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中,秋蓉滴落两行清泪,说道:“好,小慕,我这一生永不嫁人。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她抬手指住厅门,厉声道:“你走!”
五、金牙
“啪啪啪啪……”厅外响起清脆的掌声,一个灰衣少年一边鼓掌,一边潇潇然走了进来。院子里一众朝阳山庄的门人、家将并未出声示警,想是已被他无声无息间制住。
他笑向秋蓉道:“好,好,姐姐到底还是个明白人。”
关朝阳目眦欲裂,他已认出,少年正是戕害他两个儿子的元凶。他强自忍耐,厉声道:“你是谁?朝阳山庄与你有何冤仇,你要这般狠下毒手?!”
少年冷笑道:“在下姓田,从前的三省武林盟主田正玉便是家父!”
此言一出,秋蓉身形摇摇欲坠,关朝阳脸色一白,道:“你是正玉的儿子田秋梧?你,你不是早就死了么?”他万没料到,他的死敌竟会是那个少年早夭的故人之子!
田秋梧厉笑道:“你没有死,我是万万不会先死的!”
段仙桥大声道:“关兄,这小子接连害了两位公子和蝶仙兄的性命,何必多费唇舌,乱刀杀了便是!”他便要挺身而上,田秋梧瞥他一眼,神色间森寒肃杀而微露不屑,并不出言分辩。段仙桥心中微凛,恰好关朝阳摆手将他止住。
关朝阳上下打量田秋梧,道:“好,好,好,正玉的儿子长大成人了,好!但你为什么要残害我的儿子?”他突然戟指大呼,切齿道:“关某自认一生磊落,不曾做过亏心事,你在我朝阳山庄中也不曾受过亏待,你说,到底是为什么?”他满脸悲愤,便似胸中一股激流滚滚破胸而出。
秋蓉颤声道:“秋梧,姐姐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田秋梧脸色斗然胀得通红,一声怪叫,突然身形展动,大厅中人但见灰影一闪,田秋蓉已被推了出来,跌撞向一旁的小慕。小慕伸臂接住,带着她转了一圈稳住身形,单刀一摆,横在身前。他心中怦怦乱跳,秋梧身入重围,孤身犯险,可恨自己武艺低微,只怕三人便要一齐毙命在这聚贤厅中。
田秋梧推开秋蓉,更无迟疑,双掌一错,闪电般直奔关朝阳。他掌上劲风袭人,招式凌厉奇诡,关朝阳一凛,精神一振,右掌化开来招,左手以琵琶手挥出。田秋梧变招神速,身法亦是极快,掌影变幻,已攻到了关朝阳后背。他攻守之际,朗声喝道:“姓关的,你同我姐姐成亲是何用意?”
关朝阳见招拆招,怒道:“关某与秋蓉两心相许,成亲便成亲,何来别的用意?”
田秋梧喝道:“放屁!你毒害家父,害我姐弟孤苦无依,欺我姐姐不明真相,辱我田家何其之甚!”他喝骂间,早已攻出了十余招,换了好几种身法,攻势既急,语声亦是字字清亮。
众人目眩神驰,不意这少年年纪轻轻,武功修为竟精湛至斯。他掌法精奇,厅中虽不乏见多识广的高手,也不识得他的武功路数。段仙桥心中尤其不解,这少年明明被他偷袭击伤,岂知不过半个时辰,便全然复原。
关朝阳遭逢生平未遇之劲敌,一声长啸,尽展生平绝学。他以“青龙刀”饮誉江湖,孰知他拳脚上的功夫也甚是了得。二人腾挪闪跃,招式开阖,劲风激荡,早将诸人逼退至大厅四壁。手上不停,嘴上也是不歇。
关朝阳喝道:“我与令尊向来交好,当年比武夺帅也是他故意输了半招给我,一年后他在家中无疾而终,何来关某‘毒害’一说?”
田秋梧“嘿嘿”冷笑,道:“你可知我送来的骷髅头是谁?”关朝阳大声道:“是谁?”田秋梧道:“便是家父!”关朝阳失声道:“黑雪莲!他是中了黑雪莲而死的?”
田秋梧厉笑道:“你终于认了!”猛可里掌风大盛,人影闪动中,但听“砰”的一声,一人噔噔噔退出五步,正是关朝阳。
关朝阳胸膛起伏,面色微白,沉声道:“关某本可以避开这一掌。”
田秋梧冷笑。
关朝阳道:“但我知道,不捱上你一掌,你就停不下来。关某既白捱了你一掌,你便得回答我几个问题。”田秋梧双眉微皱,冷冷道:“你问吧。不过,你会有想避也避不开的时候。”
关朝阳环顾周遭,众人脸上都是又惊又疑,一角的秋蓉衣袖簌簌而抖,双眼睁得大大的。他心中涌起一丝怜惜,转眼凝视田秋梧,道:“你爹死时毫无异状,你怎么会知道他是中毒而死的?”
田秋梧脸颊肌肉一跳,淡然道:“师父告诉我的。”关朝阳道:“你师父是谁?”田秋梧微一犹豫,道:“无可奉告。”
关朝阳低头沉吟一阵,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电,逼视田秋梧,喝道:“你以移魂刺穴的毒招残害我两个儿子,逼得我父子相残,要报你杀父之仇,但你要是报错了仇怎么办?”
田秋梧眼中怒火迸射,淡淡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赖么?”
关朝阳忽然叫道:“杜神医!”
杜怀仁排众而出,道:“关盟主有何见教?”关朝阳道:“关某也有疑难,想请杜兄解惑。”杜怀仁稽首道:“关盟主请问,老夫知无不言。”
关朝阳道:“杜兄曾经说过,中了黑雪莲之毒的人,与常人并无异处,只是慢慢消瘦,无疾而终。既然如此,田秋梧的师父如何能知道田正玉是中毒而死的?”杜怀仁手捋胡须,道:“除非这人亲眼看到了关盟主下毒,或者他跟关盟主是同谋,还有可能他才是下毒之人。”
田秋梧神色一变,欲言又止。
关朝阳点点头,道:“六年前,杜神医在我山庄中作客,适逢这孩子暴病而亡,当时杜神医也曾施针急救,终是没能救转他性命,可如今他活生生就在眼前,难道世人真能死而复生?”他双目咄咄,瞬也不瞬地逼视杜怀仁。
杜怀仁努了努嘴,道:“老夫一生行医问药,从未见死而复生之事,除非这人根本就是假死。”
关朝阳道:“有没有人假死能骗过杜神医?”杜怀仁傲然一笑,道:“老夫自问没有。”
关朝阳道:“如此说来,当时杜神医明知这孩子是假死的了?”杜怀仁嘎嘎笑道:“正是。老夫给他吃了一粒‘七日黄泉’,他就到坟墓里去游了一圈,几天后我悄悄去扒他出来,给他喂下‘还阳丹’,他便又活了,这是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关朝阳凛然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杜怀仁张大眼,神色若诧,说道:“我看到这孩子在你庄上过得那么快活,心里真不好受。他父亲并非善终,作儿子的怎么能不报仇?我忍不住告诉他,就是你这个大仁大义的关叔叔贪图盟主之位而暗下毒手,这孩子真有种,立刻就听从我安排吃下了‘七日黄泉’。后来我带他到他父亲坟上开棺验尸,确如我所言,田正玉是中了黑雪莲之毒而死。我收他为徒,传给他各种神功妙术,为了增强他的功力,好让他有能力找仇人报仇雪恨,我可是耗尽了心血。我想破了头,反复试验,终于炼成了大增内力的灵丹妙药。为了采得一味珍稀药材,我差点跌断一双老腿。徒儿——”他突然长声叫道。
“是,师父。”田秋梧向着他躬身施礼。杜怀仁道:“这些年,师父待你如何?”田秋梧庄容道:“师父对弟子恩同再造,弟子粉身碎骨也难报答。”
他言出真诚,杜怀仁蓦地里发出一阵狂笑,两手扯着胸襟,面红耳赤,几乎透不过气来。眼见他忽然如此失态,众人俱各讶然。
关朝阳叹了口气,道:“杜兄确实应该高兴。你暗下毒手却又嫁祸于人,害得关某家破人亡,又赚得这孩子衷心感激、誓死效忠。”
“你敢诬蔑家师!”田秋梧一声厉喝。他本要一怒出手,杜怀仁道声“且慢”,双眼微眯,道:“关盟主口出此言,有何凭证?”
关朝阳道:“你告诉秋梧是我害了他父亲,如你所说,是你亲眼看到关某下毒,还是你我本是同谋,还是下毒的根本就是你?你说关某贪图盟主之位,关某确有嫌疑,岂难道你就没有嫌疑?”
杜怀仁道:“老夫的嫌疑在哪里?”他歪着头,脸上并无恼恨,只显得十分好奇。
关朝阳道:“杜神医平时行医问诊,有没有给病人拔牙、换牙?”
众人本道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连田秋梧也攥了一手冷汗,哪知竟是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言语。杜怀仁哼了一声,道:“老夫何等身份,出手的莫不是奇险疑难之症,岂屑于做这等事?”
关朝阳道:“十年前,三省武林盟主大会比武前两日,田正玉牙痛发作,当时杜神医却曾亲手为他拔去坏牙,安上了一颗金牙。”杜怀仁微露愤色,道:“老夫碍于他武林盟主的身份,不得不给他个面子。”
关朝阳点了点头,道:“正玉兄的头骨化为黑水,关某听从杜神医劝告,将盒子移到了香案上,不料银盒微微晃动间,我却发现黑水中尚有物事并没化去。我悄悄以发簪挑了出来,过后擦去黑污,原来却是一颗金牙。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颗金牙中间会有一个小小空洞,现下终于明白了。”他从腰带暗盒中取出一物,拈在指间,正是一粒金牙,说道:“杜神医借换牙之机,将黑雪莲之毒藏于金牙中间的空洞。田正玉每日饮食咀嚼,哪知自己是把毒药慢慢的吞下了肚。”
杜怀仁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关盟主不但武功盖世,更且心智过人,三下两下便将老夫揪了出来,有意思,太有趣了。老夫竟然忘了田正玉嘴里有颗化不掉的金牙,天意,天意,哈哈!”
田秋梧面色苍白,颤声道:“师父,你……你……”非但是他头脑混乱、一片模糊,余人皆不明白杜怀仁言下真意。
六、狂人
聚贤厅中灯光如昼,众人心中却都似蒙着一层阴影。田秋梧双手微微痉挛,喉中有如火灼。他内心隐隐觉得不对劲,但连动一动念头也是不敢,耳边只是回响着先前关朝阳的怒喝:“但你要是报错了仇怎么办?但你要是报错了仇怎么办?”
每个人都瞪着杜怀仁,静等他说下去,杜怀仁却饶有兴味地去瞧众人脸色,俨然一个孩童偷偷做了件明知要令大人惊异的事,正在等着看大人马上就要大吃一惊的表情。
“是不是你才是真正的凶手?”颤抖的秋蓉突然大声说道。
这句话直言不讳的问了出来,虽然每个人都有这心思,却仍然吓了一跳。
杜怀仁嘻嘻一笑,道:“秋蓉姑娘一心只盼新郎倌不是凶手,却毫不顾念若是你兄弟报错了仇,那心里可有多难受?”
秋蓉身子一软,小慕忙将她一臂挽住。
杜怀仁踱起小步,急急道:“我跟田正玉从来就无冤无仇,我可从没想过要毒害他,压根儿没想过。可是那天他叫我给他拔牙,我看到他大模大样地躺在椅子上,脑袋靠着椅背,张大了嘴,那一瞬间,我脑子里闪过一线灵光,想到可以利用换牙之机给他下毒。我有了这个念头,就再也忍不住了。我把金牙挖个洞,填入黑雪莲研磨的药粉。一想到他会慢慢把自己毒死,却没人知道是我干的,我就激动得坐立不安……”
他絮絮而谈,嘻嘻直笑,神情怪异。关朝阳怒极,右手暗暗按上了青龙刀刀柄。
田秋梧全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秋蓉怜悯地瞧着秋梧,她内心深处没有相信过关朝阳是凶手。小慕听到了自己的咬牙声,师父并非凶手固然幸甚,可是秋梧如何面对恩师实为仇人的天大愚弄,又如何担当自己为报仇而铸下的弥天大错?
杜怀仁瞧瞧这个,瞧瞧那个,续道:“啊,啊,田正玉死了,不多久我也忘记了,什么黑雪莲、金牙齿,我可不耐烦放在心上。直到在朝阳山庄看到田正玉的儿子,我才又想了起来。当时我忍不住又有了一个主意,儿子应当为老子报仇,这是天经地义的,可找谁报好呢?我想反正大家都是武林盟主,就找关朝阳吧,哈哈哈,这样可就热闹了。到后来关朝阳居然亲手杀了自己儿子,好,好,我一番心血可没白费……”
“咕咚”一声,田秋梧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四肢抽搐,满头大汗。他脸上肌肉扭曲,显得极为痛苦,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哼。
小慕大叫一声,便向田秋梧冲去,不意脚下一软,扑倒在地,只觉全身如绵,更无半分力气。一直倚靠着他的秋蓉没了支撑,也软软倒在他身上。
杜怀仁指着地上痛苦抽搐的田秋梧,呵呵笑道:“发作了,发作了。为了给你增加功力,每天我都给你服下我炼的丹药,虽然极有效验,但有些药是有毒性的,天长日久积累下来,总会发作。我算着你还有一年半载时间,嗯嗯,一定是你气过了头,引得内息大乱,因而毒性提前发作了。你身体里一定象火在烧,象几千把刀在割,可怜,可怜。”
说话间,聚贤厅中的数十人突然尽皆软倒,连关朝阳也委顿在地,只剩下杜怀仁一个瘦小干枯的身体巍然屹立。
他捋着胡须,在倒地的众人间走来走去,笑道:“妙极,妙极,全都倒了,不费吹灰之力。十二个时辰内你们谁也动不了一根手指头,啊,哈,我的‘天香化云散’果然厉害,厉害之极。枉你们个个称作英雄豪杰,怎地就没人发现我老人家动了手脚?”他自称自赞,连连点头,大有睥睨天下之慨。
众人又惊又怒,实不料妙手神医竟是真凶,而他杀人嫁祸的理由竟非常人所能理喻。他神不知鬼不觉将众人迷倒,只怕十有八九不安好心。各人心中乱跳,只是不敢开口喝骂。
杜怀仁转到段仙桥身边,踹他一脚,弯下腰,道:“老夫最看不惯的就是你小子,屡屡在老夫眼皮下自作聪明、班门弄斧。关月中了移魂刺穴针,你小子一伸手就拔下了三枚,说,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又是重重一脚踹在段仙桥腰上。
他嫁祸关朝阳,突然又为他叫起屈来,饶是段仙桥聪明,也猜不透他心思,陪笑道:“在下,在下……老爷子绝顶聪明,在下那点花花肠子全教老爷子看穿了。”他这话十分滑头,杜怀仁却笑道:“你小子倒还有点见识,认得那是移魂刺穴大法,乔痴假呆的拔了针,好让关月杀他老子,可谁让你小子多事,让关朝阳亲手拔下针来岂非更加有趣?”手中光亮一闪,段仙桥一声痛呼,左脚脚筋已被挑断。
杜怀仁伸一根食指拭去小刀上的一滴血,道:“你小子个儿太高,站在老夫面前象根竹竿,委实令人生厌。老夫再问你,李惊鸿是不是你杀的?”段仙桥痛得面如白纸,挣扎道:“老爷子要给李惊鸿报仇么?”
杜怀仁怒道:“老夫耐烦给谁报仇?田秋梧是我的徒儿,是我一手养大的,凭你也配嫁祸在他身上,白白占老夫的便宜?真让老夫大大生气!快说,是不是你想当下一任盟主,因而见机行事、借刀杀人、铲除对手?”手中锋锐无伦的小刀贴到了段仙桥咽喉上。
段仙桥吃吃道:“老爷子是、是怎么看出来的?”他自负聪明,心机深刻,哪知落到这似疯非疯的杜怀仁手里,竟如三岁小儿般无法可想。
杜怀仁哼了一声,道:“你这等人的龌龊心思还不容易猜?话说回来,我这徒儿跟老夫一样,从不胡乱杀人,要杀就杀到点子上。你受的那点伤老夫一眼就看出来是自己弄的。况且,你小子的左手衣袖被李惊鸿撕下一缕捏在手里,你还惘然不知?似这般蠢笨如猪还妄作聪明,真不如死了干净。”他刀锋缓缓推进,段仙桥喉管切开,咝咝作响,双目鼓突,好一阵子才断气。
峨眉女侠肖静宜就在近旁,只吓得几欲晕去。杜怀仁一转眼,恰与她惊恐的眼光对上,当即走到她面前蹲下,伸手摸摸她脸蛋,笑道:“你老老实实回答老夫一个问题,那便没事。”肖静宜不敢看他,轻轻点了点头。
杜怀仁一脸调笑,道:“崔秀秀是不是你的私生女?”肖静宜脸一红,嘴唇哆嗦,突然双眼一闭,道:“你杀了我便是。”
杜怀仁怔住,半晌,忽然流下两行泪来。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捶着胸膛大哭,叫道:“你们都瞧不起我,你们都瞧不起我,你们都瞧不起我!”
他号哭得撕心裂肺,状若颠狂,众人俱各凛然。眼见他随手杀了段仙桥,只怕聚贤厅内人人性命不保。
关朝阳怕他即刻便会向肖静宜下手,勉力喝道:“杜怀仁,你号称妙手神医,江湖同道谁不对你万分尊敬?你却丧心病狂接连害人,到底是何道理?”
杜怀仁号哭立止,跳起身来,叫道:“你们看看我,看看我!为什么偏偏是我这样倒霉?”
众人忍不住一起看去,只见他一个矮小驼背的身体不住蹦跳,两条细瘦的手臂挥舞虚抓,模样实是滑稽突兀,只是命悬他手,却谁也笑不出来。
杜怀仁怒目怪叫道:“我杜怀仁天生聪明绝顶,三岁识字一千,五岁能背《黄帝内篇》,六岁就可悬丝问脉,可是为什么我会一筋斗从树上跌下来,刚好跌断了背脊骨?我的命保住了,那又有什么用?我再也长不高,变成了驼子,脸也歪了半边,我丑怪成这样,自己照照镜子都恶心。大家都说,可惜了,好好的小神医断送了,我偏不服气,我拼命学啊学,世上有的医书都被我看遍了,天下有的药草也尝遍了,我终于博得了‘妙手神医’的美名,可这有什么用?几十年来我救治了那么多武林高手,就连三十年前恶贯江湖的毒手圣君施菩提也捧着一叠武功秘笈悄悄来求我治伤。那些秘笈真是神妙无比,可我督脉损毁,再高明的功夫也练不了,只好传给田秋梧这臭小子。也好,他练了那秘笈上的武功杀上朝阳山庄,让关朝阳连任盟主之日乐极生悲,也算是代老夫偿了心愿,哈哈,快哉!快哉!”
他狂笑一阵,又咆哮道:“我就是恨啊,恨啊!人人都可以想当武林盟主,我却不能想。人人都可以功成名就,生儿育女,我活了一辈子,却没有一个女人喜欢我、肯多看我一眼。为什么?为什么田正玉、关朝阳这些人可以威风八面、呼风唤雨,叫我拔牙就拔牙,我就因为不小心摔了一跤,就什么也没我的份儿?我不甘心,不甘心,我要叫你们这些人统统去死,死!你们人模人样的又如何?我高兴叫你们死你们就得死!哈哈哈……”
他狂呼怪笑,不断疾步奔走,手足挥舞,实已疯狂。突然间,他的怪笑变成尖叫,瘦小的身体一下跌倒。原来他奔走到田秋梧身边时,原本蜷缩颤抖的田秋梧突然伸手握住他脚踝,一抖手便将他放翻在地,跟着纵身扑上,双手牢牢钳住了他咽喉。
杜怀仁一张狰狞扭曲的脸孔很快紫胀。他死盯着田秋梧,两眼又是惊恐又是狐疑。他趁着众人关注田秋梧与关朝阳动手之际,将“天香化云散”抖入灯油中。人人都嗅入迷烟失去了功力,为什么这小子仍会有这么大的劲儿?斗然间,他脑中闪出“苏木心”三字,那是他长年给田秋梧服用的药物中的一味,恰恰也是“天香化云散”解药配方中的一种,想必“天香化云散”的药力对这小子因而没能完全起效!蓦地里他想大笑,却只发出了一阵含混可怖的异响。终于,他的手脚停止了抽动,喉咙里再也吸不进一丝空气。
尾声
三个月后,清晨,难得是出太阳的好天气。
小慕与田秋梧结伴踏出了朝阳山庄,决心一起去浪迹江湖。
大门口,秋蓉含泪微笑着殷殷叮嘱,关朝阳山峰般站在她身畔。关朝阳旁边,是关山与崔秀秀夫妇。关朝阳几乎耗尽真力逼出了田秋梧体内的毒素,田秋梧也解除了施在关山身上的移魂刺穴大法,自己也因之元气大伤大病一场。当年杜怀仁教他移魂刺穴大法时并没教他解法,是他觉得此招太过毒辣而偷偷翻出秘笈学会了的。
田秋梧朝着秋蓉淡淡一笑,他对姐姐很放心,他甚至觉得,姐姐比他更聪明、更坚强。他挥了挥手,清瘦的身形飘飘步下石级。他在仇恨中长大后已习惯心绪内敛,但他转身之际,仍觉胸口一酸,眼前微微模糊。初来朝阳山庄时怀着刻骨仇恨,如今离开时却仿佛再世为人。没有谁为关月无辜惨死而怪责他,但他忘不了关朝阳那明显变得苍老的面容。
小慕走了两步后停步,这一去山长水阔,再见难期,难道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心里还有很多话想对秋蓉说,如今可还有再说的必要?他沉吟了片刻,终于回身。
关朝阳向他点了点头,眼神中有着鼓励。他曾对这沉默而倔强的弟子说过,希望他练好武功再去闯荡江湖,但是朝阳山庄中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留下。
秋蓉在微笑,她的笑容是那样清新、柔美,这一去后,她心里是否会偶然想到他,是否也会有些许歉疚和牵挂?
他凝视着她,那细软的乌发,盈盈的眉眼,瘦瘦的腰身,微香的衣裙,从今以后是再也见不到了。他仍然没有说出一句话,但是秋蓉刹那间看懂了他的眼神。她的笑容象雪一样在阳光下化开了,两颗晶亮的泪珠缓缓滑过她细嫩的腮颊。
小慕忽然笑了,有这两滴泪,那么天涯虽远,江湖虽险,又有什么可畏可惧?
他转过身,大步追上田秋梧。
阳光洒满了山谷。空谷中,不断回响着声声欢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