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很冷的感觉,就像是钻石,又像是刀锋。
姜断弦忽然觉得他一直都低估了这个人,忽然觉得这个没有感觉的人身体里仿佛有一股杀气散发出来,寒如秋水,逼人眉睫。
他自己本来是个充满了杀气的人,从来没有让别人的杀气侵犯过他,今天为什么例外?
姜断弦的心在往下沉,因为他又发现了一件更奇怪更可怕的事。
他忽然发现别人的杀气入侵,只因为他自己的身体已变得很虚弱。
他的瞳孔也渐渐的在扩散,慕容秋水的头也在他瞳孔中渐渐扩散。
然后他就听见慕容秋水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问他。
“如果你怕死,怕死在丁宁刀下,那么你为什么不在法场上杀了丁宁?”
这一点很多人都不会明白的,也许只有姜断弦自己才能完全明了。
所以他听见自己在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也在很遥远的地方说:“你不会知道的,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不幸的是,我偏偏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不但要命,你也要名。”慕容秋水说:“在法场上义释丁宁,你立刻就可以博得耸动天下的美名,谁也不会知道你早已有了对付丁宁的法子,谁也不会想到你已经和花景因梦勾结在一起。”
“可是你想到了。”
“那是因为我天生就是个比别人优秀的人。”慕容秋水淡淡的说:“我天生就比你们这些人高尚优秀,不管你武功多么强都没有用。”
“哦。”
“就算你是天下无双的高手,在我面前,仍然只不过是个奴才而已。”慕容说:“因为我是贵族,你却是娄人之乞子。你在我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他说:“就因为你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所以你才会觉得自卑低贱,也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你才会在我面前拼命表现你自己。”
“我表现了什么?”
“表现了你的英雄气概,”慕容秋水说:“如果我在这种生死关头里还能从容煮鸡饮酒,你当然也要做得和我一样潇洒。”
“那又怎么样?”姜断弦问。
“那也没有怎么样。”慕容说:“最多也只不过让这个世界上多一个死人而已。”
姜断弦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如蛇穴中的蛇群在跃动,甚至连额上都一样。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慕容秋水。
“死的这个人是谁?”
“是你。”
回答这句话的人也不是慕容秋水,回答这句话的人居然是花景因梦。
她忽然叹了口气,用一种非常悲伤惋惜的眼色看着姜断弦说:“死的这个人就是你。”
姜断弦沉默。
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人敢对他说这种话,不管他是以姜断弦的身份出现,还是以彭十三豆的身份出现时都一样。
不管谁在他面前说这种话,这个人的人头恐怕很快就要滚落在地上。
奇怪的是,这一次他却好像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出手如闪电,杀人在俄顷间的姜断弦,反应竟然会变得如此迟钝?是不是他故意要别人对他造成一个错误印象,故意要让别人低估他。
——这种手段本来就是武林高手们惯用的战略之一。
花景因梦的声音又变得充满温柔。
“你的武功和刀法,当然不会比慕容差,只可惜这一次要死的人并不是他。”
“为什么?”
“因为这一次你对你自己太有把握了,所以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哦?”
“你平时是个非常细心的人,而且非常谨慎,甚至在洗澡的时候都不例外。”花景因梦对姜断弦说:“可是这一次你的错误却是因疏忽而造成的。”
姜断弦居然在笑,仿佛是在冷笑,又仿佛不是。
花景因梦说:“你造成这种疏忽,除了太自信之外,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第一,你低估了慕容秋水,你一直认为他只不过是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贵公子,江湖中的事,他根本不懂。”花景因梦叹息:“这一点你不但错了,而且错得要命。”
姜断弦沉默。
“第二,他在烹鸡煮酒的时候,你并没有十分注意他。”花景因梦说:“因为鸡和酒都是你尝过的,而且你也想不到,慕容公子居然会亲自动手做这类的事,动作又是那么高贵优雅,在生死间所表现的气度又是那么从容,这一切都使你的注意力分散了。”
姜断弦额上已没有汗,他的汗已干了,脸色更苍白,眼中却有了血丝。
他就用这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花景因梦,一个字一个字的问:“我承认,这一次我有疏忽。”他问因梦:“可是疏忽并不一定会致命的。”
“不错,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有疏忽,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也还都活着,”因梦说:“只可惜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哪一点?”
“别人都能有疏忽,你这种人不能有,”因梦说:“你就算可以在别人面前疏忽一万件事,也不能在慕容秋水面前疏忽一件事。”
她告诉姜断弦:“因为我们这位贵公子懂得的事,实在要比你多得多。”
慕容秋水微笑。
“大家都知道我不是江湖人,也很少在江湖中走动,这一点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慕容说:“你对每一个可能会成为你仇敌的人都调查得很清楚。”
“他的确是这样子的。”因梦说。
“那么他也应该知道,我们下士中有很多江湖人,而且有很多是已经不能见人的江湖人。”慕容说:“江湖中那些卑鄙下流无耻之事,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一点,那些用诡计暗算别人的手法,他们当然也知道这一点。”
慕容说:“如果我的门下有七八十个这样的人,如果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一点,那么我知道的是不是就有七八十点了。”
“是。”花景因梦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如果要在那锅鸡酒里动一点手脚,是不是很容易?”
“大概是的。”
花景因梦说:“一个像你这么样有地位的人,如果要用一种贵族般优雅的手法,做一点江湖中下五门的卑鄙勾当,大概很不容易被人发现。”
“别的人会不会发现我不敢说。”慕容道:“可是我相信姜先生绝不会发现。”
“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已经用过了我那锅加了些佐料的鸡酒。”
“你加的是什么佐料?”
“当然是一种随时都可以把一个活人变成死人的佐料。”
面色煞白的姜断弦忽然大喝:“我也有这种杀人的佐料。”他说:“我的作料就是我的刀。”
刀挥出。
反手曲肘,刀锋外推,出手的手法、部分、分寸,都是姜断弦毕生苦练不辍的刀法中的精华。连一分都没有错。
没有错,却慢了一点。
他虽然已施展出他毕生的武功精萃,虽然已用出了他全身的劲力,可是他这一刀击出,还是慢了一点。
虽然只不过慢了一点而已,这一点的重要,却是没有人能想像得到的。
他用他这一生的智慧精力劲气牺牲和忍耐,所换得的成就名声和荣誉,都已像一块坚冰溶化在春水中一样,忽然间就在“这一点”里消失无影。
这一刀击出,竟没有砍在别人的咽喉骨节要害上,也没有砍断别人的经脉血管。
这一刀居然砍入了空中。
生死胜负,就在这一刀间。
这一刀就好像一个赌徒把他的身家性命全都用来投博的最后一注一样。
他已经看准了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