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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整了半日,大家决心继续动身,可我仍旧担心白玉衾的状况,便决心在此地多留几日。

宋景逸听了我的决定,没有阻难,只道:“留就留吧,老九的生辰就快到了,你别误了日子。”

我懂事地点了点头。

我找到白玉衾的时候,他正坐在那块废弃的田埂上发呆。

秋风飒飒,他一袭素色白衣,漫天漫地的枯叶,说不出的苍凉。

我认识他许久,他都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这样的时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看得我心里万般难受。

该是多么沉痛的打击,才能叫一个人变得判若两人?

我步履轻慢地走到他身边,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小白?”

他这才惊觉我在他身边,转过身去,抬手抹了抹眼下的泪痕,望着我,喉咙里飘出一句:“嗯?”

我四下望了望,不知道他把行什鬼月安置在了何处,便问:“你师姐她…都安排好了?”

他勉强撑出一丝笑意来,点了点头,摸了摸挂在心口的一个小瓷瓶,道:“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陪在我身边。”白玉衾埋头,无端笑了笑,道,“为什么有些事,偏偏要等到人没了,才去做呢?”

我明白,活着的人总是要不断地自责,心里头才能好过一些。我不晓得该如何安慰他,只觉得,我这个时候是应该陪在他身边的。

“为什么,当初一定要离开她呢?”我问。

有些事情,其实,也许我们是可以不要强迫自己去做的。

白玉衾轻轻将那个小瓷瓶笼到衣襟中,我与他相识这些年,其实,对他的不了解,占了大多数。只是,我始终觉得,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他不说,我便不问。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他兴许已经需要一个倾诉的窗口了。

他微微转头看向我,神色却木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如果没有师姐,我大概早就已经死了,兴许连个衣冠冢都不会有。”白玉衾缓缓说道。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听他说他和师姐的故事。

白玉衾当年尚在襁褓中时,便被只两岁的行什鬼月找到。

她见到他时,他正趴在他母亲的怀里号啕大哭。据行什鬼月回忆给他听,当时他满身是血,那血应当是他母亲的,从山崖上坠落所致。

她当时并不想要搭理他,只是,白玉衾一双眼亮得宛若天际星辰一般,她心间觉得真是好看。不过才两岁的小姑娘,自然是被美好的事物所吸引了,就摇摇摆摆地抱着白玉衾回去了。

行什鬼月的师父看见自家的宝贝小徒儿抱了个熊孩子回来,一愣。自己不过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已经被行什教派同行什鬼月这个拖油瓶带累的不能自由恋爱,眼下居然还又搞了个还没断奶的奶娃娃回来。她简直就是要怒了。

“这孩子我不养,要养,你自己养。”她师父拂了拂袖子,道。

行什鬼月平日里不喜练武,能找这么一个孩子让自己养,便可以翘掉那些自己不喜欢课业。虽然,养个孩子似乎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养孩子总比练武来得好。

于是,她当即就应下了这件事情。

一日三次地问她师父:“师父、师父,他好像饿了呢!”、“师父、师父,他好像渴了呢!”、“师父、师父,他好像尿尿了呢!”

她师父被搅得不胜其烦,只好狠下心来,自己带这个孩子。

白玉衾刚会说话那会儿,开口叫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师姐。”

行什鬼月高兴了老半天,抱着白玉衾亲了好几口。

倒是白玉衾这么一叫,让他们的师父伤心了好一会儿。

此后,他们的师父经常坐在梧桐树下郁郁寡欢,口中喃喃道:“白玉衾这个死孩子,什么时候能开口叫师父啊?明明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养大的,怎么就被月月这个死丫头捡漏了呢?”

她捂住心口,望着天际飞过的一行大雁,觉得自己,好委屈,好委屈。

行什鬼月还不知廉耻地抱着白玉衾在她面前晃悠,炫耀道:“小衾会叫师姐了。来。”她逗弄了一下白玉衾的脸蛋,对着她师父,道,“叫给师父听听。”

“师——姐——”白玉衾慢吞吞地叫道。

师父用手捂住眼睛,悲伤地嚎叫,道:“别叫了、别叫了,我耳朵要聋了。”

白玉衾渐渐长大,会歪歪扭扭走路那会儿,第一件事情,就是在院子里采了一朵紫月兰,送给了他师姐。

他师父看到的时候,又是绝望了好久,拿头去撞门柱撞了好一会儿。

感觉特别像是自己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一个转身,别人就黄袍加身,把自己的帝位给篡夺了似的。

小的时候,这两个人感情亲近。可等到白玉衾真正长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时,行什鬼月却同他有了隔阂。

行什鬼月并非天生的武学奇才,可白玉衾是。

他学什么都快行什鬼月一步。

行什鬼月自尊心极强,原本极其懈怠的她,突然奋发起来,常常为了练剑连饭都不吃。

白玉衾平日里将教里的大事小事都包揽了,洗衣做饭,照顾行什鬼月同师父的三餐,是个任劳任怨的好少年。

可即便是有如此多的琐事烦扰,他依然是能将剑花耍得极好。

有一种东西,叫作天赋。行什鬼月想,她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每当这个时候,师父就会摆一张嘲讽的脸看着行什鬼月,摇着脑袋,拍她的肩膀,道:“月月啊,怎么回事儿啊?你不行嘛!”

转头看向白玉衾又是一脸的宽慰,感觉自己养了多年的白菜,终于水灵灵地收割了。

她师父这么明摆的偏袒,叫行什鬼月因为这件事情受了不小的打击。此后,看着白玉衾的眼神里,都带着一股倔强的恨。

白玉衾不是不明白,他懂得很。于是,看着自己的师姐练剑练得废寝忘食,他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都怨自己太优秀了啊!他这么想。

于是,他总是将做好的滚热的饭菜,一一装好在食盒里,将食盒摆在她练剑的一旁。可又怕她见着自己来气,就偷偷躲到一边看着。

行什鬼月也是个傲娇性子,余光明明瞥见了白玉衾那一抹白影,仍是装作不晓得。

奈何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行什鬼月再能扛,仍是熬不住自己的肚子会饿。

她收剑回鞘,一步一步挪腾到石桌边,望着食盒里精心准备的饭菜,咽了咽口水,道:“今天的菜色,也不如何嘛!”她装作一副很勉强的样子,道,“算了,就替师父尝一尝菜吧!”遂捏起筷子,尝起了白玉衾亲手做的饭菜。

不远处,二位的师父正打了一个喷嚏,她抹了抹鼻子,自问道:“是谁在想我?”

行什鬼月虽嘴上说着“不好吃”,可一张嘴却是骗不过去的,她心里,对自己师弟的厨艺喜欢得紧。

白玉衾天资聪慧,自然明白他师姐心里那点小把戏,他也不拆穿,只静静地立在梧桐树下,看着行什鬼月狼吞虎咽的样子,微微发笑。

虽说,白玉衾是行什鬼月养大的,但自从白玉衾能动手后,却是他照顾行什鬼月更多一些。

行什鬼月一直同白玉衾闹别扭闹到十六岁,那年,白玉衾十四岁。

他们的师父外出云游,只留下他二人在教派之中,被不诡之人知晓了,只觉得两个毛孩子在守着圣地,便密谋着,去抢那流传了许多年的记载各代掌教习武心得的日记本。

那日,白玉衾为了不让行什鬼月觉得碍眼,故意躲得远了。

回来的时候,便看见几个自称武林正派的人将行什鬼月团团围住。那时,她已是体力不支,用一把剑将身子支着,白衣上落了点点血渍,像是开冰天雪地里开出的红梅。嘴边一丝血线淌下,可她仍是一脸的倔强,半分也不肯退让。

白玉衾见到此情此景,丢下手中的食盒,便冲了过去。

行什鬼月见他冲了过来,一手捂着受伤的臂膀,一边说道:“不许你掺和进来!”

白玉衾一愣,那些名门正派就继续向行什鬼月逼近,口中说的多是些污言秽语。

最靠近行什鬼月的那位仁兄,正搓着手,准备再过过嘴瘾。便觉得腹下一痛,一柄利剑穿腹而过。他艰难地回头,便看见那个白衣少年正立在他的身后,一双清冷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他。

白玉衾一脚将他踢开,一手拿着剑,单手揽住行什鬼月的腰肢。目光淡淡地扫过那一圈人,口中厉声道了一句:“她也是你们可以动的?”

行什鬼月微微一怔,手臂上的伤口正潺潺流着血,不小心擦到白玉衾的衣裳上,又是一股钻心的疼。她抬头,小她两岁的白玉衾已经比他高了不少,她看不清他的眉眼,却只能看见白玉衾完美的下颌线。他的下巴稍稍抬着,有着年少的生气。

不出半刻,那些人便全都已经倒在了他们的脚边。白玉衾看也懒得看他们一眼,只将行什鬼月打横抱起,带她回去治伤了。

“痛吗?”白玉衾帮她查看手臂上的伤口,眉头微皱着,柔声问道。

行什鬼月贝齿咬着唇,额头上布满汗珠,却依旧半天也不吭一声。

“痛就说出来,我又不会笑话你。”白玉衾微微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师姐这样忍着也太难为她了。

行什鬼月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行,今天被你救,已经是够丢脸的了。要是连点痛都吃不住,我还怎么算得上是你的师姐。”

白玉衾手上微微上了点力道,行什鬼月便惊声叫道:“你轻点…”

话出口,才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太跌份儿,便又默默地闭了嘴不说话,也不看白玉衾那张讨人嫌的脸。

可她虽嫌弃白玉衾,却骗不了自己那双眼睛。他当真是玉树临风的长相,这圣地,也就他一个男子,终日相对,总是会生出些不一样的情愫来。

她看了看白玉衾小心谨慎的模样,道:“你看,我们都是有手有脚的,可我为什么样样都输给你。”她顿了顿,又无力地问了句,“为什么,那些你做起来都那样简单,可我却怎么都学不会呢?”

“不会就不会吧。”白玉衾安慰她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情。一家三口,有我和师父这两个绝顶高手在了,多不多你一个,也无所谓了。”

“是吗?”行什鬼月歪着头,一双凤眼含着一波春水,痴痴地将他望着,问。

“嗯,以后就由我来护着你好了。”白玉衾点了点头,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如此自然而然地做出这样一副动作来。

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师姐,长他两岁,将他从山崖下捡了回来。

这一切,已经足够了。

他只觉得自己心跳得极快,可最令他开心的是,他的那个师姐,竟然没有推开他。

想来,行什鬼月也是那个时候才明白,依靠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本来他们师父单身这些年,就已经够心塞了。出去云游一番,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回来就瞧见自己两个徒弟毫无芥蒂地手拉着手在树下一起练剑了,她那颗脆弱的心,当真是被伤透了。

从此,行什鬼月同白玉衾便过上了没羞没臊地花样虐自己师父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有余。

师父却突然找到白玉衾,同他私下相谈了一番。

师父望着他,有些哀伤,这是她手下最得意的徒儿,甚至青出于蓝,是她这一生的成就。可为了另一个徒弟,她不得不放手,做出一些牺牲。

“你应当是知道的,我们行什教派自创立以来便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只有最强的那个人,才能成为掌教。”师父凭窗而立,忧愁道。

“嗯。”白玉衾淡淡答道,却低头做着要送给行什鬼月的木雕。

“月月她不是你的对手。”师父继续道。

白玉衾手一顿,猛然将头抬了起来,脸上有些讶然。

“为师不想看你们争个你死我活,也知道,你不会同她争,她也争不过你。”师父顿了一顿,向他走过去,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两个终究只能活一个?”

“我不会跟师姐分开的。”白玉衾坚定道,“大不了,我不做您的弟子,只做您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