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你不知道吗?”

雅君趁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公式的时候用手肘捅了大头一下,低叫道:“快说!”

“就是…”大头龇牙咧嘴地抚着胸口,“据说她喜欢高二(3)班的那个班长。”

雅君的心脏狠狠地漏跳了一拍:“谁、谁说的…”

“这个…我也忘记了。”大概因为每天收到的情报太多的关系,大头使劲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雅君茫然地回想着,似乎对这件事没有一点头绪。他不经意地望向窗外,操场上正有班级在上体育课,不知道为什么,远远地,他一眼就能看到雅文。

老师叫了立正,她还手舞足蹈地跟旁边的同学聊天,雅君忽然笑了,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动不完的脑筋。她长大了,也变了,变得有时让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裴雅君。”物理老师忽然皱起了眉头。

雅君猛地回过神来,他在起立的一霎那回想自己刚才的表情,难道,他又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可是,他早就学会了在心里偷偷地笑,甚至,偷偷地哭。别人永远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老师…”雅君站起身,茫然地回应。

“陈志明是不是又在上课的时候跟你说话了?”

“…”雅君错愕地看了看大头,他记不起已经有多久没有叫他的名字,以致于他用了两秒钟才记起“陈志明”就是大头。

“裴雅君,你坐下。陈志明,站起来。”物理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雅君缓缓坐下,悄悄拍了拍大头的腿,表示安慰。

被所有人认为是一个好孩子,对雅君来说有好有坏。好的是,能够得到莫名而无条件的信任;坏的是,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掩饰自己的过程中自得其乐,却也常常感到孤独。对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他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内心,但同时,在他心底里,又希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关怀。

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在老师和家长眼中乖巧懂事的少年,却比任何人都叛逆。

“阿文…”这天晚上吃完晚饭,雅君犹豫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说,“我有件事情问你。”

“哦。”她正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

“你知不知道高二(3)班的班长。”他假装不经意地说。

雅文的视线从电视机上转移到他的脸上:“怎么…”

“你…是不是…”他想问她是不是喜欢她,但在内心深处,他又似乎对这个问题有一丝恐惧。

“什么…”雅文看着他,像是认真地等待他的问题。

“是不是…”雅君顿了顿,“我也是听大头说的,他们说你对那个人…很有好感…”

他问地很委婉,生怕自己弄错了。

“嗯,”雅文点点头,转过头继续看电视,“我满喜欢他的,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雅君被她问得答不出话来。

“他长的很帅不是吗,而且成绩也很好。”

“…哦,大概吧。”他在脑中想象着那个男生的样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我们班很多女生都很喜欢他。”雅文又补充了一句。

“…你到底明不明白喜欢的意思?”

“喜欢就是喜欢嘛。就像我喜欢爸爸、喜欢妈妈、喜欢你一样,这还需要有什么意思。”她不以为意地回答。

雅君坐在餐桌旁愣愣地看着她,仿佛在思考她说的话。那么说来,在阿文心里,至少他的地位跟那个什么班长也差不多…

“小孩子。”雅君咒骂了一声,猛地站起身开始收拾桌子。

哦,他怎么会忘记了,她还没有长大,她不会懂得什么叫做喜欢,不会懂得想念一个人的滋味,也就更不会懂得喜欢和想念一个人时的痛苦。

还好,她并不懂。

四 记忆中的少年(下)

四月的第十九天,天空时晴时雨,雅君翻着书桌上的台历,今天就是他和雅文十六岁的生日。自从妈妈离开这个家以后,他和雅文只正正式式地过了一次生日,但他并不在乎,大概只有雅文这样的小女孩才会在意。

他拉开抽屉,里面有一个包得好好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只树脂做成的马车音乐盒。他从来不觉得音乐盒有多可爱,但老板说很多女孩子会在橱窗外站着看很久很久还会尖叫呢,他笑了,雅文就是这样的傻女孩。

桌上的闹钟响了,他伸手按掉,然后背起早就准备好的书包来到客厅。

雅文一边扣着衬衫纽扣一边往嘴里塞面包,直到塞得嘴唇无法动弹,还含含糊糊地对他说话。他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但还是微笑着去她的房间帮她拿书包,然后推着她出了门。

“爸爸昨天晚上说,叫我们放了学先回家等他。”走出小区的时候,雅文已经把所有的面包都咽了下去。

“哦。”他笑了笑,雅文似乎很期待今晚的生日庆祝。

“你说爸爸会送我们什么。”

“你想要什么?”雅君双手插在口袋里问。

“嗯…我想要一只新书包。”她眨了眨眼睛。

雅君的心一沉,无奈地摸了摸鼻子。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她看着天空,一脸向往,“我还是想要一个音乐盒。”

雅君猛地抬起头看着她,就好像她说了一句大赦天下的话一般。

“那东西有什么用。”他假装不敢苟同地摇摇头。

“哎呀,你们男生不会懂的。”雅文不耐地摆摆手。

或许,他是真的不懂。但他没有看见自己脸上是傻傻的微笑,就好像那个喜欢音乐盒的人是他一样。

然而,这天晚上,直到八点半,他们的爸爸还是没有回家。

雅文怔怔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着,雅君不忍心,于是打了个电话去医院。电话转了好久,才转到家臣的手上,他匆匆说了句“今天可能要晚点回来,你们先睡吧”,便挂了线。

雅君放下电话,肚子里传来咕咕的叫声。他看了看雅文,飞快地回房间去取出了那只盒子,他原本想等她睡了悄悄放在她的床头,当她明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或许会开心地尖叫。但现在,这只音乐盒却不得不出来救场了。

“是…什么。”雅文看着雅君手里的盒子,一时之间没明白过来。

“打开看看。”他把盒子交在她手里,然后坐到她身旁。

雅文原本失望的小脸上忽然升起了一丝希望,她小心翼翼地拆开漂亮的包装纸,打开盒子。

“啊…是…”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看来我被老板骗了。”雅君闷闷地说。

“…”雅文讶然而疑惑。

“那个老板说,看到这只木马音乐盒的女孩子,轻则惊声尖叫,重则当场晕倒。”

雅文笑了,笑得说不出话来,笑得几乎岔开了气。

最后,她笑得哽咽,笑得流下了眼泪。

“谢谢…”雅文自己,大概也分不清她究竟是在笑,还是哭。

“怎么了…傻丫头…”雅君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

“没有…”她抹着泪水,“我只是觉得高兴,至少除了我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记得我的生日。谢谢你的礼物。”

“那我岂不是应该比你哭的更惨,”雅君半是安慰,半是打趣地说,“因为我连一份礼物也没有收到。”

雅文连忙胡乱抹去泪水,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不是的,你也有礼物,你的礼物就是我。”

“…”他愕然。

“我就是礼物,我来陪你过生日的啊。”

“…”是啊,雅君吸了吸鼻子,她已是一份最好的礼物。

“你也是我的礼物。”雅文看着他,好像他这份礼物比她手上的那只音乐盒更贵重。

这个晚上,他们去楼下的超市买了柜台上最后一只蛋糕,蛋糕上的“生日快乐”已经变得模糊了,边上的奶油花也东倒西歪的。可是,他们相视而笑,这是一只真正的生日蛋糕。营业员摸了半天才摸出两支蜡烛,为了弥补这个缺憾,她又送了他们两只芒果布丁。

“看来蜡烛只能你一支我一支了。”回到家,雅文坐在餐桌前,一脸期待地望着雅君正在拆的那只装着蛋糕的盒子。

“不过,”雅文又补充道,“许愿的话一支蜡烛也够了。”

雅君把蛋糕拿出来放在桌上,又把蜡烛插上去点起来。雅文关了灯,整个客厅只看到两支微弱的烛火,和烛火下映照的他们的脸。

“许愿吧。”雅君轻声说。

“好。”雅文闭上眼睛,两只手交握在胸前,一副异常认真的样子。

雅君笑着闭上眼睛,默默在心里许愿。

然后,两人一起吹灭了蜡烛。

客厅一下子变得漆黑,他们只能借着窗外的月光寻找彼此脸庞的轮廓,尽管什么也看不到,他们却能感觉到对方的笑脸。

雅文摸索着开了灯,那个样子十分难看的蛋糕上插着两支冒着轻烟的蜡烛。

那个晚上,他们开了一瓶爸爸珍藏了好多年一直不舍得喝的红酒,囫囵吞枣般地喝起来。

“要是爸爸生气怎么办。”雅君一边喝一边担心地说。

“别管他!谁叫他说话不算数。今天晚上我们要全部喝光!”雅文豪气冲天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但可笑的是,她才喝了两杯,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雅君无奈地摇摇头,唯有把她抱回房间。他帮她脱了鞋子,然后拉起她那蜷缩在墙角的被子,帮她整整齐齐地盖好。

他坐在她的身旁,忘了有多久没有看到她这样老老实实地睡觉。小时候她睡觉总是很乖,因为妈妈说不乖的小孩会被大灰狼抓走。可是后来,有一、两年,他常常透过窗子听到她轻轻地哭。但她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双胞胎之间的心灵感应。

噢,他抓了抓头发,鬼才跟她是双胞胎呢。

她睡地很香,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面颊上是两朵可爱的红晕。

他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她的脸颊。

她没有反应。

他又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他有时候会在梦里看到这样的场景,但从没想过真的会有这样一天。她的嘴唇是温润的,雅君怔怔地想,就像一只在滚水里蒸了五分钟的青团。

可是,这样一个轻轻的吻,对于一个不更事的少年来说,却已经是他所能体会到的快乐的全部。

他们一直没有告诉对方自己许的那个愿,很多年后,雅君也已经忘记了自己许了什么愿。但或许,他想,那个愿望早就实现了。

高一学年的最后一天,所有的同学都领到了一张成绩单以及厚厚的暑假作业。回家的路上,雅文始终耷拉着脑袋。

“要不…”她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你帮我签个名吧…”

说完,她怯生生地看着雅君。

雅君在心里大笑,脸上却不动声色:“那怎么行…昨天我猜拳输给你,这个星期每天都要洗碗,我很忙,没空帮你签,你还是去找爸爸吧。”

雅文牙齿咬在一起,双手抓起了拳头又放下,但脸上还勉强挤出笑容:“没关系,我帮你洗一天,给你一天的时间来签字。”

“一天?”雅君望着天空掰起手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瞎子,正在算命,“恐怕不够吧。我先要临摹一天,然后再练习一天,签一天,最后我还要安慰自己,也要一天。”

“四天?!”雅文四根手指僵硬地竖着,好像恨不得五根手指一起上来抓他的脸。

“嗯。”雅君摸着下巴,点点头,幻想着未来四天他吃完饭不用洗碗的情景。

“裴雅君,你还需要临摹和练习?你签的字连爸爸都分不清是不是他自己写的,你根本就是要挟我!”雅文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十根手指狠狠地抓住他的手臂。

“好了好了,给你打个折,两天。”雅文虽然力气不大,但她狠起心来用力一抓,也不是一般的疼。

“什么…”她咬牙切齿,作势就要抓下去。

“一天、一天。”雅君连忙求饶。

“真的?”她忽然放松了力道,又恢复成活泼乖巧的样子。

“真的。”雅君点点头。

她笑眯眯地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背:“走,我请你吃东西。”

雅君哭笑不得,不禁觉得自己有时也猜不透阿文。或许,他们都是一样的表里不一,只把最好的一面给别人看,却忽略了真实的自己。

两兄妹啃着汉堡回到家,想到暑假就要开始了,心情大好。

“你这次什么没考好?”雅君拿出钥匙开门。

“老样子,”雅文等他开了门,先走了进去,“还是那倒霉的物理和…”

她忽然刹住车,雅君没站稳撞了上去。

“你干吗。”他几乎要抱住她才能让自己不摔倒。

雅文没有回答,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白色连身裙的女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岁出头。

两兄妹怔怔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也同样惊讶地望着他们,直到他们的爸爸端着一杯茶从厨房走了出来。

“咦,你们回来了,”裴家臣把茶杯放在茶几上,“这是我医院的同事白小姐。”

然后他又对沙发上的白小姐说:“这两个就是我的儿子和女儿。”

但似乎除了他之外,其他人都还处在震惊的状态中。

“快叫人。”家臣提醒。

“…白阿姨好。”雅文忽然大声而有力地说,一副乖巧的样子。

“…阿姨好。”雅君也应和着说。

白小姐强打着笑容,尽管她早就坐如针毡了。

“爸爸,”雅文大声说,“我们回房间做功课了。”

说完,雅文拉着雅君进了他的房间。

他们半掩着门,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可是外面很静,没多久,就听到白小姐起身告辞了。两人双手抱胸,好像各自在想着心事,然而抬头的一霎那,又不约而同地露出会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