了一处,上不来下不去的让人不得安生。
好在没等她把转圈的范围扩大到院子里,就听门外有人扬声道:“阿郎回来了!”
裴行俭回来了?这么早?琉璃忙迎了出去。裴行俭已走进院子,人还没到跟前,一股淡淡的酒味就已扑面而来。琉璃不由奇道:“你喝酒了?” 裴行俭抬腿进了里屋,漫不经心地道:“也没喝多少,只是约着青林在天津桥边的酒楼里坐了会儿。”
库狄青林?琉璃惊讶地抬头瞧着他。
裴行俭转头瞧着她,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按了按她的眉心:“我不是说了让你这两日多歇着点,让你不用去管这些事么?你怎么一点话也不听? 瞧你这眉头,又皱了一整日吧?才多大点事,难不成你觉得我会办不好?” 琉璃忙摇头:“我怎么会担心你办不好?我是觉得你太忙,怕你累 了!”旁人只瞧见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御前应对从无迟疑,可谁又看见过 他在背后花了多少工夫?自己家里的这点小破事……裴行俭眉头一挑:“不过是一顿酒几句话的事,哪里谈得上一个 累字?”
琉璃忍不住也好奇起来:“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裴行俭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恭喜了他几句。这不是程家大郎程务挺又在北疆立功了么?看这势头,过几年他说不定就能封侯封公。程家后继有人,势头正旺,青林在兵部自然也更能如鱼得水。另外我也跟他提了提你家早年间的事,你的身子不好,就是拜当年庶母的那番照顾所致。好 在继母宽厚大方,对子女都很是体贴,有她在,库狄家日后只会越来越 兴旺。”
这哪里是恭喜,分明是威胁!琉璃忙问:“那青林怎么说?”
裴行俭的语气更淡:“他能说什么?他说他一直都记着继母的恩情,只 是瞧着生母病重才接过来照顾几日,如今她身子也好了,过几日他就会把 她和珊瑚都送回长安,日后也再不会住在一起。”
琉璃不由怔住了,事情就这么解决了?这么简单?
裴行俭被她的神情逗得笑了起来:“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琉璃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想了想才道:“我瞧着继母倒未必有多在意 她们母女,似乎是自己心灰意冷了,不想再管这些事,宁可日后跟着真 珠过。”
裴行俭摇头揽住了她:“你怎么还是这般心实?你继母是何等要强的 性子,她若真肯依附女儿度日,压根就不用等到今天!她嫁入库狄家这些 年,你瞧她什么时辰识人不清、心慈手软过,又怎么可能连个妾室都对付不 了,叫人一步步爬到她的头上来作威作福?
她这是以退为进!青林既然惦记着生母和亲姊,这念头堵是堵不住 的,那就让他如愿以偿,她再帮上一把,把那两个都捧得高高的,等她们日 渐轻狂,等大家都晓得她受委屈了,再撒手走人,谁能说她半个不字?横竖 这个家里外都是她的,我敢打赌,她这一走,不出十日,青林在兵部就会举 步维艰,不出三个月,就得借钱度日,不出半年,他照样会如此处置掉那对 母女,再跪着求你继母回家!
这是阳谋,原是不会有半点疏漏的,如此一来,那个家才能真正安稳。
是可惜,这半年的时光,继母大人能等得起,我却不能叫你去为他们几个操心,也只有让青林早些看清楚形势,早些收了那些蠢念头了。”
竟然是这样!琉璃转念间已明白过来,裴行俭说得没错。难怪她总觉得有些不对,程氏对库狄青林就算没有多深的感情,可花的心血总是不少,如果真是被他们逼走的,怎么会这么平静?在珊瑚面前还时常语带讥讽, 而对自己时,脸上连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都瞧不见。自己还以为她是太心灰意冷,却原来人家根本就是精心准备、等着收网!这个局,自己猜到了结尾,却没猜到开头,又比曹氏能高明得了多少……琉璃越想越沮丧,脑袋也渐渐地低了下来。
裴行俭的脸上笑意更浓:“怎么,我家傻琉璃终于发现自己又白忙了一回?现在总晓得该多听我ー句了吧?”
琉璃满心郁闷,低声嘟囔了一句:“那你也不早些把话说清楚!”
裴行俭笑道:“我原是想着今日跟青林说完了,回头再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你,岂不省事?谁知你这性子是越来越像三郎了,竟是一刻也待不住!” 这叫什么话?琉璃多少有些羞恼:“我看你才越来越像四郎了,说话就没一句中听的!”
裴行俭摸了摸下巴,满脸都是诧异:“四郎这性子,不是随了你么?” 琉璃凉凉地道:“都说字如其人,也不晓得是谁说的,几个孩子里头,也就是四郎的字还有他的几分骨力!”
裴行俭“嘶”地吸了口凉气这话说得,怎么那般耳熟呢?”
琉璃说完也醒悟了过来一一自己说话这腔调,可不是跟小延休讽刺人 时的阴阳怪气像了个十成十?她压下心虚,狠狠地瞪了裴行俭一眼,可瞧着他那“我什么都明白,我什么都没说”的眼神,自己已忍不住笑了起来。
早有婢女端了热水进来’裴行俭过去净面更衣。琉璃的心思不禁又转 到了无嗔说的那些话上,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就算想查,也没处着手了吧? 正出神间,手上一紧,却是裴行俭巳换好家常衣裳,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在想什么呢?难不成家里还有什么难题?”
琉璃回头看着他,一时有些犹豫。裴行俭的手指微微紧了紧:“我就算 再忙些,帮你出个主意的时间总会有的。”
大约是刚刚洗过手,他的手显得比往日凉,紧紧相握之后,才有热力慢 慢从手心里透出来。窗外的天光照在他的脸上,把他唇角的微笑和眼底的 柔和都照得清清楚楚。琉璃心里一暖,轻声道:“我的确有件事想不明 白。”她把今日遇到无嗔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你说,到底是杨氏在胡 言乱语,还是当真另有其人?”
裴行俭眉头微皱,沉吟片刻才道:“听起来的确有些蹊跷,我不曾见过 杨氏,也不敢说她是不是在自欺欺人。不过按理说,那首告之人,必有所 图,而且,应当已有所获。”
琉璃点头,她也这么想的,所以连阿凌和十三娘都怀疑过一遍。可如 今阿凌依旧是蒋奉御的如夫人,依旧常给贵妇们瞧瞧病;崔十三娘的地位 倒是高了不少,不过她那性子原是讨人喜欢,随着裴炎升迁而愈发有人缘 也是寻常……裴行俭轻轻拍了拍琉璃的手背:“日久见人心,咱们慢慢瞧着,总有真 相大白的时候。今日难得这般好天气,就别想这些烦心事了,适才我在天 津桥那边瞧着长堤上的风光着实宜人,便在酒楼定下了位子,待会儿等六 郎醒了,咱们都过去坐坐,也让孩子们尝尝那家的春盘。”
他转头看着窗外,笑容里多了几分感慨:“这样清闲的好日子,以后或 许不会太多了!”
这样的好日子……琉璃胸口突然间就如被针扎了一下,屏息片刻才笑 了出来好,那就听你的。”
他说过的,不出两年,边疆就会再起战事,或许,他们能在一起的好日 子,也不会太多了。
清闲的时光果然转瞬即逝。
库狄家那边,曹氏母女还没有离开洛阳,裴府这里便已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待到上巳节前,相邀的帖子更是在上房的案头积了一寸多厚。 琉璃却是哪家都没敢应下——武后有召,让她在三月初二,也就是上已的前一日入宫觐见。
转眼便是三月。虽然还未到上巳节的正日子,洛水边却多了好些盛装出游的丽人。天津桥畔风光更是旖旎,长堤上的垂柳正是绿叶成荫,如霞盛放的桃花却已渐次凋零,无数花瓣随波逐浪,在桥下岸边的春水里勾勒出了几道盈盈粉波。
在桥上的稀疏车流里,琉璃悄然挑起了一角车帘,瞧着柳堤后面那越来越近的巍峨宫墙,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这八年里,她并不是没有进过宫。和皇帝对裴行俭明里暗里的冷落不同,武后对琉璃依旧是照顾有加,只要她人在长安,逢年过节召见的外命妇里从来不会少了琉璃的名字,各种赏赐往往比旁人更厚几分,加上武三思夫人的殷勤拜访,在众人眼里,琉璃依然是深受皇后宠爱的华阳夫人。
琉璃自己却清楚地知道,有些事,终究是不同了。这些年来,武后对自己的所谓恩宠,就像此刻桥下的那些落花,不过是浮于表面的装点,至于河 道里真正回旋着的水流,她却再也不曾触及。可今天,随着这道郑重其事 的宣召,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仿佛听到了,那湍急的水流的声音……马车不紧不慢地过了天津桥,沿着洛阳宫的南墙往西而行,大约走了一盏多茶的工夫,上阳宫的宫墙便出现在前方。
此处原本是紧挨着洛阳宫东南角而建的离官,依山傍水,风景绝佳。 这几年里,因为宿疾缠身的李治越来越喜欢清静,时常在此起居听政,宫里 又陆续修了好些亭台楼阁,其奢华富丽之处不但冠绝洛阳,便是大明宫也 颇有不及。
琉璃的马车停在了上阳宫东边的星躔门前,早有肩舆等在门内,带着 她穿花拂柳一路往南,走了足足好几里地。穿过一道石门,就见前方远远的一道长廊仿佛凌空而出,廊庑下是大片的湖水,湖畔垂柳如幕,鲜花如 席,亭台相连,其间又点缀着真正的锦幕玉席,好些宫人正在忙忙碌碌地收 拾整理。
肩舆在湖边一停,便有宫女引着琉璃沿着麻石台阶一路往上,来到正 对湖水长廊的一处亭阁前。亭子规制方正,飞檐深长,盧额上写着“芙蓉 亭”三个大字,亭内布置得花团锦簇,被一群宫人拥簇着坐在当中的,正是 武后。她穿着件深青色金丝满地绣的襦裙,头上是赤金芙蓉冠,冠沿流苏 摇曳,将她细长的凤目遮住了大半,纵然面色平和、嘴角含笑,却也自有一 种喜怒莫测的高深。
琉璃抬头瞧见武后,心下不由便是一颤。这几年里每次参见,她都能 感觉到,这位“天后”正在变得越来越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其实在军国大 事上,如今依然是李治乾纲独断,在朝廷里,武后也并没有太多的实权,李 治还一直有意无意地打压着她的威望,然而几年下来,她的存在感却并没 有被削弱半分,反而愈发地令人敬畏……碎玉流苏的后面,仿佛有锐利目光闪过,琉璃不敢再看,垂眸快走两 步,大礼参拜了下去:“臣妾库狄氏叩见天后殿下。”
武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停,才淡淡地点头:“不必多礼。”
这声音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压力,琉璃忙谢恩起身,静静地等着武 后发话,一口气憋在胸口,怎么也不敢透出来。
武后再次开口时,语气却是一片平和:“我若记得不错,你以前不曾来 过上阳宫,这一路行来,觉得此处风光如何?可堪设宴之用?”
这是什么意思?琉璃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转头看了两眼,老老实 实地回道:“殿下英明,臣妾的确是头一次来,一路上目不暇接,至于此处, 臣妾嘴拙,只能想到‘风光如画’四个字,用以设上巳之宴,自然更是应情 应景。”上巳节的宴游,讲究的就是水,这里的长廊之下便是滔滔洛水,长廊 之内又有曲流碧波,无论是玩传统的临水濯尘,还是高雅的曲水流觞,都再合适不过,看下头这些布置,可不就是准备在这里大宴群臣么?
武后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好一双慧眼,可不就是‘风光如画’?只是欢宴易散,美景难留,因此今曰才要召你入宫,也好让你用妙笔来留它一留了。”
武后的意思是,让自己来这里画一张上巳春宴图?琉璃顿时有点傻眼。她擅长的是工笔花鸟,人物肖像和亭台楼阁也还好说,大幅的山水就有些勉强了 ,前些年进奉给武后的那几张她自己都不大满意,至于这种人物众多、场景宏大的长卷……她心里苦笑不已,惶然低头回道:“臣妾多谢天后殿下抬爱!只是妾身笔力太弱,落笔又慢,绘制不出众生情态,因此也从不曾画过宴饮游乐图卷。如此宏幅巨制,实非臣妾力所能及。还请殿下明察。”
武后并没有答话,只是微微坐直了身子。纵然隔着流苏,琉璃也能感 觉判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脸上。她心里一阵发虚,却越想越是明白:此事应承不得!莫说自己本来就不会画,就算会画,既然是上巳宴,必然要画皇帝、太子、宰相诸人,说不定就会画出什么祸事来!然而这样一口回绝,武后又会怎么看自己?
她想了又想,只能硬着头皮补充道:“若殿下想留入画卷的只是此地风光,妾虽不才,倒还敢勉力一试。”
武后依旧静静地瞧着她,琉璃只觉得从头皮到脚跟都开始发麻了,她 却突然笑了起来:“你倒是会挑省力的! 二十年前你便画得一手好台阁,怎么到了今日,还是只肯画些亭台山水?”
这个么……琉璃脸上发热,声音也一路低了下来:“臣妾愚钝,这些年 的确、的确没什么长进。”
武后轻轻往后一靠,细碎的流苏流水般往两边荡开,终于露出了一双 眼眸,目光却并不锐利,反而带着点笑意:“是么?依我看,你这性子这些年 也是半点都没变,轻易不肯应承什么,就怕担了责任去;不过么,若真是应下了,却是捅破天去也要做到。这点痴气,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
她的语气和缓无比,仿佛只是随口叙旧,琉璃心头却是剧震——她说 的是当初自己给贺兰敏之求情的事?这么多年了,武后终于要提这一桩 了么?
她定了定神,缓缓跪倒,涩声答道:“多谢殿下明察,臣妾生性愚笨,唯 仗殿下垂怜,方有今日。殿下深恩,原该粉身以报,臣妾却是屡次行事无 状,有负殿下期望,每每念及,都是羞愧无地。今日殿下既有吩咐,臣妾绝 不敢虚言推搪,必当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