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先生猜着几分,也不追问,只说:“以他这能耐,做一高僧绰绰有余,何必隐姓埋名?又在邬州做这些可疑的事情?东翁,事不宜迟,该动手啦。给我三日,查探些消息,再为东翁筹划。顶好是敲打得老实了,安安份份念经,善男信女也多个烧香的地方,对大家都好。”
谢麟眯起眼睛:“就依先生。”
江先生提着学生的领子,将他拎到了自己房里。
出了门,江先生就将高据放了下来。高据整整衣领,跟在了他的身后。入得室内,江先生往榻上一坐:“有什么想问的,说吧。”
高据道:“学生也不知道什么‘三武’,娘子学识比我渊博,可如何就能断定圆信必是弥勒教呢?如果不是呢?”
江先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话不像是你应该说出来的呀,你当年想跟族里鱼死网破的时候,没这么天真吧?”
高据半张着嘴巴。
江先生笑了:“年轻人,是不要那么心机深沉的好,可也不能越活越回去了呀。你啊,听好了,只要这个圆信再广收信徒,再这么扩建佛寺,再弄这许多寺产,他不是弥勒教,也得是弥勒教了。明白了吗?”
“所以,娘子说的并不对,但是使君与先生都要顺着这个……”
江先生的扇子敲在了高据的头上,将他的话打断了:“哪个讲娘子说得没道理啦?他确实危险,容他坐大,是地方官的失职。他选徒弟也很奇怪,这些,娘子并没有说错。这个圆信确实有古怪,嘿!”
“还是有些不大对,总觉得娘子危言耸听了。圆信不是个安份的和尚,这个我信,先前先生也说,他这样搞法对朝廷和百姓都不利,要敲打。要说他反贼,真没有实据。”
江先生将他上下打量,看得高据背上汗毛竖起:“老、老师?”
“咱们先试他一试,如何?你去铜佛寺,怎么样?”
“先生,先父家母只有我一个儿子!”还要传宗接代呢!
“越来越像小孩儿了!你要出家,圆信还不肯收呢。”
高据回过神来:“还不是这两天叫吓的么?先生的意思,要我去做个密探?”
江先生嘿嘿地笑:“咱们怎么也要露一手呀。看事情光看明白还不行,看明白了也要有法子化解,才算是真明白。不然呐,都是白搭。哎,你可别叫圆信给拉了过去。”
高据道:“我还有母亲姐姐要看顾呢。”
“来来来,咱们合计合计。”
师徒一番密语,第二日,高据就到铜佛寺去了。有江先生的吩咐,他先不与圆信套近乎,只是不远不近地坐着听圆信讲故事。圆信这一回讲的,乃是一个受欺压的年轻人翻身的故事,讲到精彩处,四下一片喝彩之声。高据跟着叫完了好,才想起来:我也差点听进去了。
太能调动人情绪了,高据又有那样的经历,当时真是恨不得圆信说的都是对的,欺负人的都要受报应。
如此听了两天故事,第三天上,圆信开坛讲法,先不说故事,而是宣布之前寄居铜佛寺,如今为铜佛寺招了香火,翻新一大殿,置了庙产,权当回报。报完了恩,他就要自己修行去了。看到寺庙修得太宏伟壮丽他就心生不安,今年的年景不好,还让善信们这般出钱出力,甚是惶恐,所以决心抛弃繁华的居所。不再留在铜佛寺挂单,他要在山间结庐而居。
同时,因为受了不少布施,所以决定将这些都再还回去,要赠药。
高据吃了一惊,不止是娘子看走了眼,先生的使君也错看了他呀!
冷静下来,高据又觉得不太真实。这是一个早早就见识过黑暗的少年,不由觉得圆信好得像假的一样。拿不定主意,高据急匆匆地赶回府衙。
此时正是江先生要给谢麟拿方案的时候。高据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谢麟与江先生对望一眼,同感棘手。二人对程素素说的话是将信将疑的,不过正好二人都想防范圆信,也就顺水推舟了。此时才有一个共同的感想这个圆信,不是大善,就是大恶。
江先生道:“是这样啊,都施的什么药?”
高据道:“还不清楚。”
“接着探吧。”
“是。”
江先生对谢麟拱拱手,说:“东翁,此人不好对付呐,还是叫高据多看两天,看看有甚破绽吧。秋收过了,东翁也要见一见缙绅。天下最讨厌弥勒教的,非富贵人家莫属。他们世居于此,又有威望,可用。东翁不妨明日就传个话,梦到昔年旧事,弥勒教如何勒索富人,淫人妻女、抢夺财产、杀灭缙绅人家。传得差不多了,再设宴,如何?”
谢麟道:“善。”
高据试探地问:“若圆信是真心只为弘法,不为享乐呢?”
江先生道:“要是个好人,咱们何必动他?”
高据道:“学生以为,做到他这个样子,好得反而让人不敢信了。不是大忠,就是大奸。”
江先生这才舒展了眉头:“你这才像样子嘛。接着去看。”
此后,高据每天总有半天去山里围着圆信看。
看着圆信盖起了三间半草庐,看着信徒因他搬迁变少,又由少变多。看着他施医赠药,直到结束。原本因“告发可怜女子”而对他生出些意见的人,再次感叹他表里如一,是笃行君子,又围拢了来。
高据每天都来汇报,程素素也是知道的,心中不安也在加剧。圆信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在打她的脸,程素素内心苦得能拧出汁来了。常常半夜半夜的睡不着觉,夜夜都在想,究竟是哪里出错了。想不明白,就在灯下翻看谢丞相文稿,一边看一边默写当时谢丞相的讲解。面上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许多家务都交给了张娘子去管理。
与她相反,江先生与谢麟都忙碌了起来。起因据说是谢麟做了个梦,又梦到了弥勒教。待弥勒教的恶行传遍了邬州,到了一年一度冬季水利工程的时候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王麓来向程素素告别,两人没人吃酒赏雪。到王麓登车之前,邬州还没来得及下雪。
送走王麓,程素素回到府中,就听说高据满脸是汗的跑了回来。小青她们将这当了个新闻来讲:“高小郎少年稳重的一个人,今天居然慌慌张张的来了。不晓得是不是他家里有事儿。”
程素素心头一动:高据近来是盯着圆信的。
急往书房里去。书房里,江先生与谢麟也露出惊讶的神色,见到她来。谢麟道:“你来得刚好,咱们都看走眼啦。圆信,走了。”
第134章 海捕文书
谢麟的声音与平时几乎没有差别, 程素素还是听出了其中的不快。江先生的惊讶下面, 也掩盖着一股抑郁之气。高据的情绪压根就没有做任何的掩饰, 程素素目光扫过来, 高据就咬牙解释:“今天一早……”
他领着卧底的任务, 做得也十分敬业,自认也算精明强干, 在不久的将来就能弄明白圆信究竟在搞什么鬼。他是觉得程素素大惊小怪,妇道人家就爱多想,但是江先生和谢麟,包括他自己,也不认为圆信就完全没有问题。能揭开圆信的真面目, 高据也是很乐意的。
就在他觉得胜利在望的时候,今天早上, 他冒着冷风早早到了山间草庐,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了。一开始, 他还道是别的信众都没来,又或者圆信暂时出门了。越等, 聚集的人越多, 始终不见圆信及其亲信的信徒出现。
“我就撺掇着两个傻大个儿去推门,里面连根毛都没剩下, 干干净净!”
程素素也吃了一惊, 问道:“有多少人在草庐外面?他们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觉得他们会是怎么想的?”
高据微怔:“ ……议论纷纷,有说他走了的,有说要去铜佛寺找的……可我看那屋子里的样子, 是要出远门才对。还有,还有人说,他是不是得成正果了……”
江先生阴恻恻地问:“铜佛寺有人看了吗?”
高据道:“我留了小幺儿在那里,自己先来报个信儿。”
江先生对谢麟道:“东翁,这个圆信,太不简单了!”
谢麟也沉着脸点头:“这一回,恐怕要叫娘子说中了。”
程素素道:“甭管说不说中,第一件事,找个人,报个失踪!成个【哔】的正果!现在就去!要快!”她的心情变得不美妙了起来。
江先生看了她一眼,附和道:“不错不错!装神弄鬼,想得倒美!还是往河东县去报失踪,一个和尚,走丢了,当然要县衙先管啦,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谢麟道:“当然要河东县去办,县里出了这么个妖孽,他居然一点数也没有!再叫他查查,圆信那些个亲信,是不是也不见了。”
晚饭前,小幺儿也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却是:“小的在那儿等人一整天,他们找到铜佛寺,那里说他早已不去了,草庐里里外外都找了,就差挖地三尺了,连个菜窖都没有,也藏不下人。四下山头都找遍了,没有。草庐里也是,空空荡荡的,一片纸、一根线都没有。”
往河东县报案的人也回来了,江先生下令,高据飞快地去撺掇了几个担心圆信安危的人,赶在河东县关门之前,将状纸递了过去。高据揣摩着程素素与江先生的意思,又大肆宣扬:“可不要是有强盗以为和尚收得布施多,谋财害命了!”尽力多造些谣言,好别叫圆信得太多的好名声。
办好这一些,府衙才略松了一口气,程素素与江先生师徒都聚在了谢麟的书房里。
蜡烛一支一支地点起来,书房明亮起来,与江、谢二人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目前为止,圆信并没有造成什么破坏,相反,还有点促成公序良俗的意思。江先生与谢麟不开心的是,居然叫个贼秃给戏耍了!这两个人精,哪个对自己的智力没有信心呢?越是这样,越是难以接受。
上头坐着的是老板和老板娘,江先生心情再灰暗,也得先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地:“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居然没料到他会走。”
高据从头烧到了脚,人是他盯的,一点征兆没发现,叫圆信走失了。自诩聪慧的少年也不大能够接受这样的局面。
谢麟低声道:“不怪先生。”
倒是程素素,白天勾起伤心事,难过了一回,此时倒是最平静了。待他二人发表完了意见,才说:“还是要看河东县搜查的结果,才好下定论。听说他分文不动,离了铜佛寺结庐而居,我担心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还是再等等消息吧。万一他又出现了呢?”
江先生与谢麟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第二天傍晚,河东县的消息传来,圆信没有出现,与他走得极近的八名信徒也跟着消失了。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书房又明晃晃点起了十几支蜡烛,谢麟与江先生脸色难得能滴出墨水来。程素素敲敲桌子,只说了三个字:“复局吧。”
江先生重复了一句:“复局?”
程素素的精神又来了:“对,复局,看看是哪里出了毛病,以后好留意。”
谢麟与程素素在书房正中明间的榻上对坐,江先生坐在谢麟下手,高据立在他身后。
程素素一指谢麟的书桌,对高据道:“你去记。”
谢麟对高据摆一摆手,江先生也说:“阿据啊,去吧。”
高据小心地蹭到谢麟的书桌上,小心地搬开桌上的书籍等物,移了尊烛台,剪了烛芯,铺开纸,开始磨墨。
耳朵里听着墨锭在砚台里细微的摩擦声,三人并未马上切入正题,程素素道:“有些事情,真的没办法感同身受呢。没到那个份上,是穷尽想象,也无法想象得到的。农夫只会想,皇帝用金斧头砍柴。我也只能想,从小到大,我犯蠢的次数数不过来,也活蹦乱跳到今天,怎么谢先生与江先生只是迟了一步,就懊恼成这个样子了?”
边说,右手成拳边以指节敲着榻上的矮桌。谢麟翻掌覆住了程素素的拳头:“不是……”
“我老是被修理,师兄啦,大哥啦,史先生啦,江先生啦……”
江先生拳头抵着唇边咳嗽两声。
程素素没理他,左手压在谢麟手背上,缓声道:“我有个秘方。每一回,我就告诉我自己,孔子都说自己不是生而知之,也要靠学的。我挨骂就当交学费了,划算。”
说着低低地笑了起来,在谢麟耳边说:“农夫想不到皇帝怎么过活,皇帝也想不到神仙怎么过活吧?旁人皓首穷经,也没你懂得多,可天地万物,宇宙洪荒呢?这个圆信,就当是老天给你出的一道题吧。你解不开,就没人能解得开了。格物致知,格了它,我等你给我讲这道题,好不好?与天斗,其乐无穷。”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极低,江先生尖起耳朵,也没听得清楚,急得直挠耳朵。
少顷,高据磨好了墨,扬声道:“学生就在这里记了。”
江先生只得主持起复局来,连连咳嗽,且咳且看着四只交叠的手掌。两只手滑了下去,留给江先生一个清晰的牵手。江先生别过头去,问:“是娘子最先知道这个圆信的?”
“是,”程素素回忆道,“打京城回来,王嘉文的妹子约我去的,当时,她将圆信夸得很好。看到了真人,听他讲经,就觉得不对。这么个美貌的和尚,怎么会默默无闻?还到了铜佛寺这样的小庙挂单?都说宁为鸡头不做凤尾,若真是如此,这和尚既有城府,又有功利心……”
“不算大毛病,”江先生点评道,“得道高僧太少,即使是得道高僧,也有弘法的念头。”
“嗯,”犹豫了一下,程素素道,“我留意了,小娘子们对这和尚青眼有加。这不对,在我身边的小娘子,都是什么出身?能被她们看上的,出身不差,差了养不出叫士绅家小娘子喜欢的气度。要说一个两个看走眼,就好粗鲁那一口,不至于都是交口称赞。”
谢麟道:“两条合在一起,就可疑了。除非是释祖一般……”
江先生道:“释祖也是王子出身。好,到此为止,圆信不是大善就是大恶了,咱们先说恶的吧。善的,不过是一代宗师,开山立派,咱们都看走了眼。”
程素素道:“他讲得粗浅,却动人心,我听他的故事,总觉得这个人像是随时都会暴起。近来不老实的光头,我只知道弥勒教,再看圆信,越看越不对。就请谢先生去看一看。”
谢麟道:“我与他说了不少,当时不大看得上他,半瓶酸醋,还有野心,不定在什么时候就折了。后来他告发逃妾的事,可见满心是俗念,没有佛心,就略留意了一下。他信徒滚雪球一样的变多,我就算放开了贪墨受贿,都没有铜佛寺的庙产多。咳咳,就与先生商议了。”
江先生道:“在下仔细看了铜佛寺,担心它成了隐患,僧尼不耕不织,又广受香烟,于国家赋税不利。”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说得差不多了,谢麟道:“高小郎怎么看?”
笔尖在纸上顿出一个大墨点来,高据道:“额……学生、学生以为,使君与先生说的都对,僧道势大的危害,先贤多有论及。还以为娘子说弥勒教,有些危言耸听,是大惊小怪了。最不解是圆信为何离开铜佛寺,更不解他为何要走。他……讲的故事,很能煽动人,这就有些怪了。学生也以为,此人恐怕没那么良善。”
程素素道:“我想了很久,极力说服自己,圆信没有恶意,只是看透世情,游戏人间,事了拂衣去。如果不是这样,他就是个反贼苗子。”
江先生说:“现在人平空不见了,他离好人越来越远啦。东翁、娘子,他是好人,不碍咱们什么事。要是恶人,万一哪一天作了恶,追究到在邬州的行踪,恐怕面上要不好。要真是教匪……”
谢麟愤怒之意已褪,点头道:“复局是为了以后行事,不是为了与圆信怄气。一条一条说下来,都是咱们的猜测,当时立时动手,不占理。往后再遇到有疑虑的事,一是要盯紧,不可让鱼溜了,二是做好套好,找好由头,好直接下手。”
江先生也缓过气来,自己有些不甘心,还要安抚谢麟,怕他太过不甘心影响判断:“复局一回,咱们行事并没有不合常理之处,也不是没有戒心,记住教训就是了。明天一早,在下就去找河东县,催他出个海捕文书。”
谢麟道:“就是这样,明天有劳先生与河东县交涉啦。”
江先生谨慎地道:“就怕他再平空出现,讲什么神仙故事……”
“抓!”谢麟毫不犹豫地说。
江先生补充道:“再消失。”
“盯死了!”谢麟发了狠。
江先生道:“只怕河东县做不到,此事请东翁交给在下来做。”
“好!”
第二日,江先生亲自去了河东县衙。
邹县令这官儿做得倒霉极了,每每有事,都落到他头上。见到江先生,没开口,嘴先瘪了:“先生,我好苦哇!”
江先生对河东县建议道:“大令还是快些出个海捕文书的好!走失了人口,发现及时,总比什么都不知道,不晓得这妖僧在哪里犯案被翻出来好搪塞。这又是个有名的和尚,愚夫愚妇不得深浅为他所惑,万一闹出什么民变来,就更糟糕啦!”
邹县令道:“不错。是这样。”
“且慢,要有苦主的。”
邹县令听他说得也是有理,匆忙照他说的做了,又随他去见谢麟。请府衙也帮忙发个文书,怀抱侥幸心理,希望真能捉到圆信。
谢麟与江先生却不肯如此乐观,他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圆信再出现时,一定是带来坏消息的。
此时,圆信已离邬州两百里,与另一拨光头接上了头。
看到圆信,来人笑开了:“圆信师兄。”
“教主呢?”
“在里面,就等师兄了。”
此时的圆信,眉眼间凌厉之色比在邬州时更浓,举步往走,被来人伸手一拦,笑嘻嘻地问:“圆信师兄,您这带的是什么人呐?”
圆信冷冷地道:“我的人。”
“不是咱不通融,教主他老人家那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靠近的,您说是吧?人留这儿,我给您看着,您出来了,原模原样还给您,可好?”
圆信定定地看着他,对方笑得脸都僵了,圆信才回头吩咐:“在这里等我。”
第135章 双方准备
冬季平原上的郊外农庄, 四面一马平川,凛冽的寒风吹过来,像刀子割在身上,令人生出一种正在被凌迟的错觉。进入室内,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了。近两尺厚的土墙隔绝了冬天的气息, 四只大火盆里炭火正旺, 坐在上首的人仅着夹衣, 面带微笑地看着圆信。
由寒入暖,圆信鼻头微痒,躬身道:“教主。”
释空颔首:“回来啦, 坐。”
圆信径往释空左手第一张椅子坐下,复对释空点头。四目相对,都敛了心思, 只作开心的样子。
释空看起来是个三十来岁的黑壮男子, 唇上浓黑的髭须显得十分精神,他的眉毛仿佛修剪过, 边缘刀裁般的整齐, 眉梢斜往上插。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压着威压,看向圆信时,又变得柔和了起来。直挺的鼻梁, 微抿的薄唇,坐在那里,就不由令人生出一般安心又想服从的情绪来这只是对别人。
圆信并不觉得释空能令人安心, 哪怕他称释空为教主,亦曾受他**。释空,还是太粗糙了。从长相,到行止,从聚拢信众的方式,到对大业的规划,无不显示出这位在军事上具有一定天才的邪教教主整体素养的缺乏。
而经过挫败还能存活至今,释空显然已经从失败中汲取了教训,再择信众,便慧眼相中了圆信。行事前更提前召回了圆信,期待这位知府之子能够给他带来惊喜。
释空当初也不曾想过,居然能令圆信入教。圆信的出身,在弥勒教一干教匪里,称得上清贵已极了。他本是才华横溢的士子,父亲是管州知府,是家族寄予厚望之人。这样的人听到弥勒教,不捏着鼻子啐两口,已是客气了。居然在听到教义的时候,觉得有道理,本身就是一件神奇的事情。释空曾心有疑虑,唯恐落入圈套,最终禁不住诱惑,多方试探接触,将圆信归入麾下。
圆信眉梢一动不动,等着释空先开口。释空为他推开了一扇窗,也只是推开了一扇窗而已,圆信对释空、对粗鄙的弥勒信徒,骨子里带着一股蔑视。只知道烧杀抢掠!像猪一样的拱食,如何能澄清天下?!这个天下、这个朝廷,种种恶习、种种非法,就像一碗掺匀了沙子的米饭,要倒掉了重蒸一碗,才是清清白白的人间。这群猪狗自己就是米饭里的沙子,不过凡事不破不立,破,就用他们好了。
释空道:“你远行不过一年,弘法才有起色就将你唤来,不怨为师吧?”
圆信微一躬身。他才不会讲,没有释空的召唤,他也决定离开邬州。他此去邬州,是存了考较谢麟、挑战谢麟的心思。最近两个月发觉谢麟在邬州做得虽不算好,也不算差,在邬州起事事倍功半,果断决定换个官员庸碌贪刻的地方,再图大事。
释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道:“实在是有些事儿只有你才能做,我们这些粗人大字不识几个,办事总没有你细心。”
圆信道:“不知教主有何吩咐?”
释空道:“哎呀,你这一路走过来,就没觉出什么来么?”
圆信道:“诸公高卧,百姓心中早有不满,这还用再看吗?”
坐在对面的一个年轻光头笑了:“嘿,圆信师兄真是大家公子,不过日子不知道柴米贵。”
圆信纹丝不动,年轻光头一只脚踩在椅面上,一只脚垂下来,腰背佝偻着,模样猥琐得紧:“嘿嘿,这里几个月没下雨啦,哈哈哈哈!要旱呐!去年、前年,这地儿收成就不好!那群当官儿的还天天催税,都装他们自己腰包里去了!今年也旱,压到明年,必得闹灾!老天爷也在站在咱们这边儿!”
圆信眉头微颦。弥勒教起事,一靠贪欲、杀欲煽动众人,二仗的是天灾人祸,百姓走投无路只好造反。天旱成灾,对想惹事生非的人而言,真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年轻光头的样子,终究让他不喜了。他宁愿跟谢麟那个庸俗的政客聊天!
释空斥道:“圆光,你那是什么样子?坐好了!”心里也叹,都是圆光这样的,烂泥糊不上墙,愁也要愁死了。看看圆信,要都是圆信这样的,也要将人气死!
圆信将目光放到释空脸上,仿佛想看出些什么来。释空大方地摊开手:“咱们一道筹划,起事的事儿,我干过。干过以后才知道,抄刀子上马不难,难的是杀完人以后,这个就要看你的啦。”
圆信道:“敢不从命。”
圆信有点怀念谢麟,谢麟一点也不怀念他,想起他来就咬牙切齿。虽听了程素素的宽慰,也觉得妻子说得有理,圆信毕竟令他难堪了。在处理圆信遗留问题上,谢麟难免下了狠手。
他与江先生两个,你一拳我一脚,将已经失踪了的圆信,打成了“拐带良家男子的妖僧”这是官方的说法。民间的传说就五花八门了,固然有说圆信是得道高僧的,更多的人喜欢鬼怪奇谈,香艳野史。圆信到邬州时日毕竟太短,又仅止自身一人,在与庞大的国家机器的较量中,明显露在了下风。
谢麟很不甘心,责令邹县令,查明与圆信过从甚密而未离开的人,试图还原圆信的思想,进而推测他的行动。秋收已毕,冬日正闲,邹县令将新的毛竹板子打成了旧的,却得到了令人惊讶的结果圆信居然是个疾恶如仇,要惩恶扬善,建设美好新世界的人?
邹县令将江先生请了来,问计于他。
江先生鄙夷地道:“那还做什么和尚?真有这个心,就该报效朝廷!再不济,耕田纳税,又或投军杀贼。还是有鬼!”
邹县令急道:“供状就是这样的,要不……春秋笔法一下儿?”
江先生道:“人是您审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您随意。反正呐,这邬州,不能出乱子!”
邹县令会意:“好。”又小心地打听谢麟有没有因为他办事不利而生气?
江先生笑道:“大令只管做好份内的事,使君何曾待人刻薄过?想高家那老棺材,现在不还活着?”
邹县令心道,得了吧,那还不是你们威胁的人家?老棺材敢以死相逼,就让他的子孙也跟着去死。不过谢麟除了将他们使得团团转,尤其他这个县衙与府衙同城的县令最悲催之外,倒是不会无故去整下官。有好事还会带上他们一笔,背锅也就背了吧。
江先生口气随意,礼貌还是到了,对邹县令道:“水利的事儿,大令可要上心呐。今冬还未下雪,可千万别大意了。”
邹县令道:“那不能!”又低声下气地,“先生大才,是老相公都夸奖的,我有一事,还请先生指点,必有重谢。”
“哎哎哎,不敢当!”
邹县令以为他是嫌弃自己只会说好话,打书桌抽屉里摸出一只锦盒来:“祖敏制的墨,您给掌掌眼?”
江先生吃了一惊:“竟还有这等好物?”
邹县令硬将锦盒塞给了江先生,长长一揖:“先生,在下自授了县令,已经十多年啦,明年就又要去吏部叫他们提着抖,求先生给指点一二。”
江先生将锦盒又放了下来:“我山野之人,找个东家混饭吃,你们官人们的事情,我不懂哒,不懂哒。”转身要走,却怎么也拉不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