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你们满意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裴家臣已经靠在门框上,同他们一样,双手抱胸。
“老爸…你在说什么啊。”雅文好声好气地站起来陪笑脸。
裴家臣微笑着摇摇头,带着一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的表情去厨房做饭了。
雅君想,或许老爸带那位白小姐回家来的用意,就是吓退她吧,否则,他不会从头到尾轻松自如。因为,当他每次遇见老妈的时候,总是像一只需要自我保护的刺猬。
在这一点上,雅君想,他和老爸很像。他们对生活都没有十足的安全感,因此总是想要自我保护,想通过这种方式获得自信心。
雅文关上门,噘起小嘴:“除了我们自己,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很多年过去了,雅君早就不记得那位白小姐的样子,却依旧深深地记得雅文所说的这句话,以及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她说得没错,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只除了他们自己。
五 黑暗中的光亮(上)
“你知道吗,”安妮说,“昨天晚上你哥可急疯了,我们怎么劝他也不听,非要开车去接你们。”
雅文脱下外套,无奈地笑了笑,走进浴室。
她不想搭话,她甚至不愿意想起那个人。在过去的三、四年里她曾经试图,而且确实成功地渐渐忘掉他,忘掉了自己,忘掉了那个曾经缠绕她的梦魇。
然而他又再一次出现了,当他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她似乎觉得这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陌生,很陌生。
他并不是担心她的安危,只是不喜欢她和柏烈在外面过夜而已。他只是,不喜欢另一个男人带走她而已。
她痛苦地低下头,流下了眼泪。
哦,是的,她从来不认为他是真的喜欢她,他外表稳重、乖巧,但骨子里,却叛逆、坚毅,老爸反对的事他却偏偏要去做。
可是她呢,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她来忍受这种折磨,他们难道不能当一辈子兄妹吗,就像小时候那样。尽管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这么多年来都是把他当作亲哥哥,她不能接受这种转变,也没有人能接受。
雅文用水狠狠地泼到自己脸上,胡乱用毛巾擦干净。她感觉到自己心里隐隐的恨,多么希望裴雅君被邪恶的巫婆带走,就此消失于这个世上。
然而,当她换上了G.O.地工作服走出浴室的时候,她又是这个风景优美的度假村里笑容可掬的工作人员。她走在老旧的马来高脚屋的木质走廊上,同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人微笑着打招呼,就好像她昨晚并没有遇见那一场暴风雨,她的心也从来没有颤抖过。
“看到我的黑眼圈了吗。”中午吃饭的时候,柏烈指着自己的脸,睡眼惺松地问。
雅文找了半天,也没从他眼眶上看到任何痕迹,于是摇摇头:“大概是你太黑了吧。”
“你哥睡觉的时候好麻烦,老是翻身,害得我也睡不好。”说完,他伸手抚了抚僵硬的脖子。
雅文和安妮都停下手中的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好像被吓到了。
“实际上,是因为昨天晚上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所以Gabriel和雅君只能挤在一张床上。”雅文好心帮柏烈解释。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跟雅文的大哥…”安妮夸张地瞪大眼睛。
“陈安妮小姐,”柏烈一副“受不了你”的表情,“他们在那边传我们三个的绯闻传得跟真的似的,搞了半天你还在怀疑我的性取向,我心很痛也。”
雅文和安妮相视而笑,安妮嗲嗲地说:“这样才好啊,大家就明白我们三个是‘姐妹情’,而不是‘三角恋’了。”
说完,两个女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雅文心中的积郁,也仿佛随着这笑声慢慢消散了。
柏烈原本想装出一副受气的模样,但看着她们两个,也忍不住笑起来。他看了看安妮,然后又看看雅文,忽然露出温柔的表情:“雅文,我觉得这才是你原本的样子。”
雅文的笑容渐渐消失,她觉得害怕:蒋柏烈究竟是一个什么人,竟然能看清她的喜与悲,看清她刻意掩藏起来的内心,甚至于,看清那个连她自己也看不清的裴雅文。
“哦,这样不公平啦,”安妮嬉笑着说,“大家都看得出你比较在意雅文,一定传我对你情深一片,但是你又对雅文情深似海,所以我比较吃亏也。”
“不会啊,”柏烈眨眨眼睛,“跟我这样的帅哥传绯闻对你来说已经赚了。”
“蒋、柏、烈…”安妮卷起袖子咬牙切齿地说。
雅文听不到他们的笑闹,只是一个人傻笑着发呆。
她原本的样子,大约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她曾是一个怎样的女孩?是开朗还是自闭,是乐观还是悲观,或者,她是一个想要变得快乐的女孩,却总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忧郁。
她不知道柏烈到底了解她多少,因为她忽然发现连她自己也变得不了解自己了。
这一天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但是跟昨天的狂风暴雨比起来,已经算是一个好天气了。雅文一整天都没见到雅君,直到晚上的剧场表演结束后,她在泳池边遇到了小毛,他正端着两大盘食物从餐厅走出来。
“你的胃口好像比以前大了不少。”雅文走上去,双手抱胸。
“这是给雅君的。”
“他人呢。”雅文不明所以地问。
“你不知道吗,”小毛愕然,“他发烧了,三十九度。”
“啊…”雅文说不出话来,清晨开车回来的时候,他的脸就有点红,可是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病痛。
她跟着小毛向住宿区走去,穿过长长的木质走廊,仿佛转了很多个弯,走了很久很久,才来到了那个她一直不敢去的门口。
小毛把其中一个盘子交到雅文手上,拿出锁匙卡开了门。房间很暗,只开了一个床头灯,雅君躺在靠窗的那张床上,另一张床则乱七八糟地堆着衣服和毛巾。
雅君正望着窗外,听到声音才缓缓地回过头,在看到雅文的一霎那,他竟呆住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雅文忽然眼眶一热,他们曾经是一对从不分离的兄妹,可是现在,却变得比陌生人还要疏远。
“我帮你拿了点吃的,不过有些好像已经冷了,”小毛把盘子放在床边柜上,“嗯…你们聊吧,我去泳池那边看美女。”
大概,连迟钝的小毛也发现他们之间异样的气氛。
随着“砰”的一声关门声,屋里只剩下一片寂静。
“你…怎么发烧了…今天早上还好好的。”雅文走到床边,不自在地把手中的盘子放到另一只盘子的旁边。
“大概昨晚着凉了…”雅君没有看她,怔怔地看向窗外。
“…昨晚,其实你不必冒着暴风雨赶来,那样实在太危险了。”她越说越轻,因为连她自己也知道这样说是多余的。
“你为什么来看我。”他没有理会她的窘迫,忽然问。他的声音干净而直接,没有给她任何多余的时间去思考。
“…”
“我还以为你恨不得我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看着她,嘴角有一丝苦笑。
她说不出话。是的,她恨不得他立刻消失,可是她终究…
“裴雅文…”他的脸被月光照得很白,“我现在才知道,你比我狠心。”
“…”
“如果不是小婶婶打电话给我,我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你。”
“…”
“我也绝望过,想要忘记你,想重新做一个好哥哥…”他的声音有点哽咽,“可是我办不到。”
“…”
“我跟女孩子出去约会,她忽然呆呆地看着我,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我刚才叫她‘阿文’,她一脸无辜地问我,阿文是谁?我答不出来,一句也答不出来。”
雅文咬着嘴唇,或许很多时候他们不是答不出来,而是害怕那个答案本身。
“如果我没有来找你,你是不是一辈子也不想回家,一辈子也不想见我?”
雅文垂下头,轻声说:“可是我没办法不把你当哥哥——”
“——不!你根本连一个机会也不给我,我尝试过、努力过仍然做你的哥哥,尽管我失败了可是至少我给自己一个机会,但你根本没想过要给我这个机会。”
“你是说,”雅文连声音也在颤抖,“你要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去…”
雅君的眼神忽然变得愧疚,但同时他眼中又带着坚毅:“对不起。”
他掀开被子站起身,雅文才发现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深色的平角裤,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但是我绝对不是——”
“——别说了,”她看着他,“如果,我还愿意把你当作哥哥,如果我愿意忘记一切…”
“…”他也看着她。
“你也能忘掉一切仍然把我当作妹妹吗。”
他们深深地望着对方,好像想从彼此的眼睛里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然而,她听到雅君说:“不能。”
他变得魁梧的手臂忽然抓住了她,然后一个狠狠的、令人窒息的吻让她脑中一片空白。他的嘴唇有点烫,抵在她脑后的那只大手也是滚烫的,她无力地抵抗着,却换来他更用力的吻。
雅文第一次感到自己无处可躲。她曾经从他身边逃走,独自来到陌生的国度,只是为了逃避那些她不愿意面对的人和事。她以为当有一天她愿意忘记的时候,他也就忘了,那么或许他们仍然能够做一对兄妹,尽管他们已经不是过去的裴雅君与裴雅文。
然而此时此刻,当雅君坚定地说不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错了,他们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做一对兄妹了。她几年来的回避不但没有让他忘记了她,反而坚定了他的决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钟,雅君忽然慢慢地放开了她。他低下头望着她的眼底,好像想从她的眼中找到什么。她也望着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忽然发现他早就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他们分离的这几年,曾试着用力地忘记对方,到头来却发现记忆中的彼此变得越发清晰,而当这个想忘又忘不掉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们反倒觉得陌生。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小毛低着头拔下房门卡,嘴里嘟囔着说东西忘记带了,当他抬头看到几乎相拥在一起的这对兄妹时,讶异地站在原地。
雅文如梦初醒般地推开雅君,手足无措:“我、我还有事做…”
她奔出去,甚至不敢相信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那就好像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忘记了裴雅君曾是她的兄弟的人。
小毛给她让路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呆呆地看看她,又看看雅君。
雅君懊恼而无奈地双手抱胸,对小毛说:“你也是我上辈子的仇人。”
“…”
雅文的脚步也有点踉跄,走廊上亮着一盏盏昏暗的灯,四周只听到知了的叫声,安静地可怕。她不知道自己往哪里走,她只是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不论往哪里,也都是逃离裴雅君的路——那么,她不在乎自己要去哪里。
她兜兜转转,在某个拐角撞上了一个人。
“雅文。”柏烈被她撞得几乎站不稳,却还是伸手来扶她。
她拼命想挤出一点自然的笑容,她很不走运不是吗,在这个不想被人看穿的时候却偏偏碰上了最容易看穿她的人。
柏烈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目光让她有点想逃,她甚至觉得,他能够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所有的一切。然而昏暗的灯光下,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又偷懒了是吗,走吧,带你去一个很棒的地方。”
柏烈所谓很棒的地方,竟然是通往另一片海滩时途经的荷花池。这里连接着小树林,白天走时都有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晚上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什么地方…”尽管心事重重,雅文还是害怕地拉住柏烈的手臂,不敢再向前走。
“跟我来。”他的声音很温柔,仿佛在安慰她,他牵起她的手,缓缓地向前走去。
雅文觉得柏烈的手掌很温暖,一颗心也慢慢地平复下来。尽管四周很黑,她还是跟在柏烈的身后,移动着脚步。
柏烈走了几步之后,又缓缓地停了下来。
“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他问。
“不知道…”
“就在荷花池的桥上,你可以扶着栏杆,想象你白天看到的情景。”
雅文悬着一颗心,望向漆黑一片的世界,她想象现在是白天,脚下是淡粉色的荷花,池子的表面有许多浮萍,这里很少有人会来,头顶是那些长疯了的大树的树干…想到这里,她觉得并不那么害怕了。
“我小的时候很怕黑,比一般的孩子都怕,”柏烈说,“我爷爷于是把我关在储藏室里,里面的灯坏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吓得大喊大叫。”
“…”雅文循着声音望向柏烈。
“然后他在门外跟我说话,说的都是最平常的话,他说,你就当作是在客厅里跟爷爷聊天嘛,跟爷爷聊天为什么要害怕呢。”
“…”
“我一开始也不肯,还是吵着闹着要出去,我奶奶心疼我,打算把我放出去,可是爷爷坚决不同意。等到我喊累,爷爷还在跟我讲话,说士林的夜市有哪些哪些小吃,说邻居的小孩今天闯了祸被父母教训,说晚上播哪些电视…然后,我就渐渐平静了下来。我仿佛能从黑暗中看到储藏室架子上摆着的酒瓶,它们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动也不动。”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雅文摇摇头,但她不知道柏烈看到了没有。
“这说明,我们的恐惧很多时候是盲目的,我们恐惧的往往只是我们想象的、以为的东西,但事实上,当你把你所恐惧的还原成它原来的样子时,你会发现,那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
“这片荷花池可怕吗?”
“不…”雅文从黑暗中找到柏烈的轮廓,他好像在微笑。
“有时候,我们最害怕的,实际上是我们自己的想象。很可笑,不是吗。”
她似乎有点明白他想说什么,但她依旧十分迷茫。
“雅文,”柏烈站到她的身后,扳过她的肩膀向着有一丝灯光的方向,“如果你看一看远处的亮光,就会觉得这片池塘也被照得亮了。”
她循着那丝丝的光亮,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如此清晰。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很多事情,只要你肯去思考,就都不可能成为阻止你前进的障碍。”
她第一次油然而生地感谢柏烈,尽管他看上去有些若即若离,可是当她需要的时候,却总是能够得到他的帮助。有时候她很难对他做一种界定,他们不能算是好朋友,因为他们从来不是无话不谈;他们也决不是普通朋友,因为他常常能够看穿她,就像看穿他自己。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至少对她而言如此。
“谢谢。”雅文轻声说。
柏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就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五 黑暗中的光亮(下)
那天过后,雅文大约有两、三天都没有看到雅君,尽管有点担心,但她不敢再去找他。她每天依旧默默地工作着,希望能够借此忘掉所有她不愿意记起的事情。度假村的翻修工程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雅文想,或许雅君并不是病倒了,而是工作太忙。
这天忽然艳阳高照,射箭场的生意竟然骆绎不绝,雅文直到下午两点才有空去吃午饭,可是餐厅里就像被扫荡过了一样,几乎什么也没有剩下。她拿了些羊角面包,又倒了一杯橙汁,坐到空无一人的泳池边。
尽管只是四月初,下午两点的阳光却早已变得火辣辣。有几个南非来的白人少年在泳池里游泳嬉戏,或许阳光对他们来说,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所以尽管他们白皙的皮肤被晒得通红,却依旧快乐地玩耍着。
雅文一边吃着变硬的羊角面包,一边眯起眼睛看着他们,仿佛也被他们的快乐感染了。尽管安妮说她看上去有些忧郁,可是很多时候,她都试着放下一切,让自己变得快乐起来。书璐曾经说,无论如何,雅文都是一个乐观的孩子。
她微笑,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竟然还有这么多的人懂得她、关心她、爱护她。因此,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是乐观的。
她身旁的椅子被人拉开,一只装着橙汁的玻璃杯被重重地放在桌上。
“你几点下班?”裴雅君坐到她身旁。今天他一反常态地穿了一件白色的棉布背心,胸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沙滩裤的裤腰低低地挂在胯上,按照老爸的说法,穿这样裤子的人是随时准备把它脱下来的,脚下蹬着一双夹脚拖鞋,像极了村子里随处可见的悠闲的游客。
雅文怔了怔,她印象中的雅君,即使在大热天,也规规矩矩地穿着衬衫,仿佛老师随时要来家访一般。
“今天我休息,能不能带我四处转转。”他把吸管插到玻璃杯里,吸着橙汁。这是他们家的习惯,除了喝酒,喝什么都要用吸管。
雅文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很想说没空,可是她今天的下班时间是四点半。
“如果你要上班到半夜,我也会等你到半夜。”雅君仿佛知道她的小脑袋里在盘算着什么,气定神闲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