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吁了口气,突然眼前一花,身形急退,左膀上“嗤”的一声撕裂,留下五个血肉模糊的爪印。原来关月穴道被点,却是浑然无事,关朝阳略一松神,险被他生生抓下一块肉来。
关朝阳惊怒交加。他一生阅历虽丰,也没经历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只听得杜怀仁叫道:“关兄,令郎心智全失,已成废人,那是再也好不了啦!”眼见关月势若疯虎地扑来,一张脸呆滞异常,倍显诡异。他心中一痛,知道除非杀死关月,否则关月不会罢手。
突然间,正在猛扑的关月一头栽倒,四肢呈扑击之态,僵硬着更无动静,便似全身精力给一下抽空。
关朝阳爱子心切,忍不住走近前。但见关月四肢僵直,双目紧闭。他伸手摸他胸口,心跳全无。他终是不甘心儿子就这样死去,右掌贴住关月小腹丹田输送真气。他掌上真气才一送出,关月头顶神庭、上星、百会三处穴道上的松针突然跳出。
他心中一寒,跃身急退,身形忽滞,关月已抱住他左腿,一口森森白牙往他腿上咬落。关朝阳剧痛,惊恐之下右脚踢出。他这一脚用上了全部力道,关月身体激射出去,砰地撞翻了中堂下的香案,犹放案上的那盒毒汁悉数倒翻在他头脸和身上。
黑雪莲毒汁对血肉骨骼的腐蚀性极强,关月头上被刺过的穴道和两个眼眶中顿时流出黑水。他浑无疼痛,苍白的脸上黑液横流,鲜红的眼睑溃烂开去,一双无神的眼珠仍是慢慢定在了关朝阳身上。一个正在消融的毒人犹要爬起身来,纵然李惊鸿等人等闲血腥,也不禁两脚发软。
关朝阳青龙刀已经在手,刀光如雪,映得他脸色愈加惨淡。他曾经一眼不眨地瞧着那黑骷髅化为黑水,这时却无论如何不敢直视儿子那张渐渐化去的脸。不用杜怀仁提醒,他也知道,他必须赶在毒人动弹之前出招,因为毒人一动,毒液溅上身来,便要同归于尽。他青龙刀法中的最后一招可将人须臾间劈为一十六块,因招式太过毒辣,他成名之后从没使过,没想到却要用在养育了二十余年的亲生儿子身上。
关朝阳身形电光石火般闪近毒人,青龙刀挥出最后一招“狂龙战”,更不再瞧一眼,拖着滴落黑血的青龙刀掠到了退出大厅的杜怀仁等人面前。经历了这场惨变,他眼中异光炯炯,嘎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
杜怀仁轻咳一声,道:“令郎中了移魂刺穴大法。这门毒技据说三十年前的毒手圣君施菩提会使,但自施菩提之后便已失传江湖,想不到至今还有人会使。中了移魂刺穴大法之人其实已僵死过去,若是刺穴之针不拔,三日过后便完全死绝,若是三日内拔出针来,中针者全身潜能激发,心智全无,只记得施法者令其杀死之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实是凶险之极。关月动手中途突然倒地不起,便是因段公子误拔三枚松针,移魂刺穴大法未被完全激发之故。关盟主一念之仁要给关月输送内力,殊不知那刺穴之针稍遇他人内力便被激出,终于生出这场骨肉相残的大惨事,唉。”他叹息一声,双眼微眯,喃喃道:“老夫活到了花甲之年,今日竟而大开眼界。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这等手段可厉害得紧哪。”
李惊鸿怒道:“难道这移魂刺穴大法就没有解法?”杜怀仁道:“据老夫所知,此法一旦施为,那是无法可解。”
段仙桥歉然道:“关兄,小弟万分抱愧,真不知……”
关朝阳突然昂头振臂大呼:“出来!鼠辈滚出来!有什么手段冲你关老爷使,来啊!来啊!”
“来啊——来啊——”关朝阳的厉呼回荡在朝阳山庄中,充满了愤怒和豪气,也隐有英雄末路的苍凉。
“嘿嘿。”半空里忽然响起一声轻蔑而讥诮的冷笑。
众人一起抬头。聚贤厅飞檐翘角上清泠泠立了一人,一身轻衣翻翻扬扬。众人瞧不清他面目,只见他一个轻飘飘的影子给身后幽冷夜空一衬,直如地狱幽灵般诡秘妖异。他左手抓住一人腰际,那人全身直挺挺的犹似死鱼。他笑声甫歇,喝道:“来了!”左臂一振,扬手抛出掌中人,身形一展,夜鸟般掠过屋脊隐去。
“嗖嗖”两声,地上飞起两条人影,却是李惊鸿与段仙桥弹身追击。他二人身法各异,却都是又妙又快,眨眼间也隐在了屋脊后。
关朝阳自见到那身形僵直之人,便即心生不祥,待得那人被“呼”地当头掷来,他伸左臂接住,握青龙刀的右手却不禁凸起条条青筋。好在那人并未暴起发难,直直靠在他臂抱里,双目紧闭,头插六枚松针,正是关山。
杜怀仁叫道:“又一个移魂刺穴!呀,雄鸡三唱,朝阳不出!”他忽见关山左右胸襟上各书四字,自右至左,正是“雄鸡三唱,朝阳不出”之句,忍不住失声念了出来。字迹鲜红,也不知是鲜血还是朱砂写就。
关朝阳缓缓将关山平放在青石砖上,直起身时,腰杆仍是挺得笔直。但忽然间,他就老了,脸上满布皱纹,两鬓霜华点点。
院子里渐渐亮堂起来,灯笼火把晃动,人也越来越多。关朝阳的弟子们听到他那声呼啸,都带着巡查的护院家将们赶了过来。他们相互问询、猜测、埋怨,嘈杂不休,但他们看到关朝阳时,突然一起住了嘴。
肖静宜与崔秀秀也已赶到,因为肖静宜认为,跟大伙儿一起总会安全些。崔秀秀一眼看到地上的关山,立即尖叫着扑上前。关朝阳伸臂一格,沉声道:“大家听好了,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动一动关山,更不许碰他头上的松针,违令者杀无赦!”
没人听到关盟主说过“杀无赦”这样的话,各人一凛,齐声遵令。
关朝阳游目环顾,说道:“顾成、丁俊,你二人就在厅里掘个大坑,将沾上黑水的物什尽数深埋。黑水含有剧毒,千万小心。”顾成、丁俊是他的第三、第四名弟子,办事沉稳、仔细,一齐领命率人而行。
关朝阳终于叹了口气,胸口的疼痛差点让他忍不住泪水。黑水中有他的儿子,却连一根头发也捡不回来。另一个儿子躺在脚下,他也无能为力。关山胸襟上那刺眼的八字留书,岂非就是他的死亡通谍?他叱咤风云数十年,朝阳山庄盛极一时,原来都是过眼云烟。敌人的手段不仅毒辣,而且深通人心,他们还没有打上照面,关朝阳内心就已被击垮了。
那人在山庄内神出鬼没,以他所显露的武功,要将关山、关月杀死实是轻而易举,他对他们施用“移魂刺穴大法”,就是要令关朝阳父子相残,让关朝阳拔不拔针都会痛苦两难。他没有多杀一个人,也许就是要让关朝阳觉得,为什么死的偏偏是自己最珍惜的人?李惊鸿与段仙桥已经联袂追击凶手了,世上能逃过这二人联手的只怕没有几个。然而即便擒住了凶手又如何,他的两个儿子已再也回不来了。
“秋蓉!”关朝阳突然失声叫了出来。除了两个儿子,田秋蓉是他最关心、最珍惜的人。他的妻子去世数年,是秋蓉让他发觉,他的生命里还可以有春天。朝阳山庄来了这样的劲敌,芙蓉园中的秋蓉是否平安?他跳起身,要向后院冲去,秋蓉已经喘着气冲进了大院。
她在听到他的呼啸后,心中强烈不安,不顾小慕劝阻,一路飞奔而来。她洁白的衣袖、浅蓝的裙裾、粉红的软缎绣鞋染污了泥尘,濡湿了夜露。她本来从不在秋夜里出门,她娇弱的体质禁不起深宵风寒。但是,她顾不了了。她提着衣裙飞奔,额头在柱子上擦破了皮。朝阳山庄的宽阔、深幽是她喜爱的,这时她却恨起来,她以为永远也跑不到他身边了。
她终于扑到了他的臂弯里,差点因为剧烈的心跳昏晕过去。
众人都尴尬地移开了眼睛。无论如何,这样的恋情不是人人都接受得了的。崔秀秀脸红了,她同秋蓉年龄相若,秋蓉却已几乎成为她的尊长。
秋蓉心中稍定,一转眼,立刻发现了地上僵直的关山,也看到了他胸襟上鲜红的八个字。她一惊,问道:“雄鸡三唱,朝阳不出,这是什么意思?”关朝阳道:“朝阳山庄来了敌人,他已伤了关山、关月,留下这八个字,是说关某活不过明早日出。对了,现下什么时刻了,离日出总还有几个时辰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甚至还流露了一丝嘲讽,俨然毫没将敌人放在心上,但他骗不了秋蓉。秋蓉清澈的眼睛不仅看出了众人的惶恐,也看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沮丧、痛苦,忧虑,甚至还有一丝无助和绝望。她看着他一夜间生出的白发,慢慢的身子不再颤抖。她的脸上又泛起了红潮,她决心用她的法子帮他找回信心、激发他的热情,同时抹去笼在朝阳山庄上的恐慌阴云。她低声柔声道:“关大哥,我们现下就成亲吧。”
关朝阳全身一震,哑声道:“你……”他同她虽已有婚约,却想不到柔弱如她,竟会在此时有这样大胆的提议。
秋蓉热烈地道:“这是对敌人最好的蔑视,让他知道,他根本吓不了任何人!而且,他见到我们成亲,一定会又气又恨,一定会按捺不住,只要他一出来到了明处,我们就一定能对付他!”她瞧着他,热烈的语气变为了无限情深,道:“最紧要的是,从现下开始,不论生死祸福,我田秋蓉都要与你一起承担!”
她温柔的眸子充满热情,就象温暖而美丽的朝阳般动人。豪气重又充塞了关朝阳胸臆,冲击得他心扉阵阵摇撼,阵阵激荡。他一生无畏无惧,狂风大浪多有所见,如今他也不必惧怕谁人!他握紧她的手,眼里已然有泪。为了两个儿子,为了秋蓉,他一定能化解这场劫难!
四、凶手
秋蓉冲出芙蓉园的时候,小慕很快落在了她身后。他并非追不上她,只是突然间意气消沉。秋蓉是他暗慕的心上人,也是他的姐姐、甚至母亲,从秋蓉那里,他孤独的心才会感到温暖和安慰。他瞧着她奔进黑夜,知道她若有所不测,他平凡的生活也会毫无意义。他怔怔了片刻,便起身去追。
他右脚刚迈出半步,就倏然顿住了。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差点就撞在那人身上。那人脸孔清秀,面色苍白,正是送来黑骷髅的少年。
少年凝视着他,低声叫道:“小慕。”
小慕心中剧跳,嗓子一紧,哑声道:“你到底是谁?”少年微微一笑,道:“我们都长大了,样子也变了,你脸上的伤疤和漫不经心的神气却变不了,我在山庄外就认出你了。”忽然双手交互轻拍两下,跟着左掌虚拍一记,右掌虚拍一记,双掌一翻,手背向外。
小慕全身热血如沸,双手手背与少年手背“啪”地一击,道:“秋梧,田秋梧,好样的,原来是你!”蓦然间他明白过来,急退两步,颤声道:“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