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秋梧轻轻一笑,道:“我不是鬼,当年我是吃了药假死的,你要不信,去挖开我的坟看看,我一定不在里面。”小慕心头一酸,两行泪水夺眶而出,骂道:“好家伙,你连我也骗了,当年我哭了好几场。”纵身上前,一拳击在田秋梧肩头。难怪当他在聚贤厅内向师父描述少年的形貌时,曾经心中一动,隐隐觉得那少年似曾相识,只因早已认定田秋梧死去多年,才想不到他头上去。
田秋梧受他一拳,身子一晃,似乎甚是虚弱,突然出手如电,抓住他右腕,将他拽到假山下,低声道:“趴下!”
两人伏低身子,缩在菊花丛中,片刻后,只听头顶上空衣袂带风,一人立在了假山顶上,四方顾盼。假山半山腰上生着一棵枝叶茂盛的黄桷兰,恰将二人遮笼其中。那人观望一会,纵身引体,向西北方掠去,正是大理世家的公子段仙桥。
田秋梧忽道:“我已杀了关朝阳的两个儿子,你要请功,现下就可动手。”他呼吸不匀,嘴边也挂出血丝。
小慕头脑中“嗡”地一响,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田秋梧咬牙道:“我到朝阳山庄来,就是为了报仇,十年前关朝阳害死了我的父亲,我要叫他血债血偿!”
小慕情不自禁退开两步。他做梦也想不到,他敬重的恩师、热恋的心上人、情同手足的朋友间竟会有如此深重的仇恨。他脸色微微发白,道:“你说师父害死了你爹爹?”他实在难以相信,慷慨豪侠的关朝阳竟是凶手!
田秋梧冷笑道:“关朝阳道貌岸然,不止你难以相信,当年我得知真相时也是百感交集。你要念着你师父的恩情,我也不来怪你。只是我却要你先行知道真相,是敌是友任你选择,也不枉我俩兄弟一场。”
园子深处人声隐隐渐至,那是小慕的师兄弟们听到关朝阳啸声后,正赶往前院。他瞧着田秋梧,后者文秀的身形受伤后愈显孤标傲绝之气。他胸中热血激动,罢,罢,罢,就算是背弃师父十年来的养育之恩,就算最终落得身首异处,他也不能撇下秋梧不管。他猫腰行到黄桷兰以西,双手抱住一块假山石用力移开,露出半人高一个洞穴。这洞穴是他二人少年时玩耍中发现的,连秋蓉也不知晓。
田秋梧眼眶一热,他知道小慕这一举动已经意味着,他不仅信任他,而且甘愿与他同生死共患难。
二人钻入洞中。洞中窄逼,两人挤坐着,再无半分辗转余地。暗黑中只听得杂沓脚声由远而近,由近又远,心中都想到了儿时往事。
小慕忽道:“你认为,师……他是为了武林盟主之位而害死了你爹?”
田秋梧冷笑道:“正是。最可恨的是,这恶贼害死我爹田正玉,还要假充好人。他把我们姐弟接到朝阳山庄,江湖上谁不夸他侠义心肠?秋蓉对你说的那番话我也听到了,在窗外哼了一声的就是我。我本来并非一定要对他两个儿子下那样的辣手,实是气不过那恶贼竟骗得我姐姐如此死心塌地。”
他语气中充满怨毒,小慕心里一震,道:“你下了什么辣手?”
田秋梧冷笑道:“我对关山、关月用上了移魂刺穴大法,他兄弟受了我这大法,只要头上刺穴的针一拔,就会舍生忘死地去杀那恶贼。我要叫他父子相残,让他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再杀了他。”
小慕心底里生出寒意。从前的田秋梧开朗、仁侠,仇恨却将他变得阴郁残忍。一时间,他惘然无语。忽然,田秋梧轻咳两声。小慕一惊,道:“你受伤了?”
田秋梧“嘿”的一声,道:“那蝶仙李惊鸿武功也真高,但若非段仙桥那老小子突然上来夹功、偷袭,凭他们谁也伤不了我。他二人合力本可将我擒住或是立毙当场,段仙桥却突然一掌击中李惊鸿,我才乘机逃脱。你想不到关朝阳伪善藏奸,李惊鸿也想不到他会丧生在同伴手上。这些所谓英雄侠义辈的心肠啊,嘿嘿。”
他冷笑两声,又道:“现下你快快追上秋蓉,带她走,决不能让她落到那恶贼手中,我自会想办法找到你们。”他情急催促,呼吸甚是急迫。
小慕迟疑道:“你的伤势可要紧么?”
田秋梧道:“我服下师门疗伤灵药,调息一会便会没事。我已给那恶贼留书,‘雄鸡三唱,朝阳不出’,日出之前,我必取那恶贼性命。”
小慕吸了口气,道:“日出之前,你便会和他决一死战?”
田秋梧笑道:“不错。待会一场恶战,我可得想个法子增加功力。是了,小慕,你帮我将这三枚松针插进我背心的神道、灵台、至阳三处穴位上。”他伸手拉过小慕左手,将三枚松针放到他掌心。
小慕奇道:“这是为何?”
田秋梧道:“这是我师门秘技。你照我所说插上穴位,不但我的内伤全无疼痛,在我真气依法运行下,功力也会大增。不过这法子只能管用一时,过后因内力透支,多半会病一场。若非我已受伤,那也用不着用这法子。”
小慕道:“你师父是谁?”
田秋梧道:“本来便是告诉你也无妨,只不过我曾答应师父,没他老人家同意,决不透露他的身份姓名。等这件事了了,我就求他收你为徒,那时候我们俩便又可以同在一处了。你不知道,他老人家收藏了很多秘笈,你爱练武功也可以,要练别的也可以……算了,且不说这些了,来,动手吧。”
他褪下上衣,小慕依言将三枚松针分别插入他背心三处穴位。
小慕曾目睹师父与李惊鸿比武交手,李惊鸿的武功仅比师父稍逊。田秋梧要在李惊鸿与段仙桥夹功下才会受伤,他的师父无疑是一代异人,才会调教出这样出类拔萃的弟子。
他出了洞穴,推拢假山石,拔腿飞奔。夜雾开始弥漫,他呼呼喘着气时冲进大院时,到处张灯挂彩,一团喜气。聚贤厅里早就收拾净尽,除了填平的深坑上新铺的石砖缝中没有浇上灰泥,一切悲惨酷烈的痕迹都已消失。
他急急搜索着秋蓉,两眼已有点发花。他看到躺着的关山、守卫在旁的师兄顾成、丁俊,还有很多面孔,但都不是秋蓉。他竭力镇定地大步迈进聚贤厅,厅里的人更多。突然他肩上“啪”的一声,吓得差点叫出来,原来是七师弟吴浩拍了他一巴掌。吴浩问他去哪里了,他却忘了答话。看见了!秋蓉!秋蓉没有发现他在对她低低地招手。她为什么低着头?对了,她在看一个停在木板上的人,是那个衣服上绣着蝴蝶的李惊鸿,他一动不动,胸前的蝴蝶染满了血。她为什么要瞧那死人?是了,因为师父在看,师父就在她身边。那段仙桥指指点点的说什么?好,李惊鸿抬走了,秋蓉抬起头来了。秋蓉!秋蓉在看师父,她为什么脸红了?张管家在那里作什么?
忽然,张管家曼声唱道:“吉时到,新人拜天地!”
便如耳边炸响一个焦雷,小慕身不由主倒退两步。
关朝阳与秋蓉双双转身,面向中堂上悬挂的鲜红“喜”字拜下身去。
小慕唇焦舌燥,心跳如鼓。他必须阻止这场婚礼!他不能让秋蓉和秋梧一生羞辱、悔恨、痛苦。
张管家“夫妻交拜”的赞礼声中,关朝阳与秋蓉转身相对。他本以为只要李惊鸿与段仙桥能够擒住那凶手,那么他与秋蓉的婚事就可暂缓,但他万万没想到,受了伤的段仙桥竟然带回了李惊鸿的尸首!李、段联手竟会落得一死一伤,那凶手的武功究竟高到什么程度?或许他真的逃不过“雄鸡三唱、朝阳不出”之劫?正如秋蓉所言,她同他举行婚礼,也许真能引得凶手现身,他已经作好了在他的喜堂上殊死一拼的准备。可是她呢?她明知眼前万分凶险,仍是这样毅然决然地将自己交付给他!他看着她,这样美丽的新娘,本该有最贵重的首饰、最华丽的吉服、最隆重的婚礼,为了他,她却宁愿让她一生最期盼的时刻变得如此草草匆忙。她抬起娇羞的眼皮瞧他一眼,这一眼,令他刹那间忘记了黑骷髅,忘记了移魂刺穴大法,如沐春风般便要弯下腰去。
“等一等!”突然,大厅里响起一声断喝。
关朝阳望去,秋蓉望去,所有人都望了过去。发话的不是那暗藏的凶手,而是朝阳山庄中沉静如一棵草的小慕!
小慕面色苍白,全身微微发抖,眼睛却异常坚定、明亮。他继续大声道:“师父,你不能娶秋蓉!”
众皆哗然。吴浩惊奇得以为自己看花了,听错了。关朝阳沉声喝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秋蓉的杀父仇人!可是秋蓉会相信吗?他无凭无据,谁都会以为他是诬蔑、陷害自己的师父,谁都会将他视作最卑鄙的仇寇!小慕满嘴苦涩,说道:“因为我喜欢秋蓉!”
他本以为这句话将永埋心底,想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说出来。秋蓉会恨他吧?他说的时候甚至不敢看她一眼。
人群泛起了涟漪,嘲笑声一波一波荡漾开去。吴浩几乎想抱着肚子滚到地上狂笑一通,他想,这小子一定是疯了。
关朝阳吃了一惊,喝道:“休得胡闹!”小慕突然间豁了出去,朗声道:“弟子没有胡闹,胡闹的是师父!师父的年纪可以做秋蓉的父亲,却要娶她为妻!再过几年师父就成了老头子,你怎么照顾她一生一世?”
这几句话极为犀利,厅中诸人暗暗点头,有的甚至开始佩服他的胆气。关朝阳的脸一下煞白,铁打般的身躯微微一晃。这个一向沉默无言的平凡少年,那双眼睛那么年轻,充满了勇气和热情,箭一样刺痛他的心。
秋蓉莲步移动,到了小慕面前,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怒道:“这是教训你目无尊长、狂妄胡为!”
小慕苍白的脸上登时红出五个指印,泪水忽然涌上眼眶。这一巴掌打在脸上,痛却是在心里。他咬了咬牙,低声而决然道:“你不能嫁给他!你会后悔的。”
秋蓉并不再瞧他一眼,缓缓扫视众人,清清楚楚地道:“在小女子心中,关盟主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光明磊落的大英雄,小女子敬他爱他,甘愿一生为他捧帚扫尘。”她目光过处,人人都低下了头。她走回堂前,向张管家点点头,张管家清清嗓子,便待赞礼。
“呛”的一声,小慕突然拔出身边吴浩的腰间佩刀,刀锋一转,横在了自己脖子上,涩声道:“师父大仁大义,请成全弟子在此了断!”他别无他法,惟有用性命一拼。这一刻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秋蓉和秋梧,还是因为内心伤痛而不惜一死?他的手颤抖着,冰冷而锐利的刀锋已将脖颈割破,鲜血如落梅,一点一点开放在他的衣襟上。
关朝阳面色剧变,秋蓉的红唇也一下失血。
关朝阳连失两子,大敌当前,这等情形下居然忙着与一个花季少女成亲,众门人弟子嘴上不说,心里也有些不以为然,肖静宜、段仙桥等人更是暗生嘲笑。眼见婚礼给小慕搅得不伦不类,无不拿眼觑着关朝阳,要看他是不是不顾徒弟性命继续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