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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袍孟婆走过横桥,紧跟在面具道士和玉道人之后,进入了那道太极石门。四个面具人从水中上岸,也进入了太极石门。
太极石门内是一间狭窄的石室,石室正中央有一处四四方方的石台,石台的两头分别嵌有一个铁制环扣。面具道士将玉道人拖到四方石台上,将玉道人手脚上的镣铐分别扣在了两个铁制环扣中,使得玉道人的身体被拉直在四方石台上,难以动弹。
黑袍孟婆对玉道人试药的过程没有丝毫兴趣,眼窝扫过整间石室的地面。从太极石门进来,一直到正中央的四方石台,地面上早已满是水迹,那都是玉道人挣扎时留下的。但从四方石台再往里的地面上,则有不少湿漉漉的脚印,脚印的形状和大小,与主桥上的脚印一模一样,脚印之间还有些许血迹。只不过这些脚印极为凌乱,根本看不出最终去向何处。
石室内除了四方石台外空无一物,一眼便能看见各处角落,并不见乾坤的影子。黑袍孟婆眼窝一抬,对准了最里侧的石壁,石壁上还有另一道圆形石门,同样是半黑半白的太极之状。
黑袍孟婆作为黄泉阎罗,镇守黄泉狱已有三十载,负责阻拦那些擅闯终南山秘境的人,但九泉狱中用于关押擅闯之人的却是寒泉狱,因此黑袍孟婆但凡擒住擅闯之人,便会押至寒泉狱进行关押,是以她曾多次来到寒泉狱,对寒泉狱的布局颇有了解。她知道眼下所处的这间狭窄石室是试药室,最里侧石壁上那道太极石门的背后则是炼丹室,乃寒泉狱镇狱阎罗炼丹制药的地方。
黑袍孟婆盯着通往炼丹室的太极石门,枯手一抬,摇动了一下青铜八角铃铛。铃铛声一响,四个面具人当即走到最里侧的太极石门前,其中一人拿起门环,叩响了太极石门。
一阵轧轧声响起,太极石门沿着曲线中缝缓缓打开,淡淡的烟雾从门缝中飘出,一个面具道士手持黄玉葫芦,出现在了门口。那面具道士同样身穿道袍,但道袍不是灰色,而是明黄色,脸上的面具赤色更深,獠牙更长,地位显然比试药室里那个面具道士更高,但他看见孟婆,态度却极为恭敬,说道:“恭迎黄泉阎罗大驾!”话音一落,便移步让到一旁。
黑袍孟婆对面具道士毫不理会,领着四个面具人走入太极石门,只见里面是一间极其开阔的圆形石室,比外面的试药室大了数倍。这间圆形石室便是炼丹室了。炼丹室的地面被一道左弯右曲的缝隙分割成了两半,半黑半白,便如一个阴阳鱼太极图。在两个阴阳鱼眼的位置,分别摆放了一口炼丹炉。两口炼丹炉约有半人高,颜色也分为黑白二色,每口炼丹炉旁都站着两个身穿灰色道袍的面具道士。此时炉火尚未熄灭,炼丹室内热气蒸腾,烟雾弥漫。炼丹室的顶壁上有两个拳头大小的洞,位置正对着地面上的两口炼丹炉。此时,满室的烟雾正不断地钻入这两个洞中,只是不知这两个洞连通何处,烟雾最终又将排去何方。在炼丹室的正中央,一个身穿破旧道袍的老道士正在蒲团上闭目打坐,一个身穿明黄色道袍、手持银丝拂尘的面具道士立在老道士的左侧。那个手持黄玉葫芦的面具道士返回室内,立在了老道士的右侧。
那老道士不仅道袍破烂,而且尘垢遍身,几根白须长短不一,如同竹签一般横戳在下巴之上,稀疏的白发在头顶横生倒竖有如乱草,一张皱纹深刻的脸上长满了大小不一的黑斑,已是风烛残年、龙钟老态。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白骨穿成的项链,项链正中坠着一个白玉骷髅头,与黑袍孟婆所戴的项链一模一样。他睁开眼睛,看见了黑袍孟婆,当即微微一笑,冲身旁的蒲团抬了一下手,说道:“孟阎罗大驾寒泉,老道有失远迎,快快请坐。”嗓音极其苍老,有气无力,听起来像极了奄奄一息之人,但语速平缓,颇为和蔼。
黑袍孟婆看了一眼地面,并不见任何脚印,不知是乾坤没有躲进来,还是炼丹室内太过炙热,留下的脚印早已蒸干。她说道:“坐就不必了,黄泉狱走脱一人,老妪专为拿人而来。”她说话之时,摇动了一下青铜八角铃铛,随她进入炼丹室的四个面具人立刻向两口炼丹炉走去,揭开炼丹炉的顶盖,往里面看了一眼。两口炼丹炉满是滚沸的金石水液,并不见乾坤躲藏于其中。炼丹室内除了两口炼丹炉外,还摆放了一圈立柜、一口巨大的铁箱子和五口石缸。立柜紧贴着石壁,上面有许多抽屉格子,用于存放各种金石药材,这些抽屉格子极小,里面不可能藏人。那口铁箱子和五口石缸都摆放在炼丹室的最里侧,四个面具人当即走了过去。一个面具人打开了铁箱子,只见里面装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有赤焰刀、黄玉短剑、弯刀等兵刃,也有九宫盒、黄金罗盘、悬链银球、彩珠面纱等物件,都是从寒泉狱的众多囚徒身上收缴得来的物品;另外三个面具人先后揭起五口石缸的盖子,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将盖子关上,只因五口石缸中分别装着蝎子、蜈蚣、壁虎、蟾蜍和蛇,数量极多,都是有毒的活物,在缸中爬来爬去。这五种毒物即为民间所称的“五毒”,虽然有毒,却全都能够入药,与花草树木和金石丹砂一样,都可以用来炼丹制药。
老道士听了黑袍孟婆的话,微微奇道:“有孟阎罗镇守黄泉,竟然还有人能走脱?”
黑袍孟婆道:“老妪看守不力,倒让寒泉阎罗见笑了。”话一说完,便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再一次摇响了青铜八角铃铛。四个面具人会意,当即摘下四个看守炼丹炉的面具道士的面具。四个面具道士露出了本来面容,却没有一个人是乾坤。
老道士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咳嗽了两声,说道:“难道孟阎罗认为老道窝藏了走脱之人?”
黑袍孟婆说道:“不敢。”她嘴上说不敢,手中却又摇响了青铜八角铃铛。四个面具人立刻走到老道士的左右两侧,将两个分别手持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的面具道士的面具也摘了下来,同样不是乾坤。四个面具人没有找到乾坤,重新站到了黑袍孟婆的身侧。
老道士叹了口气,说道:“孟阎罗,老道曾是你狱中的囚犯,虽然时隔多年,可如今看来,你终究还是信不过老道。老道被主上提为镇狱阎罗以来,五年间镇守寒泉狱,尽心竭力炼制丹药,从没有过二心。”
黑袍孟婆说道:“那走脱之人不是等闲人物,老妪怕他假扮成莲社信士混进来。冒犯之处,寒泉阎罗不必多心。”她看了看两口炼丹炉,随口问道,“不知寒泉阎罗近来又炼出了何种灵丹妙药?”
老道士说道:“孟阎罗送来幽灵草和七彩叶猴,老道实是感激不尽。老道以幽灵草汁和七彩叶猴血为引,佐以十八味金石药材,各用不同配量,投入两仪炉中,焚炉一日,炼得丹药四粒,眼下又重开两仪炉,再用其他配量,继续新炼丹药。炼出的四粒丹药,方才已试过一粒,似乎大有不对之处,正要试第二粒。孟阎罗若有兴趣,不妨留下来观看试药,有何错谬之处,还望孟阎罗指出。”他说完之后,大口喘气,似乎说了这一长段话,已耗费了不少气力。
黑袍孟婆说道:“寒泉阎罗为主上炼丹试药,劳苦功高。老妪还要拿人,就不叨扰了。”说完这话,转身便走。
黑袍孟婆是黄泉阎罗,那老道士是寒泉阎罗,虽然都是九泉狱的镇狱阎罗,可是寒泉狱的面具道士对黑袍孟婆甚是恭敬,但黑袍孟婆带来的四个面具人却对老道士没有半点敬意,不但进入炼丹室时不打招呼,离开时同样不声不响,直接跟着黑袍孟婆便往外走。
老道士颤巍巍地起身,两个分别手持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的面具道士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四个照看两仪炉的面具道士随在老道士身后,一起把孟婆送到试药室中。众面具道士恭声说道:“恭送黄泉阎罗!”
眼看就要走出试药室的石门,黑袍孟婆忽然脸一转,两个眼窝对准了那个守着玉道人的面具道士。那面具道士立在四方石台旁边,一直低垂着头。寒泉狱的所有人包括镇狱阎罗在内,都对她态度恭敬,可试药室里的这个面具道士,在拖行玉道人时便见到了她,却没有对她表现出丝毫敬意,此时她要离开,连寒泉阎罗都要亲自相送,那面具道士却没有任何表示。她猛地身形一晃,右手从袍袖中疾探而出,抓向那面具道士的脸,欲要摘下面具,瞧瞧那面具道士的真面目。
黑袍孟婆出手毫无征兆,疾如风雷。当日在望乡台上,乾坤便是猝不及防,被孟婆一把按住了脸。此时黑袍孟婆故技重施,那面具道士却在电光石火之间,脑袋迅疾一偏,竟躲过了这一抓。黑袍孟婆没想到面具道士竟敢躲闪,而且当真躲闪了过去。她眼窝一收,第二次出手更为迅猛。
那面具道士刚要躲闪,忽听老道士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当即站定不动,任凭黑袍孟婆的手从脸上掠过,摘下了赤面獠牙面具,露出了本来面目。只见他满面污垢,肮脏不堪,脸上却带有一丝嬉笑之色,竟是白玉蟾。
黑袍孟婆一眼便认出了白玉蟾。白玉蟾和乾坤、木芷等人进入黄泉狱那日,正是黑袍孟婆镇守在望乡台上,当时黑袍孟婆倒出孟婆汤后,虽然无人饮下,但孟婆汤里有毒气飘出,只不过这种毒气无色无味,所有人都吸入了,却丝毫没有察觉。乾坤便是吸入了孟婆汤的毒气,再加上喝了白玉蟾的酒,酒力催动血脉运转加快,使得他第一个毒发,这才会在通过铁链时昏沉乏力,掉入忘川池中。乾坤昏迷倒地后,白玉蟾、木芷等人也随即毒发,昏倒在望乡台上,被黑袍孟婆所擒,押送到寒泉狱囚禁起来。黑袍孟婆认出了白玉蟾,眼白中的两圈灰线隐隐转动,忽然眼窝一转,对准了老道士,说道:“寒泉阎罗,你竟敢擅自释放囚徒,还将囚徒扮成莲社信士?”
老道士说道:“孟阎罗请息怒。此人原是个道士,老道审问他时,发现他年纪虽轻,却通晓金石药理,精于炼丹之术。老道奉命为主上炼制金丹,虽然各类丹砂金石应有尽有,但老道终究年事已高,精力难济。此人是炼丹大才,能助老道一臂之力,老道这才收他在门下帮忙。此事老道做得确有不妥,改日一定传书碧落,恳请主上纳他为莲社信士,想来主上不会为难。”他说完这一长段话后,有些力不从心,大口喘气。
黑袍孟婆盯着老道士看了片刻,收拢的眼窝渐渐扩开,说道:“主上提拔你为镇狱阎罗,这些年你但有所求,主上一概应允,各种奇花异草、金石丹砂,悉数为你寻来,只盼你能早日炼出金丹。五年限期只剩下最后一月,还望你好自为之,不要辜负主上一番厚望。”
老道士说道:“限期之内,老道定会尽全力炼出金丹。金丹不成,老道当自赴溟泉,受九幽阴劫而死。”
“你知道便好。”黑袍孟婆冷冷地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满地的脚印,袍袖一拂,带着四个面具人走出了试药室。她命令四个面具人将寒泉狱中的食室、居室等地方仔细搜了一遍,又把十六间牢狱找了一番,再将暗河从头到尾寻了一个来回,仍是没有发现乾坤的踪影。她心中暗想:“陈泥丸虽是以囚徒之身被提拔为镇狱阎罗,但他镇守寒泉五载,倒是从没做过什么犯禁之事,以他软弱惜命的性子,料他也不敢窝藏走脱之人。人不在寒泉狱,想必是从水下又潜回了黄泉狱。”她和四个面具人来到寒泉狱后,已将所有地方搜查了一遍,始终找不到乾坤,她料想乾坤为了躲避,十有八九是通过水下暗洞,又悄悄潜回了忘川池,至于主桥上和试药室中的脚印,想必是乾坤故布疑阵,便是为了让她寻错地方,一心在寒泉狱中搜寻。她面无表情,带着四个面具人离开寒泉狱,返回黄泉狱搜寻去了。
陈泥丸
黑袍孟婆和四个面具人离开后,老道士扭过头来,看向四方石台。
四方石台之上,玉道人手脚被锁,动弹不得,额头已是大汗淋漓,脸色更是一片惨白,往日的潇洒俊朗,那是半点也没有了。他被囚禁于寒泉狱期间,每天都能看见牢狱中的囚徒被拖去试药,听着一声声凄厉无比的惨叫从试药室里传出,等到这些囚徒再被拖回牢狱时,要么满身疮斑,要么肤色青黑,要么四肢抽搐,要么七窍流血。其中一些很快丧命,另一些没死的,会再被拖去试药室进行第二次试药,若是仍然侥幸不死,那便进行第三次试药,甚至第四次、第五次,直至最终毙命为止。玉道人一向以俊朗如玉著称,对自己的容貌极是看重,可但凡试过药的囚徒,没有一个能保全原本的面容,大都是斑疮密布、口鼻歪斜、面目扭曲。他一想到自己很快就会变成那等模样,心中又惊又怕,当真比一刀杀了他还要难受。可是他中了孟婆汤的毒,浑身的力气使不出来,又被锁住手脚动弹不得,仰躺在四方石台上,便如案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玉道人见老道士一脸和善地看着自己,当真有种笑面阎罗之感,更增他心中的恐惧。他自知在劫难逃,一时间心如死灰,闭上了眼睛。哪知那老道士忽然说道:“将此人关回牢狱。这第二粒丹药,就由老道亲自来试吧。”
玉道人当即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老道士,心中惊喜不胜,但又不知老道士的话是真是假,终究还是有些惴惴难安。
老道士的这句话是对两个分别手持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的面具道士说的。他是寒泉狱的镇狱阎罗,两个面具道士的地位自然在他之下,可他这话却没有半点命令的口吻,反倒像是在询求两个面具道士的同意。
两个面具道士对视一眼,同时点了一下头,松开搀扶老道士的手,将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交给了老道士。
老道士无人搀扶,腿脚微微打战,几乎站立不住。他倚住四方石台,这才不至于摔倒,说道:“你们带此人出去,好生看守狱道,孟阎罗若是再来,立刻前来通传。”说这话时,声音仍是有气无力,但又变成了命令的口吻。
两个面具道士当即领命,解开四方石台上的铁制环扣,将一脸狂喜的玉道人拖出了试药室。照看两仪炉的四个面具道士也迅速退了出去。白玉蟾要退出之时,老道士说了一句:“你留下。”白玉蟾便关上太极石门,留在了试药室中。
白玉蟾要上前搀扶老道士,老道士却摆了摆手。他离开倚靠的四方石台,竟稳稳当当地自行站立,再也没有先前腿脚颤抖、偏偏倒倒的样子。
新炼制的丹药就装在黄玉葫芦里,但老道士并没有打开黄玉葫芦试药,而是抬眼看着白玉蟾,叹了口气,说道:“方才甚是凶险,若是孟阎罗瞧了出来,只怕此刻你已性命不保。”声音虽然苍老,却已不再显得有气无力。
“原来师父早已经瞧出来了。”白玉蟾说话之时,再也没有嬉笑之色,神情变得十分恭谨。
老道士看了一眼湿漉漉的四方石台,说道:“你押过几次囚徒,每次都干净利落,唯独这次,押来的囚徒浑身是水。以往将囚徒锁上试药台,都是莲社信士来做,这次你却自行做了,还一直守着试药台寸步不离。你这么做的用意,别人瞧不出来,难道为师还瞧不出来吗?”他说了一长段话,呼吸平顺,根本无须大口喘气。他话音一落,立刻倒转手中的银丝拂尘,用长柄敲击试药台,顿时空空作响。他说道:“为师倒想看看,究竟是何许人物,能让你冒如此大险,替他遮掩藏身之处?”
“是,师父。”白玉蟾恭声应了,横伸双臂,拿住试药台的两角。他用力一掀,试药台顿时被抬起了半边。“道友,”他冲试药台下说道,“出来吧。”
试药台是中空的,底下立刻钻出一人。那人拨开湿漉漉的头发,露出了六道乾坤眉,正是乾坤。
乾坤藏身于试药台下,虽然看不见试药室和炼丹室里发生的一切,但各人的对话,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他哈哈一笑,说道:“玉蟾兄,原来刚才是你站在桥上,可把我吓了个半死。我还说来寒泉狱救你,没想到反倒又让你给救了。”
原来乾坤先前躲藏在主桥底下,白玉蟾拖着金衣大汉到了主桥上,因为发现脚印而驻足停步。当时白玉蟾戴着赤面獠牙面具,乾坤并不知道他是白玉蟾,听见金衣大汉的惨叫声就在头顶,也听见脚步声在头顶停住了,还以为自己的藏身之处已经暴露。所以当面具道士将金衣大汉拖入牢狱后,他立刻从水下冒了出来,准备换一个地方躲藏。他看见试药室内没有人影,心想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为安全,于是溜了进去,寻找藏身之处,哪知试药室内空空荡荡,根本没有可供藏身的地方。他看见通往炼丹室的那道太极石门,于是挨近石门,贴耳听了一下,听见了些许响声,知道炼丹室内有人,因此不敢入内。试药室内实在无处可躲,他本想退出去,但铃铛声忽然从外面传来,显然孟婆已经追入了寒泉狱,当时他若是出去,定然被抓个正着,但是若不出去,孟婆迟早会寻来试药室,到时候还是跑不掉。左右为难之际,他忽然想起当初在三祖殿躲入活死人青铜棺的往事,见试药台四四方方,如一口棺材,于是上前查看了一番。他原本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试药台的一侧竟能掀起来,底下是空的,可以容人藏身。当时情势紧迫,他别无选择,只好在试药室内踩出满地的脚印,好让孟婆和面具道士找不到他脚印的去向,然后躲入了试药台下。
白玉蟾说道:“我在桥上停步之时,便知是你躲在桥下,后来见这里满地脚印,便猜到你躲进了试药室,藏身在试药台下。”他故意将玉道人拖入暗河,再将浑身是水的玉道人拖进试药室,为的便是掩盖乾坤留下的脚印。当时乾坤在试药台周围留下的痕迹最多,他迅速将玉道人锁在试药台上,也是为了掩盖痕迹,遮掩乾坤的藏身之处。
乾坤略微奇道:“你站在桥上,理应看不见桥下的情形才对,怎知躲藏的人一定是我?”
“我见木姑娘面有急色,落梅妆变成了深红色,便知躲藏之人一定是你。”白玉蟾笑道,“我们同来九泉狱的人当中,除了你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木姑娘如此关心。”
乾坤暗暗心道:“原来木芷这般在意我的安危。”一时间喜不自胜,竟比自己从孟婆手底下逃脱还要高兴。
白玉蟾向乾坤介绍那老道士,说道:“道友,这位是我师父翠虚真人。”
乾坤尚且欣喜不已,听了这话,六道乾坤眉猛然一动,转头向那老道士看去。他在试药台下听到了众人的对话,知道眼前这位老道士便是寒泉狱的镇狱阎罗,然而白玉蟾竟说老道士是翠虚真人,着实令他吃惊不小。翠虚真人的名头他早有耳闻,知道那是金丹派南宗的第四代掌教,若是论起道教各流派宗师的辈分,翠虚真人甚至比王重阳真人还要高。翠虚真人本名陈楠,是名闻天下的炼丹大师,据说其人衣衫褴褛、尘垢遍身,能以泥土掺符水,捏成小丸救人治病,无不灵验,因此世人称其为“陈泥丸”。乾坤之所以吃惊,是因为他早就听闻,陈泥丸在六年前云游至漳州时,不小心落水仙逝,金丹派南宗自此将其尊奉为四祖,实在没想到竟会在寒泉狱中见到活着的陈泥丸。传闻陈泥丸落水仙逝时已是一百六十岁高龄,眼前这位老道士面相极老,看起来多半已百岁有余。
“翠虚真人?前辈莫非是……陈泥丸?”乾坤难以置信,语气中大有疑义。
那老道士没有应声,只是轻轻抖了抖手中的银丝拂尘,目有惊色地看着乾坤。
一旁的白玉蟾说道:“师父别号‘陈泥丸’,原来道友是知道的。”
乾坤道:“金丹派南宗四祖的名头,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又岂会不知?”
其时天下道教流派甚多,金丹派南宗的名头虽然响亮,但比起全真道还是多有不及,陈泥丸的名头也及不上王重阳和丘处机等人,远远没到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但这话让白玉蟾听在耳中,却有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不瞒道友,其实我白玉蟾并非什么闲散道士。我本是金丹派南宗第五代弟子,六年前师父落水失踪后,我一直不信师父已经仙逝,苦寻了六载,终于探知师父被莲社抓走,身在九泉狱中,这才来闯终南山秘境。”
白玉蟾这么一说,乾坤再无怀疑,当即向陈泥丸躬身行礼,说道:“翠虚真人活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陈泥丸早已看出他躲在试药台下,却没有当着黑袍孟婆的面揭穿,自然算是对他有活命之恩。
陈泥丸道:“小友不必多礼。”他看着乾坤身上的紫色道袍,目光中略有惊疑之色,说道,“你身上穿的这件法服……”话说一半,欲言又止。
白玉蟾连忙说道:“师父,这位道友姓乾名坤,乃是道圣传人。他身上这件法服,便是道圣法服龙褐。弟子之所以冒险替他遮掩藏身之处,便是为此。”
陈泥丸“啊”了一声,仔细地打量乾坤。历代道圣传人,都是道教宗师级人物,他见乾坤年纪轻轻,最多二十出头,竟会是道圣传人,不禁大感诧异。
乾坤说道:“翠虚真人、玉蟾兄,二位救我性命,我不敢再有欺瞒。我身上这件法服,的确是龙褐,但我并不是道圣传人。道圣传人本是全真道创派祖师重阳真人,重阳真人仙逝之时,没有择定下一代传人。我得到这件龙褐,实属机缘巧合。”
陈泥丸说道:“龙褐销声匿迹数十载,小友能得到它,足见道缘极深。自文始真人以来,得龙褐者,即为道圣传人。纵然龙褐是你机缘巧合所得,可你一旦穿上了它,便是新的道圣传人。想不到啊,老道有生之年,居然能在这寒泉狱中见到道圣传人,见到道圣法服……”说话之时,一双浑浊的老眼望着龙褐,眼中大有光芒闪动。
乾坤说道:“翠虚真人是寒泉阎罗,我有一事相求,还望真人成全。”
“你只管说来,”陈泥丸说道,“老道自当尽力而为。”
“我擅闯寒泉狱,是为了救玉蟾兄和一位同伴。如今玉蟾兄没事,当真是再好不过,但我那位同伴,眼下还被关在寒泉狱中。”乾坤说道,“还望真人高抬贵手,能放了我那位同伴。”
陈泥丸微微一笑,说道:“你要救的同伴,想必是那位木姑娘了。”他听了白玉蟾方才所说的话,此时再听乾坤这么一说,便立即猜到乾坤要救的人是谁。
乾坤也不加掩饰,直接应道:“正是。”
陈泥丸说道:“玉蟾,你快去狱中放木姑娘出来,带她来炼丹室。”
“是,师父。”白玉蟾立即戴上赤面獠牙面具,打开试药室的太极石门,走了出去,再关上石门,往关押木芷的牢狱去了。
乾坤没想到陈泥丸这么轻易便答应了,不由得大喜过望,立刻拜倒叩头,说道:“多谢真人成全!”
陈泥丸忙道:“举手之劳,何足言谢!小友快快请起。”待乾坤站起后,他又道,“你浑身是伤,快随老道来。”说完便领着乾坤进入了炼丹室。他步履稳健,不需要旁人搀扶,哪里还有之前颤颤巍巍、老态龙钟的模样。
进入炼丹室后,陈泥丸示意乾坤在蒲团上坐下。他将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放在蒲团旁,走到药柜前,拉开一个抽屉格子,取出一个小小的银盒。他打开银盒,里面装有淤黑色的药膏,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刺鼻气味。他将乾坤身上的十几道伤口擦拭干净,往伤口上细细地涂抹药膏。乾坤初时觉得伤口一麻,但随即一阵清凉,疼痛骤减,便知这是极好的治伤灵药。
便在这时,一阵镣铐声响起,白玉蟾押着木芷,走进了炼丹室。
活死脉
白玉蟾戴着赤面獠牙面具,木芷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她被押出牢狱时,其他囚徒都以为她是被带去试药,同被关在一间牢狱里的水之湄还冷笑着对她说了一句:“木丫头,一路走好。”便是连木芷自己,也以为此行是被押去试药。她对试药一点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说熟悉至极。在洞天福地,她曾为道藏一叶做了十年的试药道子,对她而言,那十年的经历实在是痛苦至极,不堪回首。她因为试药而积毒在身,眉心处已有四瓣梅花,倘若哪天长出了第五片花瓣,她便活不成了。她成了木行士,不再做试药道子,如今道藏一叶也已经死了,本以为这辈子彻底告别了试药,想不到来到终南山秘境,在这寒泉狱中,竟然还会有此遭遇。之前那些试药的囚徒,没一个能够活命,她自知此番试药,必定加重积毒,即便一时不死,也会继续试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直到她死去为止。她心愿未了,实不甘心就此死去,但她吸入孟婆汤的毒气后,连日来浑身疲软,此时纵有一颗反抗之心,却无半点反抗之力。从牢狱走到炼丹室,只不过片刻时间,木芷却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这些往事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欢喜、有的悲伤,还有她那个未了的心愿,一切都在她的脑海中匆匆掠过,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木芷已是万念俱灰,却没想到进入炼丹室后,白玉蟾便摘下了面具,用钥匙打开了她手脚上的镣铐。而在炼丹室中,乾坤一本正经地端坐在蒲团之上,正咧开嘴冲着她笑。
“乾坤……”
短短的一声“乾坤”,却满含着惊讶、疑惑和喜悦。坐在地上的人是乾坤,身旁的面具道士是白玉蟾,显然她被带到炼丹室来,绝不是为了试药。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她心中惊喜万分。然而惊喜之余,她鼻尖却一酸,眼圈儿突然一红,泪水便要夺眶而出。
“木芷!”乾坤笑容一顿,当即用手撑地,想要站起身来。陈泥丸此时正在给他的伤口上药,忙道:“小友莫动。”乾坤只好坐回蒲团之上。
白玉蟾关上了太极石门,道:“木姑娘,你中了孟婆汤的毒,毒还未解,快先坐下。我这便取解药来。”他扶着木芷来到乾坤的身旁,让木芷坐在另一个蒲团上,然后拉开药柜左侧的一个抽屉格子,取来了一个墨绿色的瓷瓶,又倒了一碗清水。他从瓷瓶中倒出些许白色粉末,融在水中,让木芷喝了。
乾坤略微侧了侧身子,这样可以和木芷相对而坐。他痴痴地望着木芷,见她一脸憔悴之色,眼睛里隐隐有泪光泛动,一时间心生怜意,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道:“怪我不该这么晚才来,让你受了这么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