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想越恨,正要令道生放出猞猁斑奴。贺兰敏之却艰难地弯下腰去,捡起了李贤丢下的马鞭,仰头微笑道:“殿下,贺兰敏之不过是千夫所指的罪人,殿下要杀要剐,自有千百种法子,今日殿下用的却是最糟的一种, 不但脏了自己的手,说不定还会连累到侍卫下人。让亲者痛,仇者快,何苦来!”
李贤还未答话,一旁的道生脸色已然大变——亲者痛?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转头看了贺兰敏之一眼,这位昔日的翩翩公子此刻满脸都是血污灰尘,可嘴角绽开的笑容却依然干净优雅,瞧着李贤的眼神更是柔软得近乎魅惑。不知怎地,赵道生突然想起了从某位公主侍女那里听到的几句传言——殿下其实不是皇后所生,而是韩国夫人的亲生骨肉。这话当时听來自然是荒谬之极,可如今看来……他心里发怵,忍不住紧紧揪住了猞猁脖子上的皮圈,低声叫了句:“殿下!殿下三思。”
李贤看了看道生那张有些发白的小脸,眉头不由也皱了起来。
贺兰敏之仿佛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只是慢慢举起了手里的马鞭,脸上的笑容透出了几分苍凉:“殿下放心,殿下今日送我一程,罪人在这世上所有的心愿已了,殿下过些日子,静等好消息就是。”
李贤胸口一阵莫名地发堵,贺兰敏之的话句句都透着古怪的悲哀,字字都诚恳得仿佛发自心底,让他一时恨不能揪着这厮让他把话说清楚,一时却又只想离这个人远远的,再不要看见他那种眼神……他憋着气正想开口,旁边的侍卫也提醒道:“殿下,那边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李贤放眼一扫,不远处果然已有好些人在驻足观望、指指点点。他皱着眉头看了看那些人,又转头看了看身边一脸担心的侍卫们,沉默片刻,终于冷哼一声:“咱们走!”
他冷冷地剜了贺兰敏之一眼,满脸阴沉地拨转了马头,心里告诉自己: 今日原是自己太过冲动,坏了原先的计划,不得不容他多活几日而已!贺兰敏之微微欠身,沙哑的声音听去竟是无比柔和诚挚:“殿下保重。 敏之愿殿下一生平安如意,顺遂欢喜。”最好是像自己一样,亲手害死母亲,或者是死在亲生母亲手里,让那位皇后殿下也尝尝骨肉相残的滋味,如此, 才不辜负自己这几年来的“风流” !
李贤心里愈发烦躁,双脚用力一磕马肚,骏马长嘶一声,箭一般飞奔了 而去,几个侍卫也都驱马跟了上去。没人回头再瞧贺兰敏之一眼,唯有那只猞猁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自己的猎物。因此,也只有它瞧见了那个满身破衣血痕的男人目送着自己这行人渐渐远去,脸上的笑容竟是越来越恣意, 越来越欢悦,仿佛他看见的,是自己人生里最美好的前景。
猞猁喉咙里“咕噜”一声,简直忍不住要扑下马背去尝一尝这猎物的滋味,可惜山路回环,很快就将那张立刻就要大笑出声的苍白脸孔遮断在道路的那一头。
这一路回去,侍卫们心里都有些忐忑,恨不能早些回到洛阳才好。李 贤的青聰马却是越跑越慢。年轻的沛王端坐在马鞍上,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来。大约是因为头顶的烈日太过刺目,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眸子深邃莫测,仿佛在一瞬间已脱去了所有的稚气。
刚刚转过一处拐角,前面有七八辆马车迤逦而来,有人眼尖,立时低声叫道:“殿下,前头似乎是裴侍郎。”
裴侍郎?李贤一怔之下回过神来,抬眼一看,前面的车队前那翻身下马、抱手致意的青衫男子,可不正是吏部侍郎裴行俭?而与他并辔而行、向这边欠身行礼的女子容貌打扮都与寻常贵妇不同,一身胡服,褐发雪肤,想来就是那位库狄氏。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想到这位华阳夫人在贺兰敏之一事上的种种反复,李贤心头更是五味杂陈,乱成了一团,当下也顾不得什么风度礼仪,一夹马腹,催马快行而过。
裴行俭并没有在意,李贤一走,他便重新踩镫上马,把刚刚放在车上的四郎又捞回了怀里,低头继续教他拉缰绳。倒是琉璃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沛王是打猎回来么?怎么马上什么猎物都没有,难不成还没开始打? 看他们的脸色,倒像是刚刚被黑熊撵了好几十里……”
裴行俭不禁失笑:“你又胡说了! ”沉吟片刻,他抬头望了前方一眼: “沛王多半是专程给人‘送行’的,咱们再走一段,说不定会遇见贺兰敏之。”
琉璃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那贺兰敏之他……” 裴行俭笑道你可曾见过有人去打猎箭筒里居然没带上几支箭的? 那一脸的戾气,自然是去寻仇,不过瞧着他们的神色,倒不像是得手了的样子。”
琉璃松了 口气,随即又有些犯难,想了半曰还是踌躇道:“咱们要不要换条路走?”
自打得知贺兰敏之被流放的消息,她心里就一直有点乱。裴行俭倒是安慰她说,如此处置,只会让天下人都觉得圣人对后族格外宽宏,对武后并无坏处,可她心里担心的又岂止这个?她更不明白的是,贺兰敏之居然没死,是自己记错了吗?还是历史已经被改变了?这事到底意味着什么?想到待会儿也许会见到贺兰敏之,琉璃心里的这种烦闷不安也愈发强烈起来。
裴行俭好笑地瞧了她一眼:“你心虚个什么,就算如今人人都以为是你告发了他,可你自己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就结了?”
琉璃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瞧见他。”这谣言之所以会传开,自然是武后故意要让她背上忘恩负义、见风使舵的名声’她总不能跟贺兰敏之解释,自己不但没告发他,反而因为要救他一命而得罪了皇后;她更不想看见他潦倒落魄的样子,不想因此去猜测,他到底还能活多久……只是马车一路西行,不知贺兰敏之是换了路线,还是因为疗伤进了店铺,琉璃竟是压根就没有瞧见他的身影。
直到漫漫长夏终于过去,秋风再次吹动洛水,这位昔日大唐第一公子的消息才从遥远的南方传了回来一他在韶州驿馆里上吊自尽了,用的是一根羊脂玉柄的华丽马鞭。
谁也不知道,这位在流放路上步行了数千里的犯人,身上为什么会带着一根马鞭。
琉璃听到这消息,先是松了口气:自己果然只是年纪大了,记性坏了, 贺兰敏之可不就是这结果么?随即又觉得有些羞愧,有些怅然。裴行俭却不容她多想,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掌:“不说这些了,三郎他们的小书院已经 收拾好了,只缺了处石铭,我想了几个都觉得不大好,你来帮我参详参详! ”
给孩子们准备的书院就在裴行俭的外书房的边上,不大的庭院收拾得极为齐整,绿萝成荫,桂树飘香,迎面是一块精致的卧石,一棵斜出的古松横卧其上。裴行俭指着石头的空白处道:“就是这里,正好能刻几个字。”
这种布置倒是有些眼熟。琉璃四处看了几眼,跟着裴行俭进了院子的书房,靠窗的案几上铺着几张白纸,上面果然已经写了不同的题词,什么 "仁德在斯,功业有路”,什么“遵道而行,焕然文章”,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琉璃拿起来欣赏了一遍:“这不都挺好的么,应情应景,字也极好。”
裴行险笑道这也叫好?这些字是刻在迎门石上的,三郎他们日后进门念书时,每日里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这个,这些陈词滥调,实在不值当他们天天照着念,日日照着做。”
喔,原来如此,这题词不就相当于……琉璃心里一动,顿时有了主意,转头笑道:“我倒是突然想到了一个! ”
她挽起袖子,提笔在砚台里蘸了点残墨,挥笔写下了八个字。
裴行俭怔了一下,喃喃道:“天行健,地势坤……你什么时辰把易经也读得这么熟了? ”他拿起那张墨水淋漓的纸,眼睛越来越亮:“琉璃,果然还是你最懂我,咱们的孩子可以写不好文章,建不成功业,却一定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真君子、大丈夫!”
琉璃嘻嘻一笑,没有作声。她其实没读过易经,也没觉得孩子们一定要成为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她只想让他们一世安康。不过这句话上辈子她记得太熟了,此情此景,自然是借鉴无罪,浪费可耻。
裴行俭却是难得地兴奋了起来,自己动手将这八个字用隶书、草书、行书各写了一遍,最后还是铺开大纸,端端正正地写了张正楷,放下笔笑道: “找明日就让匠人们来刻,估计两三日也就好了,横竖先生我也挑好了,干脆九月初一就让三郎到这院子里来念书吧。”
九月初一?琉璃差点“哈”地笑了出来,忙掩饰地用力点头:“好!这日子好,这日子简直再好不过了!”
裴行俭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已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携手走出了院子。琉璃忍不住回头张望,在绿萝青松之下,那块卧石依旧沉默地躺在那里。再过几天,她的孩子就将来到这里来上学,迎接他们的将是那著名的八字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嗯,如果在书院门口的石匾再提上“清华园”三个大字,她的穿越生涯就圆满了。
第十章 故地重游 疑云再起
再次站在半山亭前,望着远处那座秀丽如初的洛阳城,琉璃原以为自己会感慨万千,可呆了好一会儿,却发现自己心里只有些许的惘然。
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这座城池了?记得第一次站在这里远眺洛阳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晴朗天气,也有这样的微凉山风,只不过那时的洛阳城外还是一片秋色,而眼下却是又一个春天了。
不,不是又一个春天。事实上,自打他们离开洛阳,这已经是第八个春天了。
这么长的时光,怎么一眨眼就过去了呢?
对于过去的八年,琉璃并没有任何抱怨。相反,每次想到在如此风云莫测的时局里,自己一家人居然能过得四平八稳,安然得近乎无聊,她都恨不得在心里高歌一曲: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我们得罪了皇帝!
因为得罪了皇帝,这些年李治屡屡巡幸东都、避暑行宫,都没让裴行俭随行,美其名曰让他留镇长安,琉璃自然是夫唱妇随。如此一来,他们经常一年到头也见不着皇帝夫妇几面,更别说什么谈心进谏,那些惊心动魄的朝廷斗争与宫廷血案,自然也离她们很远,远得几乎无法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咸亨三年八月,武后党元老许敬宗病故,当朝廷重臣们为了他的谥号在洛阳吵得天翻地覆的时候,裴行俭却忙着给七岁的三郎挑选他的第一匹坐骑。
上元元年的中秋,皇帝夫妇改称天皇、天后;九月,长孙无忌平反复爵,而当年告发裴行俭、逼死长孙无忌的袁公瑜则被贬往西域;十二月,武后上书建言十二事,第一次毫无避讳地表现出胸怀天下的谋略气势……当这一连串的变动让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琉璃更关心的是三岁的五郎那场旷日持久的咳嗽。
上元二年四月,当李显得王妃,长乐大公主的爱女在洛阳宫被武后生生饿死,当太子李弘在合璧宫离奇暴卒,朝野流言四起的时候,裴府更是一片祥和,因为琉璃终于再度怀上了身孕,第二年正月便顺利地生下了六郎,顺利地给他起名为裴光庭——谢天谢地,总算没人给裴家的孩子赐名了!
而如今,小裴光已经四岁,他们的安静岁月也终于到了头。
当然,在旁人眼里看来,这叫时来运转。平心而论,这些年皇帝对裴行俭的压制并不明显——他只是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抬举着另一位吏部侍郎而已,先是给了李敬玄监修国史的文人最高荣誉,兼任太子左庶子,此后又让他升任吏部尚书;三年前更是将他提拔为号称百官之首的中书令,同时封了国公!这样的恩宠,满朝文武都找不到第二个,把这些年只得了个银青光禄大夫荣誉称号的裴行俭更是足以比到泥里去。
可惜的是,面对这样的待遇,裴行俭还没怎么样,李敬玄已经昏了头,一面大力提拔亲族,恨不能把中枢要职都扒拉给自家人,一面又跟在前方打仗的老相刘仁轨死掐。去年刘仁轨急了,死活拉着李敬玄上了战场。结果,因为他的临阵脱逃,唐军几乎全军覆没,他也只能留在前线戴罪立功。
李敬玄一去不复返,吏部的事自然又全压在了裴行俭的身上,这次皇帝巡幸东都,终于带上了她。而琉璃也不得不带着孩子再次踏上了前往洛阳的道路。
此时此刻,洛阳城已近在眼前,那满城烟柳和八年前几乎没什么两样,琉璃想祈祷一句:但愿以后的日子不会像八年前那样跌宕起伏;然而想想去年以来门房上日渐增多的请柬,想想那位越发殷勤的武三思夫人,她还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她刚想转身,有人已兴致勃勃地凑了上来:“阿娘阿娘,咱们家是在哪一块儿呢?”
琉璃听声音便知道说话的是五郎庆远,他和延休如今已是一对眉目如面的小小少年,看模样依旧难分彼此,声音却很有些不同。庆远幼时肺弱,裴行俭便教他吹笛,不想这孩子在音乐上极有天赋,没几年便把笛子琵琶琴瑟都学了个齐全,平日说起话来语调也格外轻快,此时这么随口一问,都仿佛带着某种韵律。
琉璃眯着眼睛看了看,还未辨认出方位,一旁的三郎参玄立刻胸有成竹地举起了马鞭:“你瞧见正对宫城的天街没有?从南边城墙数过去第四排、天街往东的第二坊,就是咱们家住的崇业坊。”
琉璃不由奇道:“你倒是好记性!”当年离开洛阳时庆远和延休才过了周岁,自然什么都不记得了,科参玄也不到五周岁啊,他怎么记得这般明白?
庆远更是满脸崇拜:“阿兄真厉害,怎么什么都知道!”
参玄只是淡然一笑。几个孩子里他的样貌最像裴行俭,只是平日太过好动,难得有沉稳的时候,此时这么含笑不语,倒是有了三四分裴行俭的神韵。
一直没做声的延休突然凉凉地道:“阿兄自然厉害,不然适才骑马骑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要上车查舆图了?原来是运筹马车之中,决胜舆图之外!”
原来他是现学现卖!琉璃河庆远一怔之后,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参玄脸上一红,狠狠地瞪了延休一眼。不过当小光庭也凑热闹地咯咯乱笑之后,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延休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反而不紧不慢地走到自己的坐骑边整理起了马鞍,在背过身的时候,嘴角才翘了翘。
从半山亭到洛阳城看着虽近,不过山路回环,走起来还有二十多里,一行人到达定鼎门前时,日头已开始西斜。裴行俭早已安排了管事在城外相迎。琉璃隔着帘子问了几句,这才晓得他这半个月来竟是格外忙碌,圣人召见过好几回……琉璃暗暗皱眉,随口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事么?”
管事一拍脑袋:“对了,前日有位自称姨夫人的上门来寻夫人,似乎是想请夫人回本家一趟,听说娘子不在,还是抹着眼泪走的。”
姨夫人?难道库狄家出了什么事,真珠找上门来?按说那边有继母程氏坐镇,不该出什么幺蛾子啊!就是三年前库狄延忠去世,她也是按足礼数打发管事上门报丧的,如今怎么会让真珠亲自上门?难道是程氏的身子不成了?琉璃忙问道:“门房没把人请进来好好问问么?”
管事回道:“娘子明鉴,上门的并不是小的们认得的那位姨夫人,小的自然不敢乱留。阿郎昨日已打发人去娘子本家询问了,倒也没听说有什么事。”
不是真珠,难道是安家的表姊妹?但安家只有大舅在洛阳有生意,他家做事就更有规矩谨慎了,断然没有让女儿们胡乱找来的道理……琉璃越想越是纳闷,有心待会儿就去问一问裴行俭,只是一个多时辰之后,当裴行俭真的踩着一地余晖走进内院时,她却是一阵发愣,立时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过个把月不见,裴行俭整个人好像都有些不同了, 不知是庭院分外敞亮,还是晚霞太过绚烂,他身上的绯袍笼冠仿佛突然变得格外鲜亮,衬得他眸子里光华流转,眉宇间神采飞扬,看去竟是年轻了好几岁。
看见琉璃迎出,他加快了步子,温声道:“你怎么也没多歇一会儿?我原想着今日若是下衙早,可以早些见到你们,没想到又忙了一整日。”
琉璃压下心底的异样,摇了摇头:“不打紧,我这一路走得又不辛苦,倒是听说你这些天都格外忙,有时一日都歇不了两个时辰,还是要多注意些身子才好。”
裴行俭扬眉微笑:“你瞧我可像是累坏了的模样?那两天,也不过是因为圣人垂询,略查了查吐蕃那边的消息,哪里就影响到身子了!”
琉璃抬头凝视着他的面孔,的确,他的脸上不但没有倦色,反而有一种好几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明朗光彩。
她笑了笑低下头来,心底却是一阵钝痛:原来这才是他该有的模样!这几年里,他任劳任怨地打理着吏部的繁琐事务,淡然面对着帝王的冷落;他尽心尽力地培养着几个孩子,手把手教三郎骑射、教四郎书法、教五郎乐器,连琉璃都经常觉得他太过辛苦,可他却总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从不曾流露出一丝惆怅或不满。所以她也一直觉得,他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很享受,却没想到,真正满意的时候,他整个人都会焕发出如此的光彩。
是啊,他毕竟是男人,而且是胸怀壮志的男人,就算不在乎官爵名位,不屑于邀功争宠,却不可能真的不在乎帝王的信任重用,以及因此得到的施展空间……裴行俭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进门之后才低声问道:“有什么事么?你怎么不大开心?”
琉璃振作精神抬起头来:“没什么,只是到了这边之后,越来越觉得自己果然是老了。”所以才会贪得无厌,所以才会痴心妄想,妄想着他能和自己一道就这样平凡安稳下去,而不是大展身手,去建立他的不世功勋……裴行俭挑了挑眉,笑了起来:“你也敢在我面前说老?”
琉璃也笑:“我是寻常人,不能和你比!”裴行俭气度原本就好,这些年随着年纪增长,居然愈发卓然出众,自己虽然也不是老得很不堪,但还是没法比。
裴行俭沉思片刻,居然点了点头:“的确不能比。如今我带你们几个出门,让不相识的人瞧见了,谁不羡慕我儿女双全?”
琉璃又好气又好笑:“有你这么胡说八道的么?”
裴行俭低头瞧着她:“总比你又胡思乱想了的好吧?嗯?”
他的眼神太过明彻,语气又太过柔和,琉璃只觉得被他这么一看,自己所有的小心思仿佛都放在了六月的大太阳底下,不但无处遁形,而且转眼间便消融殆尽,留下的说不上是尴尬还是温暖,一时间竟是答不上话来。好在帘外突然传来了小光庭奶声奶气的声音:“阿爷,阿娘”。
裴行俭抬头笑道:“是六郎么?快进来让阿爷瞧瞧!”
门帘一掀,光庭迈着小短腿飞快地跑了进来,闷头扑进了裴行俭的怀里。没过多久,三个住在外院的孩子也赶了过来。裴府的上房里顿时又像往日般欢声笑语响成了一片。
一家人用过晚饭,裴行俭又考了考三个孩子的功课,便吩咐道:“你们回去之后再把以前读过的功课温习温习,过两日就去咱们在洛阳的族学里念书。”
参玄只是八年前在洛阳上过几个月的族学,延休和庆远则从来都是在府里跟着先生上课的。听说此事,参玄和庆远都兴奋了起来,延休却皱着眉问道:“难不成是咱们在长安的族学太差了?”
裴行俭摇头:“两处族学都不差,只是我日后会更忙,未必能督促你们,先生一时也请不到那么合适的,你们还是去族学更方便。那里的先生也都有真才实学,你们只要静下心跟着读上两年,自然会有长进。再者,你们如今都大了,也该去外头练一练识人断事的眼力,学一学待人接物的道理。族学里原是什么人家的子弟都有,你们正好能多交些不同的族中兄弟。你们须牢记,在学里绝不可恃强凌弱,更不能以衣冠家境取人。若是与同窗有了争执,不妨让他一步,谦逊容人,方是大家气度。”
参玄应声问道:“那若是有人欺负到咱们头上呢?”
裴行俭淡淡地瞧了他一眼:“我教了你们这么些年,若去个族学还能被人欺负了去,也不必说是我裴家儿郎了!”
琉璃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话说得威风!也不晓得当初是谁生怕自己仕途起伏,儿子们在族学里会听到风言风语,巴巴地在自家造了个小书院出来!
裴行俭那边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大篇道理,什么做人不可带一丝傲气,不可无三分傲骨,什么识人须带冷眼,莫看人如何待己,且看他如何待人……琉璃听到最后,忍不住还是插嘴道:“你们到了学里,要记得互相照应。”这三个孩子里,参玄武力值够高,性子却有些冲动;延休心里最是有谱,可嘴上太不肯饶人;清远倒是温和开朗,偏偏身子骨是三兄弟里最弱的……裴行俭笑道:“这倒好说,去了族学之后,他们会更晓得什么是手足兄弟。”他瞧着下头的三个孩子,突然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了几分感慨。
琉璃瞧见他的脸色,便知他多半是想起了自己幼时在族学里的坎坷经历,忙笑道:“这都过了二更了,今儿也累了一天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三兄弟齐刷刷地告了退,裴行俭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神依旧有些悠远。琉璃有心扯开话题,想了想便问道:“你刚才说起吐蕃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行俭不以为意地答道:“也没什么,前阵子吐蕃的赞普突然去世了, 权臣拥立幼主。圣人觉得咱们可以趁机出兵。我原是一直留意着那边的 动静,又特意去查了査,得到的消息都是说这位权臣极有手段也极得人心, 如今上下一心,咱们若是轻举妄动,未必能讨到好处。”
琉璃忙问那圣人怎么说?”
裴行俭微微一笑:“圣人从善如流,自然是采纳了我的这点浅见。” 就是说,他眼下还不用带兵出征,琉璃不由松了口气。
裴行俭转头看了她一眼,脸色变得郑重起来:“琉璃,我劝圣人息兵,是眼下还不是动武的时机。不过自打十年前薛将军在大非川一败,吐蕃这些 年来愈发咄咄逼人,西突厥和北突厥也是各有打算,就算咱们按兵不动,不出两年,边境依旧会再起战事。以圣人近来对我的信重,到时……”他伸手按在琉璃的肩膀上,凝视着她的眸子,没有再往下说。
琉璃心里一涩,到时他自然会上战场,会战无不胜,成为名垂青史的儒将之雄,然后……她努力控制着眼底的酸涩,点头笑了笑:“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孩子们。”
裴行俭轻叹一声,将她环在怀中,低声道:“你更要照顾好自己。”
琉璃闭上双眼,感受着他胸口那熟悉的温暖气息,听着那熟悉的强劲心跳,心里也说不上是酸是苦,一时间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裴行俭也没有开口,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着琉璃的长考。自打新婚时起,他就喜欢这样安抚她,二十多年来,琉璃的长发也不知在他手里滑动过多少回,而此时他手中那丝缎般的褐色秀发里,已悄然夹上了最初的银丝。
安静的屋子里,一时只听得见滴漏的轻响,一声声带着一去不返的清脆与空茫,仿佛岁月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裴行俭先开了口:“明日你先好好歇着,过了这两日,只怕访客会比长安更多,像那位右卫将军夫人,十有八九立马就会上门少不得要你费心费力了。”
琉璃听他提到武三思夫人,兴致顿时更低。武三思和武承嗣都是在贬黜之地长大的,娶的也是当地小户,武承嗣的夫人还好些,并不爱出门应酬。这位武三思夫人刘氏却是个殷勤活泛的,只是那活泛太过上脸,殷勤又太过直接,每回登门造访,都会让琉璃深深地领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
她闷闷地答了声:“知道了,我心里有数。”转头正想招呼婢女们进来问候梳洗,裴行俭却又突然道:“对了,你家那位庶母说是身子不好,要持戒做居士,正折腾着请人观礼,说不定要来烦你。我已打发管事送了药材过去,你就不必再管了。”
琉璃愕然抬起头来,曹氏要请自己去看她的持戒仪轨?这么说来,那位找上门来的姨夫人,难不成是珊瑚?
随即她便更加愕然地发现,自己一时竟怎么都想不起来,珊瑚到底长什么模样了。
第二日早间,琉璃送走裴行俭后便开始处置家务。紫芝此次照旧是提前了一个多月过来准备,这些年她的性情愈发沉稳周到,有她帮衬,琉璃不到半日就把家里的大小杂务都料理得清清爽爽。
抬头瞧着未到中天的明媚春阳,她在院子里来回踱了两圈,到底还是立定脚跟,扬声道:“准备马车,我要回趟本家! ”
库狄青林如今在兵部当差,大约是为了方便他去衙门,程氏在洛阳置办的宅院就在定鼎门街西的安业坊,从裴府坐车过去,不过两盏茶的工夫就到。看门的仆人通报进去,很快便有人带着婢女迎了出来,正是二十多年未见的珊瑚。
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琉璃却不由怔住了。
珊瑚的五官其实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丰满了一些,可不知怎地,看去却像换了个人。或许是脸上的线条太过圆润,或许是神情太过温顺,她原本艳丽的眉眼竟显得有些模糊,加上一身的素净打扮,怎么看都是位寻常人家的温良妇人,和琉璃印象里那位嚣张美艳的少女全然对不上号。
不是说她嫁的人虽然年纪大些,对她还不错么?而且她一直跟着丈夫外放,并不用应对妯娌公婆、抚养原配留下的子女,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看见琉璃,珊瑚的脚步也明显顿了一下,随即才加快步伐上前行礼,脸上露出了亲热的笑容:“阿姊安好!姊姊怎么今日才来?”
她的声音依然有些沙哑,却不算难听,只是那语气里的热情,却让琉璃差点打了个哆嗦——自己什么时辰跟她姊妹情深了?什么又叫“怎么今日才来”?
她忙侧身换了一礼:“我是昨日午后到的洛阳,晚间才晓得妹妹居然来寻过我。我也纳闷呢,妹妹难得来一次,难不成是母亲大人有什么急事要找我?”
珊瑚听到“母亲”二字,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僵硬,努力扯了扯嘴角才挤出一句:“我、我也是上个月才回这边的,母亲倒也没什么急事……”
琉璃微笑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劳烦妹妹先带我去给母亲请安吧!”
珊瑚脸色更是尴尬,张嘴还要说话。琉璃皱眉瞧着她,加重了语气:“妹妹,有劳了!”她这次回来,可不是为了满足曹氏的愿望,她只是想不明白,曹氏怎么会又闹腾起来?珊瑚怎么会突然回家?程氏又怎么会让她上门来骚扰自己?眼下裴行俭无暇理会这些琐事,她却不能真的置之不理。毕竟她也姓库狄,这个家真要闹出什么来,未必不会连累到她,乃至裴行俭。
她这样一拉下脸来,珊瑚顿时不敢再多说,垂头应了声“是”,引着琉璃就往里走。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穿过库狄青林夫妇居住的院子,来到后面的上房。
上房的台阶上,帘子早已被高高地打了起来。琉璃快步走进,抬头看见继母程氏神色如常的红润脸孔,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她上前两步正要行礼,程氏已摆手笑道:“大娘快莫多礼!听说大娘是昨日下半晌才到的,辛苦了一路,怎么也不在家多歇两日?家里又没什么大事,昨日就劳你送了那么多药材过来,今日又亲自上门,若让女婿晓得,还不得怪青林多事,觉得我这做母亲的不体恤?”
原来是青林让珊瑚过去找自己的,他这么做把程氏又置于何地?不过看程氏这模样,倒不像是被拿捏住了不得不忍气吞声,她这么放手不管,不知又是什么打算?
琉璃心里转了几圈,笑着屈了屈身:“多谢母亲体谅。原是流离自己心急想着自打母亲跟青林搬到这边来,女儿还未上过门呢,整改过来请安了,正好也来瞧瞧母亲这边有什么事是琉璃能搭上手的。”
珊瑚听得呆呆的,直到琉璃说道“搭手”,才忙不跌地点头:“多谢姊姊,说来如今倒是正好又一桩……”
程氏笑吟吟地对着外头扬声道:“怎么还没把浆水点心端上来?平时不治礼也就罢了,还要让大娘看笑话么?”转头有对琉璃道:“大娘快坐下说话吧,你也太客气了,家里也没什么事。只是这些婢子都是新买回来,又爱小题大做,又不听人教,至今还是半点眼力也无,倒是叫大娘见笑了。”
这回珊瑚大概终于听懂了,脸色一白,低头坐在那里再不言语。
琉璃暗暗摇头,业越发纳闷,私下看了一眼,发现库狄青林的妻子容氏并不在,忍不住问道:“怎么没瞧见弟妹?”
程氏笑了笑:“他去真珠那边了。”不等琉璃追问,又一脸轻描淡写地补充道:“真珠如今又有了身子,她夫婿昨日亲自上门来求了我,想让我过去照顾几个月。谁知阿容却说家里如今事情太多,万万离不得我,自己非要抢着先去看看真珠,也只能让她先看顾几日再说了。”
琉璃恍然大悟:原来程氏早就找好退路了!也是,真珠的公公婆婆都已亡故,夫婿对她又极好,程氏跟他们住着只会更舒心。不过她儿媳显然很清楚,程氏可以离开这个家,但这个家却根本离不得程氏,所以才要用行动来阻止和挽留。其实自己也希望程氏留下,毕竟与她在,这个家至少不会拖后腿,换成那母子三个,天晓得能惹出什么事来!
琉璃心里纠结,想了想还是点头笑道:“这可是大喜事,我那边还有一些新收的细白叠,回头就给妹妹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