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眼睛一亮:“谁?”
裴行俭温声道:“前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虽被诛多年,突厥人却至今还感念他的恩德,只是其子孙多已亡于苏大都护刀下,才令阿史那都支有机可乘。据臣所知,弥射尚有一子在长安为质。朝廷若封他为汗,或能与阿史那都支分庭抗礼,只是此子才干心性如何,倒是需要仔细考量……”
李治断然摇头:“此人不可用!他的父兄都死于苏海政之手,若放他归乡为汗,谁知他会不会起反心?何况要封他为汗,必要先为弥射翻案,这岂不是昭告天下,大唐当初是错杀了忠良?这让朝廷颜面何存!”
裴行俭心里一声长叹,声音倒是平静如初:“如此,朝廷便只能静观其变。陛下也不必太过忧虑,阿史那都支虽有狼子野心,胆色与才干却均不足以统领十姓,久之必招怨望。朝廷可先封官爵,稍加安抚,待他反迹已著,人心尽失之时,臣愿领偏师一支,一举平定此獠!”
李治思量片刻,点头道:“也罢,日后若如裴卿所言,朕定会让你如愿!”
裴行俭长揖及地:“多谢陛下!”
李治笑着摆手:“不必多礼,日后之事且不说他,守约,如今西域局势未定,你可知朕为何要召你回京?”
裴行俭垂眸缓声回道:“臣不敢揣测。”
李治皱了皱眉,上下看了裴行俭一眼,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掂量。裴行俭安然地站在那里,眉梢都没有动一下。紫宸殿里一时静了下来。
良久之后,还是李治叹了口气:“不知守约可还记得,当初你曾与朕说过,权臣只会左右朝廷一时风气,铨选则关乎大唐万年根基。这些年来,朕屡次命人整顿选制,他们却不是托言积重难返、无力整顿,便是乘机遍植党羽、谋私渔利。十年之中,何止换了十人,铨选之弊竟是愈演愈烈!”
大约想起此前种种,他的眉宇间多了几分怒容:“还有朕的宰相们,我几次三番让他们举才荐贤,他们倒是侃侃而谈,说什么无人荐贤,是因为朕不够心诚,以致被荐者尚未得用,荐人者已因结党之名获罪。如今朕倒是以诚相待了,给他们宰相之位,让他们虚怀纳才、放手荐贤,结果如何?一个个还不是沽名钓誉、尸位素餐!”
裴行俭只得欠身行礼:“陛下息怒!以大唐人才之盛,何愁无人为陛下分忧。”
李治“哼”了一声,脸上的怒火渐渐变成了无奈:“我大唐人才的确鼎盛,奈何德才兼备、胸中无私,又能识人之能者,卿可能替朕再找一个出来?”
不待裴行俭回话,他摇头一笑,脸上满是感慨:“当年你离开长安前与朕说的那番话,这些年里,朕常自回想,每每感慨万千。如今,太子尚是年少力单,朕却是病体缠绵,守约,朕问你,如今你可愿为社稷,为太子,革新选制,匡正乾坤?”
最后这四个字被他说得格外意味深长,几乎能听到余音在殿内袅袅回响。裴行俭心头一震,抬眼看了过去。却见一直低头站在绳床旁的宦官也猛地抬起了头来,对上自己的目光,又忙不迭地低下头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裴行俭已认出这张曾在王伏胜背后亦步亦趋的面孔,目光在宦官所穿的五品服色上一扫,埋在他心头多年的一个疑团顿时豁然而解。
他不由又看了看李治,皇帝的目光中分明满是殷殷期待,却让他嘴里一阵发苦:圣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身边用的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让臣子做的又是什么?
按住心底的叹息,裴行俭肃容长揖了一礼:“臣得蒙陛下赏识,便是肝脑涂地,亦不足报圣恩之万一。只是陛下之赞语,臣却受之有愧。臣在西域多年,未能令边境清平,已是惭愧无地!”
李治摇头叹道:“西疆之事,原是不能怪罪裴卿!”
裴行俭的声音愈发沉肃:“多谢陛 谅。臣有自知之明,陛下所云革新选制,若是指拾遗补缺,重定章程,臣虽不才,亦愿勉力一试,万死不悔。只是‘匡正乾坤’四字,臣却万万不敢当!”
李治眉头一皱:“裴卿何必自谦?”
裴行俭放缓了声音,一字字道:“陛下乃万乘之尊,一言之决,关乎万民,一念之忧,牵动四海。如今陛下春秋正盛,乾坤清明,政通人和,虽有隐忧,尚不足为患。臣不敢越矩,还望陛下明察!”
李治怔了怔,转念间已明白过来,裴行俭的意思是,天子自己年富力强,完全可以掌控天下,皇后不足为患,而做臣子的,也不敢插手天家事务!他苍白的面孔上顿时腾地燃起了两抹异样的红晕,咬牙半晌反而点头笑了起来:“好,好得很,如此说来,裴卿果然是长进了!不但有了自知之明,也晓得什么叫不足为患、不敢越矩了!”
这笑声里分明带着森森寒意,绳床边的窦宽一个哆嗦,身子不自觉地又缩了缩。裴行俭也退后一步,伏身行了一个大礼:“臣万死。臣虽愚钝,却从不敢以虚言搪塞陛下。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时迁事移,臣乃戴罪之身,若辅佐储君,难免令物议哗然,骨肉生隙,实非社稷之福。请陛下以储君为念,以社稷为重!”
李治面无表情地盯着裴行俭,原本一怒之下坐得笔直的腰杆慢慢塌了下来,嘴里无声地重复了一句“此一时彼一时”,眼中的怒火渐渐变成了迷惘。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他才厌倦地摆了摆手:“你退下吧!”
裴行俭再次顿首一拜,默然退身离去。
随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偌大的紫宸殿里变得一片冷寂,连从窗外斜照进来阳光仿佛都黯淡了几分。李治看着犹自飘荡的门帘,下意识地拢了拢了衣襟,胸口却依然一阵阵地发冷,他不由脱口叫了声“阿胜”。
回答他的是窦宽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有何吩咐?”
李治一个寒战回过神来,慢慢闭上了双眼,低声道:“你去拿件披风过来。”
窦宽应了声“是”,快步走向内殿,却依稀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含糊的幽幽低叹:“变了,怎么转眼间就都变了……”
似乎有一股凉意随着那声音袭上了背脊,窦宽不由一个哆嗦,只觉得这紫宸殿的穿堂风里,竟是带上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萧瑟。
秋风中,裴行俭在宫门外翻身上马。夕阳从他的斜后方照了过来,把他眉宇间的那点郁色染得越发沉重。直到走进永宁坊的宅子,他才一面听着门房的回报,一面揉了揉眉心,放松了神色大步走向内院上房。
迎接他的,是三郎响亮的嚎啕声,带着货真价实的痛楚。
裴行俭心头一紧,几步抢上台阶,掀开了门帘。
上房的西屋里,三郎正站在墙边,指着墙壁哇哇大哭。琉璃搂着他柔声安慰,一旁的乳娘则一面查看着三郎的额头,一面用力拍打墙面:“这墙太坏,乳娘帮三郎打他!”三郎顿时哭得更是响亮。
裴行俭微微皱眉,正想说话,却听琉璃煞有介事地“咦”了一声:“三郎三郎!你快看,这壁上是不是被三郎撞了个坑?阿娘怎么听见墙也在哭呢?”
三郎眨眨眼睛,哭声不由小了许多,回头便去看那墙壁。琉璃作势仔细察看,又贴在墙上倾听:“就在这儿,果真是有个坑呢。阿娘来听听,呀,他怎么没哭了?只怕是比三郎要勇敢些吧?”
三郎也不记得哭了,跟着过去摸了好几下。琉璃笑着抱住了他:“三郎也不哭了么?真真是乖孩子!你想想,刚才墙壁可有动过?是不是三郎自己不当心撞到墙上的?结果墙也疼哭了,三郎也疼哭了,以后咱们小心些,不跟壁面比头硬了好不好?”说完响亮地在三郎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三郎还疼不疼了,若是不疼了,咱们这就出去灶房让乳娘做糕糕给三郎吃!”
三郎喉头还有些抽噎,脸上却已露出了笑容,短短胖胖的手指往外一指,明确表达了自己化悲痛为食量的决心。
裴行俭不由摇头失笑,心头的那点郁结一时消散了大半。琉璃这才看见他,笑吟吟地捞起三郎迎了上来:“回来啦,宫里找你可是有什么事?”
裴行俭伸手接住扎手扎脚扑将过来的三郎,轻描淡写地道:“也没什么,阿史那步真前些日子突然死了,圣人召我问了问那边的情形。”
琉璃吃了一惊:“突然死了?怎么死的?”
裴行俭摇了摇头:“如今还不知晓!横竖不是暴病或是……”话未说完,三郎的小手已直奔他的幞头而去,他忙偏头避开,抓住那捣乱的小手挠了挠手心,三郎顿时嘎嘎地笑了起来。
琉璃又忙问:“圣人就问了西疆,没有说旁的事?”
裴行俭逗着三郎,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回长安才一日,圣人还能问我什么?”眼见琉璃满脸疑问的还要开口,他顺口便反问道:“听门房说你一进家门便问我回没回来,可是皇后说了什么?”
琉璃忙摇了摇头:“皇后不过是与我叙叙旧,谈谈天,问了些西域的风土而已。”
裴行俭挑起了眉头:“竟是问到了午后?”
琉璃笑道:“我是最后一个谒见的,因此被赏了碗冷淘。只是我说到要拜见长辈时,皇后倒是提了句,河东公已是病体沉重,让我们尽早拜见,莫失了礼数。”
裴行俭眉头微微一皱,沉吟片刻却是笑了起来:“无妨,我先去寻人打听一番再说!”低头亲了亲三郎,他把三郎递给了琉璃,“去跟阿娘吃糕糕吧。”说完转身便往东边的书房走去。
琉璃不由诧异道:“你这是忙什么?”
裴行俭已挑起了帘子,闻言回头笑道:“我去给子隆下张帖子!说来也巧,我今日入宫时正遇着他出来,你再想不到,他如今做的正是起居舍人!子隆与如琢交好多年,如今又是当着这份差事,想来对河东公府之事总比旁人知晓得清楚些。”
裴炎?他也当了起居舍人?琉璃奇道:“上回河东公府那般设计于他,他难道不会记恨?”
东屋里传来了裴行俭的笑声:“放心!子隆为人端方守礼,如琢待人外冷内热,当年之事子隆未必会迁怒于如琢,再说以他的性子,待亲近者或许太过严正,越是这种有过节的,倒是越会秉公而论,不会在人后搬弄是非……”
裴炎有这么君子?琉璃摇了摇头,抱着三郎走出门外,夕阳的最后一缕斜晖正照在上房飞檐的鸱吻上,勾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琉璃眯着眼睛回头看了两眼,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一阵不安蓦然兜上心头。
第三章 长袖善舞 短兵相接
裴炎的答复,比预想中的来得还要快些,而且直接得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裴行俭和琉璃听得回报迎将出去时,院门口刚刚挂起的灯笼,正照在裴炎的碧色襕袍上。灯光给他的面庞笼上了一层微黄的光晕,也把那个刚刚到达嘴角的微笑染得多了几分温度。眼见裴行俭已到跟前,他不急不缓欠身行礼:“守约兄,炎不请自到,打扰了!”
琉璃心内原有些嘀咕:印象里裴炎似乎是个不爱走动的,两家虽然都住在永宁坊,以前却从没上过门,这回怎么突然转了性?只是一眼看到他,不由还是暗暗点头:这位果然是长得越来越让人肃然起敬了!
裴炎的颌下留起了一把半尺多长的齐整胡须,那张原本太过冷峻的面孔似乎多了几分温和儒雅;而一行礼一开口,虽是再寻常不过的作揖寒暄,也自有一份如对大宾的端严法度。
琉璃不由自主便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
裴行俭走上两步,含笑抱手:“哪里的话,子隆真真让人喜出望外!”或是因为身量更高,笑容更暖,当他站在裴炎对面时,灯光似乎都被他分去了多半,原本肃穆的氛围也顿时轻松了下来。
琉璃嘴角不由微扬:如果说裴炎看去像一幅端庄规范的汉隶拓本,裴行俭就是魏晋的行草名帖,虽然笔笔都似漫不经心,却是神韵天成,风骨无双——李治不愧是书法鉴赏家,挑选起居舍人的眼光,的确是一等一的高明……裴炎也看见了琉璃,微笑欠身:“嫂夫人。”
琉璃刚想回礼,从裴炎背后又传出了清柔的一声:“见过阿兄阿嫂。”一个娇小的身影走上一步,盈盈低头行礼。
琉璃立时猜到了来人的身份——于夫人告诉过她,崔岑娘早已病逝,裴炎先是迎娶了一位刘氏夫人,成亲没两年也是一病而亡,八年前又娶了岑娘的庶妹为继室,“莫看是庶女,竟是个难得的齐全人”。她心里多少有些好奇,忙上前两步,笑着对两人还礼:“不敢当。这位可是崔家妹妹,快请进。”
崔氏抬头微笑,在灯光下,秀丽的面庞就如一朵白茶花在缓缓绽放:“妾排行十三,多年不见阿嫂,阿嫂的风仪竟是尤胜当年。”
琉璃愣了愣,眼前的佳人的确眼熟,她一时却记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说来阿嫂当年在别院湖旁挥笔画下的水墨牡丹,气韵生动,至今还如在眼前……”
琉璃眼睛一亮,脑海里一个少女的身影顿时清晰起来——当年在裴家别院的斗花会上,崔 带的小妹不正是十三娘么?那时她年纪尚幼,却已写得一手好诗……她不由笑了起来:“十三娘慧质天生,出口成章,才真真让人佩服。”
那边厢,裴行俭与裴炎也寒暄了几句,转头交代道:“你好好照顾弟妹,我带子隆去看看我在西疆拓的碑文。”两人转身往外院书房而去。
琉璃也引着崔十三娘往里走。这院子虽然早已被于氏婆媳收拾过,却到底还缺些装点,上房里更是连待客的饮具都未来得及收拾出来,琉璃抱歉不迭。
崔十三娘笑道:“原是子隆性急了,收到阿兄的帖子,欢喜之下立时三刻便要过来,我拦都拦不住。”她四下打量了几眼,“听闻阿嫂是昨日才到京,如今处处便能这般齐整,换了是我,还不晓得是怎样一副兵荒马乱!”
琉璃解释道:“原是阿母早几日便打发人来收拾过了,我自己带的东西还乱着呢,好些都还未分出箱来。”
崔十三娘微笑颌首:“是邢国公夫人么?早些年我在宫宴上也曾有幸被夫人提点两回,这才晓得国夫人中,原来也有这般热心肯提携后辈的!阿嫂好福气!”
她原本生得便好,说起话来更是时时含笑,字字妥帖,让人如沐春风。琉璃暗暗点头,难怪于夫人会夸赞她“齐全”,果然是玲珑剔透!不知怎地,突然间又想起了模样太过病弱、待人也有些冷淡的岑娘,心头不由一阵怅然。
崔十三娘端起杯盏喝了一口刚上的枣浆,惬意地眯了眯眼:“原先岑娘姊姊便常与我们说起,阿嫂最有慧心,任是什么寻常东西都能做出不一般的美味来。果然如此。”
大约也是想起了岑娘,她低声叹了口气:“其实,岑娘姊姊一直很是有些抱憾,说是那时因中秋劳累染了病,未能亲身去送别阿嫂,只怕会被阿嫂误会了。”
琉璃忙道:“哪里,这全是我的不是!当日她身子不好,还记得送了那般用心的一份程仪过来,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误会?只是当日我忙着收拾行装,便没有多说;到了西州后又是诸事繁忙,竟未曾给她写过一封书信,原想着……”原想着迟早要回长安,迟早都会再见面,却没想到,有些人却是再没有迟早了。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琉璃低头喝了口浆水,索性转了话题:“ 妹妹这些年还好吧?”在她的印象里,比起岑娘来,十三娘似乎跟那位崔 关系更为亲近。
十三娘眼睛一亮:“多谢阿嫂惦记。 姊姊这些年也经历了些事,如今倒还好。不瞒阿嫂说,我这姊姊性子有些高傲,等闲人都不放在眼中。当年阿嫂毅然散尽家产,随夫君就任,她听得此事,肠子都悔青了,只道自己是个有眼无珠的。此次知晓阿嫂归京,姊姊定会登门致歉,还望阿嫂大人大量,宽恕则个。”
琉璃笑着摇头:“她原是心直口快之人,我怎会怪她?”如果不是遇到了十三娘,她都想不起崔 这个人了,更别谈去记恨。
十三娘展颜而笑,想了想又道:“其实还有一个姊姊,心内对阿嫂更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十年来只想跟阿嫂好好告声罪,却又没脸给阿嫂写信,更莫提来见阿嫂。”
琉璃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十三娘嘴角依旧抿着笑意,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心头不由一动,想了想笑道:“是么?到底是哪个崔家姊妹?”
十三娘轻声道:“是河东公府的世子夫人,静娘姊姊。”
琉璃原本便已猜到了几分,听得这名字,倒是有点意外:“原来是崔夫人。”长安的女眷来往,只有关系亲近的才会以闺名相称,这位世子夫人当初得罪裴炎可是得罪得不轻,如今跟他的新夫人却是如此亲密……十三娘叹了口气:“阿嫂想来也知晓,裴世子原非大长公主所出!其实世子的母亲,就是静娘姊姊嫡亲的姑母。她生下世子便过世了。河东公由先皇做主尚了大长公主时,世子才周岁,被大长公主养在身边,万般娇宠。她原本是想给世子娶个宗室女的,河东公却不肯毁约。因此大长公主对这门婚事,一开始就不大满意。”
琉璃好不吃惊,这事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一直以为裴承先是临海的儿子,才会那般骄横霸道,全然不似裴氏子弟,听十三娘的意思,原来是故意被养歪了?如此说来,河东公府明明不缺管事娘子,却总是由世子夫人亲自出面来做那些又得罪人风险又大的事情,也是这位大长公主特意安排的?
崔十三娘看了琉璃一眼,低声说了下去:“这般情形下,静娘姊姊的处境可想而知。有些事她就算不愿去做,不敢去做,又如何敢不去做?何况世子的性子又是随意惯了的,只道公主对他不薄,何尝能体谅静娘的难处?静娘那几年里,过得极是煎熬,凡事略不如大长公主的意,在院子里被晾上半个时辰也是常事!”
“说来还要多谢阿嫂在芙蓉宴上的那番随机应变。静娘姊姊自知无路可退,可她膝下有稚龄幼女,背后还有父母家族,总不能让他们也一道背上黑锅,因此当日就给大长公主留书一封,言明‘父母尚在,敢不自珍,归家侍疾,以尽本分’,转身便回了崔家。”
琉璃微微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难怪大长公主当夜便病倒了,原来首功还不是自己,而是这位毅然反出河东公府的崔静娘!
看见琉璃的笑脸,崔十三娘的脸色也放松了许多:“静娘姊姊回到崔家后便大病了一场,说是回想那几年,竟如做了场噩梦,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做下了那些事!”
“她原是打算和离的,两家都已议好章程,只待风声过了便办,谁知便出了阿兄去西域任职的事,之前的事也突然都传了出来。世子找到静娘追问,得知真相后险些没发狂,还是静娘好生劝慰了他一番才罢。经此一事,两人倒是好了。”
“只是那时大长公主病情还不算太重,性子却越发乖戾,对静娘又是深恶痛绝,百般刁难。河东公虽有心维护,到底力不能逮。世子索性以求学为名,遣散姬妾,搬出了公府。这些年里,世子一心向上,静娘也是勤勉持家,如今无论裴氏族人还是崔氏姊妹,哪个对他们心里不敬服?”
“不过如此一来,却也有一桩不好,两人不在府中,消息难免闭塞。因此河东公今年四月病倒之后,世子与静娘竟是隔了两日才知。偏偏常乐大长公主又进宫告了一状,说世子离府别居,不愿在床前侍疾,惹得圣人大怒。世子与静娘要回府尽孝,那边也不许他们进门,还是多亏遇见了蒋奉御府上的凌夫人,这才进了门。这几个月里,两人日夜守在河东公与大长公主的病床之前,熬得都脱了形。”
琉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临海公主是谋划多年了,可惜还是功亏一篑!蒋奉御的夫人绝不是无缘无故多管这桩闲事的,至于裴如琢夫妻近日的所作所为被传得人所皆知,自然也是有人在推波助澜!这样说来,自己和裴行俭之所以要早日去河东公府一趟,为的不过是坐实他们的确孝顺?
崔十三娘长长地叹了口气:“阿嫂只知其一,大长公主如此行径,是因为河东公已然病倒,无法再维护世子,而他一旦病故,那爵位便要传到世子手中。大长公主自己有儿有孙,自然要为他们做些打算!如今她还说动了常乐大长公主插手此事。常乐在朝中诸公主里威望最高,平素也最得圣人敬重,自是一言九鼎。世子夫妻便没少受她排揎,圣人那边会如何决断,也是两说。”
“可事情已到了这一步,裴世子便是有心退让,但这一步又岂是轻易能退的?如今这河东公之位已非爵禄之事,而是关系到世子夫妇的名声前程,一旦有失,便坐实了两人不孝之名。莫说他们,便是他们的子女后人,只怕日后也难以立足!”
琉璃不由点头,的确,在眼下这个孝道大于天的世道里,一个不孝的名声的确能让人翻不得身——这才是裴炎夫妻今天急着上门拜访的原因吧?如此看来,武后所谓的亲自过问其实是另有打算……想明白此节,她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微笑道:“多谢十三娘直言相告,实不相瞒,这两日我也听人说起,世子夫妇如今衣不解带,侍疾甚周,是难得的孝子贤妇,可见公道自在人心。过两日我会去河东公府拜见长辈,有若机缘,也会向崔夫人讨教几句。百善孝为先,世子夫妇如此纯孝,我裴氏族人,自然该多学着些。”
崔十三娘看着琉璃,嘴角慢慢扬了起来。她的脸上一直都带着笑,但此刻满屋的烛光却仿佛都落入了那双灵动的眸子。“阿嫂!”她的声音有掩不住的欢喜,“阿嫂真真是气度宽宏!”
琉璃几乎被这个笑容晃花了眼,听得这夸赞,脸上微热,忍不住从心底里叹出了一句:“哪里比得上你和裴舍人!”
远远的,帘外传来了男子的说笑声,琉璃和十三娘相视一眼,都笑着站起身来。
裴行俭和裴炎显然心情都不错,他们这一落座,上房的气氛便越发热烈了起来。身为主人的琉璃和裴行俭固然言笑晏晏,崔十三娘更是妙语如珠。到了后来,连裴炎都主动说起了自己当监察御史时遇到的一桩事:
“那人犯对着我直呼冤枉,说他只是拣了根草绳,如何要徒他三千里?我听了也好生不解,便去问了问县尉。县尉道,他的确只拣了根草绳,只是草绳的另一头,却还系着头牛。”
这笑话也罢了,只是由裴炎一板一眼地说出来,却立时可笑了十倍。琉璃好半天才忍住了笑,只觉得眼前这两人,一个笑语如花,一个惜字如金,明明年纪、气度都截然不同,却自有一份难得的默契。所谓天作之合,大约不过如此吧?
她笑着喝了口枣浆,那浆水已放得冰凉,让她几乎打了个寒战,不知怎地心头也是突然一凛:如今她好些事情都记不清了,甚至怎么都想不起义父和他会怎样结束他们的名将生涯,但裴炎的结局她是不会忘的!
还有多少年,眼前这对夫妻还有多少年?自己和裴行俭,又还有多少年?
仿佛有夜风从帘底吹了进来,带着异样的寒意,琉璃只觉得手脚冰凉,满屋的温暖欢笑,都再也抵达不了心底。
待得将裴炎夫妇送至门外,已近二更时分。裴行俭转身时,伸手包住了琉璃的手掌:“今日手怎么这么冷?你适才想起什么了?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琉璃原本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听得这一问,心里不由酸涩难言,低头沉默片刻才道:“想起岑娘姊姊了。”
裴行俭叹了口气,伸手搂住琉璃的肩头,安慰地揽紧了她。
他的臂膀沉稳有力,带着琉璃最熟悉的温暖感觉,琉璃的心头却是愈发千回百转,好半晌才轻声道:“是我胡思乱想了,十三娘是厚道人,我看裴舍人的性子倒像是随和了许多。”
裴行俭没有接话,却问道:“河东公府之事,崔氏都跟你说了吧?”
琉璃“嗯”了一声,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转头问他:“那位世子竟不是临海大长公主亲生的,以前你怎么没跟我提?旁人怎么也没议论过?”
裴行俭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此事与咱们何干?如琢原是从小就养在大长公主身边的,那边府里又忌讳提及前头夫人,只怕如琢自己都常常忘记此事,外人又有几个能知晓内情?”
琉璃心里补充了一句:就算知道内情的,也以为我早就知道了,根本不用再提!谁会相信裴行俭的性子能古怪到这个程度!当年他和麴崇裕那样明争暗斗,可麴崇裕不是麴智湛亲生骨肉的事,自己不也是过了六七年才听说?
她正想抱怨,裴行俭却已沉吟道:“河东公府那边,我明日一早就会下帖子。这几日,你不如说路上累着了,身子不爽,在家歇着。那边我自会应付。”
琉璃不由讶然:“这又何必?临海大长公主如今……”看见他微微摇头,才猛然醒悟过来:“你是担心常乐大长公主?“裴行俭点头:“这些日子那边常有宗室探视,我朝公主们难缠的可不是一个两个。常乐大长公主更是生性严正,不容冒犯。”
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可武后都已经发话了,别说一个常乐,就是全长安的公主都在河东公府等着收拾自己,自己也不能不去啊!琉璃只能叹道:“那又如何?难不成我能一世装病不出?常乐大长公主名声还好,听闻便是裴如琢夫妇,她也不过是排揎了几句。我只要小心恭敬些,吃她几句排揎又何妨?再说,她若真是有心恼我,我称病不去,只能让她更恼。以她的身份,若要难为我,难道只能在河东公府里等着?”
裴行俭眉头微皱:“也罢,你容我多做些安排!你先回去休息,莫要等我。”
他转身往外院书房走去,夜色中,那一身宽袍缓带从容仿佛御风而行,背脊却自有一份如山的端直。琉璃凝视良久,认命地叹了口气。
这一夜,裴行俭回来得极晚,次日坊门一开,他便将几份帖子分头送了出去。河东公府的回音却是过了一日才收到,客客气气地请两人十七日上门。裴行俭把阿燕叫进来叮嘱了一番,随后又把陆续打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琉璃。
待到这一日来到河东公府门口时,琉璃对这座府邸不说了若指掌,大致情形倒也心知肚明。在内院门口迎候着他们,正是这些年来主持府里中馈的郑宛娘。十余年不见,她明显丰润了不少,整个人也多了几分当家主母的从容。
看见琉璃,郑宛娘上前两步,脸色平板地欠身行礼:“许久不见,阿兄阿嫂一向安好?”琉璃心中有数,正想微笑还礼,就听耳边传来了一个 的声音:“小弟见过阿兄阿嫂!”
离郑宛娘两步多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形容倒也俊朗,只是神色阴沉,看向琉璃的眼神更是冰冷,正是临海大长公主的长子裴承禄。琉璃对自己在这边的不受欢迎早有预料,但被这样的目光一扫,还是心头一突。
身旁人影一动,却是裴行俭上前一步,抱手还礼:“听闻大长公主与郡公贵体欠安,行俭久在边关,不能早日探望,心实惶恐,不知两位尊长如今可还安好?”
他的声音虽然舒缓,神色却是肃然,一双眸子更是淡漠如冰。裴承禄不由脸色微变,顿了顿才开口道:“尚好,多谢阿兄牵挂。”说完垂眸转身,引着裴行俭向院内而去,没走多远,拐上了一条岔路。
郑宛娘脸色微松,看着琉璃露出了一丝笑意:“好教阿嫂得知,大长公主与郡公并非在一处静养。阿嫂请随我来。”
这处府邸琉璃自然不会陌生,入目所见都是精致楼台,珍奇花木,但不知为何,当年那股扑面而来的华贵之气却荡然无存。亭台楼阁颜色都有些暗淡,似乎积年未曾清洗翻新;花木却是茂盛太过,明显缺了打理;而来往奴婢更是打扮寻常,神情拘谨,愈发增添了几分暮气。
琉璃暗暗诧异,她此前已将长安的几位长辈逐一拜访过一遍,苏定方的邢国公府虽然有些冷清,却是楼宇宏丽,气象华贵;库狄家则搬到了一处三进院落,俨然已是正经的官宦人家;就是裴安石的旧门旧院,好歹也维系着昔日的体面,只有眼前这处院落,颓然之气几乎令人心惊。
郑宛娘仿佛脑后生了眼睛:“让阿嫂见笑了,大长公主这些年病体缠绵,耐不得喧哗,这院子冷清惯了,自是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说来也巧,常乐大长公主和千金大长公主今日都来探望阿家了,此刻大约还未走,阿嫂或是有福拜见。”
千金大长公主?琉璃只依稀记得是几位大长公主里年纪最小的一位,似乎也是风流俊俏爱玩乐的,名声却远不如临海响亮……此时倒也不好多问,只能笑着点头:“原来如此,多谢夫人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