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芍呆愣许久,顿时嘤咛一声,她想揍人。

她错了!她不该坚持让他去师父屋里说一声的!

夏芍顿时连爬起床的力气都没了,她实在不知今早要怎么去跟师父请早安,索性在屋里躲了一天,连早餐午餐都是在房间里用的。她让徐天胤去代为问早,说自己在屋里忙着复习功课,晚上再去陪师父用晚饭。

这一天,夏芍确实是在复习功课,只是早起后给艾米丽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周一去地政总署那边重新递交申请,然后等批复就可以了。

夏芍这么快就把事情搞定了,让艾米丽有些意外,但也有些心服。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跟随的董事长简直就是女超人,她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把学业和公司的事兼顾好的,而且,她在兼顾这些的时候,还在给人看风水,为公司积累人脉。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但夏芍说永嘉小区是艾达地产的了,那就自然不会有差池。虽说是周末,艾米丽也赶紧去公司准备材料了。

夏芍一直在房间里看书到傍晚,这一天都没去前头看师父,她很是过意不去,因此决定晚上亲自下厨,做上一桌子好菜,好好陪师父吃顿饭。

周末因为夏芍回来,因此住在不远处别墅里的张氏一脉的弟子们也会到唐宗伯这里来聚聚,夏芍早晨会进厨房熬粥,但做菜还是头一回。

一群人盯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大餐,张中先先笑了,“哎呀!内地的菜,香港虽然也有餐馆,但是地道的内地家常菜可是很多年没吃了,我先尝尝!”

说完,也不管唐宗伯还没动筷子,当即便往糖醋鱼的盘子里夹。

筷子还没落下,温烨在坐在椅子里,目光往菜上审视般地扫了扫,找茬,“能吃么?没毒吧?一般颜色好看的东西,都有毒。”

温烨爱挤兑夏芍的事,弟子们早就习惯了,反正他从小就这么个性子,而夏芍也不怪他,反而每次两人对上都有好戏看。

果然,夏芍当即便笑了。她笑容甜美,边笑边夹了筷子茄汁鱼丸往温烨面前的碗碟里一放,慢悠悠道:“没事,再毒的东西到了你嘴巴里,也都不是毒了。”

温烨一愣,桌上的人都愣了愣。

所有人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夏芍是在拐着弯地说温烨嘴巴毒,就算菜里有毒,他的嘴巴也比菜毒。

温烨皱着小眉头,一时半会儿还没转过弯儿来,但他知道夏芍说他的话,绝对不是好话!直到周围的人都噗嗤噗嗤地笑起来,温烨才怒瞪一眼夏芍,筷子戳了鱼丸,狠狠塞进嘴里,大力地嚼,像是在嚼某人的肉。

在温烨跟食物有仇似的吃着菜的时候,其他的人却都是眼神接连亮了亮。夏芍的母亲李娟做得一手好菜,夏芍前世就跟着母亲进厨房,虽然跟曲冉要做厨师的标准不一样,但也是做得一手可口的家常菜的。

张氏一脉的弟子,有些人也是师父在内地收的弟子,跟着师父在香港或者到国外发展,地道的家常菜可是有些年头没吃到了,因此尝过之后都很欢喜。这其中,尤以张中先感触最深。

他像是想起了年轻的时候,“我们那年代,正是苦时候。哪吃过这么好的菜?但这、这里面,家乡的味道,还是能尝出来的!想不到,芍丫头还有这一手!这丫头,真是什么都深藏不露!不行,既然露了一手,以后周末的菜就交给你了!”

张中先一口闷了杯中酒,笑得像个孩童,“不论玄门辈分,我怎么也是老人家了。年轻人要懂得孝敬老人家!以后下厨的事,就交给你了,不准推辞。”

夏芍笑了笑,准备这么一桌子菜,老实说花费的时间是不少的。但既然张老开口了,她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复习归复习,纵使不能周末承担起一日三餐的厨事来,每周末给老人准备这么一顿大餐,也是要的。

但夏芍刚想点头,唐宗伯就摆了摆手,“小芍子要忙学业,你就别挤她的时间了。”

唐宗伯说完张中先,就去说夏芍,“年轻人,身子骨是好,可是也要合理安排时间,不管什么事,都别太累了。”

老人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去看夏芍,而是眼望着桌上的菜,怎么听都有些话外音。

夏芍轰地一声脸红了!其他人看出夏芍脸色有异,但却都闹不清楚状况。夏芍在暗地里狠狠掐了一把徐天胤的腰,脸上却笑了笑,赶紧转移话题。

“师父,明天戚宸和三合会的坐堂林别翰可能会来拜访您,您就先别去风水堂那边了。”

“嗯?”唐宗伯果然一愣,张中先也看向夏芍。

夏芍这才把昨天学校门口的事复述了一遍,直到此时,说起这件事,她依旧脸色发寒,而唐宗伯在听了以后却是叹了叹。

“林别翰这个人,道儿上是很有名的。这是个忠重之人,身手也不错,外家拳的高手。常言道,虎父无犬子,这话也不尽然。我早年看见他的时候,说他命中有私生子,若不好好教养,必成一害。他当时与他妻子感情很好,一心觉得既然我说了,他便会想法杜绝。没想到,注定的事还是没办法改。而他儿子,最后竟然是犯在小芍子手上的。唉!”

相对于唐宗伯的感慨,张中先则怒哼一声,“做得对!就该叫戚家小子跟那小子的爹来道歉!上回掌门师兄可是亲自登门去他戚家道歉,这回就该轮到他们!玄门和三合会,哪个也不差,他们的命是命,咱们的就不是了?这歉必须得道!”

昨天的事,虽然夏芍说她和徐天胤被三合会的人拿枪指着,但以两人的本事,明着来,对方的枪伤不伤得到他们,唐宗伯心里还能没数?但徐天胤是他的大弟子,自小在他膝下长大,他把他当儿子看待。林冠扬言要打死徐天胤,唐宗伯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只是他的心性修养不像张中先那样表放于外,嘴上说的话并不激烈,但表情却是冷淡下来,并且对夏芍对身为普通人的林冠下符煞的事也只字不提。

夏芍了解师父的性子的,他常教她不可妄欺凡人,但对于对方欺负到头上的事,他向来是极为护短的。因此,见师父的表情她便知道,明天他必然会留在宅子里,替师兄讨个公道回来。

第二天,唐宗伯果然没去老风水堂。

而一大早,果然有人敲响了唐宗伯宅邸的大门。

出人意料的是,来的不是两个人,而是四个人。

戚宸、林冠,另有两个人,夏芍不认识。

其中一人推着林冠坐着的轮椅,眉眼与林冠有些相像,但年纪已有五旬,身材精实,目光如炬,握着轮椅的手更是指节粗大,一看就是常年练就硬气功的练家子。

夏芍并未亲自来开门,今天她特意留了名张氏一脉的弟子在宅子里,有人敲门便让弟子去开门。而她难得端出掌门嫡传宗字辈弟子的架子,陪着师父和师兄在堂上喝茶。

四人由弟子领着来到待客的厅堂时,夏芍只是抬了抬眼。

她一眼便断定那名推轮椅的人,便是林冠的父亲,林别翰。

夏芍无视林冠看见她之后,一脸惊恐的表情,接着便看向戚宸身旁。

戚宸的脸昨晚受了伤,今天嘴角还肿着,乌青一块。但他却是看起来一点事也没有,走路依旧迈着大步,看人狂傲霸烈,一进来便先看了夏芍一眼。

夏芍的目光却落在戚宸身旁的老人身上。老人约莫七十高龄了,头发花白,但身体却很硬朗,走路不用手杖,步子迈得大马金刀,眼眸鹰隼般锋锐。明明年事已高,看人一眼却能有本事叫人双腿发颤。

这样的老人,除了戚宸的爷爷,夏芍不做他想。

果然,戚老爷子一进了厅堂里,唐宗伯便放下茶杯,笑着站了起来,“还以为今天就宸儿和别翰过来,大哥怎么也来了?咦?宸儿的脸怎么了?”

戚宸的脸是昨晚被徐天胤揍的,这事因为涉及到私事,夏芍便没跟师父说,没想到,师父倒问起来了。

戚老爷子一笑,他笑起来也是一派狂妄意态,戚宸看样子还真继承了他几分性情。他摆了摆手,声音洪亮高阔,“没什么,跟人打架打输了,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戚宸的功夫是不弱的,而且在香港,谁敢动他这个三合会的老大?

唐宗伯一听戚老爷子的话,便猜到了与夏芍和徐天胤有关。他看向两人,戚老爷子却是又一摆手,“黑道上混的人,动刀动枪都是常事,打个架而已,没什么稀奇的。况且,技不如人很多时候就得搭上命去。对方只是打了他一拳,已经很好了。”

话虽这么说,戚老爷子的目光却是看向徐天胤,目光锐利,不怒而威。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是看了徐天胤一眼便将目光转向了夏芍。

他看夏芍的时间反而久些,目光同样鹰隼一般,像是要将她看穿般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这才又看回唐宗伯,说道:“没事,今天来不是为了宸儿的事,为的是阿翰儿子的事。”

戚老爷子看向林别翰,而林别翰则抬起眼来,看向了夏芍。

第三卷 香港斗法 第六十六章 道歉与辩论

夏芍看见林别翰看来,却没看他,而是望向戚老爷子,与徐天胤站了起来。

“戚老。”夏芍向戚老爷子行了个晚辈礼,“请上座。”

“嗯。”戚老爷子颔首,神态威严,却又将夏芍上下打量了一遍。他也不用戚宸扶着,迈着大步就到了上首,跟唐宗伯一左一右坐在了上首。

弟子进来给戚老爷子和戚宸上了茶来,戚宸给唐宗伯行了礼,坐去他爷爷下首的椅子里,抬眼看向夏芍。

夏芍见戚老爷子坐下,便也跟徐天胤坐下,自始至终,她没理会过林别翰。

林别翰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但碍于江湖辈分,他先跟唐宗伯打了声招呼,“唐老,您老回来香港,晚生第一次登门拜访,却是为了犬子冲撞令徒的事,说来实在无颜见您啊!”

唐宗伯喝着茶,也不说让林别翰坐,只抬眼看了看他,不冷不热道:“别翰啊,你年轻的时候,我曾提醒过你,你命里有个私生子。你不在意也就罢了,疏忽管教便是你的错了。所谓养不教父之过啊。”

林别翰低着头,年过五旬的老者听着唐宗伯的训话,看起来脸色复杂。

他当初并不是没有听唐宗伯的,相反,他知道唐宗伯第一风水大师的本事不是浪得虚名,因此很信服。他一直很小心应酬时女人的事,但没想到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还是出了差池。出事之后,他觉得愧对妻子,更对设计他的女人恨之入骨。要不是因为那女人跟李家有些亲戚关系,这世上便不会再有那个女人,如今的儿子林冠也不会出生。

他尽管出生了,他却不愿意承认这个儿子。看见他,他就想起那个心机深沉、设计他,并且跑去他妻子面前蛮横耍狠的女人,想起这孩子身上流着那女人的血,他便觉得不太欢喜。而且,见到这孩子,他便想起自己曾愧对过妻子一回的过往,只觉不堪回首。

他原本并不想管他们母子,但没想到,妻子瞒着他,以他的名义每月供养他们母子,直到许多年后才被他发现。

妻子与他是青梅竹马,他还没有加入三合会之前,没什么本事。凭着自幼练就的武艺在街头杂耍为生,没想到得罪了当时一个地痞恶霸,他派人上门寻仇,当时妻子怀有三月身孕,那些畜生还想要侮辱她,她受惊躲避之时流产,从那以后就不能再孕。她是个很传统很善良的女人,在他们最艰难最痛苦的岁月里,一直默默地支持着他,待他知寒知暖,十年如一日。

他发达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妻子好的生活,但却发现她一直有个心病,那就是没有办法为林家延续香火。妻子为此一直觉得愧对他,直到临死前,她的遗愿还是希望他能让林冠认祖归宗。

他一直觉得,她是个傻女人。但他这一生,虽然做过错事,却只爱这个傻女人。因此,他才愿意遵从妻子的遗愿,对外承认林冠是他林别翰的儿子。

他承认了林冠,却没有承认李氏,但他们母子却借着他在黑道的名声得了不少好处。而且,他承认林冠的时候,他已长成,打架闹事,不学无术,那些街头小混混的习性染了个透彻。

林别翰虽然是黑道的人,但他最恨街头的那些小混混,因此对儿子很是不喜。他也不是没有训斥过他,但发现他只会当面听,转身就去胡闹之后,他便懒得再管。

而他懒得再管的结果就是儿子得到他的承认之后,身份今非昔比,黑白两道人看见他都愿意给点面子,他从以前的小混混变成公子哥儿,被一群所谓上流社会的人带去见世面,又染上了纨绔子弟的习性,简直就是顽劣不堪!

林别翰心里虽然是恼怒,但对林冠一直是眼不见为净的心态,只要他不惹出什么事来,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这小子虽然混,也并不是不机灵。他知道谁是他可以惹的,谁惹不得。香港那些黑白两道的名流,他都会掂量掂量分量,够他欺负他才会欺负,欺负不得他便会巴结。这虽然让林别翰很不齿,但好歹儿子因为这样,一直没惹到不该惹的人。

原以为,一直会这样大事没有,小事不断。没想到,就出了大事。

他居然把唐大师的亲传弟子给惹了!

还是一惹就惹了两个!

唐大师一生就收了两名亲传弟子,都被儿子给惹了!

林别翰知道了以后,恨不得把儿子绑起来送过来赔罪!但他伤得很重,再次被送进医院之后,便咳血不止,接着昏迷了一天一夜。今早他有些好转,他二话不说便把他带来了!

这儿子,他虽是不喜的,但却想要留着他的命。不为别的,只为他对妻子的承诺。这也是之前他听说儿子出车祸险些遇害之后,放出话去要找寻凶手的原因。

只是没想到,他那个时候就把唐老的两名弟子给惹了!也没想到,他的这么一句话,让帮里损失了四五十名兄弟。

这都是他的错,他不仅要给唐老赔罪,还要对三合会有个交代。

林别翰低着头,目光落去轮椅上。儿子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浑身已经包得不像个人样儿,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他还睁不开眼,没想到,到了唐老的宅子里,精神反倒好些。也不知是因为唐老宅邸里的空气异常新鲜的缘故,还是因为看见了唐老的两名弟子惊吓所致。

林别翰不知道,这两个原因都有。

唐宗伯的宅院里是布了太极聚气阵的,对人的元气补养很大,林冠在这宅子里,无形之中缓解了符煞对他身体元阳的侵蚀,令他身体舒适很多,这是其一。

其二,林冠在看见堂上坐着的夏芍和徐天胤时,也确实受惊不少!

他前天下午被戚宸一脚踹晕了过去,什么时候被送去医院的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今早才醒,接着便被父亲绑在轮椅上带上车,来到了这座宅邸。

直到在车上,父亲才训斥他闯了大祸。

他惹的那两个人,竟然是在华人世界很有名望的第一风水大师唐宗伯的嫡传弟子!

那名男人和少女,林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跟前段时间在媒体报道上看见的容貌不一样,但父亲说的话必然不会有错,他没有必要骗他。

眼前在椅子里坐着喝茶的这名少女,就是前段时间在余家赢了余九志,帮唐大师报仇雪恨,重新返回香港的人!

怪不得!怪不得她跟戚宸认识,怪不得戚宸对她那么客气,原来她是唐大师的弟子!

论江湖辈分,她比他父亲的辈分还高。因此此时她坐在那里连眼也不抬,而他们父子站在堂上,好不尴尬!

林冠想死的心都有,只觉得脸上涨红。那天,戚宸根本就不是来为他撑腰的,而是他闯了祸,惹了不该惹的人,把戚宸给惊动了的!

林冠抬眼,惊恐地看向夏芍,这回眼里不再有前天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懵愣表情,取而代之的全是惊恐。

她说,他只有三天可活。

那、那今天不就是最后一天?

林冠再不敢去怀疑夏芍这句话的真实性,风水师听说都有些神鬼莫测的手段,他想起那天她飞降到自己面前时,是曾经画了个很诡异的图案!

他、他被诅咒了?

林冠想转头看父亲,让林别翰救他,但他的脖子转动不了。

林别翰这时已经开口说话了,他严厉地看向儿子,说话声音都发沉,“你自己惹的好事,自己收拾吧!”

林冠知道父亲不可能真的叫他自己收拾,不然他当初不会说要帮他查凶手,今天也不会陪着他来。因此,他很快反应过来,父亲这么说,就是在让自己道歉,然后有戚老在,这事儿不看僧面看佛面,他的命就有救了!

因此,林冠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和嗓子发出声音时拉扯般的痛处,赶紧看向了夏芍,“夏、夏小姐!我错了、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狗眼看人低!你你你、你留我条命吧!我发誓,再、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见儿子这副贪生丑态,林别翰皱了皱眉,脸色难看,握着轮椅的指节都使力凸起。

夏芍却坐在椅子上,眼也没抬,手里端着茶杯,神态冷淡。

林冠一看,便知夏芍不接受,便赶紧又说道:“夏小姐,我我我、我真不知那晚车里的人是你,我要是知道,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你你、你说,要怎样才肯饶了我,我、我照做!一定照做!”

夏芍还是不抬眼,垂着的眸却眯了眯,“你找错道歉对象了。”

林冠一愣,这才看向徐天胤。他一直坐在夏芍身旁,目光在身旁少女的茶杯上,她放下茶杯,他便从旁添些。其余时间,他的目光一直在戚宸身上,与戚宸面对面对视着。虽说他气息孤冷,存在感并不低,但林冠一直觉得这件事是夏芍说了算,因此他才向夏芍道歉的,如今听夏芍说他搞错了道歉对象,林冠这才赶紧看向徐天胤,把刚才对夏芍求饶的话原模原样地又对徐天胤说了一遍。

林别翰在后头听得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堂堂三合会坐堂,黑道声名赫赫的人物,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软骨头的儿子?

戚宸也是连看也不看林冠,仿佛觉得看一眼都是浪费。而戚老爷子也同样沉得住气,看起来并不像是来当说客的,倒像是闲来喝茶,看看义弟,看看晚辈。

唐宗伯也只由着夏芍,什么话也不说。

这一切都把林冠急得汗都出来了,他还以为他道歉过了,这些人就都会打圆场帮忙求情,怎么、怎么一个人都不说话?

就在厅里寂静如死的时候,夏芍抬起了眼。

她看向林冠,神态依旧冷淡,问:“你今天是来道歉的,想让我和师兄饶了你?”

林冠一愣,呐呐地嗯了一声。他就是来道歉的,刚才说的那一大堆,不都是道歉的话吗?她是没听见还是…

正当林冠这么想,忽见夏芍目光一寒,他顿时一个冷颤,颤得浑身都疼,慌忙收起其他心思,不敢再想。

只听夏芍问:“你险些伤了我的胳膊,将我带出车外。我师兄伤了你的胳膊,让你跌落桥下,这账,算不算两清?”

两清?

林冠脸色发苦,他根本就没把她拽出车外,自始至终伤的都是他好不好?

但他却不敢说什么,忙道:“清了!清了!”

夏芍垂眸,又问:“那你带人寻仇,我们打了你的人,两清吗?”

“…”林冠脸色更苦,都是夏芍和徐天胤在打人,他的人哪里动得了他们一根指头?

“两清!两清!”林冠不敢说这话,慌忙又道。

“砰!”夏芍把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放!脸色发寒,寒得林冠的心肝儿都跟着一颤,“那你扬言要打死我师兄,我打死了你的人吗?”

林冠咕咚咽下一口唾沫,那些人…确实被打死了哇!不过,是被戚宸打死的。

“没、没有…”林冠不知夏芍要说什么,他只是顺着她的话,以求她快些撒气完,饶了他的小命。

“那这账,怎么清?”夏芍寒着脸问。

林冠愣住,戚宸也看向夏芍。

认识她不久,也知她是不易动怒的性子,除了渔村小岛后面的庙里被她骂过一回,事情起因略有不同外,她动怒,似乎都与身旁的男人有关。

师兄,我的嫁…

不知为何,脑海里会突然浮现出那晚少女说这话时唇角的微笑,戚宸顿时眯了眯眼,脸色很不好看。他嘴角还带着青紫,目光的力度却半分不减,一眼落在徐天胤身上。徐天胤抬眼望来,两人对视,厅堂里的空气便像是烈焰遇上了冰霜,两重天。

这样的气氛里,林别翰开了口。他看向夏芍,沉着脸说道:“夏小姐,犬子莽撞,冲撞之处还望见谅。他是没有那个本事伤害徐先生的,而且三合会的那四五十名弟兄也已处决,四五十条已故的人命,还抵不上徐先生完好无损?这账,怎么看都是清了吧?”

林别翰对夏芍是有些意见的。他知道,论辈分,夏芍在他之上。但论年纪,他怎么也比她年长许多,从进了厅到现在,连让他坐坐的话都没有,更是连看他都没看一眼,这无疑是态度很倨傲的。林别翰在江湖上也是有地位声望的人,那些地位声望都是靠他的血汗一点点拼下来的,可以说是腥风血雨里滚过半生,他尊重江湖地位,却更吃实力和资历那一套。

论辈分,夏芍比他高。论资历,她比他差得远!这态度,林别翰是有些受不了的。

却不想,夏芍霍然抬眼,一眼扫来,脸色一点也不比刚才对待他儿子时好多少,反而呼喝一声,“荒唐!我做事,向来是冤有头债有主,那四五十人不过是听命行事,我从未想过要他们的性命。他们是被戚当家的下令处决的,犯的是你们三合会的帮规,死也是因为你们三合会的帮归而死,与我何干?这账算在我头上,好冤的一顶帽子!下令打死我师兄的,是你的好儿子!他才是我要清帐的人!这帐,依林坐堂看,清是没清?”

这话把林别翰都说懵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夏芍竟还挺有辩才!而方才她那一声呼喝,气势竟是震得他这个三合会的坐堂都惊了一惊。

戚老爷子坐在上首,目光落在夏芍惊人的气势上,垂下眼,神色难辨。

戚宸则看了一眼林别翰,哼了一声。别辩了!论口才,他都说不过她!

而林别翰反应过来之后,也是哼了一声,笑容带些嘲讽,还是要跟夏芍辩,“夏小姐,这帐你再好好算算,当真是没清?犬子扬言要杀徐先生,他叫人动了手。而夏小姐也曾扬言犬子活不过三日,并且,夏小姐也是动了手的!这帐,没清?”

夏芍一挑眉,也笑了,笑容同样嘲讽,“清了。所以?你们父子今天是来做什么?”

林别翰一愣,林冠也是一愣。

他在旁边听着,内心本还激动,险些要为父亲拍手叫好!想着是不是这样下去,他就可以不用死了?

但听见夏芍这句话,他脸色顿时惨白!

什么意思?是说账清了,他可以不必来道歉,回去…等死就行了?

林别翰脸色涨红,明明是夏芍说让他们上门道歉的,现在歉也道了,她来这么一句?

“夏小姐,你别忘了!犬子没杀得了徐先生,而他的命在你手上却只剩一天!”

到头来,徐天胤一根汗毛都没少,林冠还得搭上一条命?这是哪门子的账?

林别翰这明显就是指责夏芍,夏芍却坐在椅子里动也不动,反而挑眉笑了,慢悠悠道:“他杀不了我师兄,因为他没这个本事。我杀得了他,因为我有这个能力。”

林冠若是有杀了徐天胤的本事,他早就杀成了,还用等到今天来上门道歉?他也就是遇上了夏芍和徐天胤,所以才踢到了铁板,若是遇上个普通人,那人还有命坐在这里看见他道歉的样子?

笑话!

林别翰被气得脸色发黑,像是许久没动这么大的怒气,但又被逼得无话可说,顿时点头,“好好!我知道夏小姐的意思了。父债子还,今天反过来,我的命换我儿子一条命,这可行?”

他边说边拿出一把手枪,指向了自己!

第三卷 香港斗法 第六十七章 父子债

厅堂里的气氛霎时变了!

林别翰拿着一把黑枪指向了自己的左肩!

戚老爷子和戚宸霍然抬眼,唐宗伯也抬起眼来。林冠在他父亲身前,表情发懵,还没有反应过来。

枪声便响了。

“砰!”地一声,血花爆出,溅了门庭,血溅落一地,枪声震得堂上人的耳膜都有些疼!

林冠离林别翰最近,他被枪声震得悚然一惊,接着竟忘了手臂有伤,转着轮椅便转过身去,“爸?!”

林别翰脸色发白,左肩一瞬便被血染透,他却硬气地站着,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盯着夏芍,问:“夏小姐解气了没?”

林别翰开枪很快,下手果断,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开了枪。此时咬着牙问夏芍,除了徐天胤之外,所有人都看向了夏芍。

夏芍坐在椅子里,端着茶杯,连眼也没抬,只是慢悠悠笑了笑,神态冷淡,“不是以命抵命么?”

“你!”林别翰瞪着眼,眼底都有血丝。

林别翰是练武的人,他这一枪虽是打在左肩上,却一枪穿了胛骨,这地方对于练武的人来说,轻易伤不得。若是养不好,这条胳膊再使不出劲力,被废了都有可能。对于林别翰来说,这比要了他的命更厉害,所以他认为他这么做已经很有诚意,夏芍执意要他以命抵命,实在咄咄逼人。

戚宸皱眉看向夏芍,林别翰是他的启蒙师父,又是三合会坐堂,今天亲自来道歉,他儿子闯的祸,哪怕是羞辱、逼迫,他都得认。但难道真得要他性命?

戚宸沉黑的目光盯向夏芍,又转而盯向徐天胤。

就为了这个男人?

戚老爷子也看向夏芍,鹰隼般的眸直慑人心,只叫人觉得心神俱颤,压迫感逼面而来!

夏芍却仿佛毫无所觉,淡定喝茶,从容自若。唐宗伯也淡定喝茶,并没去看夏芍。徐天胤就更是没有表态了。

师徒三人这般样子,让林冠着了急!

怎么说今天都是戚老爷子和戚宸亲自陪着林别翰上门道歉,难不成,唐大师他们还真能不看情面?

真的要叫他父亲去死,用他的命来抵,他才能活?

不、不会吧?

林冠不敢置信,看着林别翰左肩的血一直往外冒,脸色发白,额上的青筋却往外暴,林冠便害怕了。他看向夏芍,见夏芍毫无反应,像是就等着他父亲自杀似的。

林别翰这时却点了点头,怒极反笑,“好!没想到,我林别翰在道儿上混了这么多年,多少仇家没要了我的命,最后会死在自己枪口下!也好!”

林别翰看向自己的儿子,他胆小懦弱,欺软怕硬,除了闯祸,一无是处。这样的人,除去身上这层血缘关系,向来是他这辈子最看不上的。今天,要为了他把这条命搭上。

那也要搭。

他这辈子,做过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跟姓李的女人有过一夜,而这儿子就是那一夜的结果。他从来都不曾因有这么个儿子欢喜过,但妻子却偏偏想要留住他。留住这点血脉,是她唯一的遗愿。他答应过要遵从,哪怕是搭上命。

林别翰目光决然,举枪之前看向戚老爷子,他并没有求情,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鞠了一躬,“老爷子,我林别翰因为有您的知遇之恩,才有今天。本想着,这条命死也要留给戚家!没想到,今天要交代在这里。老爷子,我林别翰对不住您!这条命,算我欠戚家的!要有下辈子,我还做戚家的下人!”

戚老爷子看向林别翰,还没说话,林别翰便看向戚宸,也深深看了一眼,鞠躬。

“当家的,我走后,帮会的事不能帮您了,我对不住您!您从小我就看着您长大,帮会的事您当着家,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也觉得没什么可以教您的了。就是您的性子,林叔得多说两句。林叔知道,您从小到大,就没哪天心里爽快过。可是人这一辈子,总不能一直这么过。林叔真心希望,能有个人,让您的日子快活些。只可惜,看不到了。不过,也不遗憾。从小看着您长大,也值了!”林别翰笑了笑。

戚宸却是抬眼看向林别翰,他沉着脸,眉宇沉铁似的,眸底却少见地露出动容的神色。他也不说话,只是眯着眼看向夏芍,气息起伏有些沉。

夏芍谁也不看,只是慢悠悠喝茶。

林别翰再次将枪举起,这一次,指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戚老爷子和戚宸见了两人脸色都是一变,戚老爷子拍桌就要站起来!戚宸一手摸向腰间,看样子想要拔枪阻止林别翰。

但两人刚有要动作的苗头,动作便戛然而止!

他们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不了!

夏芍端着茶杯,垂着眸,神态未动,一手指尖却掐了个怪异的手势,戚老爷子和戚宸的动作霎时手困!

两人话都说不出口,只是祖孙俩一起瞪向夏芍,眼神里的冷意和杀伐气度令人畏惧。而夏芍对这气度恍若未觉,林冠却震惊了!

他爸真的会死!

他一直觉得他不会死的,他是三合会的坐堂,除了三合会的龙头老大,他父亲最有权势!世界有名的黑道帮会,历史悠久,人脉之广,势力之深,任谁都会畏惧三分。他的父亲,不是帮会底层的小混混,小头目,而是整个三合会的大管家!说句话,黑道都会震一震的左相大爷!

他会死?

谁有本事要他的命?谁敢要他的命?

而今天,还真有敢的!

而且,还是当着戚家人的面!

“不不不不不…”林冠伸手就去扯林别翰的手,眼神惊恐,“爸!爸!你不能死!”

他一边拽着林别翰,一边不顾脖子带着颈托,扭动时的疼痛,转头求戚老爷子和戚宸,“戚老!戚老!您帮我爸求求情!求求情!拜托您了!”

“戚先生!我爸是您师父啊!您您、您不能见死不救!”林冠死扒着林别翰的手。林别翰左肩枪伤还流着血,这一会儿的工夫,流的血也是不少。失血过多加上伤的是胛骨,让他比以往受伤时看起来虚弱不少,一时竟是被儿子拽得右手指不准太阳穴。但看他向戚家人求情,林别翰面露怒色,使力一把挣脱了儿子,把他连人带着轮椅往远处一推!

“求什么情!软骨头!我林别翰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儿子!孽债!”林别翰怒瞪儿子,“告诉你,我死以后,没人再给你当靠山整天不学无术!我也不求戚老和当家的护着你!我打拼半辈子,家产够你吃喝几辈子!我不管你以后拿来干什么,你是吃喝嫖赌也好,拿去做生意也好。总之,坐吃山空也没人救你,惹了祸有人寻仇也没人救你!至少,没人拿命救你!”

“我不…”林冠被推去远处,神情惊慌急切,拼命地转着轮椅上前,人还没到就去抓林别翰的手,“爸!爸!”

林别翰一脚踹开他的轮椅,看着他被人打成重伤的模样,恨铁不成钢,“你不什么?不让我死?我死了,就没人给你当靠山,供你胡作非为了是不是?”

林冠拼命摇头,脖子的疼痛叫他额头冷汗直冒,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一般,泪流满面。他被父亲一脚踢去远处,正离着夏芍很近,登时便转着轮椅朝夏芍挪去,伸手便要抱她的大腿。徐天胤在旁边气息骤然一冷,手中一道劲力震出!

夏芍及时放下茶杯,手轻轻一带,也是一道劲力震出,却是挡了挡徐天胤的力道。林冠被远远推出去,却没有被伤到。

林冠被推去他父亲那里,他见识过刚才父亲一枪打在肩膀时的果决,怕他这一回再果断地扣动扳机。这一枪可是打在头上的,打着了,就没救了。因此,林冠不敢再乱跑,他抓着父亲的手,便去看夏芍,脸上早已涕泪横流,声音都含糊不清。

“夏小姐,我求求你,别让我爸死!你让我怎么做,我都听你的!求求你别让我爸死…”

夏芍猜也能猜得到他说什么,却只是眼帘一垂,“他不死,那谁死?我只管我的账。要我师兄死的人,这帐必须要清。”

“徐先生他没死,可、可我爸就要死了啊!”林冠眼泪汹涌,把脸上缠着的纱布都染了,

“夏小姐,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我惹了你了。要不、要不,你等我伤好了,等我好了,你再打我一顿!哪怕把我打得半死不活,等我出院了,你要是不解气,你、你再接着打我…”

这话叫人啼笑皆非,夏芍却无动于衷,“打你?我多费气力?反正你只有这一日的命了。要你的命,就得拿你爸的命来抵。”

夏芍一副没得商量的语气,林冠却愣了愣。

这是要…二选一?

可是、可是他不想死!

“我、我不想死…”林冠目露恐惧,抱着侥幸心理,继续求夏芍,“夏小姐,你饶了我,饶了我爸吧。”

夏芍垂眸,眼底掠过冷意,却不说话了。

林别翰见儿子这般懦弱怕死,顿时脸都气得青白,说他都懒得说了。或许,他死了也好,至少不用再看见他这么没用的模样!

林别翰决然地一推儿子,把他推得远远的,看向夏芍,“夏小姐,我不怕死。刀头舔血的过了半辈子,鬼门关外不知走过多少回。一枪,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但你们干风水这一行的,想必相信在天之灵。我要是在天有灵,只希望你能说话算话,饶我儿子一条命。”

夏芍这才抬起眼来看林别翰,轻轻点头,允诺道:“今天的事,戚老和戚当家的都在场,我若是食言,只怕他们也不肯。”

“好!”林别翰点头,这回果断地举起枪,指向了自己。

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脸上毫无惧色,决然地便要扣响!

就在这时,刚才在推出去后,因为林别翰一句话懵愣住的林冠,忽然一声大喝!

“我死!”

他喊得很果然,嗓子都快扯破了。也正是这一嗓子,喊得林别翰都愣了愣,手指上的动作便顿了顿,抬眼间便见儿子转着轮椅冲过来,脸色急切、焦虑,复杂的表情纠结在一起,有些狰狞可怖。

林别翰一愣神的工夫,林冠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扯下了他手中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