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敏之眉头微皱:“祖母正在庵中等候夫人。”
荣国夫人怎么选这种地方做法事?琉璃心中纳闷,正想再问一句,武敏之已冷笑道:“夫人放心,夫人虽是金尊玉贵,体面无双,在下却也不至于算计了夫人去!”
这话是什么意思!琉璃不由愕然,这位国公爷到底是性子古怪,还是看自己格外不顺眼?
武敏之笑容更冷:“怎么?夫人还是不放心,难不成是要敏之去宫中请道旨意下来?想来以夫人在姨母前的体面,或是连赏赐也一并有了!”
原来他看不惯的是自己在武后跟前的“体面”,那他又算什么?琉璃暗暗摇头,忍不住答了句:“周国公说笑了,国公是何等身份,人所皆知,不必劳烦国公特意提醒了。”
武敏之微微一怔,眉头一挑正要开口,从庵门内却传出了一声:“库狄夫人!”一个打扮体面的管事娘子快步走了出来。
这位是……阿霓?琉璃愣了一下才认出人来。阿霓的五官变化其实不算太大,身段却比当年高大丰满了何止一半?此刻她看向琉璃的目光里有惊喜有感慨,更多的却是掩不住的急切,几步上来匆匆行礼:“婢子见过夫人,夫人一向安好?”见琉璃点头便道:“请跟婢子进来,老夫人正在庵里等着您。”
琉璃不敢迟疑,跟在她身 了寺门,穿过两座金刚像把守的前院,直奔主殿旁的偏院,一路上除了几个婢女打扮的小丫头,竟再不见一个闲人。
阿霓低声解释:“夫人有所不知,自打魏国夫人去世,我家夫人她伤心过度,便有些爱胡思乱想。这几日里,老夫人与夫人原是在弘福寺为魏国夫人做法事。今日一早,夫人却独自来了这边,说是夜有所悟,要剃度出家。老夫人劝了半日反而越说越僵,这才想到要烦劳库狄夫人开解开解她……”
原来如此!那边还指望着武夫人一如既往地进宫,这边却闹着要出家了,难怪杨老夫人如此着急忙慌,只怕是不愿意事情闹大,传将出去……琉璃微微点头,略一思量便问道:“老夫人还请了谁过来?”
阿霓摇了摇头:“您也知晓,与我家夫人关系亲近的夫人不过是那几位,钟夫人早就过世了,华夫人如今身子又不大好,陆夫人也跟着夫君去了外地。若非如此,夫人刚回长安,老夫人又怎会劳烦夫人?”
她叹了口气,侧头看了琉璃几眼,突然轻声道:“夫人,您这些年……还好吧?”
琉璃瞅着她笑:“你瞧着我可像是吃了十年苦头的模样?”
阿霓也笑了起来,神色里顿时多了几分轻松。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偏院,院内上房前守着的婢女一见琉璃,转身便打起了帘子:“库狄夫人到了!”
琉璃加快脚步走了进去。干干净净的房间里,杨老夫人面色凝重地坐在一张矮榻上。琉璃刚要俯身行礼,她便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她的声音依旧威严有力,整个人看去竟似比十年前更为精神矍铄,梳得整整齐齐的雪白发髻下,每一条皱纹都刻画着岁月与权势凝就的慑人威仪。
琉璃只得深深一揖:“琉璃给荣国夫人请安。”
杨老夫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十年不见,你的模样没怎么变,气色倒是更好了些,难不成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
琉璃微笑着回道:“不敢当荣国夫人夸奖,琉璃前几日进宫时,便被皇后殿下的容色惊得回不过神来,今日见了老夫人,才知晓果然是上天自有偏爱,我等凡夫俗子是羡慕不来的。”
杨老夫人面色微松:“你这妮子,还是这般滑舌!”想了想又叹了口气,“我也不与你客套了,阿霓已跟你说过了吧,如今顺娘有些左性,你去劝一劝她,教她莫要任性,害人害己!”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神色微黯,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实不相瞒,说来有些事也是我考虑不周。当年月娘要入宫,顺娘是不大乐意的,是我没理会她。后来出了那档子意外,她伤心之下,难免便有些怨我一意孤行,又怨圣人皇后没护住月娘,因此既不肯听我的话,也不肯再进宫,闹得大家都不好看。可事已至此,怨恨又有什么用?闹成这样对谁有好处?人生在世,凡事总要往前看才好!”
“大娘,你是个通透人,这些道理不必我多说。顺娘这些年常惦记着你,你的话,她只怕还能听得进去。你就帮老身好好开解她,莫要为旧事自苦,有什么比自己的身子要紧?比一家人以后的日子要紧?她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不为老身着想,也要为敏之多想一想!”
杨老夫人抬头看着琉璃,目光里满是殷殷之色,脸上的皱纹都因忧心而深了几分,看上去与寻常的母亲似乎也没有了太多区别。
琉璃不敢怠慢,欠身肃容回道:“琉璃明白了,这便过去尽力一试。”
她转身退出房门,跟着阿霓进了右手边的一道木门,里面是一进小院,只有三间小小的精舍。随着一声“夫人,库狄夫人来看您了”,西边屋子门帘一挑,雪洞般的房间里,一个身影静静跪坐在角落里的蒲团上,听得回报,才慢慢抬起头来。
琉璃原本已想像过无数遍武夫人如今的模样:苍白憔悴、灰暗浮肿,甚至像临海大长公主那样面目全非……然而眼前的这张面孔虽然憔悴之极,轮廓却依然柔和秀美,唯有一双眼睛空空洞洞,连嘴角慢慢绽开的笑意也茫然得近乎悲哀。
琉璃胸口一紧,上前深深地行了一礼:“琉璃见过夫人,夫人安好。”
武夫人的声音顿了片刻才响起:“快起来吧,让我看看……”她长跪而起,伸手扶住琉璃,微微侧着头打量了琉璃几眼。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让她整个人依稀又有了几分当年的天真明媚,只是那双露在袖子外的手不但松弛无力,还在不停地微微颤抖。琉璃下意识地吸了口气,才向她露出了笑颜。
武夫人看了半晌,慢慢地点了两下头:“看你的模样,当年果然还是走了好,若是能不回来,那便更好了。”
琉璃一愣,还未想好如何开口,武夫人已垂下眼帘坐回蒲团,语气也愈发淡漠:“没想到咱们竟会在此地再见。大娘,我晓得你为何会过来,也晓得你要跟我说些什么。不是我要为难你,只是这些话,我实在已听得太多。其实我活了这四十多年,哪一日不是按别人说的去说,去做,去想?这一回,就恕我左性到底吧!”
“其实母亲她不必担心,我早已是不怨不恨,早已是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过得清静些,这到底又碍了谁?就算让人心里有些许不舒服,难不成为了旁人心里舒服些,就得赔上我日日夜夜的煎熬?”
她抬眼看着琉璃,一字字道:“大娘,烦你帮我禀告母亲一声,女儿恳请她成全这一回;她若是觉得女儿不孝,必得让我离开此处,那便给女儿一杯毒酒或一条白绫,我自当让她如愿!”
这几句话决绝无比,琉璃心里倒是松了口气,韩国夫人并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她分明还有怨恨还有不平,大约又钻了牛角尖,这才听不进别人的话,如此情形,倒不是没法子开解的。只是看着那双空洞的眸子,她的心里不知为何也是又冷又沉,明明已想好的话语,竟无法说出口来。
默然良久,她转头往外看了一眼,屋里的人不知何时都退了出去,只有阿霓守在门口,此刻看着琉璃的目光里分明满是期待。想到外院里那双同样充满期盼的眼睛,琉璃心头越发沉重,无声地吸了口气,看着武夫人轻声道:“夫人决心已下,琉璃也不敢置评,只有一事不明,还望夫人指教。”
武夫人皱了皱眉,目光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疑惑。
琉璃尽量说得诚恳:“琉璃似乎听人说过,出家者须无家族牵挂,无俗世羁绊,夫人如今要出家,寺院里能应允么?”出家可不是想出就出的,韩国夫人若是没有母亲的同意,不辞去身上国夫人的封号,哪家寺庙也不会接受她。
武夫人怔了一下才道:“只要母亲和她肯成全我……”
琉璃立刻接着问了下去:“琉璃实在不明白,皇后殿下和荣国夫人不都是笃信释教么?出家这等功德无量之事,她们却为何不肯成全夫人?”
武夫人垂下眼帘,半晌才道:“她们自己心里知道!”
琉璃皱了皱眉:“是么?既然如此,不知夫人又有什么缘由可以去说服皇后殿下与荣国夫人,琉璃愿帮夫人转告一声。”
武夫人皱眉思量着,神色渐渐从茫然变得有些激动:“你帮我问问母亲,我也是母亲的骨肉,母亲为什么不肯成全我这一回?还有月娘,月娘她惨遭横死,全是因为我的过错!我日夜难安,只想在佛前忏悔罪过,也为月娘积些福报,母亲,还有她,她们也都是做母亲的,难道就不能明白我的这份心意!”
琉璃缓缓点头:“是因为魏国夫人?琉璃还记得,当年离开长安时,魏国夫人才七岁,时常拉着琉璃的手叫‘小姨’,想来之后定是出落成了国色天香的美人儿。”
武夫人的眼中泪光闪动,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哽咽:“正是,她十三四岁便已出落得 芙蓉一般,人又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我记得那年六月,她穿了一件粉色衫子去湖上采摘新生的莲子,满宫的人都以为是出了花仙!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没有早些……”她再也说不下去,用袖子捂住脸,泣不成声。
阿霓上前两步似乎是想来劝,琉璃却摆了摆手。武夫人哀切的哭泣声回荡在小小的房间里,良久不绝。琉璃的眼圈不由也有些发热,好容易等到她哭声略低,才轻声道:“夫人节哀。魏国夫人生前倍受恩宠,死后极尽哀荣,这样在世间走过一遭,其实已是多少人羡慕而不得,夫人又何必太过伤怀?”
武夫人猛地抬起头来,锐声道:“她才十八岁!就算有什么罪过……”
琉璃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还记得长孙湘么?”
武夫人怔住了:“长孙湘?”
琉璃叹了口气:“当年的长孙湘是何等娇贵,长孙家被流放岭南时,她才多大?长孙家那么多的女儿、儿媳,还有王家、萧家的女儿们,哪一个不是花容月貌、娇生惯养?今日她们又在何处?有些事情,原是命数如此,夫人何必自责?”
武夫人茫然地看着琉璃,仿佛也想起了那些早已挣扎着死去或依然在活着受罪的尊贵女子们,当年自己曾何等羡慕她们?如今除了休弃出门、因祸得福的杨十六娘,其余的人只怕早早死去便已是最好的结局。如果当年败下的是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半晌才道:“可月娘,月娘若不是我的女儿……”
琉璃直视着她的眼睛:“夫人,月娘若不是您的女儿又如何?这世上的女子,大多不过是挣扎求存!再是聪明美貌,若生而为奴为婢,能如何?生在贫寒人家,又能如何?就算生在官宦之家,若是家人获罪,还能如何?便是家族安稳,这一生能是否安乐,照样要看天意。能身为夫人的子女,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无人敢轻视欺辱,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儿女长成之后,如何用这福分,却不是夫人能左右的……夫人,时至今日,您又何必为自己不能左右的事情而耿耿于怀?”
武夫人神色愈发惘然,突然一把紧紧地抓住了琉璃的手:“是我害了月娘,是我害了月娘!”
琉璃坚定地摇了摇头:“夫人多虑了,这是命数,与夫人无关!”
“夫人既然有心出离尘世,自然知道世间种种,自有缘法,缘起缘灭,因果报应,原是定数,非是人力可改。魏国夫人自有她的因果,怎会是夫人可以左右的?夫人若是连这点都看不清,又怎么好提出家二字?”
武夫人避开了琉璃的目光,有些神经质地四下张望了几眼,神色里满是茫然无助。琉璃心头一阵发紧,嗓子也紧得几乎有些说不出话,好半晌才轻声道:“再者说,夫人若真是看破红尘,只求一个解脱,琉璃也不敢劝您。但夫人若只是自责之下想为魏国夫人多积些福报,琉璃却觉得,夫人未免太过偏心!请问夫人如此作为,又置周国公于何地?”
武夫人瞪大了眼睛:“敏之?你不知晓,敏之他,他不知有多怨我怪我!连这国公,他都……我、我……”她摇着头,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词,满脸都是哀哀的急色。琉璃不敢让她说下去,伸手扶住了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在家时,他还能怪你怨你,夫人若是出了家,周国公,他又该去怨谁怪谁?”
武夫人身子一震,死死地盯着琉璃。琉璃放开了手,自言自语般轻声道:“适才琉璃也与周国公说了几句话,他不知为何对琉璃似乎分外厌恶,开口便是‘以夫人在姨母面前的体面’如何如何,唉,琉璃不知如何分解,更不知晓,日后又该如何开解这份厌憎……”
武夫人依然怔怔地看着琉璃,目光渐渐散乱,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是我想岔了,原来怎么样都是不成的!”
她转头看着阿霓,声音干涩无比:“你去告诉老夫人一声,我今日过来,只是还愿,稍后便会回弘福寺做完法事。”
阿霓眼睛顿时一亮,屈膝应了一声,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武夫人坐在角落里的蒲团上,低头不知喃喃着什么,整个身子渐渐缩成了一团。
琉璃慢慢后退了几步,突然也很想低头捂住自己的面孔。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武夫人,大约终于肯抬头认清现实了……她知道自己应该松一口气,然而此刻胸口不知为何却堵得厉害,让她几乎不敢再看那个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身影。
她正想悄然退到门外,武夫人却蓦然抬起了头:“大娘,你还记不记得,月娘她最喜欢你做的牡丹夹缬的裙子?再过两个月就是寒衣节了,我想再给她做一条,你说,如今还能买到那种夹缬牡丹么?”
琉璃咬紧牙根走上两步,也坐了下来,还没坐稳,武夫人已一把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量大得让琉璃几乎吸了口凉气。她努力笑得平稳:“自然记得的,如今夹缬铺里还有牡丹夹缬卖,咱们可以买两端牡丹夹缬的绫缎,做一条八幅的裙子,也可以做一条素底裙,加上六幅牡丹夹缬轻纱,就和当年那条一样。”
武夫人目光茫然:“当年那条裙子,月娘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后来我又给她做了两条……”
门外的小院里,依然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不时能听到从门帘里飘出的沙哑声音,却是在絮絮地诉说着往日的琐事。
一阵脚步声响,杨老夫人扶着武敏之快步走了进来,待得走近房舍,脚步却越来越缓,终于在门口停了下来。她默然倾听着帘内飘出的声音,原本焕发着喜悦容光的苍老面孔上,渐渐地布满了伤感。
武敏之的目光也顺着鼻梁落在那低垂的门帘上,每当门内隐隐提到一声“月娘”,脸色便愈添了一分阴沉。
日头正在中天,精舍深深的屋檐把阳光遮了个严实。武敏之静静地站在阴影里,眸中那黑沉沉的厌倦,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难以掩饰的厌恶与憎恨。
第五章 三日之别 千金之诺
日头未上三竿,正是长安各处坊里人流如织的时辰。休祥坊的荣国夫人府紧闭的乌头大门突然被缓缓推开,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长安城里六品以上官员府邸的正门都是双扇对开的乌头门。荣国夫人府的门庭却是格外显眼:大门两侧那两根一丈二尺高的乌头阀阅用的是通体的榈木,门扇上方安着榈木雕框的直棂窗,下面是雕刻着瑞兽图的榈木涨水板。天然华美的淡赤色木纹与阀阅上那一排排记录功勋的端严大字,淋漓尽致地诠释出“门阀”之意。
大门开处,当先缓缓驶出的是一辆十分寻常的青色马车,过了片刻,又走出两位男子。年少的那位赫然正是周国公武敏之,依旧是白衣如雪,轻袍缓带,琼花玉树般的容色,似乎把这气象端华的乌头大门也衬得俗气起来;而他身旁穿青色襕袍的年长男子却依旧显得从容疏朗,竟是半分也不受影响。
出门几步,武敏之转身抱了抱手:“裴少卿,家母病中多思,这几日多亏了库狄夫人巧言慧思,不但为家母解惑,更是为祖母分忧,敏之在此先行谢过。望夫人保重贵体,不日家祖必有重谢。”
他的言辞虽还恭谨,眼中那股冷意却并未稍减。裴行俭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不敢当,拙荆性子愚笨,只是多年来对两位夫人的知遇之恩不敢或忘,但有驱使,必全力相报而已。饮水思源乃是人之本分,不敢领周国公这个‘谢’字。”
裴行俭的言辞分明谦逊之极,但落在武敏之耳中却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他不由眉梢微挑,语气也加重了两分:“夫人之能有目共睹,夫人之功只怕不日便会上达天听,裴少卿又何必过谦?何况这两日家母还耽误了夫人尽孝,如此厚谊高情,敏之不敢或忘!”
裴行俭微笑着摇了摇头:“无心之功,不足挂齿,自家变故,更不敢迁怒于人,周国公多虑了!”不待武敏之开口,他飒然抱拳:“时辰不早,裴某告辞,周国公请回吧!”说完接过下人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带着马车扬长而去。
武敏之站在当地,看着那远去的车马背影愣了片刻,“迁怒于人”四个字仿佛依旧在耳边回荡不休。他一甩袖子,转身大步往里就走,冰雪般皎然清冷的脸颊渐渐胀得通红。
裴府的马车里,琉璃的脸颊也有些 ,小三郎八爪鱼般手脚并用地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琉璃只觉得喘不上气来,只能一边试图轻轻拉开他的手,一边柔声 :“三郎乖,都是阿娘不好,阿娘以后再不丢下三郎一人在家了……”
三郎依然一声不吭,只是将小脸深深埋进了琉璃的肩颈处。
乳娘在一旁低声絮叨:“昨夜里,三郎越发不肯睡了,只是指着门要出去找娘子,后来还是阿郎过来,带着他去上房睡的……”
琉璃眼圈发热,默默地楼紧了三郎,心里满是内疚。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武夫人身边一呆就是两三天。只是自打答应了不出家,答应过几日便进宫去看望皇后之后,武夫人便渐渐有些精神恍惚,不住地拉着琉璃絮叨月娘幼年的事情,有时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杨老夫人固然死活都不放心让武夫人独处,而每每看见武夫人的模样,琉璃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竟是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大约是琉璃的 渐渐起了作用,三郎的小手松开了一些,歪着头对着琉璃看了又看,胖嘟嘟的小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马车往南走了一盏茶多的工夫,拐弯进了崇德坊,在一处门屋规整的宅邸前停了下来。乳娘笑着站了起来:“三郎,到外祖家了,咱们下去吧。”
琉璃心头却突然有些发虚,摆手让乳娘先出去,自己抱着三郎弯腰出了车厢,还未站直身子,一双手便从侧面将三郎接了过去。
琉璃唬了一跳,抬头正对上裴行俭深黑的眸子。两三日未见,他的眉宇间竟似多了几分沉峻,上下看了琉璃好几眼,忧色更重了两分。
琉璃愈发心虚,脸上不由自主已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裴行俭一言不发地抱着三郎跳下坐骑,又向琉璃伸出了一只手。琉璃忙扶着裴行俭的手跳下车来。他的手依然温暖稳定,让琉璃心里也安稳了些,只是看着那张没有笑意的脸孔,她还是没话找话地问道:“你今日不用去鸿胪寺么?”
裴行俭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说呢?”
这个……今天好像是七月二十,正是官员休沐的日子。琉璃心里叹气,忙往回找补:“我家阿爷他,难不成真的病得厉害?”
裴行俭眉毛都没抬一下:“假的。”
琉璃虽是早有预料,但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一句,一时也是瞠目不知所对。
裴行俭抬手擦了擦三郎嘴角的口水,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我何尝说过丈人病重?只是昨日午后来看望丈人,得知丈人这几年每到秋后便容易心悸,若是有所忧虑,则更是寝食难安,这才让韩四来把了把脉,果然是有些心疾的兆头。丈人得知你已被荣国夫人留了两日不许回家,更是坐立不安,心悸了好几回。咱们为人子女者,总不好让长辈如此担忧,是不是?”
琉璃合拢嘴巴,点了点头。裴行俭的确没说库狄延忠病重,他只是一大早便带着孩子跑到荣国夫人府,说库狄延忠心疾犯了,想见女儿和外孙。那副架势,荣国夫人原本上一刻还在口口声声让自己多留几日,下一刻便立马打包把自己送了出来——孝道大于天,拦着人尽孝的罪过,强势如荣国夫人也扛不住……不远处的宅院大门开了半边,有人探头看了一眼,立刻满面笑容地推开大门,一面便回头招呼:“快些报与娘子,大娘和裴郎君来了!”
琉璃认得正是库狄家的世仆阿泉,含笑点头打赏。原先在这边看门的普伯,她在离开长安前便已要到了自家。有于夫人照应,裴家留在长安的仆人中,除了裴千、普伯等已过世的,余者如今都回了裴家当差,有的也生儿育女,成了世仆。
没过片刻,一个年轻男子快步迎出,那张与库狄延忠颇有几分相似的清秀面孔上满是笑容,离得老远便躬身行礼:“姊夫、姊姊,快些里面请。”
裴行俭将三郎递给了琉璃,神色肃然:“今日丈人的身子可好些了?”
库狄青林点了点头:“阿爷昨日看过医师后,便去兵部告了十天假,今日气色倒还好,就是惦记着阿姊,已是念叨了好几回,正想打发小弟去府上问一问,可巧姊夫和姊姊就过来了。”
他转头对琉璃笑道:“姊姊可是没歇息好?阿爷这几年身子还好,阿姊也莫要太过担忧。”
琉璃虽然上回归宁时便见到过青林,但此时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高、满面热情的弟弟,感觉依然有几分怪异,只能笑着让三郎叫“阿舅”。三郎还不大会说话,却也不怕生,只睁大了眼睛往青林脸上看,看了几眼便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
几个人一路穿门过院,到了上房,琉璃的继母程氏带着女儿真珠迎出了房门,不待裴行俭和琉璃开口便笑容满面地叫他们莫要多礼。
琉璃早已知道这位继母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人——她一嫁过来便张罗着搬了家,把曹氏母子几个都留在旧宅;后来生真珠时坏了身子,又当机立断,把不到十岁的青林接过来亲自教养,还主动牵线,把珊瑚嫁给一个程家提拔的参军做了填房;这次琉璃回到长安,更是把礼数做到了十分……见程氏礼数谦和,琉璃却是不敢怠慢,忙含笑欠身问好。
程氏便推了推真珠:“快去见过你姊姊!”
真珠才十二岁,已出落得十分俏丽,笑眯眯地过来行了礼。琉璃忙扶住了她。三郎也主动挥舞小胖手依依呀呀地打了个招呼,待真珠轻轻捏住他的手指,更是笑得口水长流。
大家言笑晏晏地进了屋,库狄延忠早已坐在席上,一见裴行俭便笑道:“贤婿费心了,昨日那位医师果然高明,我吃了他的药,夜里便睡得好多了。”又忙忙地问琉璃,“你今日怎么过来了?那两位国夫人前两日为何不肯让你回家?”
听得琉璃解释自己只是陪着韩国夫人说话,他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原来如此,若是韩国夫人身子欠安,按说……”
程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这些事体,九郎和大娘心中自然有数!”
库狄延忠讪讪地一笑,低头便喝起了浆水。
看着琉璃,程氏却是笑得和煦无比:“你家阿爷便是爱胡思乱想,不然也不会有这容易心悸的病,亏得裴郎君见多识广,又荐了好医师过来,这才晓得保养了。日后裴郎君和大娘若是有什么要提醒的,与我直说便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她转头拍了拍真珠的手背:“你看看姊姊待人接物何等懂礼,你若是能多跟着姊姊学到一些儿,阿娘也就不用为你忧心了。”
琉璃心里暗暗吃惊——这位继母好利的眼睛!这话里的意思么……想到程氏这十余年来苦心安排,说到底也都是在为真珠在谋算,她点头笑了起来:“父亲的身子自是天下最要紧的大事,女儿焉敢不放在心里?日后有劳母亲费心了!真珠这般聪明,有暇时母亲不妨多带她到我那边走动走动,多识些人也是好的。”
程氏眼睛顿时一亮,笑容满面地让真珠道谢。裴行俭也随口说了几句“丈人康健,便是咱们的福分”,算是配合着上演完了这父慈女孝、阖家欢乐的戏码。
一家人吃过午饭,琉璃和三郎一道补了个眠,又和真珠消磨了好一阵子,眼见日头西斜,这才告辞而去。待得回到家中,她一路抱着三郎到了上房,正想说要带三郎去后园里散步。裴行俭却吩咐道:“三郎在外头闷了一天,先去沐浴,换了衣裳,乳娘再带他到后花园里好生散散。”又几句话把婢女们都打发了出去。
琉璃心中哀叹,门帘一落,便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守约,都是我的不是。”
好半天没听到回答,她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这几天,我也跟荣国夫人说了好几回要回家,她却求我多宽解宽解韩国夫人,待她略好些再走,韩国夫人如今又的确有些糊涂,她们一个年高,一个病重,我实在有些不忍……”仿佛有什么东西渐渐从心底深处翻腾了上来,她的声音不由越来越艰涩。
裴行俭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那你就忍心让三郎夜夜都找你?忍心让我为你担惊受怕?”
琉璃茫然抬头,自己不过是两三天没回来,还每日都打发了小米来回传递消息,裴行俭却怎么会担惊受怕?不过也是,他今日这样急着把自己接出来,虽是用了些手段,却到底太过简单强硬,并不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裴行俭眉头微皱:“或是我想多了,荣国夫人如此留了你三天,我怕是韩国夫人跟你说了些什么,不能不去试上一试。”
琉璃愣了愣,猛然间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担心的是,韩国夫人跟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荣国夫人这才……她不由脱口道:“自然不是!我时时当心,怎么会让她说出那些话来!”那些话有多要命她又不是不知道,旁的不说,阿霓便是去年才去伺候武夫人的,原先伺候武夫人的人,包括当年和自己最亲近的翠墨,如今天晓得在哪里!
裴行俭目光顿时一凝:“‘那些话’是哪些话?”
琉璃暗叫糟糕,这两天裴行俭担忧之下多半打听到了一些事情,以他眼光,自然不难猜出魏国夫人之死另有蹊跷,可自己若是不曾从韩国夫人口中得知真相,又能从哪里知道?她不敢抬头看裴行俭的眼睛,只摇头含糊道:“我原先也只是有些疑心,这两天见到韩国夫人那般失常,便越来越觉得只怕是那么回事。”
裴行俭静静地看着琉璃,没有出声。琉璃念头急转,索性把声音放得更低:“你也见过周国公了,不知他如何与你说话,反正他这回见了我,那眼光语气,竟像是见了仇人,你想还能是因为什么?我真有些想不明白,世事怎会如此难测!当年他还叫过我‘小姨’的。其实那时魏国夫人也最喜欢来找我玩耍,她那时才六七岁,我如今还清清楚楚记得她穿着牡丹夹缬小裙子的模样,怎么一转眼……”话未说完,身上一暖,裴行俭已伸手将她揽在了怀里。
琉璃原本该松口气,只是感受到他身上那温暖熟悉的气息来,眼中不知怎地竟是一阵莫名的发热,剩下的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裴行俭的声音里也带着叹息:“琉璃,那些不打紧的事,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在敦煌时,你劝我不要插手天家事务,如今看来,他们武家之事只怕比天家事务还要棘手,你能不能也想法子远着他们些?”
琉璃心中越发堵得难受,她也不想掺乎这些事,却不敢当真与武家疏远,因为她有三郎,因为她不知道三郎未来会怎样。裴行俭可以做个纯臣,她却想多攒些情分,让三郎在即将来到的乱世里多份保障。这念头或许的确是一厢情愿,但只要想到三郎,她就没法对杨老夫人说出那个“不”字来。而此刻听着他的温言 ,一个简单的“好”字,似乎也变得重若千钧,无法出口……裴行俭深深地叹了口气:“琉璃,你到底在担忧什么?既然荣国夫人并不是诚心扣住你,你若真的想回来,自然能有法子,为什么会耽误这么久?你看看自己的神色有多疲惫,倒像是煎熬了好几日!以前你总怪我凡事都不跟你说,如今怎么自己也是什么事都瞒着我?”
琉璃心头一阵刺痛,踌躇半晌,到底还是忍不住道:“守约,我不是想瞒你,我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荣国夫人这回叫我过去,是因为韩国夫人突然想要出家,她让我劝劝韩国夫人,我也的确设法劝了。原想着毕竟亡者已逝,活着的人更要紧,若让她怀着一腔怨气做出些什么来,对谁都没好处。可等我真劝住了她,才发现,韩国夫人有怨气时,还有些精神,一旦什么都看开了放手了,不但整个人都灰了,精神也越来越恍惚。看着她如今的模样,我心里实在难受得很。”
“守约,我想不明白,到底是让大家面上好看些要紧,还是让她心里好过些要紧?我到底是帮了人,还是害了人?我是不是太过自私凉薄,损人利已……”
裴行俭搂着琉璃的双臂紧了紧,沉声道:“你胡思乱想什么?”
沉默片刻,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琉璃,世人多是趋利避害,纵然为了一己之私害了旁人,也会找个借口便心安理得,只有你这样的痴儿,才会想了又想,唯恐自己做错,又怎么能算是自私凉薄?”
“只是世事难料,对错祸福都在一念之间,如何选才对,从来都是难说。从前我也曾想过要趋利避害,也曾不知如何抉择。恩师告诉我,凡事不能想那么多,也不必想那么多,只要凭本心行事,俯仰无愧,便放手去做。这么些年来,每到难以抉择之时,我便会想起恩师的教诲,因此这些年里,我虽也曾看错过人,做错过事,但回想之时,却不至于羞耻难堪。我不后悔。”
“此次韩国夫人之事,你并不算做错,结果如此,也不是你可以预料。你心中之所以不安,或许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而是如此行事,有违你的本心。琉璃,你原是重情谊胜过计较利害对错的人,何必勉强自己去做那些旁人觉得对的事?纵然是天下人都觉得对,只要你自己觉得不对,又如何能够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