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神医杜怀仁纤细的手指一直在捋他颔下的三寸黄须。他的这双手骨骼细小、柔软,小巧得有些可笑,但却是江湖中最有价值的一双手。数十年来,这双手救过的名家高手可以车载斗量,黑白两道对这双手都是尊敬有加,因为不论你有多么显赫的权势和多么骄人的武功,都不能担保你就不生病不受伤。段仙桥所说的大家都已看出来了,但他杜怀仁没有说话,那就不能算数。
关朝阳眼望杜怀仁,道:“杜神医有何高见?”
杜怀仁“唔”了一声,从腰间摸出一只银匣,取出匣里的一枚银针,慢慢往骷髅额头刺下去。“嚓”的一声轻响,银针刺了进去,各人都能看出,骨质已极为疏松。他小心抽出银针,雪亮的半截针管已经漆黑。骷髅头蕴含剧毒,所幸诸人均是老于江湖,没人碰过。他将银针凑到鼻端,凝神闻嗅,过得片刻,道:“没错,正是黑雪莲。”
雪莲是救命良药,然而万物相生相克,黑雪莲却是天下至毒之物。据说黑雪莲发于雪山之阴,百年开花一次,极为罕见。黑雪莲毒性特异,中毒者与常人无异,只是慢慢消瘦憔悴,一年后莫名而终。
杜怀仁“黑雪莲”三字甫出口,众人尽皆面上变色。关朝阳眼中光芒闪动,道:“真是黑雪莲?”杜怀仁道:“不错,这人正是死于黑雪莲之毒。说实话,杜某生平从未见过黑雪莲,也没见过有人中此毒而死,但这人骨骸表面虽然无异,内部却黑如浓墨,已被毒质消融殆尽,毒汁中有股冷香,正与杜某所知相合。”
他一番话说完,“咦”了一声,双目直盯着骷髅额头的针孔。众人随着他看去,只见针孔中涌出一点黑汁,慢慢凝成一滴,从额头一侧流了下去,黑汁流过后,留下一条浅浅的印痕。须臾,针孔上又积满一滴,跟着先前的印痕流了下去,流过后,印痕又深了些。少顷,印痕破裂,黑汁浸出,骷髅的半边额头渐渐化成一个窟窿。黑汁越来越多,骷髅头消融得越来越快。颅骨融掉后,骷髅面部浮在了黑汁上,众人瞧来,只觉那两个幽深的眼窟便似要将自己也拽入粘液中。
肖静宜早就白着脸扭到一边,其余诸人也不愿直视,惟关朝阳眼睁睁瞧着,忽道:“化了,全都化了。”众人瞧去,果然那骷髅头已尽数化成黑水,连牙齿也没剩下。
杜怀仁凛然道:“黑雪莲本须服入体内才能令人慢慢中毒而亡,一旦骸骨化水,这黑水立即成为最烈性的毒药,沾身即烂。这半盒黑水若是淬在暗青子上,那可了不得,关兄须得妥善处置才是。”
关朝阳捧起银盒,走到大厅中堂,将银盒放在了堂下香案上。他沉吟一阵,方始转过身来,冲小慕挥挥手,道:“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小慕走出聚贤厅,立即深深呼吸,象要把那黑骷髅带来的死亡之气全都吐出。朝阳山庄来了敌人,他并不如何担心,师父身居盟主之位绝非侥幸,又有杜怀仁等一众名家高手襄助,若那少年真是孤身进犯,必定讨不了好去。
忽然,假山旁有人朝他招招手。那是一个俏丽的丫头,一手提了盏琉璃灯。
小慕心中微微一动,走了过去。少女轻声道:“怎么人都走光了?我等你好久了,你才出来。快跟我走,秋蓉姑娘想跟你说说话。”
小慕跟着琉璃灯进了假山后的园门,少女返身将门插上。他走了几步,忽道:“碧燕。”少女道:“怎么?”他本想问“秋蓉好么”,话到口边,只化成一声轻轻叹息。
他跟在碧燕身后,穿过厢房、游廊、拱桥和长长的水上曲径,走进了一道月洞门。他的心突然很快地跳了几下。月洞门后,是那个种满芙蓉树的园子,秋蓉就住在芙蓉园的绣楼里。这个天气里芙蓉花开得正好,他已经很久没来过了。“芙蓉如面柳如眉”,那象芙蓉花一样清艳的姑娘,原来并没忘记他这个儿时玩伴。
秋蓉大着他两岁,她住进朝阳山庄时,刚刚十二岁。他们一起踢毽子,捉迷藏,也一起跟着关朝阳请来的老师读书。她的手一到天冷就冰凉冰凉的,她就把手伸到他胳肢窝下取暖。有时她会突然将冰手放进他后颈,激凛得他尖声大叫,她则嘻嘻直笑。
渐渐的,小姑娘长成了羞怯的少女,小男孩长成了壮实的青年。他们见面的时候少了,见了面也再不象小时候般无拘无束。可是男孩心里早就刻下了女孩的名字,女孩呢,心里是刻着他,还是旁的人?
碧燕撩起厚厚的门帷,笑道:“姑娘,慕六爷来了。”
秋蓉坐在书斋案旁,膝头抱个绸面绣花的抱枕,脚边烧着红红的炭盆。她手上有本唐人诗集,给她心不在焉的翻来翻去。她请小慕坐在她旁边的椅子里,叫碧燕沏上一杯好茶。碧燕进里屋收拾物什后,小慕就觉得心里一阵阵象打鼓。
秋蓉侧头瞧着他,道:“你瘦了,更俊了。”她看出了他的窘迫,微笑着继续瞧他,有意要让他难受。他盯着自己的鼻尖,终于道:“师父今天打败了所有对手,连任三省盟主。”
秋蓉道:“我早知他会取胜的,我一点也不意外。你呢,功夫长进没有?”小慕笑了一笑,没有开口。
秋蓉瞧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秋梧若还在,也不知你们哪一个高些。”
小慕的眼睛忽有些发热。当年他同她的弟弟田秋梧要好得象亲兄弟一样,可是相处三年后,秋梧却暴病而亡了。尽管当时妙手神医杜怀仁正巧在朝阳山庄作客,也没能将他救转。那时他少年的心里就体会到,生命是这样脆弱而无常,苦学武功、追名逐利又有什么意义?秋梧的死让小慕真正孤独了,但秋梧就在他心里,他至今还时有梦见与秋梧一起打闹嬉戏。
他们沉默一会,秋蓉脸上忽然浮起红晕,轻声道:“其实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大约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以朋友身份相见了,我们已经说好,等比武大会过后就……”她停了下来。他霍然抬头凝视她,静等她说下去。
他的目光亮得叫她心里一跳。她避开了他的眼睛,垂目望着手中的诗集。
她知道他的心意吗?也许知道吧。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她不能完全的无动于衷吧?这一刻短暂的静默在小慕印象里变得很长,就是这片刻,一下就越过了他们共有的年月,那些两小无猜的欢笑化作了渺远的梦境。
秋蓉轻轻道:“我从十六岁起,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待我真好,只要想到他,我心里就觉得安稳、踏实。何况,他对我恩情深重,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来报答。你知道,当年我爹去世后,我和秋梧成了孤儿,是他把我们接到这儿,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很内疚,说爹爹是因为他才去世的,可我知道,虽然爹爹比武败给了他,他却并没有伤害我爹,况且爹爹早就不想再做那三省盟主,他只想带着我和秋梧平平静静的过日子……”
她又顿了顿,小慕的心一阵紧缩。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也许他内心深处早已隐隐料到了,但他没有勇气亲耳听她再说下去。他站起身,想要告辞,嘴里却干涩得说不出话来。便在此时,窗外响起了一声轻哼,声音又低又冷。
小慕追出门去,窗外并无人影,惟见沿着走廊栽种的菊花轻轻晃动。他跃上房顶,四处观望,芙蓉园内的芙蓉树悄静无声,那浓密的枝叶里有没有隐藏着敌人?夜色中的朝阳山庄阔大、幽深而寂寥,层层屋宇变得沉重,飞檐上清清幽幽的风铃也有了不安的意味。
东南方屋脊上,有条人影在纵跃。从那人的身法、体形和一身月白轻衣可以认出,那是关月。他好似发现了什么,正在紧跟不舍。突然,他矫健的身形就象中箭的兔子,一下摔倒,顺着屋瓦滚落,跌进了浓黑的夜里。
小慕全身都是冷汗。他没有追过去。秋蓉会吟诗,会作画,会刺绣,会抚琴,可秋蓉不会武功。他握紧双拳,如果他早知有一天要用武功保护秋蓉,他不会放弃一刻练武的时间。他咬一咬牙,脸颊因肌肉的微一痉挛而突显坚毅。他并不畏惧来犯的敌人,他武功平平,但他有一条命,他愿意去拼!
他跃下地来,坐在走廊的栏杆上守护着。他决心不告诉她山庄内来了敌人,他不想令她惊慌。他听到屋里秋蓉低低的吟哦之声,看着窗纸上柔和的灯光,凉风拂着他脸面,他心里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宁。
三、刺穴
关月被抬进聚贤厅的时候,全身硬挺挺的宛如僵尸,但他面色红润,皮肤柔软,与生人无二,只是头上、两边太阳穴上插了六枚碧绿松针,看来甚是怪异。
关朝阳额头不知不觉中爬出了几条皱纹,神情仍然很冷静。他朝杜怀仁看了一眼,杜怀仁不用他开口,已经开始了检查。
关朝阳慢慢踱着步,宽阔的肩膀似乎不象往日般挺直有力。他朝那围观数人瞧去。杜怀仁神情木然地查看关月身体,李惊鸿皱着眉头,段仙桥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肖静宜已与她的爱徒崔秀秀作伴去了,她只怕她的徒儿有所损伤。江湖传言崔秀秀其实是她的私生女,也许并非空穴来风。
关朝阳心中忽生寂寞之感。尽管他身为三省盟主,平日里热热闹闹的不乏有人趋附,然而一有风吹草动,也不过是门前冷落。原来忽忽大半生,竟无一个肝胆相照的知己!
他和李惊鸿相交多年,算得上是个朋友,他知道这个世外散仙疏懒成性,他来挑战比武不过是想验证一下武功,真要叫他做武林盟主,他会跑得无影无踪。段仙桥就说不准了,有人说段仙桥懦弱胆小,有人说他好色荒淫,有人说他武功不济,浪得虚名,但关朝阳对这些说法通通不信。他有一种直觉,段仙桥就象那种神兵利刃,虽被粗褐麻布层层包裹,只要有眼力,反应灵敏,仍可感觉出他的犀利,只不过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露出锋芒。
关朝阳想到这里的时候,杜怀仁发出了一声惊呼:“拔不得!”段仙桥突然伸手拔掉了关月头顶卤门和两边太阳穴上的松针,笑道:“什么拔不得,你看他不是醒了么?”果然,随着三枚松针的拔出,关月张开了眼睛。
关朝阳疾步上前,叫道:“月儿!”关月最象少年时的他,英挺、聪明而骄傲,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关月直勾勾地瞧着他,眼神空洞,不带一丝表情。关朝阳关切道:“月儿,你哪里不对劲儿,快跟爹说。”
仰躺着的关月突然出手,右手两根手指利钩般往关朝阳眼中挖去。二人相隔既近,又是事起仓促,关月指尖已经触及他眼珠。关朝阳暴喝急退,只觉眼珠生疼,瞧出来已有点模糊。他大惊失色,汗出如浆,模糊中只见关月跃起身,向他追将过来。他口中连呼“月儿”,关月犹若未闻,飞身进击。
李惊鸿等人不便插手,俱各退开。但见神智失常的关月功夫斗然精进,身法快似闪电,出招狠辣异常。关朝阳既不愿伤着儿子,饶是他修为深湛,一时间也被逼得狼狈不堪。父子二人翻翻滚滚斗了二十余招,关朝阳终于占得上风,一招“甘霖普降”,双手翻飞,上上下下点了关月全身十余处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