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河东公府的上房赫然出现在眼前。琉璃随着郑宛娘登堂入室,随目所见不过是青绸帘幕,素绫席褥。她不由暗暗皱眉,如果说那庭院景象,带着积年的冷寂,这屋宇的布置,却有些刻意的清寒了……一位打扮体面的中年女子似乎已在堂屋里等候多时,上前便问:“可是库狄夫人?”见琉璃点头,语气愈发冷淡:“常乐大长公主想见夫人,请随奴婢过来。”
东屋的门帘早已高高挑起,屋内窗棂大开,窗前案边的帘幕也都被卷了起来,整个屋子显得分外敞亮。七八个华服女子或坐或立,多是打扮精致,容颜娇美,然而任谁进去,第一眼看见的,却必然是坐在窗边的那位青衫妇人。
她早已年过不惑,打扮并不奢华,容貌也并不出色,脸型略嫌方正,五官又太过刚硬,尤其是两道浓黑的剑眉,随意舒展时便自有一股英气,此刻微微蹙起,更是将一双细长的眼睛衬得锐利逼人。
被这样一双眼睛上下一扫,琉璃心头不由微凛,目光在众人身上一转,认出了另外一位正主,忙上前一步垂首行礼:“妾库狄氏见过常乐大长公主。”又转身对着半倚在一张绳床上的黄衫女子行了一礼,“见过千金大长公主。”
坐在窗边的常乐大长公主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千金大长公主却微微直起了身子,上下打量了琉璃好几眼,哼了一声又坐了回去,恢复了那副与当年的临海大长公主至少有五分相似的慵懒模样,声音也是一片娇慵:“久仰夫人大名,今日得见,是我等的荣幸才是!”
琉璃暗暗皱眉,如何应对常乐,裴行俭已安排妥当,可半路出来的这个……她念头急转,只能低着头回了句:“承蒙大长公主谬赞,妾不敢当。”
千金大长公主冷笑了一声:“你不敢?我倒是不知,这天下还有夫人不敢做的事!”
琉璃依然姿态恭谨:“大长公主折煞妾身了。”
千金大长公主瞟了她一眼:“不敢当!我是谁,岂敢折煞夫人?”
琉璃心里叹气,面上只得越发恭顺:“大长公主何出此言?妾身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大长公主直言教训。”
千金大长公主“哈”地笑出声来:“夫人怎会失礼?夫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但合乎礼数,还深明大义、有功社稷,教咱们这些俗人看了都恨不得五体投地才好,哪里还敢教训夫人?再说,那些敢教训夫人的人如今是什么下场,难不成我是瞎的,看不见么!”
这样的冷嘲热讽琉璃也有些心理准备,她只是垂首不语,任由对方一路讥讽了下去。千金大长公主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反而坐直了身子:“库狄夫人怎么不言不语了?可是我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还望夫人不吝指教!”
这话问得刁钻,琉璃不敢怠慢,欠身答道:“启禀大长公主,妾出身寒微,见识短浅,从不敢冒犯贵人,所作所为,不过是情势所迫,而所得所失,更是天意弄人,非妾所敢置评。”
千金大长公主翠眉一蹙,眯起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寒意:“夫人果然会说话!原来旁人九死一生,不过是自寻死路,都是天意,都与夫人无干!”
琉璃神色平静地点头:“大长公主明鉴。” 既然退让已是无用,不如便堵上她的话头,也好早日进入正题。
千金大长公主脸色果然愈发阴沉,狠狠盯了琉璃半日才道:“这么说来,夫人今日上门,倒是深明大义,不计前嫌了?”
琉璃心头微定,欠了欠身:“不敢。临海大长公主原是妾身长辈,虽说之前教训过晚辈几回,那也是指点晚辈的一番好意,妾焉敢记恨?此来一则是上门探病问安,再者,也是看看是否能有出力之处。”
她回身指了指身后的阿燕:“启禀大长公主,这一位是西域颇有名气的女医,于妇人、少小两科颇有独到之处,尤其善于调理久病虚弱之身。妾身这几个月里能携幼子安然跋涉数千里,便是多亏了她。听闻临海大长公主久病体虚,虽说这边有御医坐镇,然则西域医药与中原颇为不同,或有能够互为参详之处也未可知,因此妾今日才冒昧带了她过来。”
千金大长公主打量了阿燕两眼,嗤笑一声正要开口,一直冷眼旁观的常乐大长公主却神色微动,突然开口问道:“这位女医当真擅长调理妇孺?”
琉璃心头一松,微笑着点了点头。阿燕也上前一步,稳稳地肃拜了下去:“启禀大长公主,民妇不过在少儿病妇调理上略有心得,不敢与长安名家相比。”
阿燕原本是那种安静稳妥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这十余年磨练下来,气度虽然依旧沉静,却多了一份引人注目的飒爽大气。常乐大长公主打量了她片刻,缓缓点头:“不必多礼。不知这位女医如何称呼?可曾调理过少儿气逆呕吐之症?”
千金大长公主原本满脸嘲讽,突然听见这一问,神色不由微变,转头瞪向琉璃。
琉璃默然垂下了眼帘。千金自然和自己一样清楚常乐大长公主的软肋所在——她膝下唯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儿,偏偏几个月前染上了呕逆之症,不知请了多少医师,都是反反复复难以痊愈,如今正急着四处求医问药……阿燕已起身回道:“回大长公主的话,民妇姓狄。少儿呕逆之症并不少见,民妇不才,大约总治过几十上百例。”
千金大长公主轻轻吐了口气,垂眸 着自己的指甲,似乎再也没有兴致开口。
常乐大长公主眉宇间露出几分喜色,正要追问下去,突然看见千金的脸色,一怔之下脸色蓦然阴沉下来,只是转眸看了看阿燕,眉头又紧紧地锁在了一起。踌躇片刻,她的声音变得极为清冷:“狄女医果然不同凡响,也罢,你这便随库狄夫人去探视临海大长公主吧,那边还有长安有名的女医,正好一道参详参详。”
她转头看向琉璃,语气越发冷淡:“当日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天意人意,自有公论。只是临海毕竟是你家长辈,河东公府于你夫君又有养育大恩,人生在世,终究不能恩将仇报!再说如今她这般病体支离,浑浑噩噩间唯独忧心着自家几个晚辈,我等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姊妹到了今日的田地还要被人欺辱!”
“库狄夫人,事到如今,我也不指望你侍疾尽孝,报答恩情,只要你谨言慎行,恭顺长辈的心意,以往之事,我等自然也不会再追究!”
琉璃微觉意外,常乐大长公主言下之意是虽然可以放自己一马,她却会替临海撑腰到底,甚至希望自己也帮她完成心愿,可这事……她忙欠身答道:“谨遵大长公主教诲。琉璃此来是请安探病,绝不敢对长辈出言不逊,更不敢信口开河,搬弄是非。”她只会实话实说,至于让她以德报怨,那是这位贵人太看得起她了。
常乐大长公主眉头皱得更紧,目光在琉璃脸上停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你能记得自己的身份就好,去吧!”
琉璃默然行礼退下,走出门外,这才松了口气。一直在门外等候的郑宛娘并不多话,转身领着她往西屋而去。
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门帘,琉璃不知为何隐隐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抚了抚右臂,衣袖下的镯子冰凉,也让她心头宁定了些许。她正要深吸一口气,门帘一挑,一股混合着药味、熏香和陈腐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琉璃被熏得险些倒退一步,咬了咬牙才迈步走了进去。却见四处门窗紧闭,帘幕低垂,一片昏暗;越往里走,周遭便越发昏暗憋闷,到了里间,屋内已是蜡烛高燃,宛如深夜。
有些昏暗的烛光之中,屋内那张挂着玳瑁帐的木榻上,一个身影正倚枕而坐。暑热未退的七月天里,那人身上竟严严实实地裹着床丝毯,面上还戴着淡黄色的轻纱,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琉璃的脚步不由一顿。她早已知晓临海大长公主得的是偏瘫,这些年来日益加重,然而眼前那昏暗烛光与厚重丝毯都掩饰不住的枯瘦身形,面纱下隐隐扭曲的面孔,却实在太过触目惊心,她心头一时竟只剩惊愕。
郑宛娘上前两步道:“阿家,库狄夫人来看阿家了。”
临海大长公主抬起眼帘看了琉璃两眼,眼神也是一片麻木混浊。
琉璃定了定神,上前一步低头肃拜:“侄妇给大长公主请安,恭祝公主金安。”
临海只是微微点头,身子微勾,整个人显得愈发瑟缩。琉璃心头蓦然有了几分明悟,难怪常乐大长公主会坚持为这个并不亲近的妹妹出头——但凡领教过临海当年风姿的人,看到眼前这人影时都会震惊无比吧?
榻前的一位妇人站起身来,向琉璃行了一礼:“多谢阿嫂费心。”正是崔静娘。她虽然满面憔悴,样貌倒是变化不大,唯有一双眸子变得异常宁静,一望之下竟如两泓深潭,整个人的气度也因此迥然不同。琉璃忙走上一步,扶住了她:“不敢当,听闻夫人几个月来服侍大长公主,衣不解带,事必躬亲,琉璃惭愧。”
崔静娘摇了摇头:“阿嫂谬赞了,大长公主这些年卧病在床,全赖宛娘照应起居,这些日子,我不过是略尽心意而已。公主如今身子有些起色,乃是承蒙圣人与皇后的恩典,又有蒋奉御与凌夫人妙手回春,我等感恩尚且不及,又岂敢居功?”
榻边的另一个妇人起身笑道:“阿凌不敢当夫人夸赞。”
琉璃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好容易才维持住了镇定的神色:“多谢凌夫人费心!”这两日裴行俭曾提及,蒋奉御的侧室也是出身医家,于推拿针灸上颇有造诣,常给长安贵妇们看诊,此次临海大长公主便是由她调理。崔十三娘此前也说过,正是这位凌夫人让世子夫妇进了府门——可她还真没想到,此凌竟是故人!
阿凌笑眯眯地欠了欠身,没有答话,倒是临海口中“嗬嗬”响了几声,费力地吐出一串含糊的音节。一名婢女忙上前倾听,半晌点了点头,回头对琉璃道:“库狄夫人,大长公主道,夫人能上门探视,公主很是感激。如今公主好些事情都记不清了,亲朋好友多有怠慢,请莫见怪,若是以前有得罪之处,也望夫人看在她已是多年抱病、时日所剩无多的份上,莫再计较。”
临海大长公主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却还能说出这么大篇的话?她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琉璃暗暗嘀咕,眼见满屋子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身上,忙笑着欠身:“不敢当,大长公主吉人天相,千万不必出此颓丧之语。”
临海脸上肌肉 ,仿佛是扯出了一个笑容,转头看着郑宛娘费力地吐出了几个字,似乎带着“礼物、谢谢”的音节。
郑宛娘向琉璃欠身行礼:“阿嫂前几日送来的礼物,阿家说她很是喜欢,多谢阿嫂费心了。”
琉璃忙侧身避开,笑着还礼:“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不足挂齿。”心里好不纳闷,她送的礼物有什么可让人喜欢的?不过是几样最寻常的玉石银器,连白叠布都没敢送,图的不过是安全二字。
临海连连点头,又嘟囔了两句,那婢女便对琉璃笑道:“大长公主说,多谢夫人万里迢迢带了那么些好东西过来,公主也备了一样薄礼,还望夫人莫要见笑。”
琉璃皱了皱眉,正要婉言拒绝,就见阿凌看着自己微微点头,手指还往上指了指。
琉璃吃了一惊,心中念头急转,还是摇头道:“晚辈孝敬长辈,原是天经地义之事,怎好让大长公主破费?万万不敢当!”
临海大长公主微微直起了身子,口中嘟囔的声音也变得又重又快。那婢女皱眉道:“大长公主问库狄夫人,不过是她的一点小小心意,夫人这般推辞,莫不是嫌弃她送的东西带着病气不吉利?既然如此,夫人的厚礼大长公主也不敢收,还请夫人原样带回就是。”
琉璃一怔,还未开口,阿凌已向她使了个眼色,起身劝道:“库狄夫人何必如此建外,岂不闻长者赐……”
琉璃心里叹气,只得点头笑道:“夫人说得是,琉璃多谢大长公主赏赐!”
临海大长公主似乎松了口气,身子往后靠了靠,嘴里又含糊了几声。婢女也是满面笑容:“多谢夫人,大长公主道,她身子不好,怠慢夫人了,还望夫人以后有暇时多来看看她。”
这便是要送客了?琉璃低头应诺,一眼瞅见崔静娘面色依然平静,阿凌脸上倒是露出了轻松的笑意,不由越发困惑——难不成自己想错了?武后其实已不愿计较当年之事,只想厚待临海,好笼络宗室人心?而这位临海大长公主也真是像常乐说的那样病得浑浑噩噩,如今只想给自己的儿孙谋条后路?
眼见那位婢女已转身从榻边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匣子,琉璃心里一动,随手挽起袖子,快走两步伸手接过匣子:“多谢大长公主!琉璃每回登门,大长公主总有厚赏,真真是教人受之有愧。”
临海大长公主的身子突然微微一僵,目光落在了琉璃的手腕上——那长袖挽起处,露出了一只精致的飞鸟衔珠赤金镯子,在烛光下闪动着明亮的光芒。临海的眼睛顿时被刺痛了般眯了起来。
琉璃转头看向临海,脸上露出了温煦的笑意:“大长公主可是觉得有些眼熟?说起来这镯子还是您亲手给琉璃戴上的呢!琉璃记得,当日回家后,拙夫看到这只镯子,也是感激不已。琉璃那时便想,大长公主如此厚爱晚辈,日后我们该如何报答您才好?可惜这些年侄儿侄妇都在西疆,竟是无法尽孝。如今圣人开恩,我们终于回了长安,从今往后,我们定然会尽心尽力孝顺公主,也好报答您的这番高情厚谊。”
临海大长公主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整张脸也胀得通红。阿凌一眼看见,忙两步抢上,伸手在临海背上推拿,回头便叫道:“快拿杯水来!”琉璃也惊讶地捂住了嘴,手腕上的金镯划出了一道亮丽的光晕,落在胸口的青色衣襟上。临海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镯子,喉咙中呼噜之声更响,突然身子一挺,还能动弹的那只手直伸过来,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只是在空中徒劳地 了几下。
琉璃满脸忧虑地看着崔静娘:“大长公主这是怎么了?”
崔静娘轻轻摇头,郑宛娘皱眉看了看琉璃的手镯,脸上也是一片困惑。
琉璃心中雪亮,郑宛娘多半不知内情,崔静娘就算知道也不会多嘴,而如今的临海大长公主大概也不愿再让人知道,当年她就拿这样的镯子当见面礼送给了陆家娘子,转头又把这个一模一样的镯子戴在了自己手上吧?
临海大长公主仿佛也渐渐回过神来,喘着粗气又靠回了倚枕,眼睛直直地盯着琉璃,目光中终于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怨毒。
琉璃轻轻吐了口气,突然有些庆幸,自己这么些年竟一直没熔掉这只镯子,今天特意戴在手上,原是觉得有备无患,没想到最后却派上了这个用场——原来在病弱昏聩的面孔下面,这位大长公主从来就不曾忘记过自己做过的事,也从来就不曾因此真的有过一丝后悔或愧疚!
直视着这双熟悉的眼睛,琉璃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谢天谢地!大长公主千万珍重,公主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第四章 故人面目 慈母心肠
不到四寸长的檀香木匣子,打开之后,里面居然还有一个更小的锦盒,再打开锦盒,一道柔和的莹莹珠光,似乎将整个马车车厢都映亮了些许。
琉璃倒吸一口凉气,抬头看着对面的阿凌:“这是……”
阿凌也睁大了眼睛,目光在那枚龙眼大的明珠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恭喜大娘!这颗夜明珠甚是稀罕,只怕是长安城里都找不出几颗来……临海大长公主这番还真真是心诚!”
琉璃捂着额头一声长叹,“你若喜欢,拿去便是!”这哪里是诚心,简直就是个烫手山芋,只怕不出三日,临海大长公主拿出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向自己赔罪的消息就会传遍长安……阿凌笑得双眼弯弯:“阿凌倒是敢拿,只怕旁人不敢信。所谓无功不受禄,谁肯相信,夫人无缘无故便把这样的珍宝转手便送了我?”
琉璃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也晓得无功不受禄?那你还帮着大长公主说话?”
阿凌摊开双手:“大娘冤枉阿凌了,谁耐烦帮她?原是皇后殿下再三吩咐,这几个月里我等对临海大长公主务必要有求必应,还特意说了,公主若有赏赐,咱们定要收下,以安大长公主之心!大娘不是‘咱们’,难道还是‘旁人’?”
琉璃眉头紧皱,忍不住问道:“我怎么听说,临海大长公主如今最惦记的就是那郡公的爵位?殿下难道真的打算让她如意?那世子夫妇又是怎么回事?”
阿凌摇头:“此事我也不大清楚。皇后只是吩咐我,要照应照应世子夫妇,说是总不能让人无处尽孝,又说他们若是真有孝心,也不妨多替他们宣扬一番,毕竟彰扬孝行,方能有助风化……”
她拍了拍额头,“哎呀”了一声,“对了,殿下还交代过,让我跟你说一句,裴承先夫妇早已改过,如今又是处境艰难,大娘莫要与他们计较旧事,最好能多帮他们在族中美言几句。我这几个月来冷眼看着,这位崔氏夫人倒是好性……”
琉璃听着阿凌絮絮说着崔氏待人如何周到和气,心思却渐渐飘远了——武后又要她们对临海有求必应,又要宣扬裴承先夫妇的纯孝之名,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无可挑剔,可合在一处怎么透着股诡异?这位皇后殿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看着手上这颗在微暗的车厢中似乎有淡蓝色波光流动的夜明珠,琉璃只觉得愈发头疼。想了片刻,她“啪”的一声关上了匣子,抬头看着阿凌:“凌夫人如今名满长安,琉璃有个小小的请求,还望夫人成全。”
阿凌吓了一跳,满脸都是无辜:“大娘莫要唬我,阿凌不是都招了么,原是皇后听闻蒋奉御夫人过世,家中无人打理,这才让阿凌去伺候先生的。旁人看在奉御面上抬举我一声夫人也罢了,大娘也这么说,岂不是让婢子无地自容?”
琉璃听她连“婢子”都说出来了,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原是凌夫人自己说的,要来寒舍与狄女医好好参详大长公主的病情。琉璃虽是外行,也常听医师们谈及,但凡灵药,须得珍奇之物为引,方能事半功倍。临海大长公主病体缠绵已久,自然要用最好的灵药,这枚明珠又正是难得的珍奇之物,用做药引再合适不过。纵然不能药到病除,至少也能表明琉璃的这一片孝心,不知凌夫人意下如何?”
阿凌张开嘴呆呆地看着琉璃,突然眉开眼笑:“好主意!”她把身子往琉璃身前一凑,压低了声音:“咱们随便磨上些珍珠粉,就说是这枚夜明珠的粉末,过两日我便给大长公主服下,再多给她施上几针,让她觉得松快些总不太难,此事便是天衣无缝!大娘放心,阿凌嘴巴最严,决计不会透露半个字出去!”
琉璃愕然望着阿凌,那张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神情与从前竟是没有半分区别,她恍然间只觉得十多年的时光似乎变成了一层薄薄的云雾,伸手一拨便会在近在咫尺的旧日笑颜中烟消云散,不由笑着点了点头:“这主意果然妙不可言!”
不等阿凌笑容绽开,琉璃一把将装夜明珠的匣子 了她怀里,“阿凌既然出了这般绝妙的主意,这颗小小的夜明珠就送给你了,权当是一点小小的心意!”
阿凌的嘴顿时张得更大,眨了好几下眼睛才讷讷地道:“大娘莫不是,莫不是真不想要这颗宝珠?”
琉璃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不如我现在便砸给你瞧瞧?”不就是块磨圆了的荧光石,后世科技发达了,别说龙眼大,篮球大的夜明珠都是一颗接一颗地出,眼前这颗也不过是颜色清透些,哪里值得如此折腾?
阿凌脸上嬉笑之色收敛了大半,想了想才道:“大娘若真忧心收了此珠有碍名声,与其这么急着撇清,倒是落了形迹,倒不如略等几日,让阿凌或是狄女医给旁人看病时再提及用此物为药引,那时大娘碎了它磨了它,一样是急人所难。”
此话倒是在理,琉璃正要点头,却见阿凌低头摩挲着手中的匣子,恋恋不舍地叹息:“这般好看的宝珠,横竖都要被糟践的,总得多做几次人情才划算!”
琉璃顿时哭笑不得,上下打量了阿凌几眼,摇头不语。
阿凌心虚地缩了缩头:“大娘,阿凌可是又说错话了?”
琉璃满脸正色:“你没说错,字字都在理得很!”
阿凌拍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笑眯眯地点头:“那便好。”
琉璃挑了挑眉:“我只是纳闷,你不是名满长安的女名医么?从哪里学来了这身算账的好本事?”
阿凌一脸哀怨:“娘子怎么忘了,原是您教的!”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笑出了声来。阿凌又闲话起了旧日宫中的老相识。琉璃才知道,咸池殿的诸位宫人如今大多已身处高位,不少甚至在内侍省、六尚局独当一面;而嫔妃们除去头衔由 动人的“妃、嫔、美人”改成了正气凛然的“赞德、宣仪、承旨”,编制又随着自然减员而渐渐削减,旁的倒没什么变化,无非是紧紧围绕武后这一中心,创造大唐后宫和谐生活……琉璃越听越是敬仰,顺口问道:“那位邓才人如今怎样了?”
阿凌的笑脸微微一僵:“早就没了。”
琉璃吃了一惊,刚想追问一句,阿凌已摆手道:“都有十多年了,大娘不提我哪里还记得。倒是当日伺候邓才人的阿余,如今似乎是在尚工局里当着管事宫女,我上回入宫还见着她了,丰润了岂止一圈?瞧着倒是很有些威仪了,有个刚从掖庭出来的小宫女手脚笨拙,她站在庭中便是一通教训……”她连比带划地形容着阿余当日的情形,越说越是生动。
琉璃静静地听着,不时微笑点头,只觉一刻钟前还薄如蝉翼的岁月,渐渐在眼前横亘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
车子微微一震,在裴宅门口停了下来,有婢女上来打起车帘。琉璃笑着向阿凌一伸手:“凌夫人,请。”当年武后是赦免了阿凌父祖之罪,让她悄然出宫后以医家女的身份进的蒋府。无论人后怎样嬉戏,这人前的面子,琉璃自然要给足。
阿凌落落大方地欠身一笑:“库狄夫人客气了。”
待得阿燕和婢女们从后头的车上赶过来,众人一路往上房而去时。阿燕和阿凌竟是正正经经地探讨起了临海的病情,一个引经据典,俨然名家风范,一个经验丰富,实例随手便拈,一时说得旗鼓相当。
琉璃哪里听得懂,倒是一眼发现阿凌的贴身婢子也生着一张粉团团的讨喜面孔,与当年的阿凌很有几分神似,问得一声她的名字是“阿依”,差点“扑哧”一声乐出来。她正想问阿凌怎么给婢子取了这么个名字,却听阿凌道:“狄娘子所料不错,大长公主口齿不清的毛病这两年是越发厉害了。”
琉璃心里一动,忙问:“是么?她今日不还跟婢子吩咐了好长一篇话?难不成……不是她的意思?”
阿凌笑道:“若是简单几个字的吩咐也罢了,听得惯了倒也不是很难懂,那么大篇的话,定是早就提笔写好,让那婢女背出来的。”
琉璃这才恍然,想到临海这一步一步的心机谋算,不由摇头而笑。
一行人刚刚进了上房院子,紫芝快步迎了出来,向阿凌行过礼后,便低声问琉璃:“娘子回来时,可曾见到荣国夫人府上的人?”
琉璃吃了一惊:“荣国夫人?”
紫芝点头:“适才荣国夫人派人登门,说是请夫人尽快过去一趟。听闻夫人去了河东公府,立时又赶了过去,或是路上错开了?”
琉璃心头微凛,杨老夫人她们不是要在寺庙里做七天法事么?日子还没到,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才想起裴行俭已直接从河东公府去了鸿胪寺,倒是暗暗松了口气。
阿凌也停住了脚步:“荣国夫人派人来寻大娘了?大娘回长安后难不成还没去过她们那边?”
琉璃摇了摇头:“我回长安时,荣国夫人与韩国夫人都已去了寺里,只是听说韩国夫人自打去年以来身子一直便不大好。”
阿凌踌躇片刻,低声道:“韩国夫人原是伤心太过,积虑成疾,这两个月虽是肯调理身子了,病却反而重了几分,大约还是心思太重之故。”
看着阿凌欲言又止的模样,琉璃心头疑云更甚,却也不好多问,只能打发小米先去准备马车,又请阿凌到堂屋落座。谁知这边还未坐稳,就有看门的小婢女一路跑了进来:“娘子,有位武公子登门拜访,说是奉命请娘子去见荣国夫人。”
琉璃一时还未反应过来,阿凌已惊呼出声:“周国公过来了?”见琉璃看她,忙解释道:“就是韩国夫人的公子,去年才改了武姓袭爵的。”
贺兰敏之?琉璃心知荣国夫人那边定然是出了变故,忙站了起来,对阿凌抱歉不迭:“今日只怕无暇陪你了,真真是失礼,你是跟狄女医再说会儿话,还是我这便送你出去?”
阿凌眉头紧缩:“大娘不必管我,我……还是晚些出去,自己出去便好。”
琉璃只得抱歉一声,转身就走,却听身后传来了阿凌的声音,“大娘,周国公 有些古怪,大娘当心些!”
贺兰……不,武敏之, 古怪?琉璃回头看了看满脸纠结的阿凌,心里好不纳闷,却已无暇追问,向她点了点头,匆匆走了出去。
时近正午,裴府小小的前院里,阳光照在那条被来往脚步磨得分外光洁的青石路上,反 一片刺眼的白光。琉璃一步踏入院门,不由便眯起了眼睛——在青石路尽头站着的那位男子正抬头看了过来,整个人似乎比满院的阳光都更为耀眼。
他大约二十出头,面色如玉,眉目分明,五官依稀还看得出当年那个俊美少年的影子,却是出落得身姿修长,气度清贵,一袭随意之极的白色襕袍,在他身上竟也穿出了瑶林玉树般的风华。一双眸子更是如漆如墨,深不见底,随意一瞥间似乎也带着最纯粹的深黑与冷冽。
琉璃心头一震,脚下差点乱了一步,其实若以容色风仪而论,这位武敏之与麴崇裕大约各有千秋,只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却分明多了一种令人心悸的东西,明明是阳光下俊朗如画的白衣男子,看去竟如同一朵在幽冷深渊里开倦了的曼莎珠华,似乎下一刻就会悄然消失在眼前的空气中,让人忍不住便想攀折在手,或是至少也要走近两步、多看几眼。
大约看出了琉璃的震惊,武敏之嘴角弯出了一丝似嘲似喜的笑意,微微欠身:“库狄夫人,冒昧登门打扰,抱歉得很。”
他的音色极为柔和,带着些微的沙声,与武夫人那沙软得令人骨酥的嗓音有说不出的神似,而眼前这男人,似乎也比当年的武夫人更当得起“天生尤物”……脑中突然冒出来的这四个字,把琉璃自己也唬了一跳。她忙收拢心神,欠身还礼:“不敢当,荣国夫人但有驱使,自当从命,不敢劳烦周国公亲自登门。”
武敏之依然笑得冷淡:“夫人唤我敏之则可,却不知夫人眼下可方便出门一趟?祖母昨夜偶有所梦,今日心神不安,亟盼夫人前去解惑。”
杨老夫人让自己去解梦?这理由牵强得!琉璃心里苦笑,却也只能点头:“自然方便,有劳武公子带路。”
裴府的马车停在门口,琉璃在车前站了站,早已等在马车边上的小米却没有像往日那样上来扶她登车。琉璃微觉诧异,转头叫了声“小米”。小米身子一震,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扶住了琉璃的手,满脸胀得通红。
琉璃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武敏之。他已端坐在一匹极为高大的黑色骏马上,看去似乎多了一分飒爽英气,但眉目间那股冰凉的倦色却是丝毫未减,整个人愈发显得如隔云雾、幽冷魅人。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小米的手背,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早已过了十八岁。
车轮辘辘,眼见前面就是坊门,小米突然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问道:“娘子,那、那位郎君是什么人?”
琉璃淡淡地道:“是周国公,当今圣人的宠臣,皇后的外甥。”
小米看着窗外呆了好半晌,突然摇了摇头:“国公?长成这样真是,真是没天理!”声音倒是恢复了几分平日的爽利。
琉璃默默忍住了点头附和的冲动,一个国公长成这样,的确不科学……马车出了永宁坊,一路往西,走了足足两刻钟,才在长安城西南角的永平坊东门内停了下来。琉璃下得车来,脚步不由一顿,眼前是一座不甚起眼的尼寺,门上写着“宣化”二字。她疑惑地看了看武敏之:“荣国夫人是在此处做的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