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年也心知肚明。
故而洛容远和方槿桐的亲事迟迟没有定下来。
他要赶在洛容远从军中回来之前。
…
肖缝卿照旧每日在北苑看棋谱, 等一身男装的方槿桐来。
他们日日在一处,看棋谱,对弈,她听他抚琴,他知晓终有一日方槿桐会对他生出好感。
果真, 有一日,方槿桐闷闷不乐来了北苑。
“你是孟锦辰?”
“是。”
她便不说话了,这一日的棋也下得心不在焉。
过后几日, 她都没有来寻他。
他赌她会再来。
可沉不住气的人是他。
谋划多年,他早已能耐得住城府, 可他的心性何时变回了如此躁动不安?
方槿桐知晓孟锦辰和方槿玉是有婚约的。
所以宁肯和他划清界限。
他怎么可能如她的意?
他本就借宿在方家,北苑去风铃小筑并不远。
“你怎么知道?”方槿桐诧异,他怎么知道她是方槿桐?
他不苟言笑:“偌大个方家,喜欢对弈的人能有几个?槿桐,你真当我傻吗?”
“槿桐,我只心悦你一人。”
“我和方槿玉的婚约,方家四房不会认,我也不会认,我会给三叔请罪,我想娶的人是你。”
他饮了酒,借了酒意。
他所有的行径都合情合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在风铃小筑借酒吻了方槿桐的消息,不日便传了出去。
方世年大怒。
方世平却高兴得很,趁机闹事要取消和孟锦辰的婚约。
“孟家一无钱,二无势,你就舍得把槿玉往火坑里推?装什么烂好人,要嫁,就嫁你自己女儿!正好孟锦辰喜欢得也是你女儿!”
方世年气急。
一出闹剧闹得无可开交时,他往堂中一跪,“三叔,我心悦槿桐,愿娶槿桐为妻,求三叔成全。”
四房要闹,他正好推波助澜。
方家上下都晓四房对他熟视无睹,更是看不上破败的孟家。
这段姻缘早前是四房八杆子上脸,可眼下,却是成了他攀附。
方家中不乏异议声,说他得寸进尺!
可这孟家确实早前是方世年的同僚,方世年肯收留他在家中,是因为孟锦辰父亲的缘故。
他自然懂得拿捏:“锦辰爹娘都已去世,已是孑然一身,唯请三叔垂怜,我与槿桐两情相悦,成全我与槿桐心事。”
他要赌,赌槿桐喜欢他。
几月朝夕相处,他能从她的眼角眉梢里看出她的心思。
方世平巴不得:“正好,你们一个愿嫁,一个愿娶,同我们家槿玉就没有关系了!”
他不过指使肖挺,让一个江淮富商家的公子来寻亲。
方世平一听聘礼,心思便立现。
“三哥,你这便不对了,我们家槿玉同孟家订婚订的,你们家槿桐怎么就同孟家订不得?还是明知道孟家现在一败涂地了,三哥你避之不及,就让我槿玉往火坑里跳?我告诉你,三哥,门都没有,我现在就要接触和孟家的婚约,孟锦辰可是自己应了的,在场也都听见了的,三哥你也勿挡我家槿玉姻缘!”
“三叔,锦辰发誓,对槿桐此心不移。”
方世年终是认同了这门亲事。
同孟锦辰订婚的人,从方槿玉换作了方槿桐。
他也借此赢得了方世年的信任。
两人的婚期定在六个月后,他有六个月的时间将方家推向万劫不复。
而方槿桐,谁让她是方世年的女儿?
他垂眸,心底某处似是被掏空。
第二年正月,君上以太子大不敬为由被废。
方世年等人力保太子。
君上杀鸡儆猴,方世年成了出头鸟。
妄议朝政,方家被抄。
他在方世年书房动了手脚,留下了方世年伙同太子谋逆的证据。
太子已然失势,他不过推波助澜。
几日后,大理寺卿方世年被抄家时,发现伙同太子谋逆的证据。
君上大怒!
方世年被判斩首。
方家一门倾覆。
他却在出事时,全身而退。
没有知晓孟锦辰的行踪,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孟锦辰,让孟锦辰这个身份从世上消失易如反掌。
他也听闻方世年让亲信带方槿桐和方如旭逃出京中。
却不想被亲信出卖,将方槿桐和方如旭交官去拿了赏银。
方如旭在和官府的冲突中身亡,只留下的方槿桐。
君上开恩,方家女眷留了性命,只流放和发配。
黎家大仇得报。
他却没有一丝喜悦。
时时梦魇。
他时常想起槿桐在他耳边,唤他“锦辰”的声音。
也记起方如旭拍着他的肩膀,笑嘻嘻朝他道:“日后,你可要好好照顾槿桐,否则,我肯定不放过你!”
方家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他是肖缝卿,不是孟锦辰。
孟锦辰的秘密,已经同方家一道埋入黄土了。
他筹谋多年,名册上最后一行方世年,也终于用朱砂划去。
尘埃落定。
而他心底深处某个角落,也似乎随着方家一道葬送了。
槿桐。
…
方家灭门三个月,他夙夜难寐。
他开始疯狂寻找方槿桐下落。
只是无论他如何搜寻,都根本没有任何消息。
用肖挺的话说,当是早就不在世上了。
多少罪奴女眷死在流放路上,根本无人问津。
连个埋骨之所都没有。
他没有寻到槿桐,却是她寻到方槿玉的一幕。
“肖缝卿,可惜槿桐到死都不知道害死三叔的事,亏得三叔和槿桐这般待你,你一定不得好死!”
“是,我是不得好死,才正好与你般配!”他也针锋相对。
他要捏死方槿玉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但他却留她在身边,倾肖家之力,替她隐瞒身份。
“肖缝卿,别告诉我,你这是在赎罪?”方槿玉素来一针见血。
他眸色黯沉,好似一汪沼泽。
“我爹没了,我娘也没了,我弟弟也没了,你赎得起吗?”
肖缝卿低沉道:“本就是你方家害得黎家家破人亡。”
“黎家?呵!”方槿玉大笑:“原来你处心积虑报复方家就是因为黎家,哈哈哈哈,多可笑。”
肖缝卿恨不得掐死她。
她却继续笑道:“你可还记得思南?”
他自然记得,方家的养女。
方府被抄后,死在流放的途中。
她并非方家后人,只是方世年的养女,也是其中唯一无辜的。
方槿玉却道:“你肯定不知道,当初三叔为什么同意我爹爹纳佟氏进门。”
佟氏是方世平纳得妾侍。
当初方世平要纳佟氏进门,原配宋氏还曾闹到祠堂。
最后,破天荒的竟是方世年拦了下来,同意佟氏进门。
这事,颇受方家上下非议。
他也不明白,一样道貌岸然的方世年为何会同意方世平纳佟氏进门。
方槿玉见他顿住,知晓他有了印象,才继续上前道:“记起来了吧,是弘德二十年十月初的事,后来,我不小心听道我爹和三叔私下议论,因为当年黎家的文字案,满门抄展,唯独当时外出的小女儿淡月幸免。黎家文字案是三叔一手审理的,罪证确凿,三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挚友丧命,却无能为力。却有黎家的忠奴,来找到三叔,将淡月,也就是黎家唯一留下血脉,托付给三叔。三叔身为大理寺卿,知法犯法,将一个罪臣之后藏匿在方家,当做自己的养女,取名叫思南。我爹是无意听到的,藏在心中多年,就想着拿来要挟三叔了,若非如此,我又怎么知道呢?呵呵,没想到啊!思南逃过了当年黎家的变故,却没逃过方家的变故。报应啊,肖缝卿!你亲手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妹妹,大好的年华啊,莫名死在自己亲哥哥的手里,你说是不是报应!”
“你说什么!”肖缝卿面如死灰,眸光的黯沉似是要将她吞噬一般。
“肖缝卿,你说,三叔连思南都敢窝藏,为了死了的挚友敢冒天下大不违的人,怎么可能是害死挚友的人呢?”方槿玉冷笑。
“方世年是在演戏!”肖缝卿脑中嗡得一响,只剩了一片空白。
“演戏?”方槿玉笑得更欢:“演戏的人是你自己,肖缝卿,三叔和槿桐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你黎家就是犯上作乱,凭什么拉整个方家给你陪葬!我告诉你,方槿桐死不瞑目,她永远不会原谅你!”
“你住口!”
…
第99章 重回
方世年和方世平已死, 这世上再无对证。
他永远不清楚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
但心中隐隐被某种不安所蛊惑, 他害死了淡月, 也害死了方家上下一百余口。
方槿玉的话就像诅咒一般,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他花了多少年时间在复仇上,而最后的结果, 却是欠下一身血债。
…
往后几年, 他心结越积越深。
大夫用药,也无济于事。
陪在他身边的人只有方槿玉。
“你不是恨我吗?还留下来做什么?”他身体日益消瘦, 大夫也看不好, 想来时日无多。
“看你怎么死。”方槿玉端了药碗喂他。
“好。”他接过, 一饮而尽。
方槿玉便不再说话。
肖家的生意日新月异, 可他的身体却越渐吃不消。
生意上的事有肖挺照看,无需操作。
他日散千金, 修佛堂, 捐药材,收养了十余个孤儿,弘景年间大灾,他捐了肖家过半的家产,得了无计其数的赞誉。
却也听到大夫私下同槿玉说:“夫人, 东家的病越来越重,用药也没有多大效用,可能…会撑不过这个冬日了。”
他的身体如何, 他自己最清楚,大夫并无虚言。
入秋了。
自入秋起, 他就觉得今年异常冷。
九月中旬,槿玉说要去趟玉佛寺。
她年年九月都会玉佛寺。
有心结的并非他一人,还有方槿玉。
槿玉有个不足十岁的亲弟弟,方如南,九月是方如南的生辰。
“我同你一道去。”今年,他窝在家中的时间太久了,而最近似是精神忽然好了些,想出去走走。
方槿玉噤声。
玉佛寺是成州最负盛名的佛寺,这些年肖家广施香火,玉佛寺得了肖家不少恩惠。
肖缝卿和方槿玉去的时候,主持亲自迎接。
“肖施主近来气色好了许多。”连主持都这般说。
“许是回光返照,时日不多。”
一句话,噎得主持无话可说。
方槿玉看了看他,佯装做不知。
去到玉佛寺,才看到方槿玉不仅供了方如南的牌位,还有方世平,宋氏,方如峰的牌位,这些牌位自然不能明写出来,却能从字里行间看出端倪。而方如峰后,还有,方世年,方如旭,方槿桐,思南…
肖缝卿僵住。
“你每年都来?”他问。
“不然呢?”她掀起裙摆,持香下跪,稍后方才起身:“方家的未亡人只我一个,我若不供他们的牌位,还有谁供?”
肖缝卿微怔。
看着眼前的方槿玉,忽然想起早前初见方槿玉的时候,还一身鲜艳衣裳,脸上的笑容明艳动人。
而如今,年华退去,却比早前更多了沉稳和底蕴。
“走吧。”她搀他。
“大夫是否说我过不了冬日?”他也明目问她。
这些年,他二人一直如此,相互搀扶,也相互在对方伤口上撒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