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素素正给谢麟夹菜,闻言,筷子一抖,一块子糖醋鱼掉到了谢麟面前的小碟子里:“假账?”

江先生虽给自己立下了规矩,此时又忍不住多嘴了:“娘子以为呢?哪怕是令兄程公,也少不了要在账目上斟酌斟酌的。今年收成好了,就全堆上去,看起来是今年的政绩,明年收成不好了怎么办?地朝廷上做官儿,能全讲实话吗?那是傻子!还得防着朝廷里有傻子呢!常平仓的亏空,其一就是因为地方官想账面上好看,多报了收成,并没有那么多粮食上缴才闹出来的。”

说完,恨不得咬掉舌头。

谢麟嘴角一抽,代他给程素素解释:“不是生造的,是留些余地。”

程素素道:“明白了。我曾听说,譬如贡茶、贡酒等等,是不会将最好的进上的,就怕进上一回,来年宫里再要一样的拿不出来。”

江先生连忙喝彩:“对对对,就是这样!”一旁高据别过脸去,老师可真是……终于有趣了起来。

吃完了一顿酒,高据将“自以为很小心其实已经飘了”的老师扶回小院儿里,为他除掉外衣、鞋袜,给他打水洗脸,江先生还要教育学生:“对东家不可因亲近而生出狎昵之心,要像我……”

高据:……

灌了一碗醒酒汤,江先生清醒了一些,对高据道:“天不早了,你还不回家去?!你母亲和姐姐要担心了!”

高据道:“我今晚留下来伺候老师,明、后想请假回去。”

江先生从床上盘膝坐了起来,关切地:“怎么?家里有事?”

“家姐今年还想往北边榷场去。”

“哦,要送行。唔,叫她带些常用的药,路上好用……”江先生絮絮叨叨。

高据听他念叨完,才说:“是。”

江先生往后一仰,又弹了起来:“这被卧是不是换了新的?不对呀,我记得与东家讲好的……”四下一张望,“我这里的摆设是不是变好了?这是怎么回事?”

高据道:“是,换了。娘子说……”

“说什么?”

“给您养徒弟的,府里就不给我拨饭钱啦,从您那儿扣。”

江先生骂了句粗话,道:“你老师非得拉这犁不可啦!你姐姐是给娘子办事的吧?”

“是。”

“跟我说说,你都知道她们是怎么说去榷场的事儿的?”

高据叹气道:“我家也要与先生一般,非拉这犁不可啦。凡买卖上的事,娘子一应不过问。又多拿钱来,叫姐姐给府里带些皮子回来。说是,唉,去年带回来的那些,既是运气好碰巧了,就不能当常理,叫姐姐每年都这么碰巧。”

江先生拎起巴掌来,抽了自己一嘴巴,又躺倒了直乐:“哎哟喂,得了,躺倒认命吧!”

第132章 不能养患

高据提起被子抖一抖, 给江先生盖上, 将外间榻上的矮桌取下来,铺了自己的铺盖,再看一回江先生,走到外间躺下了。江先生摊平了四肢, 舒舒服服躺着,忽然问道:“今天的事,都看明白了?”

黑暗里,高据过了一阵儿才反应过来:“是。”

江先生带着浓浓的酒腔:“这样对你好!学着点儿。不以为做幕僚的,就是给东家出主意,还要学。做得人上人, 必有过人之处。咳, 傻子当然有,终归是少的,多少有些可取之处的。譬如娘子对你姐姐,你们能不喜欢吗?”

高据爬了起来,取了茶壶茶杯, 作斟茶给江先生喝的样子进了内室,边喂水边说:“那不能, 我们不是没良心的人。然而先生教过我,做事要么不做, 要么就要做绝,这又……”

江先生喝了半杯茶,骂道:“蠢东西!要看什么事, 要看什么人。已是对头了,难道要等他翻身,可怜也要等他翻不了身再可怜。对自己人,当然要留余地了。坐下来,我看你就没看明白。”

江先生想了一下高据的经历,觉得这学生是受了幼年事情的影响,耐下心来给他讲:“先说你的事情,为什么待我更优厚,叫我养学生,不是给你发月钱?这叫一道归一道,于我,是不与我抢学生,我不是教一个‘府里出钱养的人’,是专心带自己个儿的学生。

于你呢?专心跟老师,不用你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万一因府里与我生了嫌隙,反而学不好。等你学成了,出师了,要觉得你合用,再聘你。这是为你前程着想,不是为了显摆人家自己个儿善心。只有小家子气的,才会有什么好事都想落在自己头上,恨不得顶着全天下所有好名声,给出去一文钱天下人都知道了,夸她是好人。

以后呐,要做我这一行,第一就不能跟小家子气的东家。胸襟宽广的,前途都不会差,气量小的,你给他道登天梯,他也要摔下来的。人全靠一口气撑着的,气量小的,天生眼皮子浅。懂了吗?”

“是。”

“你姐姐的事情,与我现在给东翁做的事情,是一个道理。事不可做绝,做绝了也不能将话说绝。明天回去了,告诉你姐姐,娘子不管她经营上的事儿,可大面上的账,绝不可对娘子说谎。告诉娘子了,娘子心里有数,自然会为你们着想。你要瞒着掖着,说样样都好,娘子也以为样样都好,管你要出息的时候,拿什么给她?也不能说不好,真不好了,关了铺子算了!不能拿东家当冤大头。说实话就行。”

高据想了一想,道:“明白了。”

“做事呢,第一不是抢先下手,而是第一眼挑出什么要紧,然后再下手。好比读书做官,第一不是读书,是得知道考试考什么。如今考文章,你不念《论语》,跑去读佛经,念得再好,只好剃个光头,顶天了做个方丈。你说,都要读书做官了,还不知道读什么书?啊,世上就有这么蠢的人。

做咱们这一行的呢,也是一样,第一不是什么钱粮刑名,是长眼。挑对东家,挑对要做的事。跟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你有百般本事,也擦不干净他的屁股!”

高据听得入神,待要问时,却响起了江先生的鼾声。放下茶来,给江先生掖掖被子,踮着脚尖到外间躺下了。

第二天听到动静,早早起来。江先生已经醒了,垂着脚坐在床沿上。高据一面穿衣,一面唤小厮进来伺候。江先生扶着头道:“老了,老了,以后不能再这样喝了。”好像忘了头天晚上说的话一般。

看到高据,江先生说:“起来了就跟我吃个饭,赶紧回家去。唔,去把我那边柜子打开。地上那个,黑漆的。对,就那个,拿那个有抽屉的小箱子出来。”

高据取了箱子,递给江先生。江先生扶着头:“第三个抽屉,里头有丸药,带回去给你姐姐吧,路上兴许用得着。”

高据郑重谢了江先生。江先生道:“行啦,去吧。”

高据回到家里,将江先生的药转交给高英。高英笑道:“巧了,娘子也给了我些药好路上用,这一样却是没有的。正好补上了。”

高据道:“这是先生自己配的,有用的。”又将江先生的话转给高英听。

高英道:“你们聪明人说话做事可真麻烦,弯弯绕绕的回来了,还不是一个意思?爹在世的时候不就教过我们的?老老实实的做人,总不会吃亏的。”

高据冷笑道:“还没吃过大亏呢?”

高英道:“我说不过你,老实又不是傻子,咱们那是不走运。现在时来运转了,还是老实些好。”

高据也不想这两天的时间都浪费在与姐姐争执上,不再提这个话,只问高英准备得如何了,又要跟她去看准备好的货,又说:“那些伙计们,我请他们吃个酒吧?”高母也是这个意思:“还是家里有男人出头好。娘子那天不是也说了,叫你挑几个得用的来,就不用你自家东奔西走的,你也辛苦,我也悬心。”

唠叨了许久,高英只管听着,也不说话。谁不想安逸着过呢?可看看她爹死后这一家子的经历,高英就不肯闲着了。哪怕路途对女子并不友善,她也要咬牙撑下去。

高据将伙计见完了,套出了人家祖宗八代,才放心让姐姐跟人家上路。回来便想观察一下,江先生等闲不这么拼命夸人,但是这几天将娘子夸得不行,必有什么缘故。

不意江先生忙着做账,忙着做秋收后租税的事情,整天泡在文书里,几乎没有别的举动。程素素那里就更安静了,因江先生回来了,高据连文章都不能送到后宅去给她点评了。

今年年景不如去年,如何做账,是个大学问了。去年要报得好看一点,一是谢麟需要政绩,二也确实是丰年,谢麟一番整顿,确实出了成果。

今年则不然,天旱,虽然最后下了雨,到底收成不如去年。再则钦天监等给谢麟的信里写得并不乐观,没有成灾,但是谁也不能保证明年的年景。要为明年做预备。明年年景好,皆大欢喜,继续不好,还得愁。

邬州不似程犀如今的辖地,有香料等出产,邬州的特产既不成规模可以有大量的收入来换粮,地方也不在交通枢纽,有往来客商。还是要靠产粮。

江先生除了权衡邬州,还做了另一件事情,让王瑱等商人去邻州经商时,收集了邻州的情报。如果大家都灾着,邬州就也报个灾,多截留一些粮食在州府。如果大家都好,那就少报一点。无论如何,都要压四邻州府一头。

这样的时候,程素素就更不会再生事了。每日里,她就写写字、读读书,拿着谢麟的旧笔记,做一做旧题,再研读谢丞相文稿,研究邸报与京城的消息。其次才是关注府里的情况,尤其是谢麟的生活情况。

她得做出个悠闲的样子来,太闹腾了,显得州府不关心百死活,只会寻欢作乐。一旦有什么灾情,容易被引导产生不好的影响。太紧张了,又会人心惶惶。

程素素也就抽个空,隔几天去趟道观,有时候也去寺庙。出行的时候即便骑马,也不纵马狂奔。偶尔也乘车,带着仆妇去上个香。盘龙观也去,铜佛寺也去。

她先去的盘龙观,观主见到她,露出见到救星一样的表情来:“没想到娘子还会再来。”

程素素奇道:“我怎么就不会来了?”

那观主迎过来,陪着且行且说:“铜佛寺香火极旺,几乎要压了那边那个破庙了。”他与慈悲寺和尚是老对头了,没想到弄到最后,一起被个铜佛寺给欺负了。

“做道士要厚道。”

“不是贫道背后说人长短,这铜佛寺兴旺得蹊跷,真得小心。那个圆信,人都说他方正,可他办的那个事儿,不定怎么男盗女娼呢。”观主也是憋屈得狠了,幸亏是今上崇道,但凡皇帝略没那么痴迷,他是绝对干不过铜佛寺的。

这怎么行?!观主对圆信忌惮已极。

程素素站住了,问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话不管和尚还是道士都得信守的。”

观主急道:“那别是个走旱路的吧?”

“呸!”卢氏赶紧啐了一口,护着程素素要带她走。

观主道:“真的,他不沾女色,可收了些精壮男信徒,还亲自指点呢。”

程素素喷了:“话不能乱讲的。难道要他拐骗良家妇女来自证不成?胡闹。”

观主道:“反正,我看他不像好人。娘子想,道家的,贫道熟。秃驴家的事儿,贫道也与他们打过不少交道,也不生。就没见过这样儿的。”

“你该多打会儿坐,静静心了。”

程素素不再理会观主对铜佛寺的评语,三清前敬过香,问观主:“今年香火不如往年?”

观主灰溜溜地道:“今年收成不大好。秋收后,正是仓满库满的时候。布施得多不多,就看他们收成好不好。”

程素素叹道:“冬春要艰难啦。”

观主道:“我们也施粥的,娘子知道的。”

“铜佛寺呢?”

“他们往年自己都吃不饱,今年……听说呐,有人宁愿自家吃不饱,也要舍米给他们。”

“是吗?那倒要去看一看了。”

观主本来是给铜佛寺上药眼的,不想竟给对手引路,顿时目瞪口呆。

程素素一笑,也不立时就去。辞别了观主,回到府衙,先将今日从观主那里听来的事情告诉谢麟:“本想安安静静的不招惹是非,事情偏凑了过来。是不是觉得铜佛寺更有意思了?”

谢麟捏捏鼻梁:“是呢。”

“我再去看看?”

“不要自己去,约邹家娘子同去嘛,他们家的女孩儿就罢了,哪个女孩儿都甭带去。”如果可以,谢麟还不想自己老婆去呢。

程素素捏捏桌角,绷着不肯笑:“好。”

“一定要小心的。”

“只要你的事做好了,邬州平安,我就平安。”

“知道,”谢麟声音淡淡的,不经意地道,“自己不要去探问铜佛寺的事,看一眼,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我才没那么多好奇心呢,盘龙观一准儿比我更想知道。”

“他们也不顶用。还不如寻别家和尚呢。”

程素素挑挑眉:“那算了,不去了。和尚也没什么好看的。”

“那就不看,也没什么。”这才是谢麟的真心话。僧啊道的,有什么要紧?业余生活打发时间而已,如果不是有一个崇道的皇帝,大家花在僧道身上的时间只会更少。

程素素又窝在了府衙里,给亲友们写信互致问候。待到谢麟这里处置完今年要押解的粮草银钱等事,衙门上下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接到王麓的贴子,邀她同去盘龙观。

谢麟扼腕,原本闲了下来,他还想跟媳妇儿一起逛街的呢。因周边的州府收成比邬州更糟糕一点,谢麟在江先生的帮助下,既留了些库存,又将自己的业绩做得好看,心里正美。不在这个时候跟媳妇儿秀一秀,要什么时候?

眼下得先放人。

王麓看起来比之前成熟了些,见到程素素就笑了:“果然,我就知道,到观里来邀你就对了,换了旁人,都不乐意。”

“怎么?”

“她们还是爱去铜佛寺,真是奇了怪了,居然还这么爱去!圆信此人,心机很深呐。”

“看看呐,又不少块肉。也只是看看而已。”

“这么讨厌,不爱看的。”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盘龙观。毫不意外的,观主这次又向程素素爆了新料:“官府这会儿得征役伕押解粮草银钱、修水渠啦,可听说,他们都不爱去,宁愿白给铜佛寺干活,修新庙!还自带干粮,还给庙里布施。这不是跟官府抢人吗?”

王麓皱眉,对程素素道:“这可不是好事儿。”

程素素对观主道:“这事我可管不着。”王麓欲言又止,程素素对她摇摇头,此事确不是她能下令管得了的。现在也确实是需要些精神鸦片的,但是不能让圆信再坐大了。程素素对观主道:“一个外来和尚,将本地僧道都比了下去,还好意思告状呐?想办法呀。”

观主哭丧着脸:“怎么会没想呢?又是施粥,又是赠药的,可他们吃完我的饭,有了力气,跑秃驴那儿修庙了。”

程素素道:“知道了。”这就不大妙了呢。

王麓也无心再在道观里游玩了,回程挤上了程素素的车,低声道:“这个圆信,有些邪门了。”

程素素道:“别乱说话。”

“当时我鬼迷了心窍,现在想想,他不像走正道的人呀。”

“只要他没有犯法,就不能因喜恶而处置他。”

王麓郁闷地道:“是啊……哎,叫这事儿弄的,我还有件事忘了说了。家里,叫我回京过年呢。以后,怕难再见了。”

程素素一怔:“难道?要说恭喜了?”

“谁知道呢。”

“也未必就见不着了,以后的事情,说不准的。什么时候动身?”

“哥嫂的意思,等他们备好了年礼,我跟着一块儿走,人多,好有照应。”

“那约个日子,我这里的人也一道走,更有照应了。”

王麓这才笑了一下:“那更好了。只盼着能下一场雪,咱们痛痛快快的吃酒赏雪才好呢。回到京里,再想这么惬意游玩,可就没有了。”

“那我备好了酒等你。”

“好呀。”

与王麓说话时轻声细语,回到府里,推开书房门的瞬间,程素素表情就严肃了起来。

扫一眼里面,谢麟、江先生师徒,看雨等侍仆,程素素对小青道:“把门关上吧。”

看雨知机,来与小青一道出去将门带上。高据也要起身,江先生道:“你站下。”

程素素与他打个眼色,对谢麟道:“不再能放纵啦。放纵下去,是养虎为患了。”

谢麟道:“你说的是?”

“圆信。”

江先生道:“东翁却才也在说,铜佛寺的香火,旺得很呐。他敢收粮,就叫他收。帮东翁存着,有什么不好?”

“弥勒教就很不好了。”

高据一惊:“弥勒教?怎、怎么会?”

第133章 意料之外

程素素过来之前, 江先生正与谢麟说的, 也是铜佛寺的事情。铜佛寺不正常的扩张速度, 本身就是一件极诡异的事情, 绝不是府衙所乐见的。然而说到圆信的真实来历, 无论是谢麟还是江先生,都不能确认。

惊讶的不止是高据, 不过高据既然先叫了出来,江先生与谢麟就对望一眼,默默地装起高深,露怯的事情,当然要给年轻人机会去做!二人也好奇, 程素素怎么能这么笃定的呢?谢麟是与弥勒教打过交道的,尚且不能确认。

高据也不负二人所望, 结结巴巴地道:“这、这、这不能开玩笑的。”他是老师养的,不是府衙养的, 有些话就能说出口了。

程素素在谢麟身边坐下了,道:“我看差不多是了。”

谢麟清清嗓子:“怎么说?”

程素素给了他一个白眼:“又来考我了?你不是已经见着人了吗?”

高据咕哝着:“就是个想显摆的和尚, 有些讨厌。看着不像个正经和尚, 可要说弥勒教,也不能就这么定了呀。”

“三武之后, 还有大胆的和尚吗?”

“三武”是个什么鬼?高据茫然。江先生咳嗽一声, 低声给他解释,这是仨皇帝,因谥号或者庙号里都带一个“武”字, 都打击过佛教,所以合称三武。分别是北魏的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三个人,都是佛家十分讨厌的皇帝。客观地讲,经过这三位之后,佛教比之前和气了许多,也老实了许多。这么肆无忌惮,还连知府都算计上的,都绝种了。

而不老实的和尚,近来只有一支弥勒教。

高据低下头。男子对女子总会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她们总是叽叽喳喳,见天儿地关心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算计些根本没意义的东西。一次两次地发现自己有些事情上被比下去了,高据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才行。先生说得对,不能只懂钱粮刑名。虽然还是有些不大明白。

江先生接过了学生的话茬:“圆信胆子是不小,眼下顶多能说是有传道的野心,这也不算罪过。朝廷对度牒一向管得严。”也正因如此,江先生才没有将圆信往危险里去想。

程素素掰着指头道:“没有度牒而心向往之的,才可怕呢。在这样的年景里,广收布施,亲信的信徒都是壮年男子,粮有了,兵有了,又不归朝廷直接管,信的是佛祖不是朝廷律令。纵然不是弥勒教,也不能叫他坐大了。坐大了,就是地方官失职。”

江先生也不捋他的胡须了,抻直了腰杆,与谢麟对望一眼。先前他们讨论的,乃是这个圆信有野心要做宗教首领,扩建寺院,收受信徒的布施,扩大铜佛寺的影响。他自己也通过逃妾案子等,刷了不错的声望。

这一套并不新鲜,所以才有江先生说的“帮东翁存着”,一旦铜佛寺的经济势力扩大得伤及本地赋税根本,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将他们给干翻了。对此,江先生毫无愧疚。

谢麟也说:“圆信初来乍到,至今不过一年光景。邬州又不是那等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弥勒教难以扎根不说,眼下也是没有实据的。”随便找理由是一回事,随口编造理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程素素道:“我一样一样的说,你们听听有没有道理?”

谢麟道:“好。”

“第一,无论是有度牒的僧道,还是乡间跳大神的,在什么人身上花心思回报最高?老人、妇女,青壮是最后的选择。如果是正信,则众生平等,只看悟性,也不会只挑青壮男子。要只守着一亩三分地呢,就要像我家那样,收年纪小的弟子,最好比自己小十五岁以上,从小教养,长大了养老送终继承衣钵。搜集青壮,除了做打手,我想不到别的用处。”

“第二呢?”

“你也说过,这上上下下,油都浸透了。是极乐世界吗?”指着高据,“问问他,没有咱们到这儿,他要怎么跟族里周旋?咱们做事,以三年为限,长则六年,没想着一朝就海清河晏的吧?弥勒教也不会。我听过他讲经,讲的都是因果故事,淋漓畅快。人心的激愤都被激起来了,只要有一个引子,好像将木柴晒干,一点火星就能点燃。不需讲什么杀戮教义,就能煽动百姓啦。”

“有这几样,已是无弥勒之名,而有弥勒之实了。不作弥勒剿,也要防它生事,为人利用。”

江先生道:“没有实据可不行呐。不过娘子说的,也有道理,万事稳妥为上。东翁,正好今年农忙已过,就救一救这个圆信吧。哪怕不是娘子说得这样可怕,他这么闹下去,也有犯国法的一天,早早教他做人,也免得他日后受苦,才是真慈悲呀。”

不要脸到家了!高据默默地记下了这一招。

谢麟道:“不错,什么郑伯克段于鄢的把戏,我也不屑去做。”

江先生道:“趁他未成气候,先找个由头搜一搜铜佛寺。敲打敲打。”

程素素道:“那你们可小心了,这一位不好对付的。”

江先生道:“这么早就被察觉了,有什么难对付的?”

程素素噙着一抹古怪的笑,含蓄地道:“他从出现开始,就很可疑了。”

“这样一个精彩的和尚,以前寂寂无名,确实可疑,”江先生赞同,“莫不就是释空本人?”

“不是,”程素素肯定地说,“他比释空难对付得多了。那可是一个能与咱们谢先生打半天机锋的人,释空可没本事。他的来历或许还有别的故事呢。谢先生还记得,为何去见他?”

谢麟突然想起了王麓,当朝探花的亲妹妹,是怎么生起“这个和尚还俗或许就能有功名前程”的想法的?她当明白,功名岂是随便能考取的?为何还有这样的信心?甚至央了程素素,要谢麟去亲自考较一二?可见圆信带着些令上流社会接纳的气质,说不定本身就是出身于这样的家庭,这背后的故事就更耐人寻味了。

不过因干系女子闺誉,谢麟与程素素都不明着提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