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沉年旧恨 此生所愿
从凉州往西,路边的景色越发荒凉,从车窗里放眼看去都是枯草荒树,连羊群都难得一见。好在道路极为平整,从午前开始,又有一处近六十里的平缓下坡,因此这一日天色还未黑,安家车队便到了歇息的邸店前。
小檀照例先抱了包裹下去,琉璃活动了一下手脚,才让阿燕掀开车帘,却见前面那辆车上,一个戴着帷帽的苗条身影也不紧不慢的下了车,回头大约是看见了琉璃主仆,立时停下了脚步。
琉璃心里微微一突,这日午间歇息打尖时,她特意避开了这位柳女官,后来阿燕回报说,柳女官倒也罢了,她身边的那位小芙却是一顿饭功夫便与车队里的几个胡婢都打得火热,有意无意的打听了许多事情,回头还撞了阿成一下,赔了几句不是,却发现两人原来都是洛阳人……
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琉璃暗自思量着往前走了几步,柳女官已优雅的行了个礼,“这位娘子有礼了。”琉璃只得停步还礼。柳女官的声音里满是笑意,“奴家姓柳,闺名如月,有缘同路,还未请教安娘子如何称呼?”
见面就报闺名?琉璃怔了一下才道,“奴是家中长女。”
柳如月仿佛完全没有听出琉璃话里的保留之意,声音里的笑意丝毫未变,“原来是大娘,大娘这是第几回去西州?”听琉璃答是头一回去,语气便越发亲切起来,又是问琉璃在长安时住在哪个坊,又是满口感谢安家的援手之恩,没说几句,便自然而然的与琉璃并肩细语,从厅堂的前门进了邸店。
裴行俭与安十郎都已在店内,裴行俭回头看着与柳女官一道进门的琉璃,脸上露出了笑容。
柳如月脚步一顿,裴行俭已走上几步,低声对琉璃道,“我看过了,这家邸舍房间有些简陋,你要不要去驿馆住?想来要比这边干净敞亮些。”
琉璃摇了摇头。裴行俭便回头对安十郎道,“十郎,帮我也定一间。”
琉璃忍不住道,“你为何不去驿馆?”
裴行俭微微一笑,“你住哪处,我便住哪处。”
琉璃白了他一眼,这人怎么越发油嘴滑舌起来了?听见身后柳如月脚步轻盈的走了过去,想到这话多半正落在她耳里,简直恨不得踩裴行俭一脚才好,裴行俭却笑着退开了一步,“我去厨下看看有什么可吃的。”
待到了后院的南房,琉璃才发现这间邸舍到底远离城池,外头虽然不大显,里房间里面布置却着实有些简陋,屋里唯一的高案并未上漆,被褥也都是旧的,小檀正在换上琉璃的铺盖。
她们这一路来有早已习惯了此等小店,不过裴行俭只怕还是第一回住这样的地方吧?琉璃心里忍不住有些好笑起来。果然刚刚洗漱完毕,三人坐下还没说几句话,门上便响起了轻叩之声。小檀嘻嘻的一笑,跟阿燕扮了个鬼脸,却听门外传来的一个清甜的女声,“请问大娘可在?”
她来做什么?琉璃犹豫片刻,才向着同样露出意外神色的小檀点了点头,几息的时间之后,这间屋里便多了第四个满脸意外的人。
柳如月呆呆的看着琉璃,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响才道,“库狄画师?怎么会是你?你怎会……”她见过眼前这个人的次数虽然不多,却不可能认不出这张脸。
琉璃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柳阿监别来无恙。”
柳如月默然良久,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原来世间真有这等的巧事!还偏让我赶上了。”
琉璃点头一笑,“我在凉州城见到柳阿监时,也是如此感慨。”说着便向身后摆了摆手。
阿燕和小檀相视一眼,静静的退了下去,小芙满脸担忧困惑的看了柳如月几眼,又警惕的看了看琉璃,这才退到门外。
柳如月的神色已变得镇定,“库狄画师,你怎会突然离开长安去西州?”
琉璃笑而不语,这句话她也很想问好不好?只是想到裴行俭说的话,还是微笑着答道,“阿监可是中秋前便离开了长安?你有所不知,中秋的次日,裴明府便因不慎被长孙太尉设计,落了个罪名,索性向圣上自请去往西州赎罪。”
柳如月一怔,“难不成外面那位官人便是你的夫君?只是你们……”
琉璃淡淡的道,“他与我是先后离开长安,前日才在路上偶遇。”
柳如月脸上露出了几分恍然,摇头一笑,神色顿时放松了许多,叹了口气才道,“库狄画师既能算出我离京的日子,或许也能猜到我能出宫的缘由?”
琉璃心中微汗,面上只淡淡的点了点头,“以前有些事情我都不大明白,见过柳阿监后才豁然开朗,却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何偏偏也会去西州?”
柳如月神色里多了几分苦涩,“库狄画师放心,此事与你并无干系,论理我已不该是留在这世上之人,出了宫莫说柳氏家族绝不会容我,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也不是我这样借病遁逸之人可以立足的,自然是走得越远越好。西州便是我最不可能被识破身份之地,再者,那里或许还能找到我的一位故人。”
她的故人?琉璃疑惑的看了柳如月一眼,柳如月淡淡的一笑,“如月也不怕据实相告,我曾听闻那位柳氏也打过你的主意,只是库狄画师吉人天相,而如月却不曾有这种运道。库狄画师请想,若你与裴官人两情相悦,却被那位柳氏逼得只能入宫,或许便能明了为何我在宫中会是那般行径。”
原来如此!琉璃并不觉得十分意外,一时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柳如月语气依然平淡,仿佛在说着不相干的人,“算起来,我是那位柳氏的隔房侄女,当年家父虽未出仕,靠着祖产家中还算衣食无忧,十三岁那年,母亲又给我定下了婚事,是我的打小便认识的一位表兄,那两年我日日绣着嫁衣被面,有时竟然还会觉得无聊,却不知……”
她沉默了片刻,才接着道,“我记得是十五岁那年的正月人日,离成亲还有三个多月,我和母亲照例去给姑母柳夫人请安,谁知那位平日眼角都不瞟人的姑母却突然拉着我问长问短,又送了一对羊脂玉的镯子给我,母亲欢喜极了,可我却觉得心里害怕得很。”
“果然没几日,我便发现父母都有些不对劲,悄悄去偷听了两回,才知道原来柳氏找到了父亲,说太子妃身边正缺一个得力之人,看我聪明乖巧,有心抬举我,让我进东宫伺候太子。我父亲自然是动心的,母亲却不大愿意。我那时年纪还小,一听这话吓得什么似的,当天就偷偷逃出去找表兄,表兄他,也年轻气盛得很,立时便登门去找我父母讨个说法……闹了一场,我便被禁足在了家里,到了第九日上,姨父就来退了婚。我说什么也不信,后来才知道,柳氏不知怎么的也找到了表兄家中,许了不少好处,表兄死活不依,他当时刚刚得了一个出身,便说不做这官也罢,不曾想转天便得了文书,他竟是被派到陇右道的甘州这边做牧丞!”
“如此一来,姨父再不敢犹豫,他来退亲时,表兄已离开了长安,临行说,身为男儿连未婚妻子都保不住,他永生再不会踏足长安一步。”
“从知道这句话的这一天起,我便发誓,穷我这一生,必要让这柳氏身败名裂,要让她们母女,也尝一尝这痛不欲生的滋味!”
尽管说着这般怨毒的话,柳如月的语气却依然淡得不能再淡,琉璃只觉得倏然心惊,柳如月漠然看了她一眼,“你可是觉得我小小年纪立下这等誓言,是心肠太过刻毒?”
琉璃摇了摇头,换了自己,大概也会同样恨透了柳氏吧?她忍不住问,“你的表兄,如今就在西州?”
柳如月微笑着点了点头,容色里多了几分柔和,“说来王氏不过是个寻常蠢妇,我入宫时正是萧氏有孕,她也有些急了。可我跟她说了一夜话,她便打消了让我伺候太子的念头,此后还愈发相信我。只是入宫十年,我一时也没忘记过关注表兄的下落,前年才得知,大约是那柳氏作祟,他竟被越派越远,如今已是派到了西州。当年武昭仪进了立政殿,我和她私下的约定便是,我助她达成心愿,她得势之日,便助我离开皇宫,我会走得远远的,永不回长安。”
她看着琉璃一笑,“不瞒你说,我今日过来,原是见那位要去西州为长史的官人对你的态度亲密,便想与你交好一番,到了西州,也可让你帮我求他查找表兄的下落,我只知表兄如今多半依旧在西州牧马,到底不知该如何去找,或许只有通过官家才有几分把握,却没想到……竟是你!或许这也算我时来运转?”
她的意思是,求我帮她这个忙?琉璃思量了片刻,抬头直视着柳如月,“我也不大知晓官家的规矩,不过此事我会告知裴长史,若能助你一臂之力,想来他也不会推脱。”
柳如月嫣然一笑,“库狄画师,有你此话我便放心了,你或许不信,如月在宫中十年,若说佩服,第一佩服的是武昭仪,若说羡慕,第一羡慕的却是你。”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柳如月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温暖,“因为太极宫里,在我所知之人中,只有你是能留在宫中,能得那种富贵,却不屑去要的,而你竟也真能得偿所愿,如月只愿老天能给我你一半的运道,此生此世,便再无遗憾。”
起身将柳如月送出门时,琉璃才发现天色竟已近黄昏,目送着那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院子侧门外,她不由有些出神:这位柳如月做过的事情自己也颇听说过几件,她手里的鲜血只怕也足以染红立政殿的台阶了,没想到背后竟然还有这样一番缘故,若是当年自己也被逼得进了宫,做了王皇后身边的宫女,会不会也做出和她一样的选择?
多半,会!
琉璃突然觉得有点冷,刚想转身,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叹息。
第9章 雨过天青 来日算账
一件带着暖意的披风,随着叹息声落在了琉璃肩上,“在想什么?这样在风地里站着,连披风都不穿!”
琉璃下意识拢住了披风,刚想回答,突然醒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
裴行俭看了看她适才凝视的方向,“她要找人,我会尽力而为。”
他怎么知道?琉璃震惊的回头看着裴行俭,裴行俭指了指隔壁的屋子,“厨下刚做了羊汤,本想拿一碗来让你趁热喝,走到门口才听见有人说话,只好在隔壁间等了一会儿,如今汤都凉了,要不要我再去盛一碗?”他也不想听,奈何这屋里的隔板实在薄了点,自己的耳力大约又太好了点,明明都进了隔壁间,依然把那些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琉璃看了看裴行俭身上并不厚的夹袍,摇头道,“我不爱喝羊汤。”回身便往屋里走,裴行俭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四下看了一眼,眉头微皱,“这邸店上房竟也这般简陋?”
琉璃瞟了他一眼,“有墙有顶、有床有褥,这还简陋?”
裴行俭一怔,摇头笑了起来,“我又说错话了。我听十郎说,你这一路上全然不似头次离京之人,若论毅力韧性,寻常男子固然及不得你,那份安然,更是他自己头次上路时都做不到的。我越听便越觉得,自己原先竟错得那般厉害。”
看着他眼里浓浓的欣赏,琉璃只觉得有些心虚:她本来就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好不好?念头微转,只能淡淡的道,“那又如何?”
裴行俭走上一步,突然伸手握住了琉璃的两只手。琉璃忙往回抽,哪里抽得动半点?忍不住皱眉道,“放手!”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她,“琉璃,我不会放手。以前我只想让你过得平安喜乐,不用再去品尝世间任何辛劳苦楚,因此才放手把你留在了长安。如今我才知道,你半点也不比我差,我能放弃的东西,你根本就不曾真的放在眼里过,我能走的路,你能走得更好更安之若素,因此,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要走上哪条路,我都不会再放手。”
琉璃心里一阵酸楚,半晌才能开口,“当初你想放便放,如今想不放便不放,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裴行俭叹了口气,把琉璃的手拢在一起按上了自己的胸口,“都是我的错,是我想错了你。今日听了那位柳阿监的话,我在想,其实我待你,与魏国夫人待她,又有什么不同?魏国夫人只怕至今还觉得自己是抬举了她,给了她前程;若不是你过来,我只怕如今也会以为自己所为是对你好,给了你安乐,所谓自以为是,莫过如此!我知道你恼我,只是我这里,实在是太想你!”
“这一个多月里,我不知胡思乱想了多少事情,不知后悔了多少次,如果早知道和你在一起只能过一百一十九天,我会把每一日都当做一年来过,会把所有可以和你一起做的事情都做完,这样日后回想起来也会少些遗憾。我以为这些遗憾,这一世都不会有机会再弥补,我也想过,你若嫁了他人,我这一生,只怕也不能再踏入长安一步。可老天竟然把你又带到了我眼前,让我牵住了你的手,琉璃,你让我如今怎么能松得开?”
琉璃的手紧紧的贴在裴行俭的心口,隔着夹袍也能感觉得到那一下又一下又急又重的砰砰震动,顺着手心似乎一直能传到自己的心里,把那里填塞着的愤懑、伤心、委屈震得松开了一条小小的口子,比起柳如月来,自己到底是幸运的吧,不用和他分开十年、生死不知,不用像她这样希望渺茫的去往西域……她的手忍不住轻轻的颤了一下,下一刻,她已被裴行俭紧紧的揽在了怀里。
琉璃的身子微微一僵,只是那瞬间将她包围的熟悉气息,那久违的温暖感觉,却让她伸出去的手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只能下意识的揪住他的衣襟,却再也无法将他向外推。
他的吻轻轻的落在下来,先是头发、额头、脸颊,小心翼翼得仿佛是在亲吻着世上最珍贵脆弱的宝物,终于覆在了她的双唇上。
随着他几乎烫人的气息一道侵入的是纷乱的回忆,琉璃突然想起的竟是西市酒楼的雅间,他隔着案几捧着她的脸亲吻,带着入骨的怜惜和伤痛,也是这样动作温柔而气息火烫,那是她第一次尝到他的味道,热烈里带着缕奇异的冷香,令人沉醉迷恋,而此刻她才知道,这种迷恋比她自己想像的还要深……她不由自主的伸手抱住了他。
裴行俭的身子明显的震了一下,亲吻停顿了一秒,随即便变得狂热,辗转深入,渐渐让人无法呼吸……
……
晚膳是很久以后才被裴行俭送到床边的,琉璃已穿好了衣裳正要下床,却被裴行俭轻轻的按回了被子里,“你歇着便好,我来喂你。”
琉璃惊诧的看了他一眼,见他真的准备放下食盒,忙道,“我自己会吃。”开什么玩笑,她手脚又没断,总不至于让他干出这么夸张的事情。
裴行俭笑了笑,转身将食盒放在高案上,琉璃双脚踩到地面,才觉得当真是有些发软了,裴行俭回身揽住了她的腰肢,低声笑道,“如今知道逞强了,刚才你怎么那样……”
这个混球!琉璃顿时牙根发痒,恼羞成怒的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裴行俭吸了口冷气,随即笑得更可恶了些,“看来当真还有一些力气,唉,还好,我也放心了。”
琉璃还要用劲再拧,裴行俭哈哈一笑,弯腰便把她横抱起来,放到了条凳上,“快用晚饭,你还不饿么?”自己也在一边坐了下来。
粗瓷碗里盛着的不过是最寻常的羊肉汤面,葱花都没有撒,小小的一碟酱菜也分不出到底是哪一味。只是或许真是饿了,那股热腾腾的香味,却让琉璃觉得自己已好久不曾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放下竹著时几乎想满足的叹口气。便听裴行俭已然叹了出来,“这家邸店虽然屋子是简陋了些,厨子却当真不错,我怎么觉得比咱们家的厨娘还要强些?”
琉璃心里不由偷笑,面上淡淡的道,“腹中饥饿时吃东西总是格外香些。”
裴行俭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摇头叹道,“难怪我会觉得……今日你也格外香甜。”
琉璃脸上发热,咬牙便要教训这个显然有些疯了的家伙,裴行俭已笑着闪到一边,快手快脚的把东西都收拾进食盒,放到了门外,回身却又坐到了琉璃身边,不待琉璃伸手便把琉璃抱到了自己腿上,看着她深深的叹了口气。
琉璃微觉诧异,“你叹什么?”
裴行俭轻轻摇头,“只是觉得老天待我着实仁厚,简直有些不敢置信而已。”停了半晌才低声道,“我原以为,日后大概只能指望隔三岔五做梦时能这样抱着你陪着你,到醒来后,也能多欢喜上半日。”
琉璃胸口发涩,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这一个多月,自己固然难受,可他大概更不好过吧,不然也不会瘦成这样,只不过——“还不都是你自找的!”
裴行俭轻笑着在她头发上吻了吻,“没错,都是我这个傻子自找的。琉璃,你怎么这么好?”
好?她其实不过是突然有些感慨,有些恐慌,就像柳如月说的,绣嫁衣的时候,她会抱怨无聊,却没想到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人生如此无常,若是……琉璃心里突然一动,抬头看着他,“我可没那么好,你欠我的,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裴行俭怔了一下,随即笑容里便带上了几分宠纵,“那你说,该怎么罚我?”
琉璃瞅着他,“你要赔我三件事。”
裴行俭有些疑惑的笑道,“哪三件?”
琉璃低头想了半日,“第一件……”见他凝神倾听,才笑出了声,“还没想好!待我想好了再说!”
裴行俭挑起了眉梢,“你戏弄我?”
这是危险的信号!琉璃赶忙摇头,“自然不是,现在说出来岂不是便宜了你?我要慢慢想几桩让你为难之事让你头疼,这才能消了心头之气。”这三件事,至少有一件她已经想好了,只是,如今还太早,说出来也太破坏心情……
裴行俭满脸都是愁苦的神色,“原来是要钝刀子割肉,早知如此,我是失心疯了才会得罪娘子你。”
琉璃得意扬扬的一笑,眼睛愈发明亮。裴行俭呆呆的看着她,胸口发热,低头又吻了下来,渐渐的气息有些不稳,突然抱着琉璃站起来几步走到床边,将她放了下来,弯腰又脱下了她的鞋子,琉璃顿时清醒了过来,忙推他,“别闹了!明日……”
“明日怎样?”裴行俭不坏好意的看着她,随即笑着在她额头上一吻,拉过被子将她裹在里面,“你好好歇着,我去打些热水来。”又低头在她耳边笑道,“我倒不介意明日把你抱到车上去,只怕你睡醒后又饶不了我!”
他笑着快步走了出去,背影里似乎都带着轻快的笑意,琉璃简直想一个枕头扔将过去,却还是笑了起来。
第10章 上伐善谋 千里迎客
从凉州往西三百余里,便是删丹县城,这里原是丝绸之路青海道与主道交汇之所,若在夏日,自有络绎不绝的商队翻过祁连山而来,如今已入十月,雪封的山道上人踪皆无,一度喧嚣繁华的小小城池也变得安静起来。
安家车队在城里最大的邸店歇了一夜,一早便离城而去。琉璃蜷在车里,正有些犯困,就听车窗上响起了轻叩声,“琉璃,你快些出来!”裴行俭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
琉璃精神一振,忙拢了拢披风,待大车靠边停下,便低头钻了出去,还未来得及跳下车,腰上一紧,已被裴行俭探臂揽到了马背上。
琉璃吓了一跳,“你……”
裴行俭却回身指着侧后方,“你看!”
琉璃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抬眼一看,顿时便呆住了:远方删丹城的背后,是层层叠叠的巍峨山脉,旭日已升,顶峰上的皑皑积雪被阳光一照,反射出奇幻瑰丽的光芒,映衬着冬日清澈的灰蓝色天空,壮美得难以形容。
琉璃良久才透出一口气,“这便是,祁连山?”
裴行俭拨转马头,看着远处这脉雄山点了点头,“正是,以前只读到过‘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祁连’的诗句,今日才知道这祁连山竟是这样一副磊落奇丽的风光!”
云阵上祁连?没听说过,不过她知道“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的天山,说的便是这祁连山。仰头看了半晌,琉璃只觉得手有些发痒,忍不住叹了口气,“若能画下来便好了。”
裴行俭声音含笑,“今日却不大容易了。日后若有机缘,咱们便在删丹住上几日,让你画个够。说来我见过不少你画的花鸟人物,山水却是见得极少,也就是那副夹缬上有几笔,还真想看看这天山到了你笔下,会是怎样的风景。”
说话间,阿燕、小檀也钻了出来,对着后面的祁连山赞叹不已,连阿古都回头看了半日,突然开口道,“说到祁连山,阿古倒也听过几句,‘亡我祁连山,令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裴行俭哈哈一笑,“阿古当真不失军旅本色!”
琉璃想了片刻,“这两句话倒也耳熟……”
裴行俭笑道,“是匈奴人做的歌,汉元狩二年由春至秋,霍去病领兵转战河西,在祁连山下荡平匈奴,活捉单于及王族、将军超过百人,杀敌四万,降敌四万,自此河西归汉,匈奴人便做了此歌哀叹,这一年,霍去病不过十九岁!”
琉璃悠然神往,轻声道,“匈奴不灭,何以家为,霍去病也算得上千古第一名将了罢。”
裴行俭微笑着摇了摇头,“名将固然名将,第一却是未必。”
琉璃诧异的回头看了他一眼,裴行俭凝视着远山,剑眉微扬,“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因此,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兵家第一;其次则伐交,便如汉时班超,我朝王玄策,不费朝廷一兵一卒,而扫荡域外,率众来归,一举而平百年后患,虽不似冠军侯马踏匈奴的功绩彪炳,若以兵家善伐而论,却在他之上!”
琉璃看着他眉宇间难得一见的飞扬神色,把整张面孔都映衬得英气勃勃,和远处的山脉竟有一股说不出的神似,一时不由呆住了,裴行俭低头笑道,“怎么?可是觉得我的话太书生意气?”
琉璃回过神来,摇头笑了笑,“你怎会是书生意气?此去五千里,说不定正是你大展身手的时机,我便等着看你如何伐谋伐交可好?”
裴行俭眼睛愈发明亮,轻声一笑,“好!你抱紧些!”搂住她的手臂微微一用力,带转马头,扬声对阿古道,“走,我们追前面的车队去!”脚上一磕,骏马立刻奔驰了起来。琉璃忙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明明是朔风扑面,却觉得鼻端只剩下他清朗温暖的气息。
之后几日,因天晴风息,琉璃每日倒有一半时间在车外,与裴行俭并辔而行,喁喁细语。裴行俭虽也是第一回踏上这西北塞上,但他胸中自有书卷,又愿意请教十郎、老康等人,因此一路上的风光典故竟是如数家珍。
从删丹城往前再走半日多,便能看见匈奴民歌里所唱的那座焉支山,其名却来源于山上盛产的红蓝花,可用于制做胭脂——而祁连山下则是有着西北最好的马场;因此匈奴人才有妇女无颜色,六畜不蕃息之叹。焉支山北麓便是著名的甘州,因立城之时便本着“断匈奴之臂,张大汉之腋”的雄心,又名张掖,繁华之处虽然比起凉州来略有不及,却也自有一番生机。
只是过了甘州,景物便颇有些不同,路上所经的肃州、居延,固然不似之前人口稠密、市井兴旺,路边的景色也变成了大片的荒漠戈壁,偶然还能看见远处起伏的山脉上露出了长城与烽火台的奇妙剪影。
荒原上刮起的西北风一日比一日凛冽,车队里的人渐次换上了厚实的裘衣,但路上所见的驼队却渐渐的多了起来。
琉璃一问才知,原来由敦煌入高昌,一路皆是荒原瀚海,不甚起风的冬季竟是最适宜的季节,只是从凉州到敦煌这一千多里地再往后天寒地冻便不好走,而似安家这般家族遍及丝路沿途几座大城、可以随时更换车马加快速度的商队又是甚少,驼队原本便慢一些,更要早些出发,因此离开凉州后路上便几乎无人,反而是越近敦煌,遇到的商队便越多。
安十郎却也不敢轻心,带着商队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一月前到达了敦煌城下。
自打出了肃州,裴行俭因外面风寒,便不让琉璃再出马车,只是听说了“敦煌”这两个字,琉璃哪里还呆得住?忍不住掀开车帘探头探脑往前张望,裴行俭哭笑不得,只得让她穿严一些,伸手将她从马车前揽上了马背。
远处的敦煌看去规制不大,南北城墙不过两里多长,城墙却是足有两丈多高,城墙角上巍然耸立的角楼更是高达四五丈,一眼看去,倒更像是一座土黄色的巨大碉堡,全然没有想像中西域名城的万种风情。
琉璃眯着眼睛,竭力想找出一点熟悉的东西,却越看越是陌生,终于忍不住回头问裴行俭,“这敦煌城里可有一座鸣沙山?”
裴行俭怔了怔才道,“你说的可是那座沙鸣声可闻数十里的奇山?”
琉璃忙点头,裴行俭笑了起来,“山自然是有的,可这城才多大?沙山怎会在城中?我记得似乎是离了足有二三十里地。”
琉璃顿时有些怅然若失,这样看来,眼前的这座城池和她曾经到过的敦煌其实并不是同一处城市……
裴行俭自然觉出她情绪变得低落,却以为她是因为看不到鸣沙山而沮丧,忙低声道,“十郎跟我说过,商队在敦煌要清理货品,更换驼队,还要去庙宇中上一炷香,只怕要耽搁上两日,你若不累,不如明日我陪你去那鸣沙山看一看?”
琉璃轻轻的叹了口气,看见了又如何呢?此时的鸣沙山、月牙泉跟她曾经见过的、画过的终究不会一样了,“算了,太远了些。”
裴行俭松了口气,“也好。最近赶路辛苦,好容易有一天空暇,你还是多歇着才好。”琉璃虽然从不抱怨,略有风景可看便兴致勃勃,但手脚却一日比一日冰凉,若是这天气再冷下去,接下来这一千多里又是连马车都坐不了……他搂着琉璃的手臂不由紧了紧。
琉璃回头微带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想起什么了?”
裴行俭笑道,“在想敦煌里有哪家饭铺做得好,我看你这一路吃得都少,这两日定要多吃些好的。”
琉璃叹了口气,“只要不是羊肉,做成怎样都好。”
裴行俭不由失笑,“你这样一说,我也发现自己当真是吃得有些腻了。”
两人随意说笑着,眼见便到了敦煌城下,太阳已向西坠,等待入城的驼队却还排得很长,裴行俭微微皱起了眉头,“城门人杂,你先回车里歇着。”
在车队前面的安十郎,此刻也正是等得有些不耐烦,却见从城门奔来一匹枣红马,骑者远远的便笑道,“十表兄,你们可算来了!”
安十郎也笑着迎了上去,“十六弟,一年不见,你倒是生得越发威武了。”
安十六郎不过十八九岁年纪,个子生得高,面貌却还嫩,下巴的胡子丁点也舍不得剃去,听了这话便笑眯了眼,“哪里能跟十表兄比,十表兄如今都能独当一面了。家父日日拿着你教训我!”
两人寒暄了几句,安十郎便指着身边的长队问,“今日这是怎么了?我算着并不是什么节庆,难不成这边也和凉州似的严查出关商贾?”
安十六郎带马走近几步,压低了嗓门,“并是不为商贾,却是西州那边派人过来迎接朝廷新遣过来的一个什么唐人官员,这几日每个从东门进城的商队都会多问几句,今日来的商队又多,这一问便比平日更慢了些。”
安十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裴行俭正把琉璃又送上了马车,不知在低头叮嘱着什么。他心里不由一动,对十六郎笑道,“我们商队里这回也有唐人,你略等等,我去问一声便回。”说着拨马到了裴行俭身边,低声把事情说了一遍。
西州的那位麴都护竟然派人千里迎客?裴行俭看着那扇高高的城门,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第11章 敦煌惊艳(上)
一进敦煌城门,车外的风声突然便消失了,在蓦然密集起来的车马声、人语声、驼铃声里,还交织着从好几个方向传来的琵琶清响和欢歌笑语。
琉璃忙挑起窗帘往外张望:黄昏的敦煌街道竟然依旧是一副熙熙攘攘的情形,半点没有日落而息的自觉,除了进城的车马驼队,还有穿着唐人衣冠的士庶男女行色匆匆的走过,琵琶声则大约是从探出坊墙的高楼上传下来的,透着一股奇异的明快。
待到马车转过街角,进了一处坊门,坊内道路两边更是邸舍接檐、酒肆林立,路旁行人摩肩擦踵,各种酒肉香料的味道隔着窗纱扑面而来。
琉璃突然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回了西市,仔细看了几眼,才发现这里两边的店铺并非像西市那般一览无余,只是进出的客人明显比西市还要杂上几分,各种肤色打扮的男女老少都有,看得人几乎眼花缭乱。琉璃暗暗告诉自己,不必少见多怪,这才是敦煌!只是当看见两个面色酡红的僧人脚步微晃的从一家酒肆走出来时,还是忍不住揉了揉了眼睛。
马车行得并不算快,好一会儿才将那两个僧人抛在后面,往前又行了一段,拐进了一处略窄些的街道,眼鼻耳终于都清静了下来。沿路院墙高耸,几处乌头门都极为高大,看去似乎不是平常人家。
她正看得出神,只觉微微一震,马车停了下来。小檀忙打起帘子,琉璃带上帷帽,弯腰出来,还没来得及抬头多看一眼,几个婢女已涌到车前,问安的问安,放踩凳的放踩凳,搀扶的搀扶,转眼间琉璃便发现自己坐上了一抬四人的肩舆,平平稳稳的向门内走去。
她忙左右看了几眼,天色已有些暗了下来,带着帷帽更是触目一片昏昏,只看得见不远处裴行俭和安十郎在与人行礼寒暄,另一架檐子则抬向了自己后面的那辆马车。想到裴行俭适才的叮嘱,她定了定神,端正的坐在了檐子上。
进门大约走了一箭多地便转入屏门,路边的景致顿时为之一变,琉璃知道这是进了内院,随手摘下帷帽略打量了一番,却见花园不大,树叶凋零,流水冰封,饶是如此,看去依然是十分精致秀雅,林泉布置颇见匠心,似乎比大慈恩寺也不差什么。
片刻后,眼前便到了一处林木掩映的小院,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快步迎了上来,檐子刚一落地,为首的一个便笑着上来行了礼,又扶住了琉璃的手,“夫人一路辛苦,请随飘飘到里面歇息。”
飘飘?琉璃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这女子大约二十出头,高鼻深目,头发却是乌黑,愈发称得肌肤如雪,红唇如火,端的是个美人,琉璃含笑还了礼,又看了看她身上穿着缀金丝联珠对鹿纹的大红织锦披风,一时有些拿不准她的身份,只能微笑道,“有劳娘子了。”
飘飘声音清脆的笑了起来,“夫人客气了,奴姓风,夫人叫我飘飘便好,奴只是与世子相熟,有时来帮世子招待女客,夫人有什么缺的,直管吩咐飘飘便是。”
她的意思是,她只是那位安西都护、天山公麴智湛世子的,外室?可是,说话间这副坦然的样子却也不大像……琉璃心里狐疑,和她一道进了院子,屋里暖气扑鼻,琉璃忍不住轻轻一颤,风飘飘忙道,“快上些热酒来。”
琉璃顿时唬了一跳,摆手道,“热水便好,我喝不得酒。”
风飘飘惊讶的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还是笑道,“那便拿一杯烫烫的水上来。”又回头对琉璃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这热酒最是驱寒,咱们敦煌人便是幼童也喝得两杯,夫人若不惯,那便多喝些热水,再用些点心,待身子暖了,屋后的汤泉池已备好,夫人不妨一试。”
还有温泉泡?琉璃眼睛不由亮了起来。
半个多时辰后,当琉璃从那座青石围砌、花瓣漂浮的温泉池走上来时,只觉得这几千里的风尘都被从里到外濯洗了个干净。待换上新衣,又将拧得半干的头发重新挽了个髻,在镜子里看到一张白里透红的面孔,自己都忍不住叹了口气。铜镜前放着一排羊脂玉瓶,盛着各种香味宜人的面脂口脂香粉,其中那瓶面脂尤其细腻润泽。琉璃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响,帘子一挑,风飘飘笑盈盈的走了进来,一眼看见琉璃手上的瓶子便笑道,“娘子好眼光,这面脂是都护府特制的,最是滋润淡雅,娘子初到这边,正要多备一些才好,世子已吩咐飘飘分样装好,送到娘子的车上了。”
什么?琉璃不由惊异的看了她一眼,风飘飘又忙笑道,“我们世子最是心细手巧,面脂的方子便是他琢磨的,这院子里的亭台布置也均出自世子之手。娘子适才洗浴的其实不是汤泉,只是世子喜欢长安的热汤,便特意做了这么一个池子,用暗道引水出水,看去便宛如天然。这样的汤池院里还有几处,因此敦煌人给这世子别院起了个诨名,就叫汤泉院。便是来往敦煌的诸位可汗王子也是轻易不能进来的。这几日因等着裴长史过来,更是一个闲人也不许进。”
琉璃心里越发诧异,这个世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有这样的能耐?见风飘飘期待的看着她,忙感激的笑了笑,“如此厚爱,如何敢当?”
风飘飘摇头笑道,“长史与夫人万里而来,长史又是天子近臣,何等尊贵,世子自前年离了长安,一直心心念念的片刻不忘,听说裴长史这等人物要来,高兴得什么似的,又怕出了敦煌道路艰苦,长史与夫人不惯,这才带了我等过来相侯。”又叹道,“都道英雄美人,见到夫人,便知裴长史是何等英杰了,难怪世子景仰……”一路便不重样的滔滔然讲了下去。
琉璃自觉口齿也不算笨拙,此时却也只能笑道,“风娘子再说下去,我只怕路都不会走,只能借风娘子的名字一用,飘飘然了。”
风飘飘拍手道,“娘子哪里话,这交河城谁不知我风飘飘最是直肚直肠的,娘子您看看铜镜,便是莫高佛宫里画的天女菩萨也不过这般。”说着又从剔红漆盒里拿出一个翠色的花钿递给琉璃,“夫人的颜色不必用脂粉来污,倒是这花钿还称夫人的裙色。”琉璃只好呵开鱼胶贴在了眉心,这才穿上貂裘,和她一道坐上檐子,一路迤逦着往亭台深处而去,刚刚转过一处假山,就见前面院子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健仆美婢来往穿梭,笑语欢歌和琴瑟笛箫之声一阵阵的不断传了出来。
再走近些,才见院子里竟是支了一个极大的帐篷,毡帘高挂,琉璃一眼便看见随意坐在上位的裴行俭,穿着自己做的那身竹叶纹夹袍,大约也是刚沐浴过,眉目愈发显得清爽。她嘴角微扬,又随意扫了一眼主位,不由便是一怔。
第11章 盛宴风情(下)
主位上坐着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打扮不胡不汉,身上穿着一件宝蓝色方胜纹翻领窄袖锦袍,似乎因为太热,领口略散,隐隐露出一片白皙如处子的肌肤,头上束着不知镶了何种宝石的银冠,在灯火颇有些流光溢彩,整个人闲适的半靠在凭几上,嘴角略含笑意,越发衬得身段修长、眉目秀逸。若说五官俊美,比起穆三郎或许还稍逊半分,但这三分清贵三分不羁加上十二分的风流,却让人几乎可以倒吸一口凉气。
琉璃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风飘飘已应声笑道,“那位穿锦袍的便是我们世子,因生得面如冠玉,名讳也有一字谐了‘玉’音,在西州,人人都唤他玉郎。”
玉郎?为什么不直接叫檀郎算了?琉璃只能微笑着点点头,心里暗暗琢磨:能被叫做这名字的男子该欠下多少风流债……檐子平稳落地,风飘飘走过来扶了她的手,一道向庭院走去,门口有人高声道,“长史夫人到,风娘子到!”
满帐篷的人目光顿时都转了过去,帐篷门口有婢女殷勤帮两人脱下了外面的裘衣,风飘飘系着大红满地金的八幅长裙,浓睫红唇,艳丽得犹如一团火焰,琉璃却是一条深碧色修身竹叶裙,雪肤明眸,清澈得就像一湾碧水。
喧哗的帐篷里突然静了一下,随即才响起了一声低笑,“飘飘,今日你可算被比下去啦!”一口河洛官话竟是十分醇厚动听。
风飘飘眼风一扬,“世子今日倒是难得跟奴说了句真心话!”
帐篷顿时响起了一片笑声,那位麴世子长身而起,笑着向琉璃行了一礼,“夫人请上座。”
琉璃微笑着还礼,“多谢世子。”转身走到裴行俭身边,先微微欠身,才绕到榻后,与他并肩坐了下来。裴行俭含笑看了她一眼,转头对麴世子笑道,“多谢世子款待周全。”
麴世子伸出食指摇了一摇,凤眼微眯,眼角轻轻挑起,“崇裕算得什么世子?更莫谈一个谢字,守约也太见外了些!”
原来他的本名叫麴崇裕,这见面一个时辰就对裴行俭以字相称了,却并不让人觉得唐突,难道是因为人生得太美的缘故?琉璃暗叹了一声,目光随意扫了一圈,才发现帐篷里除了这位麴崇裕,还有两位面生的俊秀男子,打扮体面,却看不出是什么身份,而安家商队里安十郎和另外两位胡商都在座,却独独少了一个穆三郎……
风飘飘早已曼步上前,神态自若坐在了麴玉郎的侧后方,伸手又给他满了一杯酒。麴崇裕轻轻拍了她一下,这才举掌一击。没过片刻,一长队妙龄婢女笑盈盈的走了进来,将七八道精美的菜肴依次布置在各人眼前的案几上,从驼蹄羹、炙虾盘,到鹿熊双拼、绣丸鸡碎,无一不是长安时下流行的菜色,而当中的那个六寸鎏金银盘里,盛的竟是一盘雪白晶莹、薄如蝉翼的生鱼脍。
在敦煌的冬天吃到这道菜……琉璃不由暗暗咋舌,裴行俭已笑道,“竟有如此佳肴,多谢玉郎费心了。”
麴崇裕轻轻一笑,“守约哪里的话,若不是二位万里前来,这些菜色寻常人只怕也品不出个好字,便如这鱼脍,霜刀吹白雪,金盘砌轻霜,此等妙处又岂是庸人能体会到的?倒是崇裕要多谢两位才是。说来这敦煌的菜肴,比长安差得可不止一星半点,若说有略有可取者,也不过是美人和美酒耳。”说着便举起了面前的酒杯,蘸甲相酬,“今日略备薄酒为守约软脚,望守约莫嫌粗陋。”
裴行俭笑着谢过,一饮而尽,帐篷里顿时热闹了起来,麴崇裕转头也敬了安十郎等人一杯,安十郎又站起来谢过麴玉郎这两年的照拂。琉璃刚想多喝了两口驼蹄羹,风飘飘也移步过来,亲自给琉璃满了杯酒。
好容易喝过这一轮,麴崇裕便击掌两下。帐中本来便立着一部乐伎,原本曲音悠扬婉转,随着这两声掌击,顿时转为明快。帐外随即响起了清脆的铃声。两队头戴绣花卷边虚帽,身穿紫罗薄衫的女子翩然而入,那玲声竟是来自帽檐下缀着的一串串金铃,而紫裙低系,罗衫却只到腰上,衫下缀着细细银蔓花钿,飘荡间纤细柔软的腰肢若隐若现。
三声鼓点敲响,两队舞女随着节拍两两相对、翩翩起舞,舞姿欢快妙曼。琉璃自然认得这是正宗的拓枝舞,长安倒也能见到,但能跳出这份柔中带刚的风情者,却不会太多,舞女的打扮舞态,更是比寻常拓枝舞撩人得多。一曲眼见便要舞罢,舞女们的舞姿变得越发柔曼,最后两声鼓响,轻旋中她们上身的罗衫都被狂风吹落般半褪下来,露出一片雪白的香肩,又各自回眸一笑,斜身轻拜,这才缓缓离去。
看见对面两个胡商眼睛就像粘在那片香肩上一般直勾勾的跟着舞女一路向外,琉璃有些想笑,转头看见裴行俭也目光也转向外面,不由微微一怔,心中微动,垂眸喝了口酒。
麴崇裕目光在帐中轻扫了一圈,脸上的笑容里多了一分欢悦,低声吟道,“云动金铃脆,腰舞银蔓长,”声音转高,“诸位,请满上眼前此杯!”
裴行俭似乎已回过神来,也笑着举起了杯子,“曲终秋波远,犹留紫罗香,这拓枝舞裴某也曾见过几次,此次却当真是大开眼界。”
麴崇裕修眉一挑,笑意直入眼底,“好句!久闻守约文采风流,果然名不虚传。想来西州山水,也该因守约而增色!”
裴行俭笑着摇头,“风流二字,焉敢在玉郎面前提起。”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起了诗赋,又说到长安的歌舞宴席,曲江风景,越说越是投机,琉璃静静的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两位太极高手姿势优雅的你来我往,看着姿态风流舒缓,旁人却万万插不进一招半式,风飘飘打起精神好容易添了两句,麴崇裕却回身微笑着斜睨了她一眼,又指了指面前的酒杯,风飘飘端起来仰头饮下,掩嘴坐了回去。
这一顿宴席,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才罢,还是麴崇裕先笑道,“守约一路辛苦,今日虽未尽兴,还是早些歇息才好,明日再来打扰。”
裴行俭自是含笑谢过,风飘飘亲自将两人送到琉璃适才歇息过的院落,好容易各自梳洗完毕,婢女们都退了下去,琉璃才笑着看了他一眼,“你又在唱哪一出了?”
裴行俭伸手揽住了她,把她散下的长发往后拢了拢,低声笑道,“怎么?我哪里做得不好了?”
好,哪里都做得好,又领情又识趣,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太过疏远,包括对自己,全然是一副相敬如宾的标准好夫君模样,不是对他极为熟悉的人,自然看不出异常来,可是……琉璃忍不住“哼”了一声。
裴行俭脸上笑意更深,“你可知这位世子在长安可是大名鼎鼎?”
第12章 美人如妖 岁月如刀
“守约,前面便是瓜州城。”车窗外隐隐传来的声音,让昏昏欲睡的琉璃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她绝不会听错,那是麴崇裕的声音。
麴崇裕相貌俊美,却多少有些偏于阴柔,偏偏一把嗓音比裴行俭还要醇厚低沉三分,配在一起自有种奇异的魅力,只是自打裴行俭告诉了琉璃这位玉郎兄的光辉事迹以来,她现在每次一听见这个声音如有韵律般念出“守约”两个字,便只想冷哼出两个字——“妖孽!”
可不是妖孽?因生得一副好样貌,自打麴崇裕十六岁起,便颇有贵女不顾身份青睐于他,他竟毫不理会,一门心思觊觎那些有身份的清贵少年,好容易娶了个美貌妻子,又是一举得子,众人还以为他收敛了,他却到处宣称‘祖宗保佑,再不用对着女人’……这样一个人,居然毫不猥琐,反而气度风流、心思聪慧、谈吐文雅,老天是何等的不开眼!
据说他是只喜欢美少年的,不过琉璃多少有些不放心:对于一个喝了酒连长孙延都敢调戏、以至于被赶回西州来吃沙子的家伙来说,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何况裴行俭也说了,“此人绝不简单,我都有几分看他不透”,万一……
琉璃忍不住伸手掀开车帘一角往外张望,却见茫茫戈壁中,远处一座雄城拔地而起,稍近处是迤逦的驼队,而马车前方,两个身穿裘袍的挺拔身影正并辔而行,一眼看去,就像一幅构图绝佳的图画。
她叹了口气。
小檀探头过来看了一眼,叹道,“这瓜州城竟也不小!”
远处的这座城池与敦煌大小规制都有些相似,只是城墙明显比敦煌城还要高,四周的角墩更是足有六丈,看去几乎便是四座雄壮的高塔——从这往西北五十里,便是玉门关,想来此城之用,与两百多里外的敦煌不同,应是以御敌为先,也难怪城墙修得这般高大坚实。只是对于琉璃而言,眼前这座陌生的城池与她记忆里的瓜州丝毫没有可重叠的地方。至于她印象里最深的锁阳城,从舆图上看,此时似乎根本还不曾出现!
琉璃正看得正出神,马车颠了两下,她和小檀的头不轻不重碰到了一起,各自揉着额头笑了起来,阿燕皱眉笑道,“小檀还不快坐好了,你当这是先前的路呢?撞疼了娘子不是玩的!”
自打从敦煌出来,道路便越来越不平整。好在琉璃所坐的马车也换成了一辆麴崇裕从西州带来的特制马车。刚坐上时还不觉得什么,一走起来才发现,比寻常马车平稳了不少。下车时,琉璃才发现马车的两个车轮上竟巧妙的包裹了一层皮革。阿古也在围着马车打转,只道这马车平稳绝不止轮子包了层革这么简单,简直恨不得拆开看看是怎么回事……看了前面的人影一眼,琉璃放下车帘,出神良久,守约说得对,麴崇裕这妖孽的确不简单!
一刻多钟之后,这支混合着骆驼、骏马、大车的队伍便进了瓜州城,只见城桓分内外两重,外城是驻军之所,不大的内城才是民居所在,亦是按市坊划分,胡商酒肆依然处处可见,却远不及敦煌的繁华了。
麴氏此处的别院是在内城最靠西北的一处坊里,虽然不算太大,依旧十分精致舒适。琉璃见天色还早,原想出去转上一圈,却被风飘飘一句话便打消了念头,“娘子可想用些热水?出了瓜州,这一路上便再不得沐浴了。”
一千里没有澡洗?琉璃顿时恨不得泡进热水里再不要出来。
待裴行俭回到房中时,琉璃的头发刚刚半干,还未挽起。见他回来,阿燕和小檀都行了一礼便退下下去。裴行俭伸手拿起梳子,一面帮琉璃梳通头发,一面便笑问,“今日怎么这般早便沐浴了?也不等我一等。”
等他?琉璃白了铜镜里的他一眼,“你如今这般忙,我怎知道你什么时辰回来?”
裴行俭手上一顿,轻声道,“琉璃……”
琉璃笑道,“我知道!只是一个人在车里有些闷罢了。”到敦煌前,便是坐在车里,裴行俭也常会隔着车窗和她说上几句,可这几天,白日里两人加起来只怕也没说十句话。
裴行俭轻轻出了口气,声音多少有些歉疚,“到西州安定下来了便会好些。”
琉璃笑道,“好。其实路上有什么事,我问风娘子也是一般,她知道的比你还多。”裴行俭的打算自然没错,如今西州那边情势不明,这麴崇裕周到得无可挑剔,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打算,裴行俭待她越是如同寻常官宦夫妻,她自然越是安稳,就如他自己表现得越是毫无锋芒,便越有利于日后回旋。
眼见头发已经梳好,琉璃自己动手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今日在哪里用晚膳?”
裴行俭笑道,“你快换上衣服,今日瓜州的长史宴请麴玉郎,我推了个不想去,适才进门前我便看见坊里有一家酒肆似乎不错,不如咱们一起去尝尝?”
琉璃眼睛顿时一亮,随即便奇道,“你不怕……”
裴行俭笑着捧起她的脸,低头在额头上一吻,“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也是,他们是新婚不到一年的夫妻,又不是怨偶,裴行俭若对自己过于冷淡,更是说不过去!琉璃高高兴兴换上了红色大毛昭君套,两人从后院一路出去,出大门没走太远,果然临街便是一家极大的酒肆,里面的布置除了案几板凳都高些,比长安也不差什么。
裴行俭要了间楼上的雅间,里面却也是高案高凳,伙计用不大地道河洛话笑嘻嘻的问两人要什么酒菜,裴行俭问了几句后,随意点了几样这里的招牌酒菜,那伙计便笑问,“客官可要尝尝咱们这里的锁阳粥,如今这时节,倒是正好可吃了。”
裴行俭抬起头来,“什么粥?”
伙计顿时眉飞色舞,“客官是头一回来瓜州吧?您有所不知,这锁阳原是沙海人参,又名不老药,但凡有锁阳之处,雪都是积不住的,冬季吃上一些最是滋补驱寒,咱们这瓜州城的锁阳便最是出名,旁处再不会有这般好的,若不吃上一碗锁阳粥,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滋补驱寒?裴行俭心里一动,看了琉璃一眼,只见琉璃呆呆的看着那伙计,神色几乎有些茫然,裴行俭奇道,“怎么?你听说过此物?”
琉璃却转头问那伙计,“除了瓜州,还有何处有这锁阳?或是有哪处诨名唤作锁阳城?”
伙计自豪的一笑,“别处自然也是有的,却再无哪里能似瓜州这般既生得多,又生得好!”想了想又道,“小的不曾听过锁阳城,许是有人以此打趣瓜州?横竖这西北千里,除了瓜州也再无一处是以锁阳闻名的。娘子可要尝一尝?”
琉璃怔怔的点了点头,伙计这才笑着离开了,裴行俭伸手覆在了她冰凉的手背上,轻声唤了一声,“琉璃?”
琉璃抬头笑了笑,“守约,我想去外面看看。”
裴行俭有些困惑看着她,却只是点头道了声,“好。”
站在酒肆的台阶上,抬头向四周望去,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远处的三面城墙和两个角楼轮廓都越发清晰,街上的行人多数脚步匆匆,却也有人悠闲的走向酒肆饭铺。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街对面的人家有几户已点燃了门口的红色灯笼,到处都能看见一道道深青的炊烟在暮色里笔直的飘向高空。
而一千多年之后,这里将只剩下四面被风化腐蚀得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四面高高的土堆,一处倾塌了半边的角塔,以及无数高高低低的土坑,爬满了青色的骆驼刺。导师说,这是人类文明被岁月侵蚀后留下遗迹,有着最淳朴悲壮的残缺美。
一千多年之后,她就在这片土地背着画夹走来走去,力图找到一处最能体现这种残缺美的视角,或许便在此刻踏足的地方坐了下来,因为这里最是靠近唯一剩下的那处西北角塔。但那时,她眼里的这些土堆跟别处风化的沙土石崖没有什么两样,她看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岁月沧桑感觉……现在,这感觉就充斥在她的胸口,涨得几乎要溢出来!
一只胳膊紧紧的搂住了她的肩膀,琉璃回过神来,转头看见了一双满是担忧的眼睛,琉璃向他笑了笑,“我看好了。”眼眶却不争气的一热,赶紧低下了头。
裴行俭一言不发的紧紧搂着琉璃的肩膀走上门去,关上雅间的门才扳转她的身子低头看着她,声音有些发哑,“琉璃!”就在刚才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感觉,她明明还在自己身边站着,却好像已经离自己很远,好像随时会突然消失在夜色里,这种感觉实在糟透了!
琉璃走上半步,把头埋在裴行俭的胸口,紧紧的抱住了他。
裴行俭长长的出了口气,伸手抚摸着琉璃的长发,胸口的那点不安消散了许多,“你想起什么了?”
琉璃默然半晌,抬头微笑着看向他,“守约,我梦见过这个地方,不过在梦里它叫锁阳城,所以我要再看一看,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地方。”
裴行俭讶然的挑了挑眉,“真是这个地方?”
琉璃肯定的点头,“是,就是这座城池。”
裴行俭凝视她半晌,点了点头,神色里却依然有些疑惑,“是何时梦见的?”
琉璃叹了口气,“很早以前,我还梦见过敦煌,梦见那里的鸣沙山,我梦见过这片戈壁,因此,适才我在想,或许我是命中注定会来这里。”
裴行俭怔了一下,才恍然的微笑起来,胸口一热,低头抵住了琉璃的额角,“傻琉璃!”她的舅兄们原是常年走这边的,她多半不过因为听说过,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他倒宁可相信她这有些傻气的说法,那便是上苍可怜他半生孤苦,才把她送到了自己身边。
门上轻轻叩响了两声,伙计的声音有些迟疑,“里面这位客官可是姓裴?有人相寻。”
第13章 蓝颜祸水 前路漫长
锁阳粥是最后才端上来的。青色六棱瓷碗里,雪白的米粒衬着褐色的锁阳薄片,还洒了几颗红色的枸杞,颜色竟是配得颇为雅致。
琉璃却突然想起了锁阳初露地面时的那副见不得人的卖相,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裴行俭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她忙努力收了笑脸,“什么沙海人参,看颜色倒像是树根子,当真有那么些好处?”又抬头对穆三郎笑道,“表兄请用。”
穆三郎略有些拘谨的点头,“多谢大娘。”又忙忙的补充,“多谢裴长史。”
裴行俭微笑道,“都是自家人,三郎莫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