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活门也有生死,姜断弦不是赌徒,他不赌,也不败。
可是他这一刀竟然砍入了死门中。
死门是空的。
慕容秋水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的站着,看着姜断弦挥刀,看着姜断弦发现自己一刀落空时眼中忽然涌出的那种死黑色,就好像一只猛兽忽然发现自己落入陷阱时的那种眼色一样。
——当然他一刀砍断别人的头颅时,他有没有去看那个人的眼色?
慕容叹息。
“姜先生,你平生挥刀,从未失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头断在你的刀下,你有没有欢喜过?”慕容说:“如今你的刀只不过落空了一次,你又何必如此愁苦?”
姜断弦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忽然反腕挥刀,割向自己后颈的大血管。
“叮”的一声响,火花四溅,他手里的刀竟然也被击落。
慕容秋水的眼神如秋水。
“姜先生,你不该这么样做的,我劝你还是赶快走吧。”
“你……你要我走?”
“是的。”慕容说:“因为你要死,也不该死在这里。”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大象临死之前,总是会先去找一个埋尸藏骨之处,因为它珍惜它的牙,死后也不愿被人毁损。”慕容说:“姜先生,你的名声岂非也正如象的牙一样,难道你要让它在你死后被人羞侮?”
姜断弦面如死灰,脚步已开始往后退。
花景因梦叹了口气。
“姜先生,你不要恨我不出手助你,此时此刻,我出手也没有用的。”她说:“而且不管慕容秋水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的话,实在有点道理。”
直等到姜断弦这个人完全消失在死灰色的黑暗中,花景因梦才转身面对慕容:“你这个人说的话虽然常常很有道理,做出来的事却常常全无道理。”
“哦?”
“你为什么就这样让姜断弦走了?”
“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
“至少现在他还没有死。”
慕容秋水笑了笑,“中了我亲手下的毒,如果没有我亲手去解,世上有谁能活过三个时辰?”
花景因梦又在叹息!
“大概不会有了。”因梦说:“男人们常常喜欢说,天下最毒妇人心,有些女人的心肠,往往比蛇蝎还毒,我看这些男士们实在太谦虚了,一个男人的心狠起来,十个女人也比不上。”
慕容在笑。“不管怎么样,谦虚总是种美德,能谦虚一点总是好的。”
“你配出来的毒药,除了你自己之外,真的没有别人可救?”因梦问。
“大概是真的。”慕容说:“如果你不信,不妨试试。”
“我信。”因梦说:“你应该知道,你说的话,每个字我都相信。”
她的笑靥忽然又变得高雅如兰艳丽如海棠,“我说的话,你信不信呢?”她反问慕容。
“那就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了?”
“如果我说,我配的毒药,除了我自己之外,天下也别无他人能解。”花景因梦问:“你信不信?”
她是用一种非常诚恳的口气问出这句话的,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慕容秋水的瞳孔却突然收缩。
这时候,姜断弦已倒下去。
他倒下去的时候,眼前已经只剩下一片死黑,别的全都没有了。
这时候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在慕容秋水忽然收缩了的瞳孔最深处,那种黑暗,都已经不是夜色可以比拟的了。
那种黑色,已经不是人类任何一种言语文字所能形容。
那种黑色,已经是死黑,就好像姜断弦忽然发现他的刀已非他的刀时,眼中忽然涌出的那种死黑色一样。
那种黑色,就好像姜断弦的刀锋砍断别人头颅时,那个人眼中的颜色一样。
一个人只有在知道自己已经接近死亡时,眼中才会有这种颜色。
现在慕容秋水的眼睛里,为什么也有了这种颜色?
这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花景因梦太了解他,他也太了解花景因梦?
花景因梦的笑靥依旧灿烂如花。
“慕容秋水,我们是老朋友,也是好朋友,你知道我一向是最关心你的,你的脸色为什么会忽然变得这么难看了呢?”她问慕容:“你是不是忽然生病了?是不是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还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让你觉得悲伤悔痛的往事?”
慕容秋水的笑容虽然已经没有他独特的风格了——可是他仍然笑了笑:“我这一生中,唯一让我悲伤悔恨的事,就是认识了你。”
“你这个人真是太没良心了,而且记忆力太差。”因梦悠悠的说:“我还记得你以前曾经对我说过,你这一生中最欢喜高兴的事,就是认识了我。”
“这些话,我并没有忘记。”
“那么你也应该记得,我们曾经在一起度过了多少快乐的日子。”
“我当然记得。”
“那么你还有什么悲伤悔恨的?”
因梦是个非常聪明,非常“懂”的女人,所以她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悔恨,是不是只因为我在那段日子里,对你了解得太多了。”
慕容无语。
“正因为我对你了解得太多,也太深,所以你无论要做什么事,我都可以预料得到。”因梦说:“你是个多变的男人,在不同的情况下,你所做的事,也是完全不同的。”
她又强调:“可是不管在哪种情况下,你要做的事,我都可以预料得到。”
慕容居然没有抗辩。
“譬如说,如果你忽然发觉你已落入了一个陷阱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呢?”因梦说:“你当然不会束手就缚的,更不会甘心就死。”
她说:“就是你明明知道情况已经糟透了,你还是会想尽一切方法来挣扎求生。”
慕容承认。
——只有死人才会放弃求生的愿望。
“所以我就问自己,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当你忽然发现你已经落入我们的陷阱中时,你会怎么做呢?”因梦说:“你当然要想法子利用这个地方每一样东西来作为你求生的工具。”
“是的。”慕容说:“一走进这个陷阱,我就已经把这个地方的每一样东西都观察得非常仔细了。”
“我也是这么想,”因梦说:“所以在你还没有走进来之前,我已经替你把这个地方每一样东西都观察过一遍。”
她说:“我一定要先看清楚,这地方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帮助你脱离死境,求一条生路,”因梦说:“我一定要先把你所有的生路全部断绝。”
“我明白。”慕容秋水苦笑:“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你的作风一向都是这样子的。”
可是这里只不过是一个厨房而已,一个和普通人家并没有什么两样的厨房。
一个普通人家的厨房里,有些什么东西呢?
——一个炉子,一个烟囱,炉灶旁堆着的一些木炭柴煤。有火,当然要有水,一个水缸,一个水勺,当然都免不了的,水缸里,当然还要有水。
——除了水缸外,当然还要有米缸。没有米,怎么样煮饭?没有饭的厨房,怎么能算是一个厨房?
——除了水缸米缸之外,还要有什么缸呢?
答案是:至少还要有两种缸。
一种是酱缸,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酱缸,酱着各式各样不同的菜料渍物,在大家都不愿意出门的时候,坐在厨房,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酱缸,心中通常会感觉到一种很丰富的满足。
一种不虞饥饿匮乏的满足。
还有一种缸,当然是酒缸。
炒菜,需要料酒,料酒可以避腥,除膻,增加鱼肉的鲜味。
不但炒,煮、烹、炖、煎、炸、煨、蒸、烤、烘、熏、熬、炒,都需要料酒的。
厨房里怎么能没有酒缸?
何况,有些男人,根本就不曾走进一个没有酒缸的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