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副将道:“就在西北方二三里外,少卿现在要去?”

菡玉点点头,从怀中摸出玉笛,吹了一遍“镇魂调”,对众人道:“各位听清楚这支曲子了么?一会儿如有奇异之事,就请吟唱此曲。”

高庭晖失笑道:“吉少卿,你这是在干什么呀?教大家唱曲子,有什么用?”

李副将也不以为意:“就算真有鬼怪,唱曲儿也没法驱鬼吧?”

菡玉不知如何向他们解释好:“如果一切平安无事,各位只管嘲笑下官;但如果真碰到什么意外,还请务必牢记刚才那支曲子。李将军,请。”

李副将刚走两步,中军大营方向忽然传来阵阵擂鼓声,竟是紧急召集军中五品以上将领的号令。高庭晖讶道:“太尉下午刚刚与众将议事毕,为何夜间又突然鸣鼓急召?”

李副将道:“抱歉了少卿,太尉急召,末将须往应命,只能明日再带少卿前去查探了。”

高庭晖道:“少卿应也要前往的罢?”

菡玉心中担忧焦急,但李光弼深夜鸣鼓,必是万分紧急的军务,只得也跟随高庭晖和李副将一同前往中军帐候命。

抵达主营时李光弼已在鼓下空地等候,众将领正陆续赶来。菡玉走到他身边小声问:“师兄,出了什么事?”

李光弼答道:“斥侯来报,安太清深夜忽然出城,怕是来袭我军。”

菡玉颇觉意外:“怀州城就快守不住了,他怎么会这时候主动出击,还是夜里?”

李光弼道:“我也吃不准他是何用意,但有备无患。”

菡玉本想跟他说仆固怀恩士兵离奇死亡之事,但看着情形,只好暂且按下。两人刚说了几句话,全军各营的将领全都到了。李光弼向众将说明了当前情形,一时众说纷纭,有说安太清要背水一战拼个鱼死网破的,有说他趁夜弃城逃跑的,甚至还有说他收到战书吓破了胆出城投降的。

正在这时,斥侯又有消息传来,探明安太清只带了两百余骑出城,后面零散跟了七八百人,行迹仓皇,不成队伍。众将一听,不免有虚惊一场之感。李光弼因命仆固怀恩分兵两千先拒安太清,其余人整装待命。自己则登上高台,瞭望敌情。

大军主营距怀州城仅五里,不一会儿安太清就到了阵前,被仆固怀恩所阻。少顷,仆固怀恩派人回奏,安太清居然真的是来投降的,只是不知为何行程仓促,连降表也没有准备,更没有事先遣使通传。

待见到安太清本人,众人才知道他此番投降有多仓促。他不仅盔甲全无,披头散发,连外衣都穿反了,大概是就寝后突然起来急急忙忙出的城。一看到李光弼,竟如见了救星一般,涕泪横流,伏地大哭,连呼:“太尉救命!”

二二o月崩

李副将押着最后一批车送到北城门外,把车上所运尸首全部倒入城外所挖的数丈巨坑中,立即回头退到城门口,望着士兵们开始掘土掩埋,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娘啊,我以后再也不想看见死人了。”

一万七千人,他打过的仗不计其数,一次死伤数万的也不是没有,掳掠乡民财物以致殴伤人命的事更是见得多了,可从没见过这么多老百姓的尸体啊。

“狗娘养的安太清!”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活活饿死这么多人,自己和手下倒个个膘肥体壮,难怪乡亲们要他的命!”

“守城自然以将士温饱为先,也不能全怪安将军。”一旁有人插话,李副将转头一看,是自己的上司高庭晖。高庭晖原是史思明部下,和安太清也有些交情,李副将便低下头抱拳道:“大将军。”

高庭晖刚从城外巡视回来,望着那一个一个新掘的土坑,叹道:“安将军错就错在悔悟得太晚了,如果早些投降太尉,哪至于出这等惨事呢?”

李副将应道:“他自然比不得大将军,白白搭了两万多人的姓名。”

高庭晖道:“这就更不能怪安将军了——神异之事,岂是人力所能当?”

那日安太清连夜来降,原是城中百姓暴乱抢夺军需粮仓。暴动的只有一千多人,而怀州守军有万余,民众哪里是对手。这一千多名壮丁都被当场斩杀,更株连亲属坊邻,滥杀了好几千人,一时血流成河,民怨沸腾。当天夜里又有人奋而反抗,与守军起了冲突。按说城中已不剩多少青壮年,成不得什么大事,奇怪的是形势竟比日间急转直下,守军成队无故丧命,暴乱民众直冲到安太清的太守府来。安太清狼狈从被衾中爬起,在两百骑的护送下逃出了城,向李光弼求援。

第二天李光弼整军入城,城中只见满地尸首,除了跟着安太清逃出来的不到千人,万余守军悉数丧命。百姓也大半身亡,幸存者仅三千,都是些老弱妇孺。那晚城中一片混乱,有人说不时听到虎豹吼声,不敢开门探望;也有人说看到鬼影憧憧,吓得闭门不出。安太清只说是鬼怪作祟,但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大将军,难道你也相信是鬼神所为?”

高庭晖道:“不然几千手无寸铁的百姓又怎么能杀掉一万多将士?”

李副将道:“安将军说是民众暴乱,说不定是他手下反他,自相残杀所致。”

“这也不无可能,不过,”他冲城墙角楼上一抬下巴,“安将军也许会编排理由推脱,吉少卿当不至于散播谣言蛊惑人心吧。”

李副将往角楼上看去,只见菡玉独自站在城墙边,双手举笛,姿态仿佛已经凝固。“吉少卿又在吹笛子了,这几天他总是一早就在城头上吹,从早到晚,一直是同一首曲子,也不换换——不过这曲子还真耐听,我听了好几天也不烦,这会儿都会哼了。”他双手相击为节,轻轻哼了一遍那曲调。

高庭晖叹道:“你能记得,也不枉吉少卿一番良苦用心了。”

李副将笑道:“大将军,你不会真信他说的,有朝一日要靠首曲子救命吧?”

高庭晖只若有所思:“未为可知。”

李副将微微一哂,转头见李光弼从另一边过来,连忙站正,小声提醒高庭晖:“太尉来了。”高庭晖也转过身,两人一起迎上去拜见。

李光弼刚在城内巡视完毕,问高庭晖:“城北这边如何?还没弄好么?”

高庭晖答道:“城中尸首已经全部清理完毕,正在掩埋。只是有几处分配得不均,末将又调整了一下,还须些时候。”

李光弼点点头:“务必保证每坑不超过一百人。”

李副将插嘴道:“太尉,末将斗胆问一句,干嘛要分那么多处埋,还四面八方都有、分得那么开?照我说,就给挖个十几丈的大坑,统统埋在一起,不更省事!”

李光弼没回答,高庭晖道:“这是吉少卿的建议,自有他的道理。人死入土为安,本应一人一穴,现在人力有限,不得不让死者与陌生人合葬。多分几处,总比数万人合于一穴好。”

李光弼道:“高大将军所言甚是——二位可有看到吉少卿?”

高庭晖指指城头:“少卿在城墙上。太尉,你与少卿相熟,也劝劝他吧。”

李副将附和道:“是啊是啊,吉少卿都连着吹了好几天的笛子啦。吹笛子虽然不像冲锋打仗,但也不能这么不停地吹呀。”

李光弼抬头看了一眼城楼,暗暗叹气,又叮嘱高庭晖赶紧把事办完,自己独自往城楼上去了。腊月的天气已是滴水成冰,城头上风大,吹得菡玉一身单衣愈显单薄零落。李光弼上去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动,只是笛音停了。过了片刻她才缓缓放下胳膊转过身来,姿态僵硬,显是一整天都保持同一姿势,双臂已经麻木了。

李光弼道:“菡玉,天色不早了,外头又冷,快回去吧。”

菡玉转头看了看城下:“将士们似乎都整理妥当准备回城了,我是也该换个地方了。”

李光弼叹道:“菡玉,你这是气我没有听从你的建议么?你让我分批分处掩埋尸首,我照办了;你说那个什么怨灵已经袭击过怀州,不会再来,怀州比河阳安全,我也移军入城了。但是这支曲子,你让我用什么理由说服全军习唱?鬼神之说毕竟虚妄,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我要是以此号令,日后还如何治军?”

菡玉道:“师兄身为太尉,统领三军,当然有自己的难处,我决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也知道现在无凭无据难以服众,但要我明知有险却不防患未然,我于心难安。所以现在只捡人多处反复吹奏此曲,希望能让更多人听到、记住,以备他日不时之需。师兄若是信我,就请熟记此曲罢。”

李光弼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菡玉转而问:“师兄,听说陛下又有旨意传达,要你发兵攻打洛阳?”

李光弼笑道:“我还以为你光顾着吹曲,其他什么都不管了呢。陛下已经连催了很多次,这回实在难以推辞了。”

自入冬起,陕洛一带的官军就一直有反攻洛阳之意。有人说驻守洛阳的将是都是北方燕赵之地人,越到年底越思归家乡无心作战,正是进攻的大好时机。陕州观军容使鱼朝恩信以为然,屡次向皇帝进言请求出兵。洛阳是两京之一,皇帝自然也希望早日收复,多次遣使催促李光弼发兵攻洛阳。但李光弼一直坚持认为叛军气焰仍盛,不宜出兵,且洛阳四战之地,即使攻下也难以坚守。加上原先北面有安太清占据怀州,望南进攻洛阳不免有后顾之忧。这回生取了安太清,拿下怀州,战报刚送到京师,皇帝立即又派中使来降旨催李光弼出兵。

菡玉道:“师兄避敌锋锐、相机而动的策略,陛下不也首肯了?如今只拿下一个怀州,史思明的精锐之师秋毫无损,这时候就算攻下洛阳又有何益?陛下远在京师,不知前方战况,惜念东都,不免躁进,师兄何不上表详陈利弊。”

李光弼叹道:“我早就上过奏表了。陛下之前还听我的,但这回一有观军容使请战,二有大宁郡王附议,都说现下是攻取洛阳的绝佳时机。陛下已经连下了六道诏书,我又怎能不从?”

“大宁郡王?”菡玉略感诧异,“他怎也如此糊涂?”

李光弼苦笑一声,没有回答。菡玉心下了然,自也不便评说,一时二人都沉默不语。

仆固怀恩现今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李光弼,其人虽勇,但刚愎自用,部下都是藩汉劲旅,恃功而骄,没少做违法乱纪仗势欺人的事,李副将行猎被一队正为难便是一例。仆固怀恩原是郭子仪部下,郭子仪治下宽厚,对其委曲包容;现在换作李光弼当元帅,李光弼治军甚严,依法惩处绝不姑息,对仆固怀恩及其部下多有得罪。仆固怀恩对李光弼既惮且恶,虽不致故意给李光弼使绊,但意见相左是免不了的。这回鱼朝恩说洛阳可攻,皇帝急于求胜,他自己也自负兵精将勇,觉得拿下洛阳不成问题,便随声附和,倒是给李光弼出了个难题。

有了仆固怀恩的支持,皇帝更下定决心要收复洛阳。李光弼迫不得已只得出兵,留郑陈节度使李抱玉守河阳,自己与仆固怀恩率军南下西进,会合鱼朝恩及神策军节度使卫伯玉齐攻洛阳。

二十三日,两军约战于黄河南岸邙山脚下,仆固怀恩仍为前军。高庭晖麾下多是从史思明营中带来的胡汉精骑,长于野战,这次终于分到了中军前路,紧随仆固怀恩之后。

高庭晖跟着仆固怀恩的军队一路西进,眼看前军就要走出邙山进入平原地带,仆固怀恩仍没有停下布阵的意思,召过李副将来问:“前面的怎么回事?太尉不是说依山势险要处布阵吗,怎么都快走到平地上去了?”

李副将道:“太尉的中军已经在后面排布阵形了,不知大宁郡王还要往哪里去。”

高庭晖急道:“后面的停了,他前头的还往前走,咱们中间可怎么办?快派人去通知郡王,就说太尉有令,命全军依险布阵,勿入平原。”

李副将应声“是”,亲自骑马前去追赶仆固怀恩。过了一刻钟回还,脸色有些难看,硬声硬气地回禀道:“郡王说了,骑兵在险峻之处不利施展,他要到前方平原上布阵。”

高庭晖看他模样,就知道肯定在仆固怀恩那里受了气,也有些不忿:“太尉的军令他也敢不从?中军后军都在山中,就他跑平地上去,还分两拨和史思明打不成?不行,我得去禀报太尉。”

李副将愤愤道:“他有什么不敢,陛下都听他的不听太尉的。打不过史思明最好,输了撤太尉的元帅之职,不正好让他上吗?”

高庭晖小声斥道:“别胡说。”

李副将道:“他都敢和元帅对着干,咱说说还不行?咱们虽然是从史思明那边过来的,但就冲太尉和史思明对战那么多次无一败绩,咱就服他!他仆固怀恩有这样的能耐吗?没有就安分点,乖乖听太尉的指挥!”

高庭晖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赶紧定下阵形迎战要紧。”命李副将传令军士先停下原地待命,自己飞骑前往中军阵地向李光弼禀报。

李光弼听说仆固怀恩竟然临阵不听他号令擅自改移阵形,面色顿时一沉,但看在仆固怀恩面上没有发作,只说:“史思明长于野战,不可小觑。依险而陈,进可攻,退可守;若陈于平原,交战不利,思明必欲置我军于死地。”急命传令兵随高庭晖赶往前军,将所言告知仆固怀恩,让他退回险峻山地重新布阵。

高庭晖一听说要他去传令,顿时觉得十分头大,但临战紧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仆固怀恩。途中先遇到前军后路的李日越,向他说了太尉的命令,李日越便依命从平原退后到山地布阵。

仆固怀恩却不这么好说话,尤其见传令的是高庭晖,更没有好脸色:“还没开战就想着撤退防守,岂有胜望?”坚持不肯在山地布阵,还命人把李日越叫回来。

高庭晖知道自己说不动他,只好又回头去找李光弼。李副将愤愤道:“马上就要开打了,元帅的命令还不听,把咱们当皮鞠似的踢来踢去,这算个什么事儿啊?都这会儿了阵形还没布好,万一史思明打过来可如何应对?”

话音刚落,就觉脚下地面一震,冲天喧闹声从南方传来。高庭晖一跺脚:“不好!真叫你个乌鸦嘴给说中了!”也顾不上去禀报李光弼了,急忙翻身上马赶回自己阵营,草草布开阵势,前方仆固怀恩、李日越的部队已经被史思明打得败退下来。果如李光弼所说,平原之上一旦兵败,无险可守,便如堤溃山倒一发不可收拾。

高庭晖陈兵于山谷险处,眼看前方仆固怀恩不敌败退,史思明来势汹汹,正准备出军迎战,晴天白日的突然天色就暗了下来,狂风骤起,铅云集聚,转眼便暗如黑夜。

李副将冷不防被狂风灌了一嘴沙子,往地上啐了一口道:“真邪了门了,怎么又跟去年似的,一打起来就要刮风下雨!”

一名士兵埋伏在他身侧,指着前方天空颤声道:“将、将军,那是什么!紫红的……”

李副将抬头看了一眼:“还能是什么,不是乌云就是风吹沙子,哪来红红紫紫……”说了一半,果然见一团紫红色的浓云从沙尘中现出,越压越低,如一只巨翅的鹏鸟俯冲而下。李副将藏身在山石后,眼见那紫色浓云从阵前溃退的散卒头顶上方一掠而过,步卒安然无事,马匹却惊得咴咴直叫,几名骑兵纷纷瘫软坠地,再不动弹,显是丢了性命。而那团紫云外廓骤涨,顷刻便增大了数倍。

李副将惊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那团紫云去而复返,又在阵前接连转了好几次,溃退的士兵几乎无一幸免,而云团已扩至数十丈见圆。紫云扫清了平地散卒,复向山上袭来。旁边士兵喊道:“将军快趴下!”拉着他一齐卧倒,只觉那团云就从耳边擦过,有号哭有狞笑,有怒吼有低泣,像许多人的声音混杂在一处。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满地不见半点血迹,却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正如那日他追赶仆固怀恩手下到树林中所见的情景。那紫红的云团已经大如一座山丘,各种凄厉的声音在其中回荡,恍然如身处炼狱。他看着那团云在山腰处回旋调转,贴着地面席卷而来,握戟的手却如灌了铅一般提不起来。

紫云到了他跟前,他已经可以听到那些凄厉混合的叫喊,清楚地看见云团的边缘如同一个个水泡,无数张扭曲模糊的脸映在那些水泡上,在桎梏牢笼中挣扎嘶喊,不得脱离。

忽一声笛音至,冲到面前的云团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利剑猛然劈开,一分为二,从他身侧呼啸而过。笛声继至,再将两团云雾拦腰截断,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水泡中的面孔开始厉声嚣叫,刺耳的嚣声却盖不住那悠扬舒缓的笛音,紫云急速地消减下去,裂作一个个小云团,委顿于地挣扎扭动。

李副将一听那熟悉的旋律,立刻想起来了,这就是吉少卿日日在城墙上吹奏的曲子,想不到今日真的靠一首曲子救了命。此曲他早已听得烂熟,脑中灵光一现,张口便跟着笛子大声唱了出来。他中气十足,声音嘹亮,与笛声相和,云团更难抵挡,挣扎着往南边飞散逃窜去了。

菡玉手心里都出了一层汗,滑溜溜地握不住笛身。李副将走过来对她一拜:“吉少卿,末将这条命是少卿救回来的……”

菡玉摆手止住他话头,说:“请将军立即整军撤退,往西北渡河与太尉、大宁郡王会合。途中如再遇怨灵,可以此曲击之。”

李副将道:“末将明白。少卿,刚刚那团紫红的东西叫怨灵?这是哪路妖魔鬼怪?”

菡玉道:“一言难尽。将军自己小心。”

李副将道:“怎么,少卿不跟我们一起撤吗?”

菡玉道:“现下风势不减,定是别处还有怨灵未退。我看它从南来、往南走,想必是起于前军战场,我得去看看。”

李副将往南一看,顿时变了脸色:“少卿,你别去了,咱们快跑吧!”

菡玉朝他看的方向望去,只见南边云雾滚滚,深紫浓郁,宽逾百丈,只见其首不见其尾,比刚才那团不知大了多少倍。刚刚伏地幸免的士兵们见此情形,纷纷爬起来往北逃命。

菡玉急道:“李将军快走,我来殿后!”

李副将道:“少卿,你一个人怎么抵挡得住?反正我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在这里陪着少卿就是!”说罢站到一块大石上,对着南边的浓云放开喉咙大声唱起来。

怨灵借着风势,速度极快,倏忽就到了面前。菡玉无奈,只得举笛吹奏。一人一笛声音毕竟微小,难以传得很远,只能削减前端,无法深及内部。不一会儿李副将的嗓音便显嘶哑,二人险象环生。

菡玉手心里全是汗,紧紧捏住笛子,面颊和手指都已酸麻僵硬。笛身上本已有一道摔过的裂纹,被她这样用力紧攥,终于承不住力道,咔的一声裂成了两爿。

笛声忽止,李副将不由自主也跟着一顿。就这么一停顿的当口,头顶上方翻滚的紫红云雾当头罩下,将二人吞没。

菡玉只觉得好像一头扎进了水里,耳中各种杂声轰轰作响,又辨不清到底是什么。四周都是紫红的雾气,伸手所触却是粘滞的,四肢都无法动弹。无数扭曲虚无的面孔向她冲过来,细小的手爪穿进她身体,抓住她的魂魄往外扭拽。

三年之约,竟是她没能守住……魂魄即将离体的霎那,她这样想。

恍惚好像听到什么尖锐的声响,那些抓着她的细爪突然松开,嚣叫着向两边退散。魂魄仿佛猛地一顿,又回到了体内。她未及转身,就有人从后揽住她的腰,从劈开的雾团中急速飞掠而出,犹能看到那些狰狞的面孔在水泡中嘶喊,雾团蠕动着重新合并到一处。

耳畔风声呼啸,她看不到身后的人,只能看到揽在自己腰间的瘦骨嶙峋的手臂,和那身烈烈的宽大黑袍。

不知为何,眼中忽然就蓄满了泪。

他能来,只有一种可能;他不能来,却有无数种阻碍。三年,十五年,那么多艰难险阻,但终于还是都安然过去了,他就在她身旁,真实的,触手可及。

一直过了黄河、看不见邙山了,他才落地将她放下。她低头悄悄抹了抹眼泪,展开笑颜:“卓……”

“卓兄!”

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她,那么熟悉的嗓音和语调,连话语中包含的细微情绪都一模一样,让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在说话。

接着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神情,仿佛就是镜中的自己。

——是她,又不是她。

那是小玉,十九岁的小玉。

二三o月眚

太行以东河北一带本就不如关中富足繁盛,经过数年战乱,官军和叛军往复拉锯,早已荒芜凋敝,常常百里不见人迹。入夜后,菡玉和小玉才在定州恒阳境内找到一处尚有人居住的镇甸,投栈住下。

客店老板一见二人十分惊奇:“两位……是孪生兄妹吧?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像的兄妹,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进了房间小玉不平道:“为啥他就认为你是男的,我是女的?难道我不够潇洒、不够风度翩翩?”

菡玉笑了笑:“男女举止大有不同,我扮了十几年了,你才几个月?”

小玉道:“我不信,一定是我的衣服样式不好,像女人。明天咱们换着穿,看他还认不认得出来。”

菡玉笑道:“我穿的还不都是你的衣服。身上这件我穿了好几天了,全是土。”

小玉道:“这两天天气干得很,现在换下来洗一洗,晾在窗边,明早就干了。快快快脱下来。”说着就来扒菡玉的衣服。脱下来一抖,果然飞了一屋子的灰土。小玉皱眉道:“白衣服就是爱脏,这黑灯瞎火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

菡玉掸了掸袖子上的灰,漫不经心地问:“小玉,你以前不是爱穿深色衣服的么,什么时候都换成白的了?在外行走还是深色的方便。”

小玉一顿:“我……我以前就爱穿浅色的呀,娘给我做的那件衣服不就是白底绣淡青的花?我穿了五年呢,后来实在太小穿不进了才换的。”

菡玉应了一声“哦”,走到脸盆架子前盥手擦脸。小玉默默地收着脏衣服,一时两个人都不说话,只听到淋沥的水声。过了许久,小玉忽然问:“那你呢?你为什么喜欢穿白衣服?”

她为什么喜穿白衣?菡玉手下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拧手巾:“我不喜欢,只不过刚入朝时假扮世外高人,穿一身白衣更像那么回事罢了。后来穿多了就习惯了。”

——也许还有些微的原因来自于,某天夜里她只没穿外衣,不慎被他撞见,他说:“你穿白的更好看些。”

小玉吐舌道:“我也是修道之人嘛,师父说我穿一身黑活像个飞贼。可惜换了白衣还是学不来他老人家那种仙风道骨,反倒为濯衣浆洗所累,唉!”偷瞄一眼菡玉,见她脸上毫无笑意,自己也笑不出来,低头抱着脏衣服准备下楼。

窗边忽然响起轻微的叩击声,小玉喜道:“卓兄回来了!”衣服随手往身边桌上一放,推开窗户,就见黑色的影子往南面出镇方向掠去。她一只手撑在窗台上就想从那小小的窗格里跃出去,想起菡玉,回头见她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手巾湿嗒嗒地握在手里。“你……不去吗?他一定有重要消息带回来。”

菡玉摇头:“我……不能靠近他的。”过了片刻,小玉还站在窗边看着她,又说:“你去吧,反正都一样。我正好留这儿把衣服洗了,分头办事,省时省力。”

小玉迟疑了一下,转身从房门出去下楼,走过她身边时侧过头看了一眼她的手,小声说:“你的袖子湿了。”

菡玉低头一看,水从手巾里渗出来,顺着胳膊一直流进袖管里。她胡乱擦了擦手,抱起那堆脏衣服,下楼向店家借了木盆和皂角,到院中井边打水濯洗。

院子里没有灯,月光也昏暗不明。她摸黑搓洗,也看不清哪儿是哪儿,一不小心就把衣服撕了个口子。拎起来到屋内就着灯仔细一看,那件衣服是小玉穿的,肩上早就开了线。她原先四处行走时,也经常衣服破了个大口犹不自知,有时碰到善心的妇人帮她补一补,碰不到就随它那么破着。

这一点小玉倒是和她像了个十成十——不,不应该说像。她就是她,二十岁时的她,同一个人。

所以她的心思,她也全都知道,一如当初自己的心思。

别人……应该也是一样的。

洗到一半,小玉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果然非同一般:“史思明死了。”

菡玉只应了一声,仍然低头自顾自地洗衣服。小玉问:“你都知道?”

菡玉一边搓衣服一边道:“他原先就是这时候死的。不过我知道的事已经不作准了,安禄山不就早死了三年多,还是死于亲子之手。”

小玉道:“史思明和安禄山一样,也是被自己儿子杀了。”

菡玉这才抬起头,也颇觉意外:“被儿子杀了?哪个儿子?”

小玉道:“当然是史朝义。”把前后原委说了一遍。