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方槿玉没有看他。
“那便好。”他接了一句。
方槿玉转眸看他:“有什么好?”
“方家大仇终于得报,你该欢喜了。”他语调平铺直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和你不同,人不在了,没什么值得欢喜的。”她语气很淡,“看脚下,有阶梯。”
他也缄默。
两人似是都在说旁人。
夜宿佛堂。
夜间的风,有些清淡微凉。
方槿玉睡不着,和衣起身,却见他房内并无人。
她不惊动旁人。
只请了一个小沙尼,点着夜灯,同她一道去寻。
玉佛寺虽是成州香火最鼎盛的寺庙,却不大。
方槿玉最终在某处寻得他。
她白日里才来过,这里供奉的都是方家的牌位。
“你来了?”他语气有些轻,间杂着几声咳嗽。
原本只是轻咳,最后两声却咳得重了些,嘴角隐隐挂着血丝。
“劳烦师父了,我们自己回去便好。”她打发了小沙尼。
阿弥陀佛,小沙尼听话离开。
“若我死了,你还恨我吗?”肖缝卿问。
这里没有旁人,方槿玉应声:“恨,方家一百余口人的性命在你手里,容不得我不恨。”
“我亦恨方家,所以当初才会费尽心思,想要方世年性命。”他语气冰冷,好似冰窖深渊。
“你如愿以偿了。”方槿玉声音很轻。
业已入秋。
寺庙里没有了夏日里的鸣蝉和蛙叫声,身旁,只有方槿玉的低泣声。
“槿玉…”他伸手拦她。
她已泪染衣襟:“肖缝卿,你若死了,我连恨的人都没了。”
这一刻,仿佛重器莫名击中他的心底。
也让方槿玉先前的隐忍,在此刻彻底爆发。
“肖缝卿,我恨你,我恨你害死了方家上下一百余口,我恨你毁了我的一生,我恨你将我救回来!我恨和你朝夕相处。”
她越歇斯底里,他心中却越是平静。
他揽过她在怀中:“好,你继续恨我,我不得好死。只是肖家一门,和领养的十余个孤儿,你可否代为照顾?”
方槿玉已泣不成声。
“少时不懂,总觉得手刃仇人才可快意,凡事不懂三思而后行,大凡我多问方世年一句,兴许,你我二人的结局便不是如此,槿玉…”他轻叹:“我亦恨我自己,比你更甚。”
“肖缝卿…”她衣襟都已湿透。
他伸手,摸她头上的发丝:“下一世,我们做夫妻,我风风光光娶你,你照旧可日日数落我,我亦安心。我们会游遍大江南北,足迹遍布五洲。我们多生几个孩子,一个做茶叶生意,一个做布匹生意,一个做米粮生意,再有一个女儿,陪你做女工,陪你谈心,她定会像你一般心灵手巧,我们再给她寻一门好人家…”
“别说了…”方槿玉哽咽。
她挣扎。
他揽紧她,只怕这一松手,就已做百年。
“槿玉…”他下颚抵在她额间,良久,才释怀:“对不起,我欠你们方家的,可能永远还不清了。”
这一句似是耗尽了所有延口残喘的力气。
却也如释重负。
“肖缝卿!”揽着她的手臂垂落,他的头搭在她的左肩。
方槿玉戳心。
她最恨的人死了!
日后还让她恨谁?
***
本以为死了便是死了,肖缝卿微微睁眼。
守在身边的肖挺赶紧上前,东家先前晕倒,还吐了一口闷血,他吓得六神无主,幸得大夫施了针,东家才醒了过来。
“肖挺?”他自然诧异。
肖挺眼底泛红:“东家,你醒了便好!”
弘德十九年,九月。
这里的记忆纷繁涌至他脑海。
他受怀安侯邀约,让他帮忙修复一具酒器,且有意无意提起冯家后人。他觉得事出蹊跷,早前应当漏掉了什么信息被怀安侯知晓。保险起见,他带了肖挺特意去了冯家。
过往冯家只当他是救命的贵人,却并不知晓他是黎家后人。冯家对他有所隐瞒,直至他同肖挺去寻,冯家后人才吐露实情。
冯家同黎家是姻亲,黎家许多事,冯家其实知晓。当初黎家想连同当时朝中其他势力,共同拥立赵王登基,触了君上逆鳞。成王败寇,君上势必寻一理由报复黎家。所谓的文字案,黎家并不冤枉。
当时黎家出事,方世年多方奔走,可最后所有的罪证都指向黎宏昌,也是黎宏昌本人让方世年不要再介入此事,恐遭牵连。
黎家文字案定夺,判了满门斩首。
当时在外的淡月正好躲过一劫,京中出事,淡月的奶娘吓得六神无主,可这奶娘忠心,深知事发之后旁人会寻淡月踪迹,奶娘并不知晓肖家同黎家的关系,左想右想后唯独想到了冯家。黎家和冯家是姻亲,兴许会对淡月照顾一二,可冯家自身难保,对淡月更是避之不及。冯家对奶娘晓以利害关系,奶娘知道冯家是不会收留淡月了。冯家人最后推脱,不如,你去问问方世年,他曾是黎家的至交,兴许,他愿意收留淡月?
奶娘走投无路,最后只能去寻冯家人口中的方世年。
方世年是老爷的至交好友,也曾为老爷的案子奔走,方世年兴许能收留淡月。
奶娘本也不抱太大希望,这是大不敬的罪,连冯家都不愿意收留淡月,方世年哪里会?
只是没想到,方世年竟然一口应了。
奶娘对方世年磕头,请他代为照顾小姐。
而后不久,就有奶娘投案的消息,说小姐落水淹死了,她没救上来,整个人眼睛都哭瞎了。
黎家一案本就是京中忌讳,奶娘这么一闹,再没有人有心思放在黎家的小女儿淡月身上。
淡月也才躲过一劫,一直由方世年收养。
方世年待她如亲生女儿。
肖缝卿听后良久未语,而后,胸中剧痛,一口闷血吐出,就昏倒在地。
再醒来,便是另一个带着前一世记忆的肖缝卿。
…
他一路快马回京,留了肖挺善后。
等到京中,方家却道四小姐去了晋州,思南小姐同三小姐一道去了富县,才刚上的马车,兴许,现在才到城门口。
他一路撵到了城门口,这才有了先前与思南和槿桐共乘的一幕。
思南便是淡月,他在世上仅有的亲人!
在这里残存的记忆,和他那时不同。
思南同他下棋,同他亲近,他亦喜欢同思南一处,他也说不上为何,直至今日才明白,这就是血缘亲情。
眼前,方槿桐和思南正疯闹着,笑作一团。
画面温馨,却让人心底隐痛。
可思南忽然笑眯眯上前,问他:“肖哥哥,你同我下一盘吧,不过,可不许让我。”
他眼底氤氲,缓缓应她:“好。”
第100章 最好年华
这一路所幸有肖缝卿作陪, 加上宋哲熟悉道路, 果真只花了四日就到了富县。
苏家在富县是世家贵族, 稍加打听便可知晓苏府所在。
宋哲还要回乡,此行原是顺路。
宋哲将她姐妹二人安然送到苏府后,还要继续动身。
她们折回是同长公主府一道, 也无需他来接了。
宋哲叮嘱了些注意安全之类, 便先离开了。
只剩了肖缝卿和她们一处。
“肖哥哥,你在富县呆多久吗?”思南有些不舍。
他半蹲下身子来, 同她平视:“有桩生意, 若是谈好, 明日就走。”
思南拢了拢眉头:“那你何时会回京中?”
因为她住在京中, 所以管京中叫“回”,却忘了肖家本是在成州的。
肖缝卿笑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办好了就回京中看思南。”
他也顺着她说“回”。
方槿桐莞尔。
思南也展颐:“肖哥哥, 那你记得来,我在家中等你。”
“好。”他从善如流。
思南抿唇,欢喜笑了起来,而后转身去牵方槿桐。
肖缝卿也随即起身。
“肖缝卿,谢谢你送了我们一路。”虽然肖缝卿不说, 方槿桐也能猜到他没有生意在富县,许是原本也要北上,许是别的目的, 总归,这一趟, 肖缝卿专程来的富县。
方槿桐点破,他也不辩解。
“槿桐,我有些珍藏的孤本想送你。”他看着她的眼睛,唇畔轻轻勾起:“等回京后,我让肖挺送来。”
嗯?方槿桐意外。
无功不受禄,若是珍藏的孤本更是价值连城,她不能收。
“你之前让肖掌柜送我的拓本还没看完呢,珍藏的孤本就不用了,改日若是有机会,去成州的时候再寻你借阅。”她并非推脱,也合情合理。
肖缝卿低眉笑笑。
“槿桐!”苏府门口,一道靓丽身影。
“苏苏。”方槿桐应声。
先前让门口小厮去通传,苏苏这头便亲自来迎,看那三步并作两步的模样,就知多想念她
肖缝卿识趣,拱手道:“槿桐,就此拜别。”
肖缝卿人淡如菊,即便想留他下来,在苏府喝口茶水再走,他也不一定愿意。
方槿桐便也福了福身。
车夫搭手,肖缝卿躬身上了马车。
车轮轱辘作响,思南挥手朝他道别。
他看了看,放下帘栊。
“去晋州。”
“是,东家。”
马车消失在街角处。
…
思南还是有些不舍,便一直看着马车一直到马车在街角尽头消失。
苏苏缓步上前:“思南来了?”
先同她招呼的。
“苏苏姐姐。”早前在京中,苏苏和槿桐走动最多,思南也唯独唤的她是苏苏姐姐。
“许久不见,思南长高了许多呢。”苏苏笑眯眯摸了摸她的头。
“刚满了十岁,就上个月的事。”槿桐朝苏苏道。
苏苏连忙点头,然后一边牵起思南,一边又朝槿桐道:“我们也进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门口自有小厮来领阿鼎从侧面将马车驶进府中。
槿桐和思南跟着苏苏一道入府。
富县苏府槿桐早前并未来过,在京中的时候,她却时常去苏府寻苏苏,一转眼就三两年前的事情了,自从苏苏离京,幼时的玩伴便又少了一人。
苏府苑子很大。
从大门到苏苏所在的玉兰苑要走些时候,正好二人聊天叙旧。
阳平一行早她们两三日到富县,京中的趣闻,亦或是阳平同乌托那订婚的消息,以众人的大嘴恐怕早就说了个底朝天了。
却是苏苏这里,许久不见,槿桐问起近况来。
苏苏抿唇:“好得不得了,就是有时很想你们,想去京中,却不得已。”
当时苏家迁出京中,对外虽未提起,但苏苏是苏家人,自然清楚。爹爹是被贬黜京城的,只是君上留了苏家情面,而此事本就忌讳,她是苏家的姑娘,总不好自己回京。
时过境迁,君上又念起苏家的好来,才亲自给苏苏赐婚。
苏苏早前一直抱怨爹爹终日忙着朝廷公务,连陪她和娘亲的时间都没有,但自从回富县老家以来,她日日都能见到娘亲的笑容。
她起初也担心过爹爹被贬离京,心中会不会生心结。
结果这三两年,爹爹过得很是惬意。
庙堂上有庙堂上的呼风唤雨,远离庙堂却自有远离庙堂的舒心惬意。伴君如伴虎,爹爹觉得如今这样便很好。
富县本就是苏家的根基,苏家在这里很得百姓尊重。
远离朝中那些夺嫡纷争,尔虞我诈,反而还过得更好。
爹爹如今在富县办了学堂,亲自在学堂任教,学堂不仅收富家子弟,也收贫寒人家的孩子,爹爹将心思尽数放在了教书育人上。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她和娘亲都很支持他。
苏家如今,比早前都好。
听苏苏道来,依旧是温和委婉,如沐春风。
苏苏还是同早前一样,没有变。
这三两年的时间空白,似是在这只言片语间弥补起来。她们依旧是可以手挽手的姐妹,便是三两年未见,依然如故。
方槿桐心悦。
…
等到玉兰苑,才见众人都围在苑中。
见谢良山在曲颖儿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