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三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微带羞涩的笑意让那张原本便俊美得无可挑剔的面孔越发显得动人。琉璃对他的那点火气不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可怜的家伙,自打商队进了敦煌便被十郎严密的藏了起来,吃饭睡觉一律与护卫们一处,白日一出门脸上便包块布,好容易今日麴崇裕不在家才能出来透口气,大概实在是憋得狠了吧,所以才一听说自己和裴行俭也在酒肆里便找了过来……
三个人默然喝完粥,穆三郎长长的出了口气,“裴长史,听十郎说,明日出了瓜州,你们便与麴世子先行一步?”
裴行俭点头,“麴世子的意思是,如今一日比一日冷,我们这些从长安来的人只怕在外头受不住,明日我们便全部换马,车子一概不用,这样一日能行一百多里,最快七八日便能出大海道,驼队却是走得太慢了些。”
穆三郎默然片刻,举起了面前的酒杯,“三郎祝长史和大娘一路平安。”
裴行俭笑道,“不过分别几日便会在西州重见,你们人多货重,路上又要走上半个月,大海道如今虽然沿路都有驿站,到底荒凉,更要谨慎留意些才是。”
琉璃也皱眉道,“你只来过一次西州,说来比我们也强不了许多,还是应该多跟十表兄讨教讨教。”一起走了这几千里,便是生人也生出几分亲情来,何况穆三郎性子单纯,一路对琉璃又是照顾有加,在琉璃心里,倒是真有几分拿他当弟弟看了。
穆三郎笑了笑,没做声,低头看着案面,掩住了眼睛里的那几分不舍。
走出酒肆的大门,琉璃抬头看了一眼,正是月初,夜色漆黑,城墙角楼早已半点影子都看不到。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跟在裴行俭身后往回走,听他与穆三郎客客气气的说着废话,眼见别院大门就在眼前,身后却响起了一阵马蹄之声,有人高声笑道,“前面可是守约?”
这个妖孽怎么这般早便回来了?琉璃不耐烦的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马蹄声中,几支火把转眼来到近前,当先一人自然是那位麴崇裕,还未到三人跟前便笑容满面的跳下了马,目光在穆三郎和琉璃身上一扫,对裴行俭笑道,“守约好雅兴,竟与夫人……”突然回过神来般看着穆三郎,脸上慢慢露出了奇异的神色。
琉璃心中一凛,裴行俭已走上一步,“世子回来得好早。”
穆三郎本来呆呆的抬头看着这行人,突然听到这声世子,忙不迭后退了一步,低下头来。
麴崇裕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座上俗人太多,便托了句明日要早起告辞回来了。”说着笑着向裴行俭身后看了一眼,“这位是?”
裴行俭笑道,“是内子的兄长。”
麴崇裕“喔”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憾色,“原来如此。”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长眉一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不知这位小郎君如何称呼?”
琉璃本来已略松了口气,见了他的神色一颗心不由又提了起来,裴行俭也怔了一下,眉头微皱,“是穆家三郎。”
麴崇裕看着裴行俭笑道,“我怎么记得尊夫人似乎……”
琉璃应声笑道,“世子莫怪,三郎与我虽不同姓,因两家住在一处,自小便如亲兄妹一般,守约也是拿他当亲兄弟看待。”
麴崇裕笑吟吟的看了穆三郎一眼,见他缩在裴行俭身后,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脸上的笑意不由更深,“难怪,果然是好人才,却不知三郎明日是否与我等同路?”
琉璃心里更是一沉,心里暗暗恼火,这麴崇裕果然是个难缠的,只怕多半已猜到穆三郎不过是小小的商人,所以之前才刻意避开他,这般追问到底,难不成是准备……
裴行俭微笑着答道,“内子因比我晚出京一步,家人才特意托三郎相送过来,他又是少年心性贪玩得紧,索性便一路跟着玩到了这里,如今我等要走大海道,到底太过辛苦,我便打算让他回去,今日去酒肆便是为了送行,他会带着伴当回敦煌舅家过冬,来年开春再与十郎一道回长安。”
麴崇裕大笑起来,“守约也太多虑了些,你看我可像能吃苦之人,你且放心,让三郎跟着咱们一起去西州便是,路上绝不会让他吃半点苦头。”说着又看了看穆三郎,“三郎,你看如何?西州风景与这边大为不同,便是腊月,也温暖得紧,更莫说各种风光景致,都与长安大不相同。”
穆三郎早听安十郎警告过多回,此时哪里敢说一个“好”字,嗫喏了半日才憋出一句,“多谢世子好意,三郎不惯骑马,还是就此回去的好。”
麴崇裕眸子一闪,只沉吟了片刻便点头道,“也罢,守约,若是咱们都换了马,虽是省了时间,也的确太过辛苦,不如明日咱们还是跟安家一道儿走?”不待裴行俭回答便笑道,“我这便去吩咐下人重新准备。”说着把马缰往身边的侍卫手中一扔,大步走了回去。
琉璃愕然看着麴崇裕的背影,又看了看眼睛睁得老大的穆三郎,简直想长叹一声,却见裴行俭也出神的看着麴崇裕的背影,神色竟是少有的严峻。
琉璃走上一步,低声问道,“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裴行俭微一沉吟,摇了摇头,“不打紧,你和三郎回酒肆等我,我去府里找一趟十郎。”说着竟也是大步走进门去。
穆三郎愣在原地,半晌才抬头看着琉璃,“大娘……”
琉璃心中也是困惑不安,只是看着这双忽闪忽闪、满是惶然的眼睛,忙努力镇定的笑了笑,“听裴长史的,咱们回酒肆!”
在雅间里,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坐了大约两刻钟,裴行俭便推门而入,穆三郎腾的站了起来,“裴长史!”
裴行俭脸色十分镇静,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放到了案几上,“这里是你的盘缠,十郎道,你的货物他都会帮你处置,你现在便到这坊里的康家住上两日,后日再从这里回敦煌,住在安家等他便是,他明年二月自会回敦煌。”
穆三郎神色颇为不安,“如此一来,是否会连累长史和十郎?”
裴行俭淡淡的道,“麴家早已不是高昌王,安家他也不是想动便能动的,更莫说我这朝廷命官,你躲开些,咱们并未撕破脸,自然便不打紧。”
穆三郎松了口气,“是我太不谨慎,给你们添了这些烦扰。”
裴行俭笑着摇了摇头,“举手之劳,咱们这便过去。”
虽然时辰并不算晚,瓜州的街头却颇有些昏暗,裴行俭不时停下脚步辨认巷口方向,走了足足两炷香的工夫才终于找到一户门口写着“康宅”的人家。
琉璃站在阴影里,眼见裴行俭上前拍响了门环,跟开门之人说了几句,递上了一样东西,又过得片刻,便有人迎出来,将穆三郎带了进去,她不由便往来路上看,总觉得阴影里似有人窥视,正心里打鼓,裴行俭已回身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冷不冷?”
琉璃轻轻摇头,默然与他走了一长段路,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样真不打紧?”
裴行俭淡然道,“打紧又如何?”
琉璃叹了口气,的确,打紧又如何?难不成真的眼睁睁看着穆三郎……这样处置,说来也没什么,但她心里隐隐总是觉得不对,此事若是安十郎所为便再正常不过,却有些不大像裴行俭的做事风格。想了半日只能道,“我心里有些不大踏实。”
裴行俭握着她的手掌紧了一紧,突然道,“琉璃,若是我护不住三郎,或是因为他彻底得罪了麴世子,你会如何?”
琉璃怔了一下,半晌才道,“你若想护住谁,自然便护得住,你不想得罪的人,自然也不会真的得罪。”
裴行俭呵呵的笑了起来,突然停下脚步解开裘袍将她整个人包了怀里,“你放心,不会有事。”停了停又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住你。”
这是哪跟哪啊?琉璃疑惑的抬头看他,夜色里他的神色有些模糊不清,但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却全然不似开玩笑,琉璃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有风的夜晚,街头安静得惊人,良久之后,裴行俭的声音才低低的响了起来,“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疑心这条路大约比我原本想的还要难行一些。”
琉璃抬头看了看天空,有几颗星斗静静的挂在漆黑的夜幕中,她往裴行俭的胸口靠了靠,伸手搂住了他的腰,“你忘记我刚跟你说过,我梦见过这个地方。”
“我原本有些不解,上天为何会让我做这样一个梦,可如今,我慢慢明白了。守约,你要走的路是你本来便该走的,而我,会陪你一直走下去。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我会走得比你原本想的还要好!”
第14章 虚与委蛇 自告奋勇
渐渐明亮起来的曙光里,麴氏别院的门口,车马骆驼渐渐排成了长队,护卫已经上马,几个驼夫在检查水囊和货囊,几个商人则等在门口,不时往里看上一眼。
清晨的院子里,地面上结了一层白色的薄霜,鸟雀似乎也被冻得没了声音。琉璃站在裴行俭的身边,却觉得有些燥热起来,也不知是因为身上这身太过暖和的石青色大毛胡服,还是心底里翻动着的那一点不安。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毛茸茸的一身,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裴行俭的身上也是一袭石青色的裘衣,毛锋却半点不露,大约因为身材修长挺拔,看着半分不觉臃肿,反而多了份沉稳飒爽。
身后传来一阵靴子声响,琉璃忙回头去看,几个人从通向内院的门中大步走了出来,打头一人正是麴崇裕。只见他竟是穿了一身银白色的胡服,束着碧玉腰带,袖口领边露出一圈雪白的狐毛,衬得一张脸便如玉雕一般,琉璃不由一呆——他们今日是要走那著名的大海道好不好?这妖孽没事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麴崇裕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院中的裴行俭,似乎微微一怔,脸上便展开了一个优雅之极的笑容,“守约今日出来得好早!”
裴行俭也微微一笑,走上几步拱了拱手,“玉郎早!”
听见动静,一直等在门口的安十郎忙转身走了进来,“世子,商队现下都准备妥当了,可是眼下便出发?”门口的另外几位胡商也忙进来行了礼。
麴崇裕目光向门口一扫,秀美的眉毛明显的皱了起来,却转头对裴行俭笑道,“守约,你家那位三郎怎么不见人影?”
琉璃心里一紧,裴行俭似乎也没料到他竟然直接开口便问,停了半拍才笑道,“快莫提他!三郎胆子最小,听说要走大海道,死活不肯去,昨夜便去了城里的族人家中,此刻城门已开,他只怕已是出城回敦煌了。”
麴崇裕脸上的笑容突然凝住了,看向裴行俭的目光变得有些晦暗难明,半晌突然大笑起来,“守约你多太虑了!崇裕不过是见三郎谈吐不俗,人品俊秀,想略尽一番地主之谊罢了,他不肯去西州,与我直说便是!这般不告而别,却把我麴某当什么人了?”说着轻轻摇头,神色里几乎有些伤感。
裴行俭怔了怔,也笑了起来,“玉郎此言差矣,此事与玉郎何干?三郎原是家中独子,从小娇惯了些,听见大海道三个字便吓得什么似的,我劝他回来与十郎商量商量,他也一句不听,偏要立刻便回敦煌,这才让玉郎见笑了。”
麴崇裕轻轻的挑起了眉头,“三郎竟是如此性子?原来是麴某太过唐突,吓到了他倒是我的不是了……也罢!”他摇头笑了笑,看向裴行俭,“依守约之见,今日咱们是与商队同行,还是自行骑马先去西州?说来今年冷得有些早,再过些日子只怕随时会下雪。”
裴行俭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惊讶,怔了片刻才道,“谨凭玉郎安排。”
麴崇裕抬头看了看天色,轻轻一笑,“天时如此,还是顺势而为吧!守约,你稍待片刻,我让人重新备下车马,这般天气,咱们还是早些到西州为好!”说完竟是转身便走了回去。
这样也行?这位世子爷的主意当真是比水车还转得快!一院子人不由都有些愕然。
安十郎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待院子里再无麴氏之人,才上前一步对裴行俭低声道,“多谢守约!”这位麴世子什么都好,做买卖更是一把好手,偏偏在这上面时不时会发个疯……若是自己第一次带队来西州,便这样丢掉了个表弟,自己回去该如何交代才好?
裴行俭摆了摆手,淡淡的一笑,“十郎跟我何必还如此客气?”
安十郎长长的出了口气,“世子要重新换车马,只怕且要些时辰,商队却不好久等,须得早些走才好,守约,我先行一步,咱们西州再会,你路上多多保重!”又转头对琉璃道,“你路上更是当心些,万万莫逞强,那地方病了不是玩的。”
眼见安十郎匆匆出门而去,琉璃不由怔怔的有些出神,裴行俭转头看了她一眼,故意走上两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认真的点了点头,“表兄是妥当人,看你如今的脸色,便知他给你置的这套衣裳当真不错。”
琉璃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叹了口气,“除了出门会被人当成黑熊,的确好得很!”
裴行俭哈哈的笑了起来,“你也太瞧不起黑熊了一些,世上哪有瘦成这样的黑熊?”
琉璃正欲反唇相讥,门口却响起了一个略带急切的声音,“库狄夫人!”柳如月带着小芙快步走了进来。
琉璃不由奇道,“柳阿监?”
柳如月也不客套,走上前开口便道,“我原是昨夜便想来找夫人一趟,听说世子改了主意才未去打扰,怎么安家郎君说,今日咱们还是要分开来走?”
琉璃怔了一下,心里涌上了几分歉疚——自打进了敦煌,柳如月便轻易不露面,她竟也把这位柳女官忘了个干净!如今商队走大海道,几个胡婢都已留在敦煌,她一个女子与那么多陌生男人日夜在荒原同处,的确有些不大方便,可是若带她与麴崇裕一道走,似乎更是不大说得过去,更别说那位麴世子本来便有些古怪,如今又多少得罪了他,日后在西州还不定会有怎样的一番困局,又何必把她搅进来?
柳如月见了她的神色,忙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道,“库狄夫人请放心,如月和小芙虽然久在宫中,却并非弱不禁风之人,一路上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琉璃苦笑道,“阿监见谅,此事却不是琉璃怕麻烦,实在是有些不便之处,我家表兄最讲信誉,既然答应将阿监带到西州,便不会食言,你跟着商队走,路上虽然艰苦些,日后却会少几分烦扰。”
柳如月不由默然,她在宫中十年,什么勾心斗角没见过?这几日也暗地里留神看过,想来麴家本是高昌王室,在高昌经营了一百多年,如今又是龙回大海,对朝廷派来的官员只怕不会那么推心置腹,说不定日后会有一番龙争虎斗。只是,她来西州本是一场豪赌,找不找得到他,是否能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后能不能在西州立足,都是未知,如今的情势,或是自己去碰运气,或是把赌注压在裴氏夫妇身上……
她本便是杀伐决断之人,立时便拿定了主意,声音更低了几分,“夫人的意思我都明白,如今的情势我也略有几分猜测,或许差不太远。夫人原是好意,只是如月日后仰仗夫人之处甚多,愿一路追随夫人左右,为夫人分忧!”
她看着琉璃的眼睛,轻轻的点了点头,琉璃不由有些愕然,刚想开口,柳如月已转身便走到裴行俭面前,深深的行了一礼,低低的说了几句,又扬声凄然道,“奴归心似箭,请长史成全!”又转头看向琉璃,“夫人,非是奴厚颜,如今让奴单身一人与商队同行,实在不妥,这名声传出去可如何是好?请夫人体谅!”
她的声音清婉,又带着几分哀怨,莫说院门口的人纷纷看了进来,后面也有好几个人探头探脑的往里看。
裴行俭目光深沉的看了柳如月一眼,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琉璃,“柳娘子所虑甚是,你看……”
琉璃简直想捂着额头长叹一声——不要演得这么狗血吧?她还未开口,小檀最是快嘴,见这柳如月突然来了这样一出,忍不住大声道,“你这娘子好没道理!在凉州时便是我家娘子好心才容你与我等一路,你若是不曾换了安家商队,还在康家商队中,难不成也不肯与他们一道走大海道?怎地就成了我家娘子不体谅你!”
裴行俭脸色一沉,“不得无礼!”
柳如月忙道,“康家商队里本有女眷,我在凉州相求时,也是看在队中有女眷的份上,如今却成了如此……奴单身一人,也不知父母兄长是否还在,处处不得不当心一些,还请长史和夫人怜悯一二。”
琉璃怔怔的有些说不出话来,裴行俭已淡淡的道,“这位娘子,你去把行囊收拾下来,我们这一行几十人,怎么也能容下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
柳如月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颤声道,“多谢长史成全,多谢夫人成全!”向裴行俭行了一礼,转身奔了出去,不大会儿便和小芙一人抱了一个被囊进来。门口顿时嗡的一声议论开来,安十郎从外面排开众人走了进来,皱眉道,“这位娘子是何道理?安某何时说过不带娘子去西州?”
柳如月敛眉点头屈了屈膝,“安家郎君,多蒙一路照顾,奴的旅资已付,就此告辞,生死与安家郎君无涉。”
安十郎不由愕然,“此话怎讲?”
琉璃皱眉挥了挥手,“表兄请先行吧,赶路要紧,莫耽误了时辰,着实不值。”
安十郎看了看院子,实在不大明白怎么转眼间闹了这么一出,怔了半晌只能一跺脚,转身大声道,“咱们走!”
院外马嘶驼铃之声顿时响成了一片,院里裴行俭负手站在院中,神色颇有些肃然,琉璃和小檀、阿燕远远的站在一角,柳如月和小芙则站在外院门口不远处,一时无人开口,气氛颇有些尴尬。
好容易外面的驼铃声越行越远,一片寂静中,突然有人笑道,“夫人还在院中么?快随飘飘进去歇上一歇,飘飘还有好东西要送给夫人……咦?”穿着一身大红色胡服的风飘飘从里面的门中一步跨了出来,看着院子里这副情形,满脸的笑容都变作了惊奇。
第15章 一夫当关 千里荒原
迎面吹来的风似乎越来越大了。毛茸茸的手笼里,琉璃挽着缰绳的手指在一点点的变得僵硬,背上却有薄薄的一层汗水浸了出来。
想起裴行俭的再三叮嘱,她忙放松身体降低了马速,和她并骑的风飘飘立时也带了带缰绳,回头看向琉璃,“夫人可是累了?”
琉璃下意识的随口答了声“不累”,可发出的声音一大半被脸上厚厚的貂皮面罩闷在了里面,一小半则消失在了迎面吹来的风里。她只得又用力摇了摇头。
风飘飘的脸上却只蒙着一层白叠布,身上的大红色胡服也十分利落,看见琉璃摇头,眼睛一弯,笑声依然清脆,“夫人若不嫌弃,飘飘带夫人一程!”
琉璃看着她矫健的身姿,又低头看了看穿得活像个球的自己,顿时有些自惭形秽,刚想说声“不必麻烦”,风飘飘的马已贴了过来,喝了一声,“夫人坐稳了!”琉璃只觉得腰上被带了一下,大红色的人影一闪,背后已多了一个人,随后一双手从侧面伸过来拉住了缰绳,马肚上一震,这匹枣红马一声嘶鸣,重新平稳的奔跑起来。
虽然一路上和裴行俭也同坐一骑过,但被一个女子这样……琉璃只觉得一滴冷汗滑落额角,却也只能一手扶住马鞍,另一只手全缩回了手笼里,转头大声说了声,“多谢!”
风飘飘声音含笑,“夫人客气了,若不是一路上可以为夫人效劳,世子何必要带我等过来?”这种天气骑快马穿越大海道,速度最难把握,太快太慢都是不成,且身子越弱的人便越不能出汗,这些长安来的娘子只怕没几个能办到,看模样这位库狄夫人又是身子最弱的一个。
她回头看了另外几匹马一眼,向后挥了挥了手,没过片刻,骑术略弱的柳如月和阿燕马后也多了一个西州侍女,马队的速度顿时又恢复了平稳。
往前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前方便出现了一条大河,一丈多宽的河面被冻得结结实实,河边有不少光秃秃的胡桐与焦黄的杂草。一行人沿河岸而上,远远的便能看见两个一大一小的黄色方块。
风飘飘笑道,“夫人,前面不到十里便是玉门关!”
那座春风不度的玉门关这就到了么?琉璃有些吃惊,早上因重新准备车马,出发得并不算早,如今刚刚到午时。算来这五十里路一个多时辰便到了,中间还歇了一回马力。
马队又奔驰了一刻钟,玉门关已清晰可见,却见这座雄关便设在河西岸,把守着过河的要道,四面城墙看去都不过几十米长,高却足有一丈多,又挖着一圈十几米宽的壕沟,越到近前,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便越是逼人。
而远远看着大些的那个黄色方块,却是一座不算太大的城池,离玉门关西南角不过几十步远,依稀看得见城门口有行人来往,无数炊烟从城墙中袅袅升起,看去充满了宁静的人间烟火气息,和雄峻的玉门关相映成趣。
风飘飘道,“那便是晋昌城,人口不多,午间咱们多半要在那里打尖歇息片刻。”
待到马队进了晋昌城时,琉璃才发现,此处与瓜州略有几分相似,也是内外双城,只是人口又少了许多。麴崇裕带的随从足有二十多个,不少还是骑控双马,几十匹马顿时将一处酒肆围了个严严实实。风飘飘带着琉璃直接上了楼上的雅间,只见麴崇裕和裴行俭也是刚刚落座,麴崇裕解开披风,露出里面一身驼色的胡服,只领口略出一圈深色貂毛,头上则戴着一个深色的貂皮抹额,整个人看去虽不如早上一身雪衣那般风骚入骨,却多了几分英秀爽朗之气。
琉璃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默默无言的在裴行俭身边坐下,不用酝酿情绪脸也垮下来。
裴行俭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淡然的低声道,“待会儿会上锁阳酒,你多喝两口。”
琉璃没精打采的点了点头,麴崇裕目光在两人脸上一溜,脸上露出了笑容,“夫人辛苦了。”
裴行俭笑道,“她辛苦什么?倒是辛苦了风娘子,守约在此谢过。”
此等小城自然不会有什么出色的菜式。一时饭毕,众人从雅间出来,就见楼道口,柳如月带着小芙站在那里,抬头看见几个人,上前行了一礼,“多谢世子和风娘子照顾,多谢裴长史与夫人体谅。”动作优雅、声音清甜,风飘飘都呆了一下。
麴崇裕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果然是个知礼的,你要谢,多多谢过裴长史便是,与我何干?”
柳如月半低着头,轻轻一笑,“世子说得是,多谢裴长史,多谢库狄夫人,只是奴这番也是给世子与风娘子平白添了麻烦,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请两位见谅。”说着又屈了屈膝,退后一步让开了道路,微微低头站在一边。礼仪恭谨,却不觉得有半分谦卑,只让人觉得柔和舒服之极。
麴崇裕眼中的玩味之色顿时更浓了一些,转头看了一眼,只见裴行俭看着柳如月若有所思,语气却颇为淡然,“不必多礼,你也算是西州子民。”库狄氏垂眸不语,看不出脸色如何,倒是她身后的一个婢女狠狠的瞪了柳如月一眼,愤慨鄙夷之情颇有些形于颜色。麴崇裕不由眉头微挑,低声对裴行俭笑道,“守约当真胸怀博大,爱民如子,崇裕佩服之极!”
裴行俭微微一怔,麴崇裕已大笑着走下楼去。风飘飘也看了柳如月好几眼,待下了楼便低声道,“这个刘娘子看着倒不像寻常宫女。”
琉璃叹了口气,“我也不大清楚她的来历,只是在凉州偶然相遇,动了恻隐之心,却忘记了……那种地方最不缺的便是资质绝顶却恨无出头之日的女子。”
风飘飘欲待再问,琉璃已从袖子中拿出了手笼,“多谢你送我的这手笼,比寻常的果真要暖和许多。”
风飘飘也笑道,“这是狐皮所制,原是暖手些。”
一行人再度上马,出城往西,沿着河岸边走了一段,在一处岔道上转向了戈壁,道路很快便不甚清晰,极目所见,前方是一片辽远无比的荒野,连树木都难得一见。天地茫茫,除了偶然出现又被超过的驼队,便再也见不到任何人烟。荒野里的风一阵疾,一阵缓,不时发出凄厉的怪声,令人几乎有身周已不在世间之感,唯有路边每五里便出现的土堆,提醒着人们,他们的确依然走在大唐的驿邮之路上。
马队一直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半个时辰歇一次马力,遇到每隔三十里左右会出现的驿馆时,则进去略加休整。琉璃虽然多少适应了一些,到底体力还是不支,风飘飘立时便换马过来。这一个下午,马队走了足足九十里地,道路渐次从一马平川的戈壁荒野,变成了高低起伏的荒山,马匹速度自然减缓,小跑中颠簸得更是厉害,好容易才终于在天黑前到达了一处驿馆。
琉璃下马时,只觉得身子都是僵的,脸更是早便木掉了,小檀和阿燕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是风飘飘扶着琉璃走了几步,这才略好些。
只见这驿馆是一处不大的两进院子,房屋看去并不算旧,驿馆的驿长是个愁眉苦脸的中年人,两个驿卒也多少有些无精打采,其中一个将水井房屋给侍女指了一遍便拖着腿走了出去。房间的铺盖也不知多久没洗过,有些辨不出本来的颜色。
琉璃却是第一次住驿馆,只听说驿馆房屋比邸店要好许多,看到这副情形,不由诧异不已。风飘飘笑道,“此处的驿馆不能与外头相比,不过是守个水源应付差事,哪里都去不得,被捉驿来这里当驿长的,只怕和坐监牢也差不太远,哪里还耐烦管你铺盖如何?”几个西州侍女拿了干净的布绸过来,将铺盖重新包了一遍,有人便烧了热水,琉璃净了手面,又歇了半晌,这才缓了过来。风飘飘站了起来,不顾琉璃推让,伸手在她腰背上按摩敲打了一番,手上劲道极大,一面便笑道,“这一路太过颠簸,不是如此痛上一痛,夫人明日只怕更是酸疼难忍。”
如此折腾到吃过饭,琉璃便把小檀和阿燕都轰了回去,让她们互相敲打松泛、好好歇息,自己也坐在了屋里最温暖的炕上,看着空荡荡的四墙发了会儿呆,想到明天多少有些犯愁,这样思来想去不知不觉竟抱着被子睡了过去。
本来便只烧得半热的炕渐渐的凉了下来,她迷迷糊糊的缩紧了身子,突然身上被子微动,随即便被搂入了一个温暖的怀中。
琉璃舒服的叹了口气,往那个怀里缩了缩,头顶上响起了一声深深的叹息,“你怎么被子也不盖好便睡了,凉着了可如何是好?”她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了看裴行俭,又看看自己身上,懊恼的叹了口气,“我没想睡的,什么时辰了?”
裴行俭笑道,“吃过饭也没多久,幸亏今日回来得早,不然你只怕真会冻着了,傻琉璃,下回你别等我,多睡一会儿是正经。”又低头看了她一眼,“今日可是累得狠了?”
琉璃摇了摇头,“累倒还好,只是颠了些,还有些冷。大约过两天惯了便好。”
裴行俭没说话,只是手上却楼得更紧了些,半晌道,“明日我来带你。”
琉璃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他今日不是扮了一整日面瘫么?怎么突然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裴行俭低声笑道,“你没听过床头打架床尾和么?再说我原是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要讨好你一番也是常情。”
琉璃心里一松,想了想又道,“那过上几日,咱们是不是还要拌个嘴,赌个气?”
裴行俭笑道,“不吵啦,至少在大海道里咱们再不赌气,这种天气这种地方,你还是在我身边,我的心里才能踏实一些。明日你便这样……”在琉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这样也行?琉璃忍不住笑出声来,突然觉得前面这一千多里的大海道,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第16章 海道碎雪 西州迷踪
风渐渐的停了,天色却更阴沉了些。麴崇裕抬头看了看压得低低的云层,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伸手摘下貂皮面罩,转头高声吩咐道,“前面不歇马了,一口气过了山口再说!”
马队前方的裴行俭略带了带马缰,回头问道,“怎么?是要变天了么?”
麴崇裕点了点头,“正是,只怕过一阵子便要下雪。好在前面十里便是这座山的谷口,谷口外面是二十多里的沙砾戈壁,出了戈壁便算出了大海道,守约你看……”他本想催马上前,从裴行俭的怀里却突然钻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头面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闪亮眼睛,忽闪忽闪的看向麴崇裕,随即便拉下了面罩,“麴世子,是真的呀?真的要出这大海道了?”声音甜得有点发腻。
麴崇裕脸上的笑容一丝都未变,“正是,若是路上顺利,到天黑前便能到一处村镇。”手上却是一缓,任由裴行俭的马跑到前面,风里隐隐传来细碎娇媚的女子声音,“真好……总算……”
麴崇裕心里忍不住冷哼了一声。他见过各种讨厌的女人,却没见过这么麻烦粘人、撒娇卖痴的!先前看着还算安静规矩,结果自打裴守约同意带上那位娘子一道上路,立时便露出了真面目,头一日甩了一日的脸子不说,从第二日开始,更是死乞白赖的一步不离裴守约,一日里最多象征性骑个二三十里马,便非要裴行俭带她,否则连马都不肯上。若他是裴守约,早把她丢下马去了,哪有这好性日日带着个毛球惹人笑话?只是看着裴守约镇日里无可奈何的模样,自己原本是最该松一口气的,不知为何更多的却是恼火。
或许是那位库狄氏实在烦人,或许是自己原先太过高估了这位裴守约!莫说自己在长安十几年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几日相处下来,他也不过当得起温和妥当四个字而已!从长安传回的消息看,他是因为一笔好字入了圣上法眼,接着又娶了武昭仪宠爱的胡人画师,因此才平步青云的。看他同意带上那名宫女之时,虽然满口冠冕堂皇,起码还算有些担当,如今想来大约是他的夫人当时没真的拉下脸来拒绝而已!堂堂男儿,若是宠爱妻子也罢了,如此惧内,真是……这般人物,就算是皇帝有意安插入西州来的耳目又如何?
麴崇裕冷冷的看了前面一眼,前方的黑色骏马上,那个背影沉稳而挺拔,他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即使所有的理智都告诉他,此人不足为惧,但只要看到他,心底里的那种莫名的危险感依然驱之不去,如果……不,还不是放心的时候,起码现在还不是!
琉璃从裴行俭的肩头上探出半个头来,看了几眼远远落在后面的麴崇裕,低头时已是乐不可支,这些天下来,她总算是找到了这位妖孽的死穴,每次自己只要故意笑得甜一点,语气放得娇一点,这位虽然不至于脸色大变,却一定会跟见了鬼似的闪得飞快!哼,他敢接着跟裴行俭套近乎,自己就敢接着恶心他!
裴行俭拿下巴在琉璃的头上蹭了蹭,“小坏东西!”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琉璃轻声笑道,“谁坏?我可全是听你的,如今咱们俩名声是全毁啦!这些人多半都在笑你惧内,说我不知尊重。如今连风娘子看着我都笑得怪怪的,柳阿监还要每日哀怨的看我几眼才能算完事,连阿燕和小檀都吞吞吐吐的劝了我两回,说是要为你的名声着想……”
裴行俭的声音里满是笑意,“那又如何?房相惧内的名声天下皆知,难不成有人便能因此瞧不起他?这天时越来越冷,若把你冻出个好坏来,多少名声能换回来?再说,如今他们越是瞧我不起,咱们便越是安稳。只是为了这安稳,如今也只能委屈你了。”
琉璃往裴行俭的怀里缩了一缩,心里暖烘烘的,其实受委屈怎么会是自己?在外人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内宅妇人,娇痴一些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坏名声,倒是裴行俭,宁可别人觉得他无用、惧内,也不希望让人看出来自己是他的软肋,不希望日后别人要对付他时,首先会想到利用自己——只是,他为何会对西州的局势估量得这般严峻?难道就因为这个雄孔雀般在大海道上也一日换身新衣服的麴世子……
裴行俭的一只手臂突然揽住了她,低声道,“小心,坐稳些。”
琉璃忙抓住了马鞍,马背往前一倾,已是到了下山道。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是崎岖难行,马匹到后来几乎只能碎步往前走,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来到平地,穿过了一处山口,眼前便出现了满是黑色细碎砾石的戈壁滩。
琉璃松开手,长出了一口气,眼睛上却是一凉,她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是一片雪花沾在了她的睫毛上。没多久,一片片小小的雪花便飘落了下来。众人都带住了马,各自下马活动腿脚,有人便笑道,“咱们的运气当真不错!”——若是在山路上遇到下雪,麻烦就大了。
最后这二十多里地一马平川,马蹄声声,踏碎风雪,虽然飞雪中天地间一片朦朦胧胧,却也能看见身边荒凉的戈壁上渐渐出现了一小篷一小篷的枯黄的草丛和稀稀落落的低矮灌木,待到一大片树林终于出现在视线中,众人忍不住已欢呼起来。
在这样一片荒野中足足走了十天,任谁也向往着暖烘烘的屋子、盛满水的浴桶和欢歌笑语的寻常人家了。
琉璃先是一阵高兴,随即却有些怅然起来,除了刚刚成亲那几天,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天天和裴行俭腻在一处过,这一路上虽然天寒地冻,路上时不时便是一段颠簸之极的山路,可有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能听着他时而正经时而胡扯的低声笑语,也真不觉得有什么打紧了。出了大海道,她便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这样天天霸着他缠着他……当个娇痴小女子的感觉,当真不错!
她忍不住深深的叹了口气。
裴行俭笑了起来,“娘子明鉴,在下日后定然时常带娘子出来。娘子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
琉璃轻轻的“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定然会往北走,是不是?”
裴行俭一本正经的点头,“娘子的教诲在下牢记在心,日后便是赴汤蹈火,也要往南走!”
两人都戴着面罩,一路走一路低声斗着嘴,细碎的雪花飘落在两人的帽子上、肩头上,渐渐积了薄薄的一层,只是露在风雪中的两双眼睛里,却都盛满了温暖的笑意。
马队穿过树林,一片小屋出现在这片冬日的绿洲之中,看摸样似乎是一个不大的村落,几个孩童听见声响奔跑了出来,突然认出马队中骑着穿着银色斗篷、骑着白色大马的麴玉郎,一起欢呼了起来,“玉郎来啦!玉郎来啦!”
麴崇裕哈哈大笑,“待会儿到徐娘子的客栈来,请你们吃枣糕!”孩童们欢呼着跟着马队撒腿便跑,不少成人也走出门来,笑呵呵的向着马队挥手。
马队从村落旁掠过,在绿洲尽头一栋敦厚的两层小楼前停了下来,土楼看着颇有些年头了,背后不远便是一个高高的沙丘。琉璃四下看了几眼,心道,这客栈里面若也有一个美貌的老板娘,门口倒是可以直接挂块招牌——龙门客栈!偏偏这家门楣上写的却是“大沙海”……正思量着,就听见门内传来了一阵清朗的笑声,“世子爷,快些里面请,我家小棋已经惦记你的枣糕好久了!”
难不成真是金镶玉?琉璃不由唬了一跳,就见一个二十多岁的清秀妇人携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笑嘻嘻的走了出来。
麴崇裕把马缰往随从手中一丢,微笑着走上几步,“徐娘子怎么越发年轻了?看着倒像是小棋的姊姊。”
徐娘子大笑起来,风飘飘也从后面提马赶到,跳下马脱下披风便抱住了那个叫小棋的小姑娘,村里的孩童们也跑了过来,闹哄哄的挤了进去,那麴玉郎当真让人拿了一包枣糕出来,发到几个孩子手上,店里的几个伙计也迎了出来,牵马的牵马,抬行囊的抬行囊,与随从们说说笑笑,客栈里外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琉璃看着人群中笑得格外放松的麴崇裕,只觉得眼前之人似乎突然间变得有点陌生了,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裴行俭,只见他的脸上带着微笑,眼神却若有所思。
麴玉郎与徐娘子说笑了几句,转头看见裴行俭,便笑道,“徐娘子,今日你却要打起些精神来,这位裴长史和夫人乃是长安来的贵客,这是他们到西州的第一顿饭,是好是坏便看徐娘子你的手艺了!”
徐娘子忙笑着过来行了一礼,“果然是长安来的贵客,气度便与众不同。小女子的手艺招待来往的客商、牧马的群头也便罢了,哪里入得贵人们的眼?贵人们平日吃得精细,小女子手艺粗糙,请多多担待才是。”
裴行俭微笑着欠了欠身,“有劳徐娘子。”琉璃便笑道,“娘子说得是,咱们已是吃了整整十日的沙子,可不是精细得很?只是如今听见‘细’字便心惊,正要请娘子多做几碗粗些的肉啊鱼的才好,便是整只的也不怕!”
徐娘子顿时笑得眉眼弯弯,携着琉璃的手便往里走,“夫人好生风趣,外面天寒,快些进去坐。”
看着琉璃的背影,裴行俭眼底的笑意还未到嘴边,已变成了一声颇有些无奈的长叹;麴崇裕不屑的挑了挑眉,转头看着裴行俭时,却是一脸最真挚不过的笑容,两人同时道了声“请”,又相视微而笑起来。
在这家大沙海客栈休整了一夜,第二日马队出发时,人人都变得精神了许多。雪早已停了,略走一段,路上便见不到半点雪痕。道路变得十分平整,马队穿过大阿萨镇,两个多时辰便来到柳中县,此地所酿葡萄酒闻名西北,众人却并未停留,用过午膳便又一路向东北而去,越走便越热。到了第二日,众人都换下了皮毛的外套,琉璃也选了一套利落的群青色丝绵胡服,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这一日的下午,灰白色的太阳刚过中天,众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琉璃正在纳闷,风飘飘在马镫上站了起来,挥鞭一指,“夫人,你看,前面便是西州!”
琉璃忙抬头去看,只见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山谷,两条河流围绕着一座高高的山崖交流而过,一眼望去倒是一片青山绿水,却哪有城池的半点踪影?
第17章 迷宫之城 接风之宴
足足三十米高的悬崖上,只能隐隐约约的看见几角飞檐,再近一些,才能发现这片高崖的东面分明有一道大门,相对而立的高大双阙中,一条长长的台阶直通崖底的河谷。而河谷中的一顶华盖,数十道人影,已列出夹道相迎的阵势,让人不得不相信,大唐西域最繁华的西州城,就在这片四面绝壁的土台之上。
仿佛嗅到了家园的气息,几十匹骏马都撒欢般的一口气冲下了河谷。西州随从中已经有人用胡语开着粗俗的玩笑,又有侍女笑骂了回去。
虽然已是十一月中旬,沿路的天寒地冻在这片土地上却化作了略带燥热的炎风。河谷之中,河水依旧清澈见底,草木犹有茵茵绿意。马队在一道石桥上呼啸而过,下桥没几步,马蹄踏处已变成了绿草如织的平坦河岸。琉璃抬头张望了几眼,近在眼前的狭长土崖看起来就如一条停泊在河谷中的巨轮——不知那甲板上又是何等风情。
离迎接的人群还有几十步,众人一齐勒缰下马。麴崇裕引着裴行俭快步走了过去,而在那顶紫色华盖下,一位须发半白的男子也在众人拥簇下缓步走了上来。
琉璃落后了十几步,看着前面那群男人互相行礼客套,滔滔不绝的说着世上最必不可少却又最没营养的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在那位西州之主麴智湛身上打了好几转,他长着一张让人难以记住的圆脸,一丛胡须倒是半白半黑,给这张脸平添了几分喜感,身子明显有些发福,行动间也带着一股颤巍巍的慢条斯理劲儿。
她忍不住又看了看站在他身边那位身材挺拔,笑容优雅的麴世子,心里忍不住冒出了一个八卦的恶劣念头。
不待她多想,迎接的人群中,几位打扮体面的女子笑吟吟的向琉璃走了过来,风飘飘忙向琉璃笑道,“这些都是都护府的官家女眷,最前面的那位是祇夫人,乃是麴都护的如夫人。”
如夫人?既然跟着麴智湛一道来迎客,想来绝不会是寻常的侧室。琉璃不敢拿大,忙快步迎了上去,这位祇氏看着三十出头,穿着绯色小团花的襦袄长裙,相貌极为清婉,笑着对琉璃说了声,“长史夫人一路辛苦。”琉璃忙敛衽行礼,“有劳祇夫人了。”
一时另外几位夫人也都上来见了礼,什么严都尉家的郭夫人,梁骑尉家的卫夫人,王明府家的麴夫人……看容貌都是正宗的汉人女子,礼仪谈吐、衣饰打扮均与长安贵妇也无甚差别。那位最年轻的麴夫人生得异常美貌,长眉入鬓,凤眼微挑,琉璃只觉得眼熟,见她满不在乎的一笑,才想起是与那位麴玉郎有三分相似。
眼见众位官员已拥簇着麴氏父子和裴行俭登上了那道高高的台阶,祇夫人也亲热的携了琉璃的手,一路往上而去。却见那台阶宽不过五尺,往上走了足足几十级才到达双阙对立的大门之中,入门之后,眼前顿时开朗,一个长约七八丈,宽约十余长的平实瓮城出现在门后,藏石坑、瞭望塔等防御之物一应俱全。
穿过瓮城,便是一条大道随着斜坡向上而去。沿着大道继续往上走了百余步,道路才渐渐转为平坦。琉璃原本以为还在山崖之间,走了几步才赫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座巨大的黄土迷宫之中:脚下分明已经是休整过的平直道路,路边还有平民打扮的人来来往往,有人在好奇的向自己一行人张望,然而道路两边却依然是山崖般敦实的高大土墙,一时让人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走在一条幽深的街道上,还是一条宽广的壕沟里。
大约是看见了琉璃脸上的迷惑神情,祇夫人轻声笑道,“让库狄夫人见笑了,这西州城最是风大,因此修屋时多是掘地而居,十年前那位郭都督索性重新修整了一遍,将所有街道也都向下挖掘了一番,莫说库狄夫人,我们这些人几年前回来时也唬了一跳,好些日子出门都找不着路。不过这样一来,却也当真是少了好些风吹日晒之苦,夫人住久了便知。”
说话间众人从小街转到了一条极为宽阔的主路上,两边是依然是高达丈许的生土墙胚,道路一头通向一座极大的庙宇,一头通向人流稠密的市坊,而道路中部的前面不远处,是一栋门屋极为高大的官署,正是西州都护府。
进了府衙,沿着斜阶往下,是一处宽阔的地下庭院,男子们进了官署后院的一处厅房之中,祇夫人则带着琉璃穿过后门沿着一条小巷走了几十步,到了另一处院中,只见院子分内外三进,所有屋子都是双层,院中略有几处花木扶疏之所,房屋则是木板护墙,虽不如府衙的房屋高大雄壮,却多了几分精致,想来这才是麴氏平日起居之所。
祇夫人转身笑道,“库狄夫人一路风尘仆仆,若不嫌寒舍简陋,便请在此沐浴歇息片刻,稍后我等再为夫人接风洗尘。”
琉璃身上又是汗又是灰尘的正不自在,闻言不由一喜,当下笑着谢过了,自有婢女领着她们主仆进了客房。进了里屋,一扇六曲仕女屏风后,那个正在散发着热气的香柏木浴桶,顿时让琉璃险些没热泪盈眶。
这一路上,大海道里自不必说,滴水如金,就算是建在有水源处的驿馆,也概无浴桶供应,能用热水擦身便已是奢侈,而大沙海客栈里那个浴桶比脚盆也大不了太多,又怎能跟眼前这个相比?
脱下衣服,琉璃一步一步走进浴桶,憋了口气深深的沉入水里,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变得暖洋洋的,幸福的小泡泡一串串的向水面上冒了出去。
待琉璃从浴桶里恋恋不舍的出来,从里到外换上了一身簇新衣裳,只觉得全身少说也轻了七八斤。也不待头发拧干,她便把小檀和阿燕也轰去沐浴。饶是阿燕这般稳重的人,也只略一犹豫就笑容满面的跟着麴家的婢女快步向净房而去。看着那两人的身影,从背后看也是满头满身的灰暗,想想自己此前的形象,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
都护府官署的后院的上房里,裴行俭与西州的几位官员已从长安城的天气谈到了柳中县的瓜果。主簿梁延怀笑道,“裴长史下回去柳中,定要尝尝他们的葡萄酒才是,下官在长安时也常饮柳中贡酒,却决计比不上当地饮用时的风味。”
裴行俭笑着点头,“受教了,下回一定细细品尝。”神色里多少有些疲惫。
麴智湛看了外面一眼,清了清嗓子,梁延怀却正说到长安的一次御宴,先皇如何赏下葡萄美酒,长孙太尉又是如何被人打趣,说得眉飞色舞,竟是并未留意。
坐在次席上的麴崇裕眉头一皱,轻轻的哼了一声。厅堂里顿时变得一片安静,梁延怀说了两句,突然感觉不对,抬头看见麴崇裕的眼神,脸色不由微变,忙讪讪的收了话头。
麴智湛这才呵呵一笑,“裴长史奔波数千里,只怕也颇有些疲倦了,不如先行洗尘之实,再赴接风之宴。”
裴行俭欠了欠身,“多谢麴公体谅,有世子一路相迎,在下不敢妄谈辛苦。”
麴崇裕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略带懒散的笑容,“守约不敢谈辛苦,我却是受不了这一身的泥土了。”
另一位主簿严海隆便笑道,“是我等冒昧,见了长史尽顾着高兴,竟是一点眼色也无。”说着众人便纷纷起身告辞。
麴智湛笑道,“诸位晚间再来便是。”又转头对麴崇裕道,“玉郎,不如你带长史去沐浴更衣。”
眼见诸位西州官吏在向麴智湛行礼告辞后,又郑重的向麴崇裕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去,裴行俭微笑着垂下眼帘,“多谢麴公。”
麴崇裕的宅邸就在都护府府衙所在的长安坊中,有夹道与都护府想通,裴行俭一进门便略觉有些异样,府里清一色都是俊秀的小厮,一路竟是直入内院,到上房前才迎出来几个容貌清秀的婢女,却是一言不发的行了礼便退到一边。
麴崇裕淡淡的吩咐道,“你们带裴长史前去沐浴去,好好伺候!”
裴行俭摇头笑道,“不必,我自行沐浴便好,玉郎何必如此客气?”
麴崇裕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守约放心,我最恨妇人多嘴多舌、不守规矩,这些婢子虽然生得不算绝色,却绝不会像旁的妇人那般啰嗦,伺候起人来更是规矩得很。”
裴行俭还想婉拒,麴崇裕笑嘻嘻的挑起了眉头,“莫非守约也似我一般,喜欢让小儿郎伺候沐浴?也罢,来人啊……”
裴行俭一怔,忙苦笑着摆了摆手,“玉郎莫开玩笑,守约遵命便是。”
麴崇裕哈哈大笑起来,轻轻一挥手,眼见裴行俭无可奈何的摇头一笑,随着四个婢女转身走向了净房,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奇妙的笑容。
……
一个多时辰后,安西都护府的庭院里已是灯火辉煌、乐声悠扬,庭中设起了两处帷帐,西面的帷帐里坐着西州府的官员,东边则坐了十来位女眷,帷帐里设着长条的高足案几,两旁各放了一条宽面的长凳,各人面前则搁着一个漆制食案,里面是各色精美的点心,看模样与敦煌的宴席点心倒有七八成相似。
琉璃坐在言笑晏晏的祇夫人身边,安静的听着身边这些女眷们你来我往的说笑打趣,偶然被问到时才笑着说上两句。
虽然只坐了一刻多钟,她已经清楚的感觉到,这些西州的官家女眷竟似比长安人更看重门第出身。言谈中,随口带出的便是我们敦煌祇氏如何如何,你们西平郭氏如何如何,又是什么武威孟氏竟向敦煌张氏求娶嫡女……琉璃立时便有些头大起来。
侧对面的郭夫人正在谈着平西祇氏的一桩轶事,琉璃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往外看了一眼,暗暗纳闷裴行俭身为主客怎么还未露面,就听身边的祇氏笑道,“库狄夫人,不知如今的长安时兴哪种妆容?”
琉璃回过神来,微笑着答道,“如今最时兴的大约是翠色重眉,斜红便要画得细些,花钿大伙儿却爱贴金缕的雨滴形。”
众人顿时都来了兴趣,有问裙子是七幅还是八幅,又有问发髻可出了什么新样式,琉璃便逐一细细的答了,想了想又道,“说到裙子的绣样,我原先在宫中给昭仪做绣样时,宫中都爱用对鸟对鹤,我却喜欢用折枝花穿蝶,如今倒是穿蝶的式样更时兴些,不知西州这边时兴的是什么?”
众人脸上都露出了讶色,有的便私下换了个眼色,祇氏笑道,“这边最爱的还是对兽的图案,说来库狄夫人在长安便是有名的巧手慧心,为皇后淑妃都是做过裙衫的!”
琉璃心里有些吃惊,只得笑道,“祇氏夫人过奖了,琉璃也不过是偶然效力过一回而已。”帷帐里那些原本听说琉璃乃是华阳库狄氏之后多少变得有些轻视的目光,顿时又重新热烈了起来。琉璃暗暗叹了口气,这些官家夫人原是自己最不爱应酬的,但眼下却也不能让她们太看轻了去。
坐在琉璃对面的麴娘子依然是淡淡的,上下略扫了琉璃一眼,轻声一笑,“这重眉金钿既是时兴,不知库狄夫人为何不用?我等也好开开眼界。”
琉璃摇头笑道,“我有自知之名,重眉金钿,原要生得富贵才相称,我若是这般妆点,只怕脸上便只剩下一对眉毛,美味在前,若是教诸位夫人倒了胃口,岂不是我的罪过?”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祇氏哈哈大笑,摇头叹道,“库狄夫人这是哪里话?你这般容色若是还会让人倒胃口,我等岂不是都不能在宴席上露面了?”
正说笑间,就见院子的侧门口人影晃动,裴行俭和麴崇裕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麴崇裕穿了一件绯色的长袍,顾盼神飞,裴行俭则穿了一件宝蓝色的圆领袍,不知是不是袍子颜色过于鲜亮,脸色看着比平日还白了几分,神情也不如平日沉稳。
琉璃心里微微一紧,听见西边有人高声笑道,“玉郎今日却是来迟了,该罚一杯!”麴崇裕扬眉一笑,不急不缓的走了过去,拿起酒壶倒满一杯,仰头便喝了下去,顿时一片赢得彩声。
女眷这边有人笑道,“镜娘,也就是你家夫君敢灌这样世子的酒!”
麴镜娘依然是淡淡的笑了一笑,但眉梢眼角却明显多了几分欢悦之色。
没过片刻,麴智湛也从后院踱了出来,客套一番之后,酒宴开席,各色珍馐佳肴流水般送到各人面前的食案上,院中胡姬翩翩起舞,帐内众人推杯换盏,一时欢歌笑语不绝于耳,直闹到一轮圆月升上中天才罢。
琉璃心中有事,好容易才等到宴席散去,正想询问,一个婢女却匆匆过来跟祇夫人低声回禀了几句。
祇夫人抱歉的看向琉璃:“库狄夫人,长史适才喝得多了一些,已被扶到客房歇息了。”
他喝多了?琉璃霍然站了起来,裴行俭的酒量她还是略知一二的,绝不是轻易能喝多的人,怎么会突然喝多了……她刚要开口,帷帐的门口,一个绯色的修长身影略有些步履不稳的走了进来,“库狄夫人,抱歉抱歉,今日全是我的不是。”
麴崇裕伸手撑住了案几,抬头笑嘻嘻的看向琉璃,那张白皙的面孔染了几分酒色,竟有很有些艳如桃花的意思,“崇裕原本还想着,让守约今夜到我那边歇息的,秉烛而谈、抵足而眠,如今却是不大方便了。”
跟他抵足而眠?琉璃心里道了声阿弥陀佛,面上只淡然笑了笑,“世子客气了,守约在这边客房歇息也是一样。”
麴崇裕呵呵的笑了起来,“夫人此言差矣!两边怎会一样?这边客房的婢子哪里及得我那里的一半?不过是些庸脂俗粉耳……我那里的婢子却是最会伺候人的,今日我便让她们好好的伺候了守约沐浴,守约想必是终身难忘,终身难忘!”说着目光在琉璃脸上一溜,见她脸色凝滞,笑得更是开怀,“夫人不必谢我,我与守约一见如故,但凡他喜欢的,我决不……吝惜!”
祇夫人忙道,“玉郎,你今日也喝多了,休得再乱说,快回去歇息才是!”
麴崇裕睁大了眼睛,“我何曾乱说,此事也是乱说的?库狄夫人回去一问守约便知!”
琉璃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裴行俭绝不会是那种会在几个陌生婢女面前便把持不住的人,但想到他今日进门时的脸色,心里还是有些乱了起来,只能转身看向祇夫人,“夫人,我想过去……”
祇夫人笑道,“正是,我这便带你去。”又提高了声音,“来人,扶世子回去休息。”
琉璃头也不回的跟在祇夫人身后离开了庭院,只是在她的身后,麴崇裕那得意洋洋的笑声却依然一阵阵的钻到了她的耳朵里。
第18章 示之以弱 诱之以饵
掀起客房内室的锦帘,一股酒味顿时扑鼻而来,明晃晃的烛光中,只见裴行俭正仰面睡在屋中柏木大床的外侧,一只脚还耷拉在床沿上。
琉璃快步走到床前,只见他的脸色潮红,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原本的满腹疑惑只得放到了一边,弯腰将他的脚搬到床上放好,又拉好被子,回身到外屋略洗漱了一遍,麴家的两名侍女已送来了另外的热水和醒酒汤。
把婢女们都打发了下去,琉璃这才拧了把热巾,走到床前将裴行俭的脸上手上都仔细的擦了一遍,放下布巾,正准备费些力气帮他把那件已是半皱的外袍脱下来,只是低下头刚刚解开第一颗扣子,背后一紧,整个人便跌入了一个几乎有些火热的怀里。
裴行俭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笑意,“我还从不知道,我家琉璃竟是这般贤惠。”
他又是装的!琉璃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狠狠的捶了他的胸口一下,“你又哄我!”
裴行俭轻轻的“唉”了一声,“我怎生哄你了?那些西州官员一个个的过来敬酒,我少说也喝了两三升,再不装一装,便真要醉了,难不成让你在西州的第一夜便对着个醉鬼?听一夜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