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它拥有一间提供热水的浴室。

“我想你最好先洗个热水澡,然后用电吹风把衣服烘干,”柏烈走到低矮的窗台前,“这场暴风雨可能真的要很久才能停。”

雅文有点尴尬,但想了想,还是按照柏烈说的话做了。

出乎意料的,卫生间非常干净,而且一应俱全,洗手台旁甚至树着一块纸牌子,上面写道:如需要安全套,请致电前台。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这家小小的餐馆哪来的“前台”。

她打开水龙头,过了一会儿,里面流出了热水,她调节好水温,开始脱衣服。水很大,冲在陈旧的浴缸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她甚至分不清她听到的究竟是水声还是雨声。

雅文洗了很久,直到身上的皮肤发红,才关了龙头。

衣服都湿了,洗手台的镜子旁真的有一只电吹风,只是打开了开关才发现风力是多么微弱,但她还是认真地把衣服吹干。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穿戴整齐从浴室走出来,柏烈已经躺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

“喂!”雅文叫了他一声,他马上睁开了眼睛。

“你要不要…也去洗个澡。”她尴尬地说。

“哦,好。”柏烈不客气地进了浴室,“砰”地关上门。

外面依旧是狂风暴雨,里面却异常安静。雅文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好像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可怕的世界。

天渐渐黑了下来,她不得不打开灯,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七点半了。如果这场暴风雨还不停,他们今天晚上恐怕就要在这里过夜了。

过夜…

雅文忽然想到,她和柏烈这一对孤男寡女,竟然要在这个乡村餐馆的小客房里过夜…这让她不由地紧张起来。

浴室的门被打开,柏烈穿着半干的衣服走了出来,一脸疲倦。

“我想我们今天晚上不得不在这里过夜了。”柏烈说完,就往沙发上一躺,他穿的是宽大的麻布衬衫和裤子,在特殊情况下它们也可以充当睡衣。

“我去问一下还有没有其他的客房。”雅文拎起电话。

“我问过了,没有。”柏烈慵懒地说。

“…”

“如果我在这里让你觉得尴尬的话,我可以到楼下去对付一晚。”

“不,不用。”雅文连忙说。

他忽然回头看着她,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丝迷人的微笑:“嘿,不用害羞,我可以去楼下的…”

“…”

“如果你怕你自己会把持不住的话。”他补充道,笑地促狭。

雅文翻了个白眼,很想拿一个枕头狠狠地丢在他的脸上,但她的手机忽然响了。

“Hello?”她尽量温柔地接起了电话,因为根据来电显示,是度假村里打来的。

“情况怎么样。”电话那头是雅君的声音,他不知道问谁要来了她的电话号码。

那一刻,雅文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仍旧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少年,而她是贪玩的妹妹,过了约定的时间却没有回家。

“还是狂风暴雨。”她拉开耷拉着的纱帘,破旧的木制窗框被风吹得微微作响。

“你在哪里。”雅君问。

“在…”雅文心里发慌,“在镇上。”

“我是问你在哪里躲雨。”他的声音有点紧。

“一家小餐馆…”她顿了顿,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

“…”他没有说话,好像知道她还没有说完。

“…的客房。”她越说越轻,几乎想立刻挂上电话。

“跟那个男人一起?”他不自觉地提高音量。

“…”她沉默,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敢回答。

“…”他也沉默着,似乎在思考。

“我开车来接你,”他最后说,“你把地址告诉我。”

“不行,这样的天气太危险——”她焦急,因为雅君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我不要你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呆一夜,不,一刻钟也不行,一分钟也不行!”如果没有窗外的嘈杂声,他几乎已经在咆哮。

“…”雅文很想劝阻她,可是她的胸口像是哽着什么,最后只是轻轻地说出地址。

她挂了线,缓缓地垂下手,没有发现自己早就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柏烈问。

“…雅君说,要来接我们。”她看着窗外,外面是一片昏暗,道路两旁的树木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街道上开始积水,一个人、一辆车也没有,跟屋里的平静比起来,外面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然而雅君,却为了她,要在这个可怕的夜晚,从一百公里之外赶过来。

柏烈先是惊讶地瞪大眼睛,然后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我想,”他好像真的觉得很好笑,“他是真的很恨我。”

“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雅文的心里异常烦躁,尽管她知道按照雅君的性格,这一趟路他非走不可,但仍不免为他的安全担心。

她从来没有这样一心一意地望着窗外,希望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他的到来。

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尽管雨势已经小了,但他仍然没有出现,雅文开始不停在窗前踱来踱去,并且在心中祈祷。她没有说话,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尖叫起来。

电视机开着,当地的新闻节目不停地播放着关于暴风雨的画面,柏烈横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副放松的样子。

终于,两束灯光缓缓地停顿在窗下,雅文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从车里出来,进了餐馆。

她几乎要哭了起来,心里满是对那些保佑他的神明的感激,尽管,另一种紧张的情绪也迅速地在她心中滋生。

她听到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在他喊出“裴雅文”的同时,打开了房门。

他浑身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来,但他似乎全不在意,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好像终于找了他曾经所失去的。

雅文张口想说话,却忽然被雅君紧紧地抱住了。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他发梢的雨水滴在她的发梢上。

她呆呆地站着,什么也没有想,只是隐隐觉得他身体的线条改变了,因为她至今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他也像现在这样紧紧地抱住她时,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并不是她存心去记住,恰恰相反她一直试图忘记这种感觉,但她一直被迫在梦中温习着…直到不用记起,亦不会忘记。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拥着她,就好像在之前的那两个多小时中焦急而担忧地等待着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呃…请问我们现在是可以出发了吗。”柏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背着来时的那只庞大的登山包,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

雅文感到她和雅君的身体都在一瞬间变得僵硬起来,他缓缓地放开她,转身关上门。

“对不起,根据电台的播报,高速路上积了很多水,许多车子已经抛锚了。所以我想,拿雅文…”他顿了顿,然后又补充道,“以及你的性命去冒险恐怕并不合适。在暴风雨停下之前,我们最好还是呆在这里。”

柏烈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像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一般。

“你先去洗个澡吧…再用吹风机把衣服吹干。”雅文迟疑地对雅君说。

柏烈放下背包,向门口走去:“我有点饿了,我想下去吃点东西,你们要跟我一起去吗。”

尽管这是一个疑问句,但他没有等他们回答就开门走了出去。

房间里又变得异常安静,暴风雨将他们与门外的世界隔开,而这场暴风雨又好像与他们全无关系。

雅文转身想走到窗前去,却被雅君抓住了手臂。

“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今晚就打算在这里跟他一起过夜了?”他问,口气像是他们的父亲。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不敢看他。

“…阿文,”他低低地叹着气,“在过去的这四年零三个月里面,你究竟还做了多少我不知道的傻事。”

这天晚上,雅文又一次感到泪水在她的眼眶中,而她还是忍住没有落泪,她轻轻地别过头去,说:“快去洗澡吧,小心着凉。”

雅君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缓缓地走进浴室,关上了门。

雅文缓缓地坐在沙发上,紧绷着的那根弦好像终于放松了下来,一股不可抑制的疲倦感袭来,她很快闭上眼睛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夏天。

四 记忆中的少年(上)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裴家的两兄妹收到了同一所高中的入学通知书,也是在那个夏天,雅文迎来了生命中第三个很重要的男人——裴家修——如果没有这位小叔在其后三年里对她的学业进行严厉督促,她恐怕很难考入大学。

但后来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上有一句话叫做“吃力不讨好”,雅文最感谢这位小叔的一件事,却是给了她一个投缘的小婶婶——书璐。

进入高中之后,两兄妹仍然被分在不同的班级。这一次,雅文没有丝毫的遗憾,反而很高兴:“双胞胎被分在同一个班级多尴尬啊。”

她躺在沙发上,看了看脚边的雅君,他正在读一本英文书,是小叔从美国带回来的。她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他什么时候也开始装文艺青年了?

“有什么尴尬?”雅君捧着书,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声音有点慵懒。

“比如说,你上课跟同学传小纸条被老师发现了,于是老师罚你站在墙角,那我多尴尬呀,其他同学会说:看,裴雅文的哥哥被罚站了。”她绘声绘色。

雅君终于放下手中的书,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我想会遇到这种尴尬事情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吧?比如说,你冒充爸爸在试卷上签名,老师会问我:裴雅君,你来看一下,这是你爸签的吗?这个时候,你叫我回答什么好…”

“哎呀,不会啦,我一定会找你帮我代签,怎么可能我自己签嘛。”她用脚踢了踢雅君的胳膊。

他拨开她的脚,继续看书。

“所以说,”雅文最后总结道,“幸好我们没有分在同一班。”

雅君看了她一眼,忽然发现自己对她的感情又多了一种,叫做失落。

曾几何时,她一直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至今他走路还会时不时地回头,生怕又像那一次那样丢了她。可是,她没有丢,却也不在他身后。

开学第一天,尽管看到的大部分都是熟悉的面孔,雅文却觉得大家都变了。尤其是女同学,好像这个夏天大家都去整了容似的,让她觉得很陌生。

“怎么了?”放学的路上,雅君见她不说话,忍不住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她顿了顿,好像在想用什么词形容比较好,“大家都…都变成大人了。”

“大人?”小毛一边颠球一边问。

“嗯,”雅文拉了拉自己身上的T恤,“跟她们比起来,我穿的简直就像个幼儿园的小朋友。”

“…”

“还有,她们都去做了头发,披下来的时候好直好直,一回头,都飘了起来。”雅文的眼睛也变得好直好直,恨不得飘起来的那个是自己。

“哦,我明白了。”雅君刚想说话,却被小毛抢了先。

“?”

“你是嫉妒她们变漂亮了。”

“不是的…”雅文很想反驳他,可是想了想,实在无法反驳。

“很简单嘛,”小毛把球颠到空中,然后来了一个十分笨拙的胸部停球,“你也可以叫你老妈带你去买几件好看的衣服,再做个头发,这样你不就——”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同时雅君的一只手已经挥上了他那很少思考的脑袋,发出“啪”的一记闷响。

雅文楞了一愣,噘起嘴小声地说了句:“可是我妈妈没空…”

然后,她突然加快脚步,几乎奔了起来。

雅君连忙追了上去,跑了没几步就追上了她。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两人同时停了下来。

然而,他仅仅只是想要追上她。却不知道,追上了之后,该说些什么。

雅文胡乱地抹了抹眼睛,说:“干吗,我要回家了…”

雅君依旧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好像有很多话要跟她说,但最后,却只轻轻地说了句:“小傻瓜,认命吧。”

雅文像是如梦初醒般地抬头望着他,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把她僵硬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胸前。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竟然相差了一个脑袋的距离,他忽然有一种悲伤的感觉,这种距离或许会越来越大…

他想起跟妈妈离别的那个夜晚,她红着眼眶把他带到书房,认真地说:“儿子,我和你爸爸已经离婚了,尽管如此,我想让你知道,我们仍然像以前那样爱着你和阿文——甚至会比以前更爱你们。”

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有一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她似乎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你,是我和家臣收养的孩子。”

他睁大眼睛,好像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或者说,他更希望这只是一场梦而已。

“我和你的亲生母亲同一天、在同一家医院生下了孩子,你的小叔甚至还错把你抱回了家…后来我们把你送了回去,医生告诉我们说,你的母亲失踪了…”

妈妈似乎不忍再说下去,好像那对他来说会是一段多么残忍的记忆。但事实上,雅君想,他的脑海里根本没有那一段记忆。从他记事起,他就有一个和蔼而忙碌的爸爸,一个同样和蔼但有时很严厉的妈妈,以及一个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让他觉得讨厌的妹妹。但他从来没想过,他们并不是他的家人——从来没有。

“今天,我告诉你,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事实,但你仍然是我和家臣的儿子、是阿文的哥哥,你明白吗?”妈妈握着他的肩,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他能说什么呢,难道说不明白吗?不,他点点头,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微笑,认命吧。至少,妈妈说得对,他们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他也把他们当作自己的父母。

但从那天开始,他知道,他跟阿文是有些不同的。

而阿文…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大概只当他是“男生贾里”吧。

“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没有?”裴雅君一边看着讲台上的喋喋不休的物理老师一边问同桌的大头。

大头之所以叫这个名字,顾名思义就是他的头很大。雅君还记得小时候雅文第一次在小区的街心花园遇到被奶奶牵出来散步的大头时,吓得哭了起来,还一边说“妈妈,他是不是外星人,头这么大…”

自从那次以后,大头的奶奶就很不喜欢雅文,但大头本人倒不抱任何偏见,看到雅文只是傻呵呵地笑。

“你知道么,”大头一脸认真地回答,“隔壁班的班花写了封情书给小毛。”

“…”雅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不是问八卦…”

“哦,”大头又认真地想了一下,“我听说小毛喜欢的实际上不是隔壁班的班花,而是一班的数学课代表。”

“…我说了,我不是问八卦。” 雅君很想一掌拍死他。

“咦…那么,”他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着什么,“阿文的那件事情也算是八卦,就不跟你说了。还是说说弄堂口新开的包子店吧——”

“——阿文的什么事情?”雅君直起身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